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欽定四庫全書
文章辨體彚選巻五百四十一
明 賀復徵 編
傳十四
徐文長傳明袁宏道/
徐渭字文長為山隂諸生聲名籍甚薛公蕙校越時竒
其才有國士之目然數竒屢試輒蹷中丞胡公宗憲聞
之客諸幕文長毎見則葛衣烏巾縱譚天下事胡公大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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喜是時公督數邊兵威振東南介胄之士膝語蛇行不
敢舉頭而文長以部下一諸生傲之議者方之劉真長
杜少陵云㑹得白鹿屬文長作表表上永陵喜公以是
益竒之一切䟽記皆出其手文長自負才略好竒計談
兵多中視一世士無可當意者然竟不偶文長既已不
得志於有司遂乃放浪麯糵恣情山水走齊魯燕趙之
地窮覽朔漠其所見山奔海立沙起雲行風鳴樹偃幽
谷大都人物鳥魚一切可驚可愕之狀一一皆達之於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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詩其胸中又有勃然不可磨滅之氣英雄失路托足無
門之悲故其為詩如嗔如笑如水鳴峽如種出土如寡
婦之夜哭羈人之寒起雖其體格時有卑者然匠心獨
出有王者氣非彼巾幗而事人者所敢望也文有卓識
氣沉而法嚴不以模擬損才不以議論傷格韓曽之流
亞也文長既雅不與時調合當時所謂騷壇主盟者文
長皆叱而奴之故其名不出於越悲夫喜作書筆意奔
放如其詩蒼勁中姿媚躍出歐陽公所謂妖韶女老自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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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餘態者也間以其餘旁溢為花鳥皆超逸有致卒以
疑殺其繼室下獄論死張太史元汴力解乃得出晩年
憤益深佯狂益甚顯者至門或拒不納時携錢至酒肆
呼下𨽻與飯或自持斧擊破其頭血流被面頭骨皆折
揉之有聲或以利錐錐其兩耳深入寸餘竟不得死周
望言晩嵗詩文益竒無刻本集藏於家余同年有官越
者托以抄録今未至余所見者徐文長集闕編二種而
已然文長竟以不得志於時抱憤而卒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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石公曰先生數竒不已遂為狂疾狂疾不已遂為囹圄
古今文人牢騷困苦未有若先生者也雖然胡公間世
豪傑永陵英主幕中禮數異等是胡公知有先生矣表
上人主恱是人主知有先生矣獨身未貴耳先生詩文
掘起一掃近代蕪穢之習百世而下自有定論胡為不
遇哉梅客生長寄余書曰文長吾老友病竒於人人竒
於詩余謂文長無之而不竒者也無之而不竒斯無之
而不竒也悲夫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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張聖清傳陳繼儒/
張聖清諱積源上海龍華人按察使七澤公之仲子也
君生秀慧弱不勝衣十齡誦詩騷十二嫺經術神阿熊
令君淇園楊侍御試而器之補諸生髙等舉體無凡寄
情不近望見者如鷗拳秋水鶴唳寥天莫得喻其意也
七澤公以秋官出守姑蔑尋憲粤西壬子入賀挈君北
行俾㳺國學以便往來省覲母徐淑人患中滿君稱藥
量水揣色聴聲惟恐跬步離左右禱醫得虎頭人語躬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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延顧叟三劑而瘳禮諸伯叔如父撫季弟孤姪暱如良
友巧如導師見緇素負隠匿不急為噍讓涕泣引諫宻
祈改絃七澤公亷于官君鮮餘鏹客有以緩急告者以
法書名畫售者強半質貸應之否則惘常累日性度淹
雅能與物無忤而德矩湛然絶不見縱情誕節亦不聞
以雌黃堅白鳴至於謁長吏㳺大人華裾細馬追亡逐
走于少年之場君非特堅塞耳輪且不欲安之眉睫上
矣嘗借余手批南北史為丹鉛塗乙不輕放一字其他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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摘録異書不勝紀搆竹安齋又搆兩隠軒因詠雨中三
友詠閒中好其詩清真娟秀倣陶白詞亦不減柳七郎
規造一舟名自在天凡釣竿詩巻薫籠隠囊以至罍洗
管絃之屬畢具客至命酌清酒一觴枯碁一局醉則命
侍兒迦陵弄新聲君按牙以紫簫和之𣺌𣺌度烟際而
去七澤公有小舟曰載石父子常相尾出逰而君獨時
時入東余訪余揚撿典墳討論桂木申旦徹夜彼我忘
疲辛酉適越次皂林遇舟子争道篙穿君頰旁墮二齒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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君嘆曰此宿業勿創之投謁雲棲塔受殺戒過十八澗
買瘦藤磊砢多竒數之正得十八節遂名杖為十八澗
挾此復㳺草蕩中央夾山漾而歸時七澤公移家龍華
故里君築室三楹嚴事旃檀古先生像一似浮圖法俄
匝嵗困肺疾𠻳嗑嗑喘不續吁迦陵宛轉抱掖者百端
請代請殉君不起歿于樂無知齋中有遺令曰肯休録
録云擇偦勿太急立後勿太早經營兩親夀藏勿太遲
