KR4h0132 文章辨體彙選-明-賀復徵 (master)


[236-1a]
欽定四庫全書
 文章辨體彚選巻二百三十六
            明 賀復徴 編
書三十二
  駁何氏論文書明李夢陽/
某再拜大復先生足下前屢覽君作頗疑有乖於先法
淤是為書敢再拜獻足下冀足下改玉趨也乃足下不
改玉趨也而即擿僕文之乖者以復我其言辯以肆其
[236-1b]
氣傲以豪其㫖軒翕而&KR1895嵺僕始而讀之謂君我詼也
已而思之我䂓也猶我君䂓也夫䂓人者非謂其人卑
也人之見有同不同僕之才不高於君天下所共聞也
乃一旦不量而慮子乖於先法兹其情無他也子擿我
文曰子高處是古人影子耳其下者已落近人之口又
曰未見子自築一堂奥突開一户牖而以何急於不朽
此非仲黙之言短僕而諛仲黙者之言也短僕者必曰
李某豈善文者但能守古而尺尺寸寸之耳必如仲黙
[236-2a]
出入由已乃為舍筏以登岸斯言也禍子者也古之工
如倕如班堂非不殊户非同也至其為方也圓也弗能
舍䂓矩何也䂓矩者法也僕之尺尺而寸寸之者固法
也假令僕竊古之意盜古之形剪截古辭以為文謂之
影子誠可若以我之情述今之事尺寸古法罔襲其辭
猶班圓倕之圓倕方班之方而倕之木非班之木也此
奚不可也夫筏我二也猶免之蹄魚之筌舍之可也䂓
矩者方圓之自也即欲舍之烏乎舍子試築一堂開一
[236-2b]
户措䂓矩而能之乎措䂓矩而能之必并方圓而遺之
可矣何有於法何有於䂓矩故為斯言者禍子者也禍
子者禍文之道也不知其言禍已與禍文之道而反䂓
之於法者是攻子亦謂操戈入室者矣子又曰孔曽思
孟不同言而同至誠如尺寸古人則詩主曹劉阮陸足
矣李杜即不得更登於詩壇詩云人知其一莫知其他
予之同法也堯舜之道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者也
子以我之尺寸者言也覽子之作於法焉蔑矣宜其惑
[236-3a]
之靡解也阿房之巨靈光之巋臨春結綺之侈麗楊亭
葛廬之幽之寂未必皆倕與班為之也乃其為之也大
小鮮不中方圓也何也有必同者也獲所必同寂可也
幽可也侈以麗可也巋可也巨可也守之不易久而推
移因質順勢融鎔而不自知於是為曹為劉為阮為陸
為李為杜即今為何大復何不可哉此變化之要也故
不泥法而法嘗由不求異而其言人人殊易曰同歸而
殊途一致而百慮謂此也非自築一堂奥自開一户牖
[236-3b]
而後為道也故予嘗曰作文如作字歐虞顔柳字不同
而同筆筆不同非字矣不同者何也肥也瘦也長也短
也䟽也宻也故六者勢也字之體也非筆之精也精者
何也應諸心而本諸法者也不窺其精不足以為字而
矧文之能為文猶不能為而矧能道之為仲黙曰夫為
文有不可易之法辭斷而意屬聨物而比類以兹為法
宜其惑之難解而䛕之者易搖也假令僕即今為文一
通能使辭不屬意不斷物聨而類比矣然於中情思澁
[236-4a]
促語嶮而硬音生節抝質直而麄淺謭露骨爰癡爰枯
則子取之乎故辭斷而意屬者其體也文之勢也聯而
比之者事也柔澹者思也含蓄者意也典厚者義也高
古者格也宛亮者調也沉著雄麗清峻閑雅者才之類
也而發於辭辭之暢者其氣也中和者氣之最也夫然
又華之以色求之以味溢之以音是以古之文者一揮
而衆善具也然其翕闢頓挫尺尺而寸寸之未始無法
也所謂圓䂓而方矩者也且士之文也猶醫之脉脉之
[236-4b]