家産半贍宗人半作善事生平玩好分贈親知而笠杖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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杯筯則以遺眉道人為訣眉道人捧次哭失聲兒曹驚
怪數年來不彈此泪久矣嗚呼痛哉君事七澤公有至
行又有苦心槖恥而不使見窘容神
而不使見病態
情深而不使見悼亡詩一痛也䟤跋名塲三戰三北雖
瓦注功名而微抱牛衣貂裘之感二痛也詩文吾見其
進未見其止不噉名不市交推重於吾曹而遺賞于通
都大邑三痛也中郎有女伯道無兒四痛也聞廣寧破
岸幘絞衣彎弧學射于山中氣吞并州健俠兒而不意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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命脆蛛絲蛻同蜩甲五痛也君嘗戲謂我洞曉聲律類
戴顒若遇宋文當給聲伎一部好皷枻垂綸類張志和
若遇唐𤣥宗當賜樵青釣童今釣童無恙而樵青化為
彩雲隨風颺去吾豈復有意人世哉君蓋指白下姬幽
妍也幽妍予别有傳傳成書一通并焚君柩前諾乃載
拜三酹酒洒泣而後行
白雲先生傳鍾惺/
白雲先生陳昻者字雲仲福建莆田黃石街人也所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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所至人皆不知其何許人自隠于詩性命以之獨與馬
公子用昭善先生詩所謂自天亡我友者即其人也其
後莆田中倭城且破先生領妻子奔豫章織草履為日
不給繼之以卜汎彭蠡憇匡廬山觀陶令之迹皆有詩
已入楚由江陵入蜀附僧舟傭爨以往至亦輙傭於僧
遂遍歴三峽劍門之勝登峨嵋焉所傭僧輒死反自蜀
寓江陵松滋公安巴陵諸處至金陵姚太守稍客之給
居食久之姚太守亦死無所依仍賣卜秦淮或自榜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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紙於扉為人傭作詩文其巷中人有小小慶弔持百錢
斗米與之輙隨所求以應無則又賣卜或雜以織履而
林古度與其兄楙者寓居金陵一日兄弟過其門見所
榜片紙於扉者色有異交入其室問知為莆田人頗述
其平生一扉之内席牀缶竈敗紙退筆錯處其中檢文
詩誦之是時古度雖年少頗曉其大意稱之毎稱其一
詩輙反面向壁流涕悲咽至於失聲其後毎過門輙袖
餅餌食之輙喜復出其詩泣如前居數年竟窮以死其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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子倉皇出覔棺衣舁之中野古度兄弟急走索其集無
所得得先生手書五言今體一帙五言今體者五言律
排律也其詩予莫能名其自序略云昻壯夫時尤嗜五
言弟家貧無多古書得王右丞即誦讀右丞得杜工部
即誦讀工部閑取其所中規中矩者時或一周旋之又
時或一折旋之含筆腐毫研精殫思今觀其五言律七
百首則先生所學所得實録實際盡此數言矣其云末
一巻為排律亦不存蓋謝生兆申云先生有集十六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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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江浦族人家或亦有據今刻其存者以次購之論曰
明自有詩而二三君子者自有其明詩何隘也畫地為
限不得入自縉紳士夫詩的的有本末者非其所交逰
品目不使得見於世者多矣况老賤晦辱之尤如陳昻
者乎近有徐渭宋登春皆以窮而顯晦於詩詩皆遜昻
然未有如昻之窮者也予嘗黙思公織履賣卜傭爨傭
書時胸中皆作何想其視世人紛紛藉藉過乎其前者
眼中皆以為何物求其意象所在而不得吾友張慎言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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曰自今入市門見賣菜傭皆宜物色之恐有如白雲先
生其人者甚矣有激乎其言之也
李温陵傳袁中道/
李温陵者名載䞇少舉孝亷以道逺不再上公車為校
官徘徊郎署間後為姚安太守公為人中燠外冷丰骨
稜稜性甚卞急好面折人過士非叅其神契者不與言
強力任性不強其意之所不欲初未知學有道學先生
語之曰公怖死否公曰死矣安得不怖曰公既怖死何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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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學道學道所以免生死也公曰有是哉遂潜心道妙
久之自有所契超於語言文字之表諸執筌蹄者了不
能及為政守法令清簡不言而治每至伽籃判了公事坐
堂皇上或寘名僧其間簿書有隙即與叅論虚𤣥人皆
怪之公亦不顧禄俸之外了無長物久之厭圭組遂入
雞足山閱龍藏不出御史劉維竒其節疏令致仕以歸
初與楚黃安耿子庸善罷郡遂不歸曰我老矣得一二
勝友終日晤言以遣餘日即為至快何必故鄉也遂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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妻女客黃安中年得數男皆不育體素癯澹於聲色又
癖潔惡近婦人故雖無子不置妾婢後妻女欲歸趣歸
之自稱流寓客子既無家累又斷俗縁叅求乘理極其
超越剔膚見骨逈絶理路出為議論皆為劍刀上事獅
子迸乳香象絶流發詠孤髙少有酧其機者子庸死公
遂至麻城龍潭湖上與僧無念周友山丘坦之楊定見
聚閉門下鍵日以讀書為事性愛掃地數人縳帚不給
衿裾浣洗極其鮮潔拭面拂身有同水淫不喜俗客客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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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獲辭而至但一交手即令之逺坐嫌其臭味其忻賞
者鎮日言笑意所不契寂無一語所讀書皆抄冩為善
本東國之秘語西方之靈文離騷馬班之篇陶謝柳杜
之詩下至稗官小說之竒宋元名人之曲雪藤丹筆逐
字讐校肌襞理分時出新意其為文不阡不陌抒其胸
中之獨見精光凜凜不可迫視詩不多作大有神境亦
喜作書毎研墨伸紙則解衣大呌作免起鶻落之狀其
得意者亦甚可愛瘦勁險絶鐵腕萬鈞骨稜稜紙上一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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日惡頭瘡倦於梳櫛遂去其髪獨存鬢鬚公氣既激昻
行復詭異斥異端者日益側目與耿公往復辨論毎一
札累累萬言發道學之隠情風雨江波讀之者髙其識
欽其才畏其筆始有以幻語聞當事當事者逐之於時
左轄劉公東星迎公武昌舍蓋公之堂自後屢歸屢逰
劉公迎之沁水梅中丞迎之雲中而焦公弱侯迎之秣
陵無可復歸麻城時又有以幻語聞當事當事者又誤
信而逐之火其蘭若而馬御史經綸遂躬迎之於北通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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州又會當事者欲刋異端以正文體疏論之遣金吾緹
騎逮公初公病病中復定所作易因其名曰九正易因
常曰我得九正易因成死快矣易因成病轉甚至是逮
者至邸舍囱囱公以問馬公馬公曰衛士至公力疾起
行數步大聲曰是為我也為我取門片來遂卧其上疾
呼曰速行我罪人也不宜留馬公願從公曰逐臣不入
城制也且君有老父在馬公曰朝廷以先生為妖人我
藏妖人者也死則俱死耳終不令先生往而已獨留馬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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公卒同行至通州城外都門之牘尼馬公行者紛至其
僕數十人奉其父命泣留之馬公不聽竟與公偕明日
大金吾寘訊侍者掖而入卧於堦上金吾曰若何以妄
著書公曰罪人著書甚多具在於聖教有益無損大金
吾笑其崛強獄竟無所寘詞大略止回籍耳久之㫖不
下公於獄舍中作詩讀書自如一日呼侍者薙髪侍者
去遂持刀自割其喉氣不絶者兩日侍者問和尚痛否
以指書其手曰不痛又問曰和尚何自割書曰七十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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翁何所求遂絶時馬公以事緩歸覲其父至是聞而傷
之曰吾䕶持不謹以致於斯也傷哉乃歸其骸於通為
之大治塚墓營佛刹云公素不愛著書初與耿公辨論
之語多為掌記者所録遂裒之為焚書後以時義詮聖
賢深㫖為說書最後理其先所詮次之史焦公等刻之
於南京是為藏書蓋公於誦讀之暇尤愛讀史於古人
作用之妙大有所窺以為世道安危治亂之機捷於呼
吸微於縷黍世之小人既僥倖喪人之國而世之君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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理障太多名心大重䕶惜太甚為格套局面所拘不知
古人清浄無為行所無事之㫖與藏身忍垢委曲周旋
之用使君子不能以用小人而小人得以制君子故往
往明而不晦激而不平以至於亂而世儒觀古人之跡
又慨繩以一切之法不能虚心平氣求短於長見瑕於
瑜好不知惡惡不知美至於今接響傳聲其觀場逐塊
之見已入人之骨髓而不可破於是上下數千年之間
别出手眼凡古所稱為大君子者有時攻其所短而所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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稱為小人不足齒者有時不沒其所長其意大都在於
黜虚文求實用舍皮毛見神骨去浮理揣人情即矯枉
之過不無偏有重輕而舍其批駁謔笑之語細心讀之
其破的中竅之處大有補於世道人心而人遂以為得
罪於名教比之毁聖叛道則已過矣昔馬遷班固各以
意見為史馬遷先黃老後六經退處士進逰俠當時非
之而班固亦排守節鄙正直後世監二史之弊汰其意
見一一歸之醇正然二家之書若揭目月而唐宋之史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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讀不終篇而已兀然作欠伸狀何也豈非以獨見之處
即其精光之不可磨滅者與且夫今之言汪洋自恣莫
如莊子然未有因讀莊子而汪洋自恣者也即汪洋自
恣之人又未必讀莊子也今之言天性刻薄莫如韓子
然未有因讀韓子而天性刻薄者也即天性刻薄之人
亦未讀韓子也自有此二書以來讀莊子者撮其勝韻
超然名利之外者代不乏人而申韓之書得其信賞必
罰者亦足以強主而尊朝廷即醇正如諸葛亦手寫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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以進後主何嘗以意見少駮遂盡廢之哉夫六經洙泗