濡弱𦂳數遲緩相似而實不同前予以柔澹沉著含蓄
典厚諸義進䂓於子而救俊亮之偏而子則曰必閒寂
以為柔澹濁切以為沉著艱窒以為含蓄俚輳以為典
厚豈惟謬於諸義并俊語亮節悉失之矣吾子於是乎
失言矣子以為濡可為弱𦂳可為數遲可為緩邪濡弱
𦂳數遲緩不可相為則閒寂獨可為柔澹濁切可為沉
著艱窒可為含蓄俚輳可為典厚邪吁吾子於是乎失
言矣以是而論文子於文乎病矣葢子徒以僕䂓子者
[236-5a]
過言靡量而遂肆為&KR1895嵺之談擿僕之乖以攻我而不
知僕之心無他也僕之文千瘡百孔者何敢以加于子
也誠使僕妄自以閒寂濁切艱窒俚輳為柔澹沉著含
蓄典厚而為言黯慘有如揺鞞擊鐸子何不求柔澹沉
著含蓄典厚之真為之而遽以俊語亮節自安邪此尤
惑之甚者也僕聰明衰矣恒念子負振世之才而僕叨
通家骨肉之列於是䂓之以進其極而復極論以冀其
自反實非自高以加于子傳曰改玉改行子誠持堅白
[236-5b]
不相下願再書以復我
  論史荅王監察書李夢陽/
僕嘗思作史之義昭往訓來羙惡具列不勸不懲不之
述也其文貴約而該約則覽者易徧該則毫末弗遺古
史莫如書春秋孔子刪修篇寡而字嚴左氏繼之辭義
精詳遷固愽采簡帙省縮以上五史讀者刻日可了其
冊可挾而行可箱而徙後之作者本乏三長竊名效芳
輒附筆削義非指南辭殊禁臠傅叙繁蕪事無斷落范
[236-6a]
曄後漢亦知史不貴繁然剜精剷采著力字句之間故
其言枯體晦文之削者也葢不知古史文約而意完非
故省之言之妙耳下迨三國南北諸史逺不及曄漫浪
難觀晉書本出羣手體製混雜俗雅錯棼歐陽人雖名
世新唐書靡加古今之識者賦古而廢新五代史成一
家言是矣然古史如畫筆形神具出覽者踴躍卓如見
之歐無是也至於宋元二史第據文移一概抄謄辭義
兩蔑其書各逾百帙觀者無所啟發展巻思睡矣得其
[236-6b]
書者往往束之高閣僕謂諸史他猶可耳晉宋元三史
必修之書也若宿學碩儒才敵班馬後漢而下種種筆
削誠萬世弗刋之典或憚其難止取三史約而精之亦
𢎞文之嘉運昭代之景勲管豹井天私蓄素矣幸公有
問輒吐布以聞伏俟大君子敎焉
  與邃菴先生書李夢陽/
徐州使至知蒲輪北矣公之出處天下闗之初公之南
也愚嘗私計出則利國處則利身且今夢傅卜尹之秋
[236-7a]
孰能使公獨以身利哉夫治朝亦有雜進君子不無異
同今欲主張國是定雜為一合異為同非公是利而將
誰利哉往者公之柄政也議者謂公喜通才奬辯給㧞
門士優故吏故其顯名高位者程事簿書之夫多而雅
裕鎮俗之徒寡爽快取辦之流揚而先憂識㣲之士抑
委曲活變之風行而守死執義之心灰至今言官猶以
此病公而不知道以正行事由通濟聖人通天下之情
達天下之變而後成天下之亹亹夫日有中昃時有孟
[236-7b]
季愚嘗竊觀今天下之才正徳不如𢎞治𢎞治不如成
化豈否泰消長生才有高下邪抑有之而未用邪用之
而求盡邪斯非後生小子之所知亦非所宜言者企瞻
光範北斗在天斟酌元氣霖雨四海畎畆之民伏俟太

  與空同先生論詩書何景明/
敬奉華牘省誦連日初憮然若遺既渙渙然若有釋也
發迷徹蔽愛助激成空同子功徳我者厚矣僕自念離
[236-8a]
析以來單處寡類格人逖聽程缺元龜去道符爽是故
述作靡式而進退失歩也空同子曰子必有諤諤之評
夫空同子何有于僕也然僕所自志者何可弗一質之
追昔為詩空同子刻意古範鑄形宿鏌而獨守尺寸僕
則欲富於材積領㑹神情臨景搆結不倣形迹詩曰惟