之書粱肉也世之食粱肉太多者亦能留滯而成痞故
醫者以大黃蜀豆㵼其積穢然後脾胃復而無病九賔
之筵雞豚羊魚相繼而進至於海錯若江瑶柱之屬弊
吻裂舌而人思一朶頥則謂公之書謂消積導滯之書
可謂是世間一種珍竒不可無一不可有二之書亦可
特其出之也太蚤故觀者之成心不化而指摘生焉然
而窮公之所以罹禍又不自書中來也大都公之為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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真有不可知者本絶意仕進也而専譚用世之略謂天
下事决非好名小儒之所能為本狷潔自厲操若氷霜
人也而深惡枯清自矜刻薄瑣細者謂其害必在子孫
本屏絶聲色視情慾如糞土人也而愛憐光景於花月
兒女之情狀亦極其賞玩若借以文其寂寞本多怪少
可與物不和人也而於士之有一長一能者傾注愛慕
自以為不如本息機忘世槁木死灰人也而於古之忠
臣義士俠兒劍客存亡雅宜生死交情讀其遺事為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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咋指砍案投袂而起泣淚橫流痛哭滂沱而不自禁若
夫骨堅金石氣薄雲天言有觸而必吐意無往而不伸
排榻勝已跌宕王公孔文舉調魏武若稚子稽叔夜視
鍾㑹如奴𨽻鳥巢可覆不改其鳳味鸞翮可鎩不馴其
龍性斯所由焚芝鋤蕙啣刀若盧者也嗟乎才太髙氣
太豪不能理照溷俗若就囹圄慚柳下而愧孫登可惜
也夫可戒之夫公晩年讀易著書曰九正易因意者公
於易大有得舍亢入謙而今遂老矣逝矣公所表章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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書若陽明先生年譜及龍溪語録其類多不可悉記云
外史袁中道曰公之於温陵也學之否予曰雖好之不
學之也其人不能學者有五不願學者有三公為士居
官清節凜凜而吾輩隨來輙受操同中人一不能學也
公不入季女之室不登冶童之牀而吾輩不斷情慾未
絶嬖寵二不能學也公深入至道見其大者而吾輩株
守文字不得𤣥㫖三不能學也公自少至老惟知讀書
而吾輩汨沒塵縁不親韋編四不能學也公直氣勁節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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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為人屈而吾輩怯弱隨人俯仰五不能學也若好剛
使氣快意恩讐意所不可動筆之書不願學者一矣既
已離仕而隠即宜遁迹名山而乃徘徊人世禍逐名起
不願學者二矣急乘緩戒細行不修任情適口鸞刀狼
藉不願學者三矣夫其所不能學者將終身不能學而
其不願學者斷斷乎其不學之也故曰雖好之不學之
也若夫幻人之譚聞其既已髠髪仍冠進賢八十之年
不忘欲想者有是哉所謂蟾蜍擲糞自其口出者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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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青傳支如增/
自杜麗娘死天下有情種子絶矣以吾所聞小青殆麗
娘後一人也小青讀牡丹亭詞嘆曰人間亦有癡於我
豈獨傷心是小青悲夫真情種也爰作小青傳小青者
武林某生姬也家廣陵名𤣥𤣥字小青其姓不傳姬幼
隨母學母本閨塾師所逰多名閨故得愽覽圖書妙解
聲律兼精諸技毎當閨秀雲集茗戰手語姬隨變酬答
人人自失十齡時遇一老尼口授心經一過輙成誦尼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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曰是兒早慧福薄乞隨予作弟子即不許毋令識字可
三十年活母難之十六歸生生之婦竒妬姬曲意下之
終不恱偶隨婦逰天竺婦問西方佛無量世多専禮大
士者何姬曰以慈悲故耳媍知諷已笑曰吾當慈悲汝
乃徙之孤山别業誡曰非吾命郎至不得入非吾命郎
手札至亦不得入姬往生亦不甚相顧姬悽惋無已有
某夫人者時從姬學奕絶憐愛之而姬性好書向生索
取不得數從夫人處借觀間賦小詞自遣對佳山水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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所得輙作小畫生聞之每索卒不與姬又好與影語斜
陽花際烟空水清輙臨池自照對影絮絮如問荅女奴
窺之輙止但見眉痕惨然故嘗有瘦影自臨春水照卿
須憐我我憐卿之句悲哉妬婦庸奴都無可語徒向牡
丹亭說夢耶一日從媍登樓船某夫人亦在坐時同逰
女伴見兩堤間遊冶少年馳騎但指顧相謔姬獨淡然
凝坐或俯清流轉眄而已某夫人曰昔太白舉杯邀月
對影三人惟太白之影可與太白飲亦惟小青之影可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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與小青對耶時婦已醉卧姬頻覷媍低語夫人曰太白
仙才小青怨女故自不類三閭大夫索知已不得索之
雲中之湘君妾又索湘君不得索之水中之影耳夫人
曰子悲憤無聊政類三閭生亦類楚懐王顧不知誰為
上官大夫也姬黙然夫人曰以三閭之才㳺諸侯何國
不容而自令若此太史公憾之矣姬曰此三閭之為三
閭也夫人乗間向姬曰此舟有樓汝伴我同登比登樓
逺眺顧左右無人撫姬背曰好光景可惜虚過章臺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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亦倚紅樓眄韓郎走馬而子作蒲團空觀耶姬曰賈平
章劍鋒可畏也夫人曰子誤矣平章劍鈍女平章利害
耳少選從容諷曰子既閑儀則多技能而風流綽約復
爾豈當墮羅刹國中吾非女俠力能脫子火坑頃言章
臺栁子非㑹心人耶天下豈少韓君乎且彼媍即善遇
子子終向党將軍帳下作羔酒侍兒乎姬曰夫人休矣
妾幼夢手折一花隨風片片着水命止此矣夙業未了
又生他想彼冥曹姻縁簿非吾如意珠再辱奚為徒供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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羣口畫描耳夫人㸃首長歎相顧良久泣下沾衣徐拭
淚還座夫人向宗戚毎談及之無不咨嗟太息云自後
夫人從宦逰姬益寥閴遂感疾媍命醫來仍遣婢捧藥
至姬佯謝婢出擲藥床頭泣曰吾即不願生亦當以浄
體皈依作劉安雞犬豈以一杯鴆斷送耶乃貽書某夫
人曰闗頭祖帳逈隔人天官舍良辰當非寂度馳情感
往瞻睇慈雲分燠嘘寒如依膝下糜身百體未足云酬
姊姊姨姨無恙猶憶南樓元夜看燈諧謔姨指畫屏中
[541-19b]
一馮欄女曰是妖嬈兒倚風獨盼恍惚有思當是阿青
妾亦笑指一姬曰此執拂狡鬟偷近郎側將無似姊於
時角彩尋觀纒綿徹曙寧復知風流雲散遂有今日乎
者仙槎北渡斷梗南棲狺語哮聲日焉三至漸乃微
辭含吐亦如尊㫖云云竊揆鄙衷未見其可夫屠肆菩
心餓狸悲鼠此直快其換馬不敢辱以當爐去則弱絮
風中往則幽蘭霜裏蘭因絮果現業誰深若便祝髪空
門洗粧浣慮而艶思綺語觸緒紛來正恐蓮性雖胎荷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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絲難殺又未易言此也乃至逺笛哀秋孤燈聽雨雨殘
笛歇謖謖松聲羅衣壓肌鏡無乾影朝淚鏡潮夕淚鏡
汐今兹雞骨殆復難支痰灼肺然見粒而嘔錯情易意
恱憎不馴老母姊弟天涯問絶嗟乎未知生樂焉知死
悲憾促懽淹無乃非達妾少受天頴機警靈速豐兹嗇
彼理詎無雙然而神爽有期故未應寂寂也至其淪忽
亦匪自今結䄜以來有宵靡旦夜臺滋味諒不殊斯何
必紫玉成烟白花飛蝶乃謂之死哉或軒車南□駐節
[541-20b]
維揚老母恵存如妾之受阿秦可念幸終垂憫疇昔珍
贈悉令見殉寳鈿繡衣福星所賜可以超輪消刼耳小
六娘先期相俟不憂無伴附呈一絶亦是鳥死鳴哀其
詩集小像託陳媪好藏覓便馳寄身不自保何有於零
膏冷翠乎他時放船堤下探梅山中開我西閣門坐我
緑陰牀髣生平於響像見空帷之寂颺是耶非耶其人
斯在嗟乎夫人明冥異路從此永辭玉腕珠顔行就塵
土興言及此慟也如何書成未達疾益甚水粒俱絶日
[541-21a]
飲梨汁少許然明妝冶服擁襆欹坐雖數暈絶終不蓬
垢偃卧也忽一日語老媪曰傳語寃業郎覔一良畫師
來師至命寫照寫畢攬鏡熟視曰得吾形矣未得吾神
也姑置之師易一圖進姬曰神是矣丰采未流動也昔
杜麗娘自圖小像恐為雨為雲飛去丰采流動耳乃命
師且坐自與老媪扇茶鐺或檢圖書或整衣褶或代調
丹碧諸色縱其想㑹久之命寫圖圖成極妖纎之致笑
曰可矣取供榻前爇名香設梨汁奠之曰小青小青此
[541-21b]
中豈有汝縁分耶撫几而泣淚雨澘澘下一慟而絶年
纔十八耳時萬厯壬子嵗也哀哉人美於玉命薄於雲
瓊蕋優曇人間一現欲求如杜麗娘牡丹亭畔重生安
可得哉日向暮生踉蹌來披帷視之則容光藻逸衣態
鮮好如生前不覺長號頓足既檢遺詩及像又一緘即
前寄某夫人稿也讀之叙至惋痛生狂呌曰吾負卿矣
嘔血數升婦聞恚甚趣索圖生詭以第一圖進立焚之
又索詩詩至亦焚之廣陵散從兹絶矣悲夫楚熖誠烈
[541-22a]
何不以紀信誑之則罪不在婦又在生耳猶幸第二圖
其姻戚有購得之者而姬臨卒時以花鈿數事贈老媪
之小女襯以二紙偶為好事者所見則皆姬手蹟字亦
澷滅細閱之得九絶句一古詩一詞殆詩草也然題亦
不可攷嗟夫姬信情種命題亦當有致惜乎其不可攷
也雖然詩且不全何有於題而更有逰姬别業者於壁
間拾殘箋數寸許有字云數盡懨懨深夜雨無多也只
得一半工夫亦姬遺墨蓋南鄉子詞而未全李易安工
[541-22b]
為情語不逮也而世所傳僅此併寄某夫人一絶及一
緘耳嗟乎麗娘幀首數言便足千古亦何必吐盡竒葩
供人長玩耶不然脫小青臨卒不以花鈿贈人而彼畫
師寫照落筆便肖則遺照殘箋且盡歸妬媍刼火又安
得桃花一瓣流出人間也哉
文章辨體彙選巻五百四十一
[541-23a]
欽定四庫全書
文章辨體彚選巻五百四十一
明 賀復徵 編
傳十四
徐文長傳明袁宏道/
徐渭字文長為山隂諸生聲名籍甚薛公蕙校越時竒
其才有國士之目然數竒屢試輒蹷中丞胡公宗憲聞
之客諸幕文長毎見則葛衣烏巾縱譚天下事胡公大
[541-23b]
喜是時公督數邊兵威振東南介胄之士膝語蛇行不
敢舉頭而文長以部下一諸生傲之議者方之劉真長
杜少陵云㑹得白鹿屬文長作表表上永陵喜公以是
益竒之一切䟽記皆出其手文長自負才略好竒計談
兵多中視一世士無可當意者然竟不偶文長既已不
得志於有司遂乃放浪麯糵恣情山水走齊魯燕趙之
地窮覽朔漠其所見山奔海立沙起雲行風鳴樹偃幽
谷大都人物鳥魚一切可驚可愕之狀一一皆達之於
[541-24a]
詩其胸中又有勃然不可磨滅之氣英雄失路托足無
門之悲故其為詩如嗔如笑如水鳴峽如種出土如寡
婦之夜哭羈人之寒起雖其體格時有卑者然匠心獨
出有王者氣非彼巾幗而事人者所敢望也文有卓識
氣沉而法嚴不以模擬損才不以議論傷格韓曽之流
亞也文長既雅不與時調合當時所謂騷壇主盟者文
長皆叱而奴之故其名不出於越悲夫喜作書筆意奔
放如其詩蒼勁中姿媚躍出歐陽公所謂妖韶女老自
[541-24b]
有餘態者也間以其餘旁溢為花鳥皆超逸有致卒以
疑殺其繼室下獄論死張太史元汴力解乃得出晩年