其有之是以似之以有求似僕之愚也近詩以盛唐為
尚宋人似蒼老而實踈鹵元人似秀峻而實淺俗今僕
詩不免元習而空同近作間入於宋僕固蹇拙薄劣何
[236-8b]
敢自列於古人空同方雄視數代立振古之作乃亦至
此何也凡物有則弗及者及而退者與過者焉均謂之
不至譬之為詩僕則可謂弗及者若空同求之則過矣
夫意象應曰合意象乖曰離是故乾坤之卦體天地之
撰意象盡矣空同丙寅間詩為合江西以後詩為離譬
之樂衆響赴㑹條理乃貫一音獨奏成章則難故絲竹
之音要眇木革之音殺直若獨取殺直而并棄要眇之
聲何以窮極至妙感情飾聽也試取丙寅作叩其音尚
[236-9a]
中金石而江西以後之作辭艱者意反近意苦者辭反
常色澹黯而中理披慢讀之若搖鞞鐸耳空同貶清俊
響亮而明柔澹沉著含蓄典厚之義此詩家要㫖大體
也然究之作者命意敷辭兼於諸義不設自具若閒緩
寂寞以為柔澹重濁剜切以為沉著艱詰晦塞以為含
蓄野俚輳積以為典厚豈惟謬於諸義亦併其俊語亮
節悉失之矣鴻荒邈矣書契以來人文漸開孔子斯為
折中之聖自餘諸子悉成一家之言體物雜撰言辭各
[236-9b]
殊君子不例而同之也取其善焉已爾故曹劉阮陸下
及李杜異曲同工各擅其時並稱能言何也詞有高下
皆能擬議以成其變化也若必例其同曲夫然後取則
既主曹劉阮陸矣李杜即不得更登詩壇何以謂千載
獨歩也僕嘗謂詩文有不可易之法者辭斷而意属聫
類而比物也上考古聖立言中徴秦漢緒論下采魏晉
聲詩莫之有易也夫文靡於隋韓力振之然古文之法
亡於韓詩溺於陶謝力振之然古詩之法亦亡於謝比
[236-10a]
空同嘗稱陸謝僕叅詳其作陸詩語俳體不俳也謝則
體語俱俳矣未可以其語似遂得並例也故法同則語
不必同矣僕觀堯舜周孔子思孟氏之書皆不相沿襲
而相發明是故徳日新而道廣此實聖聖傳授之心法
也後世俗儒專守訓詁執其一說終身弗解相傳之意
背矣今為詩不推類極變開其未發冺其擬議之迹以
成神聖之功徒叙其已陳修飾成文稍離舊本便自杌
棿如小兒倚物能行獨趨顛仆雖由此即曹劉即阮陸
[236-10b]
即李杜且何以益於道化也佛有筏喻言捨筏則達岸
矣達岸則捨筏矣今空同之才足以命世其志金石可
斷又有超代軼俗之見自僕逰從獲覩作述今且十餘
年來矣其高者不能外前人也下焉者已踐近代矣自
創一堂室開一户牖以傳不朽者非空同撰焉誰也易
大傳曰神而明之存乎徳行成性存存道義之門是故
可以通古今可以攝衆妙可以出萬有是故殊途百慮
而一致同歸夫聲以覈生色以質麗虚其竅不假聲矣
[236-11a]
實其質不假色矣茍實其竅虚其質而求之聲色之末
則終于無有矣北風便冀反復鄙說幸甚
  與何粹夫書何景明/
景明頓首粹夫先生閣下日者先生示以䟽歸竊與子
鐘計慮謂冝且止更值時方忌諱虞有觸冒且䟽而部
不可之無益舉動古人以禮義制進退進不可茍退豈
可輕先生裁之海内友朋属目㡬何三四君子悉已謝
時仲木退耕於高陵獻吉寄處於大梁徳&KR0636乆廢于岐
[236-11b]
下子衡伏竄於海濵有憂國傷人之思而寜無云亡殄
瘁之嘆乎先生乃復欲憤世自遂長往之情得矣恐不
免於褊心之譏而或繆於義退之道也夫據世而經施
從風而順化知遇曠代之事也經常以緯變成易以忍
難君子隨時之用也若稍不可意不能其煩便自委去
則天下欲承君子之澤幾無時矣僕不肖獲聽於先生
先生服廉守介明徳峻行雖子罕之却璧㓜安之揮金