憤益深佯狂益甚顯者至門或拒不納時携錢至酒肆
呼下𨽻與飯或自持斧擊破其頭血流被面頭骨皆折
揉之有聲或以利錐錐其兩耳深入寸餘竟不得死周
望言晩嵗詩文益竒無刻本集藏於家余同年有官越
者托以抄録今未至余所見者徐文長集闕編二種而
已然文長竟以不得志於時抱憤而卒
[541-25a]
石公曰先生數竒不已遂為狂疾狂疾不已遂為囹圄
古今文人牢騷困苦未有若先生者也雖然胡公間世
豪傑永陵英主幕中禮數異等是胡公知有先生矣表
上人主恱是人主知有先生矣獨身未貴耳先生詩文
掘起一掃近代蕪穢之習百世而下自有定論胡為不
遇哉梅客生長寄余書曰文長吾老友病竒於人人竒
於詩余謂文長無之而不竒者也無之而不竒斯無之
而不竒也悲夫
[541-25b]
張聖清傳陳繼儒/
張聖清諱積源上海龍華人按察使七澤公之仲子也
君生秀慧弱不勝衣十齡誦詩騷十二嫺經術神阿熊
令君淇園楊侍御試而器之補諸生髙等舉體無凡寄
情不近望見者如鷗拳秋水鶴唳寥天莫得喻其意也
七澤公以秋官出守姑蔑尋憲粤西壬子入賀挈君北
行俾㳺國學以便往來省覲母徐淑人患中滿君稱藥
量水揣色聴聲惟恐跬步離左右禱醫得虎頭人語躬
[541-26a]
延顧叟三劑而瘳禮諸伯叔如父撫季弟孤姪暱如良
友巧如導師見緇素負隠匿不急為噍讓涕泣引諫宻
祈改絃七澤公亷于官君鮮餘鏹客有以緩急告者以
法書名畫售者強半質貸應之否則惘常累日性度淹
雅能與物無忤而德矩湛然絶不見縱情誕節亦不聞
以雌黃堅白鳴至於謁長吏㳺大人華裾細馬追亡逐
走于少年之場君非特堅塞耳輪且不欲安之眉睫上
矣嘗借余手批南北史為丹鉛塗乙不輕放一字其他
[541-26b]
摘録異書不勝紀搆竹安齋又搆兩隠軒因詠雨中三
友詠閒中好其詩清真娟秀倣陶白詞亦不減柳七郎
規造一舟名自在天凡釣竿詩巻薫籠隠囊以至罍洗
管絃之屬畢具客至命酌清酒一觴枯碁一局醉則命
侍兒迦陵弄新聲君按牙以紫簫和之𣺌𣺌度烟際而
去七澤公有小舟曰載石父子常相尾出逰而君獨時
時入東余訪余揚撿典墳討論桂木申旦徹夜彼我忘
疲辛酉適越次皂林遇舟子争道篙穿君頰旁墮二齒
[541-27a]
君嘆曰此宿業勿創之投謁雲棲塔受殺戒過十八澗
買瘦藤磊砢多竒數之正得十八節遂名杖為十八澗
挾此復㳺草蕩中央夾山漾而歸時七澤公移家龍華
故里君築室三楹嚴事旃檀古先生像一似浮圖法俄
匝嵗困肺疾𠻳嗑嗑喘不續吁迦陵宛轉抱掖者百端
請代請殉君不起歿于樂無知齋中有遺令曰肯休録
録云擇偦勿太急立後勿太早經營兩親夀藏勿太遲
家産半贍宗人半作善事生平玩好分贈親知而笠杖
[541-27b]
杯筯則以遺眉道人為訣眉道人捧次哭失聲兒曹驚
怪數年來不彈此泪久矣嗚呼痛哉君事七澤公有至
行又有苦心槖恥而不使見窘容神而不使見病態
情深而不使見悼亡詩一痛也䟤跋名塲三戰三北雖
瓦注功名而微抱牛衣貂裘之感二痛也詩文吾見其
進未見其止不噉名不市交推重於吾曹而遺賞于通
都大邑三痛也中郎有女伯道無兒四痛也聞廣寧破
岸幘絞衣彎弧學射于山中氣吞并州健俠兒而不意
[541-28a]
命脆蛛絲蛻同蜩甲五痛也君嘗戲謂我洞曉聲律類
戴顒若遇宋文當給聲伎一部好皷枻垂綸類張志和
若遇唐𤣥宗當賜樵青釣童今釣童無恙而樵青化為
彩雲隨風颺去吾豈復有意人世哉君蓋指白下姬幽
妍也幽妍予别有傳傳成書一通并焚君柩前諾乃載
拜三酹酒洒泣而後行
白雲先生傳鍾惺/
白雲先生陳昻者字雲仲福建莆田黃石街人也所居
[541-28b]
所至人皆不知其何許人自隠于詩性命以之獨與馬
公子用昭善先生詩所謂自天亡我友者即其人也其
後莆田中倭城且破先生領妻子奔豫章織草履為日
不給繼之以卜汎彭蠡憇匡廬山觀陶令之迹皆有詩
已入楚由江陵入蜀附僧舟傭爨以往至亦輙傭於僧
遂遍歴三峽劍門之勝登峨嵋焉所傭僧輒死反自蜀
寓江陵松滋公安巴陵諸處至金陵姚太守稍客之給
居食久之姚太守亦死無所依仍賣卜秦淮或自榜片
[541-29a]
紙於扉為人傭作詩文其巷中人有小小慶弔持百錢
斗米與之輙隨所求以應無則又賣卜或雜以織履而
林古度與其兄楙者寓居金陵一日兄弟過其門見所
榜片紙於扉者色有異交入其室問知為莆田人頗述
其平生一扉之内席牀缶竈敗紙退筆錯處其中檢文
詩誦之是時古度雖年少頗曉其大意稱之毎稱其一
詩輙反面向壁流涕悲咽至於失聲其後毎過門輙袖
餅餌食之輙喜復出其詩泣如前居數年竟窮以死其
[541-29b]
子倉皇出覔棺衣舁之中野古度兄弟急走索其集無
所得得先生手書五言今體一帙五言今體者五言律
排律也其詩予莫能名其自序略云昻壯夫時尤嗜五
言弟家貧無多古書得王右丞即誦讀右丞得杜工部
即誦讀工部閑取其所中規中矩者時或一周旋之又
時或一折旋之含筆腐毫研精殫思今觀其五言律七
百首則先生所學所得實録實際盡此數言矣其云末
一巻為排律亦不存蓋謝生兆申云先生有集十六巻
[541-30a]
在江浦族人家或亦有據今刻其存者以次購之論曰
明自有詩而二三君子者自有其明詩何隘也畫地為
限不得入自縉紳士夫詩的的有本末者非其所交逰
品目不使得見於世者多矣况老賤晦辱之尤如陳昻
者乎近有徐渭宋登春皆以窮而顯晦於詩詩皆遜昻
然未有如昻之窮者也予嘗黙思公織履賣卜傭爨傭
書時胸中皆作何想其視世人紛紛藉藉過乎其前者
眼中皆以為何物求其意象所在而不得吾友張慎言
[541-30b]
曰自今入市門見賣菜傭皆宜物色之恐有如白雲先
生其人者甚矣有激乎其言之也
李温陵傳袁中道/
李温陵者名載䞇少舉孝亷以道逺不再上公車為校
官徘徊郎署間後為姚安太守公為人中燠外冷丰骨
稜稜性甚卞急好面折人過士非叅其神契者不與言
強力任性不強其意之所不欲初未知學有道學先生
語之曰公怖死否公曰死矣安得不怖曰公既怖死何
[541-31a]
不學道學道所以免生死也公曰有是哉遂潜心道妙
久之自有所契超於語言文字之表諸執筌蹄者了不
能及為政守法令清簡不言而治每至伽籃判了公事坐
堂皇上或寘名僧其間簿書有隙即與叅論虚𤣥人皆
怪之公亦不顧禄俸之外了無長物久之厭圭組遂入
雞足山閱龍藏不出御史劉維竒其節疏令致仕以歸
初與楚黃安耿子庸善罷郡遂不歸曰我老矣得一二
勝友終日晤言以遣餘日即為至快何必故鄉也遂携
[541-31b]