閔叔之不食遺蒜無已之不受贈袍何以尚之至其瑰
[236-12a]
論精識周知曲中略於章句之末而超於尺寸之外可
以叅頥濟務超逺明㣲葢僕之所深尚者然數年以來
執論究迹似猶獨行一節之事而未合于聖人通士之
觀何也夫狥時就功世不能器秉樸滅華徒飾亡實四
者皆非通聖也通士不居器而滯用聖人不專質而䘮
文故簠簋之器必飾金玉棟梁之匠不彫濩落何也物
有所不容而貴有所必須也今先生或者敦質而太略
於文器大而人莫能用惟先生少自抑忍順卑俟時以
[236-12b]
存人望以慰交遊之私夫龍蛇之徳變化之義先生藴
之素矣僕恃知愛輙敢既其愚臆惟先生亮之
  與寗兵備書何景明/
日者見執事求退之䟽出處大義要宜有此朝廷處執
事者善矣執事之情則得矣然地方軍民其如何耶僕
自愧身處闥閣之内職在書史之藝不親言責政要徒
以口舌私自論列以呻執事於士大夫友朋之間則亦
蔑矣更投之於弗合而忌之於必阻無怪乎勢之難也
[236-13a]
夫天下之事百人成之不足一人壊之有餘大抵今之
人率不察於利害之實而必遂其意見之私畧其所濟
而惟攻其所不同故汎議者騰無情之謗而中禍者下
有隙之毒天下之事奚所救而欲弗壊也僕所憤惜豈
獨為執事耶夫良吏不媚上而求懐於民特士不求無
非於衆而欲伸於偉哲不恒之士故其節介而惠遺志
逺而名不孤今河南之童黎則念執事矣京師之士有
偉哲不恒者於執事又有不俟執手杯酒之交而知之
[236-13b]
者矣執事何以得此耶亦可以自喜矣夫以位榮人人
所樂趨以事責位人所必避是故才者任難於亂而闒
茸籍貴於平安今仕宦之情莫能易此平居攘華要以
自利有急則避害而罕仕雖在華要將委而去之即使
執事他日見用属時無事則不免言者之欲摧敗茍稍
有事用權力當利害以責一旦之用將必有不舍執事
者矣惟執事定志安身勿以時論少自沮易僕之所深
望也昔馬遷奮格衆之見不愛其身以伸李陵陵卒隤
[236-14a]
其家聲以累太史夫陵實國士不能勇於一日之死而
欲幸望於不世之圖卒之老於異俗而節不立身殞而
志不明於人此義夫千載之恨也執事高峻樹立非庸
可冀其一二然所伸於偉哲不恒之知者僕惓惓望焉
惟執事圖之
  與李獻吉論文書徐禎卿/
足下奉敎幸甚㝷已口復卒卒猶不既愚臆也僕少喜
聲詩麄通於六藝之學觀時人近世之辭悉詭於是惟
[236-14b]
漢氏不逺逾古遺風流韻猶未有艾而郊廟閭巷之歌
多可誦者僕以為如是猶可不叛於古乃攄其性情之
愚竊比於作者之義今時人喜趨下率不信古與之言
不盡解故久不輸其説恐為伯牙所笑乃一日遇足下
而獨有取焉何也足下又謂僕閑於賦頌之文夫賦頌
者誠文章之瑰瑋予心之所希艶也始吾誦屈平之文
以為詩之變也然麗而不淫哀而不怨葢無惡焉及誦
司馬長卿之言靡麗浩蕩不可窮涘雖絶特之觀非盛
[236-15a]
世之所見也雄於長卿何所樂羡乃蹈襲名其文而原
何戾忒又作賦以反之此予所未喻者故反之以附於
原之意此足下之所見也藝家之風好相誇嫉後世之
文不待馬揚而好嗤之自䕶其醜若趙人之持其璧而
不肯下也豈不重可笑哉今足下責僕以相麗益此古
之道也今何復見之僕愚戅何敢自愛恐不足以承教
傷知人之明為足下羞也若反覆相示更互詳定或大
有疵謬輙抵毁去不猶愈於後人之詆笑乎且文辭之
[236-15b]
貴賤存乎其人雒邑之鼎諸侯争之非鼎之貴周貴其
鼎也若徒務雕切之華而不責其實則恐為揚雄之𤣥
徒取病於後世耳楩楠豫章之材所用於世者貴其實
也僕雖駑鈍竊嘗志於是其必本道徳之𠂻遵作者之
度以繅繭襚衣生物而已豈蟬口之所鼔譟乎居之而
不疑想足下與吾共之也曩申贈章祗候來答詩曰無
言不讐此之謂也
  答獻吉書徐禎卿/
[236-16a]
某再拜獻吉足下省報無恙及所示詩偹綢繆之㫖發
忞忞之懐轉咏微音若扣哀玉即日與羊何宣之莫不
欷歔相對辛楚惟昔與子聫蟬裾玉周旋朝寺良時出
遊則並橜而趨清宵燕寢則共衾而寐謂歡㑹其可常
凋瘁抑何由至何圖人事不齊物情難豫三年之内親
友零落各寄一方臨北風而依依望大梁而歎息室邇
人遐我懐如何又暌絶之後僅收所答濟上札自輈張
相背中間書問曠絶又復不審洛中人士可悉動静静
[236-16b]
言思之益用増勞忽奉情曲曠然開慰葢逃虚傾耳於
足音季長快心於手跡昔人之情豈戾於今也哉嗟乎
獻吉子之云違我復何恨君子居易窮且樂天小人僥
倖以身殉禍聞子西歸藜藿不惡其口家人不見其色
既退處原野抱杖行歌沐耳清渠之濵晞髮茂陰之下
而枕以六經潄以羣籍撫景則悠然賦詩臨流則引觴
獨酌斯亦達士之所希生人之極歡也揆之此懐何必
上同三閭下减殷中軍邪河清難俟人夀幾何願子朂
[236-17a]
之而已來命又要以佳期申以古誼夫具茨之埜黄帝
之所逰焉南山伊闕大禹之所鑿焉固樂道者之所栖
壯士之所慕也而翼不我假天路無縁既違命駕之歡
徒興失路之歎長佩金玉以結我心若神感有徴則延
平之劍必合良辰弗遘則少原之簮永遺矣書不盡言
不勝於邑時因風翮努力相聞某再拜
  重與獻吉書徐禎卿/
僕以攝提格之嵗仲春南徂出齊魯之郊經淮沛之墟
[236-17b]
直視平原蕭條千里于時雉雊於野麥秀油油瞻日月
之勤感東山之歎雖窅眇傷神未足以振心而惕慮也
既而道指東吳彷徨故都棲棲焉若仲尼之去魯也乃
遵錢塘薄眺㑹稽控湖山以為郭環江海以為池昔日
神宫嶢闕椒房綺榭之餘或巋然於魯甸徒彷彿於丘
夷顧瞻周道不能不為之興衰也傍引桐江之溪遡迴
富春之渚豈惟望風而思其人抑可以樂焉而終其身
矣又西南行渡縠水陟常山越餘干沿弋陽山溪澗沚
[236-18a]
之濵玉水澂澈則有參差之毛丹碧之石㳺鯈翔泳白
鳥棲止可以瑩神而悦心也横渉彭蠡仰瞻廬岳其波
濤則騰涌奔伏噴薄日月其峰崿則盤廻峭絶亘接霄
漢香爐五老之形瀑布青峽之觀特為卓詭靈芝異草
彌山布谷金符玉冊窮幽極𤣥信赤霄之神都老氏之
𤣥宫也又西遡九江南望全楚夫其扼巴蜀之喉舌據
吳㑹之上流通五嶺之門户接雍梁之要區此其大勢
也若乃鎮以衡陽之阜表以武當之山五峰森㧞三門
[236-18b]
凌啓雲霞絢繪紫氣燭耀其中四候早暮七曜運行往
往與人間殊别爰有黄金之堂白玉之所瑠璃為鋪檀
桂為柱制侔天居勢轢海岳目所希見窈窕難説又有
江漢之波沅湘之流洞庭之湖雲夢之澤千條萬𣲖混
原同塗縱貫脉理經帶其間極望浩漫際天薄海陽春
獻而百草芳凉風至而蒹葭落猿子噭嘯鴻雁成羣魚
龍倐忽暘晦互分可以觀天地之變化驗時序之榮悴
也故徴水族之饒萃材木之珍論舟檝之利及畋漁之
[236-19a]
樂九州之内未有踰於此者也然其民俗苦瘠尚利薄
義户無囷廪之食人無相固之心襍以山夷輕躁易動
非久安長治之國也又其山川包絡四要固用武之塲
聚争之地也故東望樊口則慕周瑜之雄西顧峴山則
感叔子之惠載觀荆門則悲昭烈之績極眺中原則痛