妻女客黃安中年得數男皆不育體素癯澹於聲色又
癖潔惡近婦人故雖無子不置妾婢後妻女欲歸趣歸
之自稱流寓客子既無家累又斷俗縁叅求乘理極其
超越剔膚見骨逈絶理路出為議論皆為劍刀上事獅
子迸乳香象絶流發詠孤髙少有酧其機者子庸死公
遂至麻城龍潭湖上與僧無念周友山丘坦之楊定見
聚閉門下鍵日以讀書為事性愛掃地數人縳帚不給
衿裾浣洗極其鮮潔拭面拂身有同水淫不喜俗客客
[541-32a]
不獲辭而至但一交手即令之逺坐嫌其臭味其忻賞
者鎮日言笑意所不契寂無一語所讀書皆抄冩為善
本東國之秘語西方之靈文離騷馬班之篇陶謝柳杜
之詩下至稗官小說之竒宋元名人之曲雪藤丹筆逐
字讐校肌襞理分時出新意其為文不阡不陌抒其胸
中之獨見精光凜凜不可迫視詩不多作大有神境亦
喜作書毎研墨伸紙則解衣大呌作免起鶻落之狀其
得意者亦甚可愛瘦勁險絶鐵腕萬鈞骨稜稜紙上一
[541-32b]
日惡頭瘡倦於梳櫛遂去其髪獨存鬢鬚公氣既激昻
行復詭異斥異端者日益側目與耿公往復辨論毎一
札累累萬言發道學之隠情風雨江波讀之者髙其識
欽其才畏其筆始有以幻語聞當事當事者逐之於時
左轄劉公東星迎公武昌舍蓋公之堂自後屢歸屢逰
劉公迎之沁水梅中丞迎之雲中而焦公弱侯迎之秣
陵無可復歸麻城時又有以幻語聞當事當事者又誤
信而逐之火其蘭若而馬御史經綸遂躬迎之於北通
[541-33a]
州又會當事者欲刋異端以正文體疏論之遣金吾緹
騎逮公初公病病中復定所作易因其名曰九正易因
常曰我得九正易因成死快矣易因成病轉甚至是逮
者至邸舍囱囱公以問馬公馬公曰衛士至公力疾起
行數步大聲曰是為我也為我取門片來遂卧其上疾
呼曰速行我罪人也不宜留馬公願從公曰逐臣不入
城制也且君有老父在馬公曰朝廷以先生為妖人我
藏妖人者也死則俱死耳終不令先生往而已獨留馬
[541-33b]
公卒同行至通州城外都門之牘尼馬公行者紛至其
僕數十人奉其父命泣留之馬公不聽竟與公偕明日
大金吾寘訊侍者掖而入卧於堦上金吾曰若何以妄
著書公曰罪人著書甚多具在於聖教有益無損大金
吾笑其崛強獄竟無所寘詞大略止回籍耳久之㫖不
下公於獄舍中作詩讀書自如一日呼侍者薙髪侍者
去遂持刀自割其喉氣不絶者兩日侍者問和尚痛否
以指書其手曰不痛又問曰和尚何自割書曰七十老
[541-34a]
翁何所求遂絶時馬公以事緩歸覲其父至是聞而傷
之曰吾䕶持不謹以致於斯也傷哉乃歸其骸於通為
之大治塚墓營佛刹云公素不愛著書初與耿公辨論
之語多為掌記者所録遂裒之為焚書後以時義詮聖
賢深㫖為說書最後理其先所詮次之史焦公等刻之
於南京是為藏書蓋公於誦讀之暇尤愛讀史於古人
作用之妙大有所窺以為世道安危治亂之機捷於呼
吸微於縷黍世之小人既僥倖喪人之國而世之君子
[541-34b]
理障太多名心大重䕶惜太甚為格套局面所拘不知
古人清浄無為行所無事之㫖與藏身忍垢委曲周旋
之用使君子不能以用小人而小人得以制君子故往
往明而不晦激而不平以至於亂而世儒觀古人之跡
又慨繩以一切之法不能虚心平氣求短於長見瑕於
瑜好不知惡惡不知美至於今接響傳聲其觀場逐塊
之見已入人之骨髓而不可破於是上下數千年之間
别出手眼凡古所稱為大君子者有時攻其所短而所
[541-35a]
稱為小人不足齒者有時不沒其所長其意大都在於
黜虚文求實用舍皮毛見神骨去浮理揣人情即矯枉
之過不無偏有重輕而舍其批駁謔笑之語細心讀之
其破的中竅之處大有補於世道人心而人遂以為得
罪於名教比之毁聖叛道則已過矣昔馬遷班固各以
意見為史馬遷先黃老後六經退處士進逰俠當時非
之而班固亦排守節鄙正直後世監二史之弊汰其意
見一一歸之醇正然二家之書若揭目月而唐宋之史
[541-35b]
讀不終篇而已兀然作欠伸狀何也豈非以獨見之處
即其精光之不可磨滅者與且夫今之言汪洋自恣莫
如莊子然未有因讀莊子而汪洋自恣者也即汪洋自
恣之人又未必讀莊子也今之言天性刻薄莫如韓子
然未有因讀韓子而天性刻薄者也即天性刻薄之人
亦未讀韓子也自有此二書以來讀莊子者撮其勝韻
超然名利之外者代不乏人而申韓之書得其信賞必
罰者亦足以強主而尊朝廷即醇正如諸葛亦手寫之
[541-36a]
以進後主何嘗以意見少駮遂盡廢之哉夫六經洙泗
之書粱肉也世之食粱肉太多者亦能留滯而成痞故
醫者以大黃蜀豆㵼其積穢然後脾胃復而無病九賔
之筵雞豚羊魚相繼而進至於海錯若江瑶柱之屬弊
吻裂舌而人思一朶頥則謂公之書謂消積導滯之書
可謂是世間一種珍竒不可無一不可有二之書亦可
特其出之也太蚤故觀者之成心不化而指摘生焉然
而窮公之所以罹禍又不自書中來也大都公之為人
[541-36b]
真有不可知者本絶意仕進也而専譚用世之略謂天
下事决非好名小儒之所能為本狷潔自厲操若氷霜
人也而深惡枯清自矜刻薄瑣細者謂其害必在子孫
本屏絶聲色視情慾如糞土人也而愛憐光景於花月
兒女之情狀亦極其賞玩若借以文其寂寞本多怪少
可與物不和人也而於士之有一長一能者傾注愛慕
自以為不如本息機忘世槁木死灰人也而於古之忠
臣義士俠兒劍客存亡雅宜生死交情讀其遺事為之
[541-37a]
咋指砍案投袂而起泣淚橫流痛哭滂沱而不自禁若
夫骨堅金石氣薄雲天言有觸而必吐意無往而不伸
排榻勝已跌宕王公孔文舉調魏武若稚子稽叔夜視
鍾㑹如奴𨽻鳥巢可覆不改其鳳味鸞翮可鎩不馴其
龍性斯所由焚芝鋤蕙啣刀若盧者也嗟乎才太髙氣
太豪不能理照溷俗若就囹圄慚柳下而愧孫登可惜
也夫可戒之夫公晩年讀易著書曰九正易因意者公
於易大有得舍亢入謙而今遂老矣逝矣公所表章之
[541-37b]
書若陽明先生年譜及龍溪語録其類多不可悉記云
外史袁中道曰公之於温陵也學之否予曰雖好之不
學之也其人不能學者有五不願學者有三公為士居
官清節凜凜而吾輩隨來輙受操同中人一不能學也
公不入季女之室不登冶童之牀而吾輩不斷情慾未
絶嬖寵二不能學也公深入至道見其大者而吾輩株
守文字不得𤣥㫖三不能學也公自少至老惟知讀書
而吾輩汨沒塵縁不親韋編四不能學也公直氣勁節
[541-38a]
不為人屈而吾輩怯弱隨人俯仰五不能學也若好剛
使氣快意恩讐意所不可動筆之書不願學者一矣既