武穆之忠山河猶是人物已非心傷歎矣凄其漣如嗟
乎死生命也理亂時也命有涘而志無涯時可遘而身
不逮此屈原所以流亡於江夏賈誼所以憂傷於長沙
[236-19b]
者也所頼豪賢發憤映帶礪以垂名章縫樂道假竹帛
以昭志生人之業庶為不朽耳僕自惟無卓犖之材寡
礪鍔之用進不能揚眉於天下退不能甘心於一壑徒
放情於江海之間抗志於宇宙之表將以捜竒獵秘咀
華納靈則水土而函藴法景曜以摛文聊希子長之風
庶幾虞卿之志乃知于役之云豫兹逰之豈徒哉惟是
足下與吾同懐遭時齟齬良圖弗遂抱膝空林之中栖
神窮跡之境雖搶揄之為樂固知大鵬之逍遙也故聊
[236-20a]
述其畧以當抵掌方有簿牒不盡所言
  與郭价夫學士論詩書王廷相/
廷相稽首杏東學士先生門下比者䝉佳稿見教捧讀
旬朔若有得於言意之外者見其變化自然如秋雲颺
空倐成物象渾然天造不煩雕刻見其體質都雅如貴
豪公子翠苑春逰冠葢軒揮金相玉潤其氣韻清絶如
石室道人餐霞茹芝滋味冲澹精神獨爽嗟乎詩之㫖義
偹矣哉發我情志示我龜式不啻多矣僕不肖猥於是
[236-20b]
藝亦嘗究心蓄材㑹調飾章命意求合往古之度用鶩
大雅之塗時省一班匪云冥契敢因執事陳之祈為裁
教夫詩貴意象透瑩不喜事實黏著古謂水中之月鏡
中之影可以目覩難以實求是也三百篇比興雜出意
在辭表離騷引喻借論不露本情東國困於賦役不曰
天之不恤也曰維南有箕不可以簸揚維北有斗不可
以挹酒漿則天之不恤自見齊俗婚禮廢壊不曰婿不
親迎也曰俟我於著乎而充耳以素乎而尚之以瓊華
[236-21a]
乎而則婿不親迎可測不曰已徳之脩也曰余既滋蘭
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畦留夷與掲車兮雜杜蘅與
芳芷則已徳之羙不言而章不曰已之守道也曰固時
俗之工巧兮偭䂓矩以改措背繩墨以追曲兮競周容
以為度則已之守道緣情以灼斯皆包藴本根標顯色
相鴻才之妙擬哲匠之㝠造也若夫子羙北征之篇昌
黎南山之作玉川月蝕之詞㣲之陽城之什漫敷繁叙
填事委實言多趂帖情出附輳此則詩人之變體騷壇
[236-21b]
之旁軌也淺學曲士志乏尚友性寡神識心驚目駭遂
區畛不能辨矣嗟乎言徴實則寡餘味也情直致而難
動物也故示以意象使人思而咀之感而契之邈哉深
矣此詩之大致也然措手施斤以法而入者有四務真
積力久以養而充者有三㑹謂之務者庸其力者也謂
之㑹者待其自至者也何謂四務運意定格結篇練句
也意者詩之神氣貴圓融而忌闇滯格者詩之志向貴
高古而忌蕪亂篇者詩之體質貴貫通而忌支離句者
[236-22a]
詩之肢骸貴委曲而忌直率是故超詣變化隨模肖形
與造化同工者精於意者也搆情古始侵風匹雅不渉
凡近者精於格者也比類攝故辭斷意属如貫珠累累
者精於篇者也機理混含辭尠意多不犯輕佻者精於
句者也夫是四務者藝匠之節度也一有不精則不足
以軒翥翰塗馳跡古苑終隨代汨没耳何謂三㑹愽學
以養才廣蓄以養氣經事以養道也才不贍則寡陋而
無文氣不充則思短而不属事不歴則理舛而犯義三
[236-22b]
者所以彌綸四務之本也要之名家大成罔不具此然
非一趨可至也力之久而後得者也故曰㑹如不期而
遇也此工詩之大凢也譬醫之治例三焦五臟風氣暑
濕藥有定品方有定擬工醫者能循持而守之雖無大
益保無大繆矣雖然工師之巧不離䂓矩畫手邁倫必
先擬摹風騷樂府各具體裁蘇李曹劉辭分界域擅文
囿之撰須叅極古之遺調其歩武約其尺度以為我則
所不能已也久焉純熟自爾悟入神情昭於肺腑靈境
[236-23a]
徹於視聽開闔起伏出入變化古師妙擬悉歸我闥由
是搦翰以抽思則逺古即今高天下地凡具形象之属
生動之物靡不綜攝為我材品敷辭以命意則凡九代
之英三百之章及夫先聖之靈山川之精靡不㑹恊為
我神助此非取自外者也習而化於我者也故能擺脱
形模凌虚搆結春育天成不犯舊跡矣乃若諸家所謂
雄渾冲澹典雅沉著綺麗含蓄飄逸清俊高古曠逸等
類則由夫資性學力好尚致然所謂萬流宗海異調同
[236-23b]
工者也䆒其六轡在手城門之軌則一而已嗟乎擇善
而廣道者賢智之術業也一道以成化者聖神之功用
也執事之作固已洞其幾㣲優入閫奥矣而僕鄙陋之
見拳拳焉陳之或者道化之妙不無有助於萬一爾惟
執事教之
  與范以載論樂書王廷相/
承示校定兩山李氏律吕元聲且以聲音之道下詢鄙
陋然亦駭然有疑矣夫古人制為五音非徒然無所本
[236-24a]
者宫本喉商本舌牙角本舌徴本舌齒羽本唇故凡人
呼而出聲不論歌唱言説必自宫而徴而商而羽而角
角者氣平之聲音之終者也故宫音始而濁羽音極而
清落而收於角清濁平焉此聲氣自然之妙非人力强
而能為者今曰黄鐘宫為清越之音不知其音出於喉
乎出於唇乎意者閩人無喉中之音故遂以唇舌不正
之音而杜撰以定之也不然當何所依據而變之惟其
以宫為清則黄鍾之管九寸重濁而不合故有黄鍾三
[236-24b]
寸九分之説嗚呼其大謬甚矣夫上古鍾律之調簡矣
而不求偹也故周禮三宫十二律可足考擊若必欲盡
五音之調非加以十二子聲不可何也清之分數少也
故古之編鍾編罄有一架二十四枚之設葢通正聲子
聲並擊之也晉宋以來十二律之外止加四清以補不
及故作徴調終不能成何也清之分數少也何者聲之
道順而易逆而難者也故濁之役清也常有餘清之役
濁也常不足故偹清調非子律不可今曰取聲不用半
[236-25a]
律是不用子律矣恐徴羽之調終不可成平公欲聽清
角雖師曠亦難乎其為擊矣子律謂可廢乎哉夫正變
二十四律則五音各五之謂亦庶乎其偹必如京房六
十調之説則清律極短其聲焦殺亦不成調雖有其名
而無實用蔡氏不深致思亦信其說而衍之况後學哉
或曰十二律還相為宫然乎曰此亦非六十調之說也
凡調以一律為主其餘律皆比而和之始終出入不離
首律者也故曰還相為宫言各律皆可作首也如黄鍾
[236-25b]
為主律則必以林鍾為徴太簇為商南吕為羽姑洗為
角其音以次而平若以他律雜之元非相次之管必至
清濁凌犯而音調不恊由是言之一律主一調合正與
子而二十四調生焉五五例之而有缺其一音焉雖然樂
之調亦足考矣故自周至漢至唐至宋以雅樂俗樂流
傳於世者考之大抵宫調獨多而商角之多稍次之其
徴羽二調止三之一而已此足以見聲音之道濁者常
有餘而清者常不足京房氏所謂六十調者論説雖羙
[236-26a]
而實用則無後學不察而傅衍之謬矣細讀兩山之論
牽合傅㑹十居八九既不達五音之清濁又不及作樂
之節度雖言無聲其實無當其律吕職樂樂器聲容之
考証皆長樂陳氏樂書之緒餘也傳之域中恐累執事
高見不如再加詳辯求海内知樂君子如胡瑗阮逸范
鎮許衡之徒訂而正之出以示人可也如僕者鄙陋人
也何足以知之
 
[236-26b]
 
 
 
 
 
 
 
 文章辨體彚選巻二百三十六