已離仕而隠即宜遁迹名山而乃徘徊人世禍逐名起
不願學者二矣急乘緩戒細行不修任情適口鸞刀狼
藉不願學者三矣夫其所不能學者將終身不能學而
其不願學者斷斷乎其不學之也故曰雖好之不學之
也若夫幻人之譚聞其既已髠髪仍冠進賢八十之年
不忘欲想者有是哉所謂蟾蜍擲糞自其口出者也
[541-38b]
小青傳支如增/
自杜麗娘死天下有情種子絶矣以吾所聞小青殆麗
娘後一人也小青讀牡丹亭詞嘆曰人間亦有癡於我
豈獨傷心是小青悲夫真情種也爰作小青傳小青者
武林某生姬也家廣陵名𤣥𤣥字小青其姓不傳姬幼
隨母學母本閨塾師所逰多名閨故得愽覽圖書妙解
聲律兼精諸技毎當閨秀雲集茗戰手語姬隨變酬答
人人自失十齡時遇一老尼口授心經一過輙成誦尼
[541-39a]
曰是兒早慧福薄乞隨予作弟子即不許毋令識字可
三十年活母難之十六歸生生之婦竒妬姬曲意下之
終不恱偶隨婦逰天竺婦問西方佛無量世多専禮大
士者何姬曰以慈悲故耳媍知諷已笑曰吾當慈悲汝
乃徙之孤山别業誡曰非吾命郎至不得入非吾命郎
手札至亦不得入姬往生亦不甚相顧姬悽惋無已有
某夫人者時從姬學奕絶憐愛之而姬性好書向生索
取不得數從夫人處借觀間賦小詞自遣對佳山水有
[541-39b]
所得輙作小畫生聞之每索卒不與姬又好與影語斜
陽花際烟空水清輙臨池自照對影絮絮如問荅女奴
窺之輙止但見眉痕惨然故嘗有瘦影自臨春水照卿
須憐我我憐卿之句悲哉妬婦庸奴都無可語徒向牡
丹亭說夢耶一日從媍登樓船某夫人亦在坐時同逰
女伴見兩堤間遊冶少年馳騎但指顧相謔姬獨淡然
凝坐或俯清流轉眄而已某夫人曰昔太白舉杯邀月
對影三人惟太白之影可與太白飲亦惟小青之影可
[541-40a]
與小青對耶時婦已醉卧姬頻覷媍低語夫人曰太白
仙才小青怨女故自不類三閭大夫索知已不得索之
雲中之湘君妾又索湘君不得索之水中之影耳夫人
曰子悲憤無聊政類三閭生亦類楚懐王顧不知誰為
上官大夫也姬黙然夫人曰以三閭之才㳺諸侯何國
不容而自令若此太史公憾之矣姬曰此三閭之為三
閭也夫人乗間向姬曰此舟有樓汝伴我同登比登樓
逺眺顧左右無人撫姬背曰好光景可惜虚過章臺栁
[541-40b]
亦倚紅樓眄韓郎走馬而子作蒲團空觀耶姬曰賈平
章劍鋒可畏也夫人曰子誤矣平章劍鈍女平章利害
耳少選從容諷曰子既閑儀則多技能而風流綽約復
爾豈當墮羅刹國中吾非女俠力能脫子火坑頃言章
臺栁子非㑹心人耶天下豈少韓君乎且彼媍即善遇
子子終向党將軍帳下作羔酒侍兒乎姬曰夫人休矣
妾幼夢手折一花隨風片片着水命止此矣夙業未了
又生他想彼冥曹姻縁簿非吾如意珠再辱奚為徒供
[541-41a]
羣口畫描耳夫人㸃首長歎相顧良久泣下沾衣徐拭
淚還座夫人向宗戚毎談及之無不咨嗟太息云自後
夫人從宦逰姬益寥閴遂感疾媍命醫來仍遣婢捧藥
至姬佯謝婢出擲藥床頭泣曰吾即不願生亦當以浄
體皈依作劉安雞犬豈以一杯鴆斷送耶乃貽書某夫
人曰闗頭祖帳逈隔人天官舍良辰當非寂度馳情感
往瞻睇慈雲分燠嘘寒如依膝下糜身百體未足云酬
姊姊姨姨無恙猶憶南樓元夜看燈諧謔姨指畫屏中
[541-41b]
一馮欄女曰是妖嬈兒倚風獨盼恍惚有思當是阿青
妾亦笑指一姬曰此執拂狡鬟偷近郎側將無似姊於
時角彩尋觀纒綿徹曙寧復知風流雲散遂有今日乎
者仙槎北渡斷梗南棲狺語哮聲日焉三至漸乃微
辭含吐亦如尊㫖云云竊揆鄙衷未見其可夫屠肆菩
心餓狸悲鼠此直快其換馬不敢辱以當爐去則弱絮
風中往則幽蘭霜裏蘭因絮果現業誰深若便祝髪空
門洗粧浣慮而艶思綺語觸緒紛來正恐蓮性雖胎荷
[541-42a]
絲難殺又未易言此也乃至逺笛哀秋孤燈聽雨雨殘
笛歇謖謖松聲羅衣壓肌鏡無乾影朝淚鏡潮夕淚鏡
汐今兹雞骨殆復難支痰灼肺然見粒而嘔錯情易意
恱憎不馴老母姊弟天涯問絶嗟乎未知生樂焉知死
悲憾促懽淹無乃非達妾少受天頴機警靈速豐兹嗇
彼理詎無雙然而神爽有期故未應寂寂也至其淪忽
亦匪自今結䄜以來有宵靡旦夜臺滋味諒不殊斯何
必紫玉成烟白花飛蝶乃謂之死哉或軒車南□駐節
[541-42b]
維揚老母恵存如妾之受阿秦可念幸終垂憫疇昔珍
贈悉令見殉寳鈿繡衣福星所賜可以超輪消刼耳小
六娘先期相俟不憂無伴附呈一絶亦是鳥死鳴哀其
詩集小像託陳媪好藏覓便馳寄身不自保何有於零
膏冷翠乎他時放船堤下探梅山中開我西閣門坐我
緑陰牀髣生平於響像見空帷之寂颺是耶非耶其人
斯在嗟乎夫人明冥異路從此永辭玉腕珠顔行就塵
土興言及此慟也如何書成未達疾益甚水粒俱絶日
[541-43a]
飲梨汁少許然明妝冶服擁襆欹坐雖數暈絶終不蓬
垢偃卧也忽一日語老媪曰傳語寃業郎覔一良畫師
來師至命寫照寫畢攬鏡熟視曰得吾形矣未得吾神
也姑置之師易一圖進姬曰神是矣丰采未流動也昔
杜麗娘自圖小像恐為雨為雲飛去丰采流動耳乃命
師且坐自與老媪扇茶鐺或檢圖書或整衣褶或代調
丹碧諸色縱其想㑹久之命寫圖圖成極妖纎之致笑
曰可矣取供榻前爇名香設梨汁奠之曰小青小青此
[541-43b]
中豈有汝縁分耶撫几而泣淚雨澘澘下一慟而絶年
纔十八耳時萬厯壬子嵗也哀哉人美於玉命薄於雲
瓊蕋優曇人間一現欲求如杜麗娘牡丹亭畔重生安
可得哉日向暮生踉蹌來披帷視之則容光藻逸衣態
鮮好如生前不覺長號頓足既檢遺詩及像又一緘即
前寄某夫人稿也讀之叙至惋痛生狂呌曰吾負卿矣
嘔血數升婦聞恚甚趣索圖生詭以第一圖進立焚之
又索詩詩至亦焚之廣陵散從兹絶矣悲夫楚熖誠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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何不以紀信誑之則罪不在婦又在生耳猶幸第二圖
其姻戚有購得之者而姬臨卒時以花鈿數事贈老媪
之小女襯以二紙偶為好事者所見則皆姬手蹟字亦
澷滅細閱之得九絶句一古詩一詞殆詩草也然題亦
不可攷嗟夫姬信情種命題亦當有致惜乎其不可攷
也雖然詩且不全何有於題而更有逰姬别業者於壁
間拾殘箋數寸許有字云數盡懨懨深夜雨無多也只
得一半工夫亦姬遺墨蓋南鄉子詞而未全李易安工
[541-44b]
為情語不逮也而世所傳僅此併寄某夫人一絶及一
緘耳嗟乎麗娘幀首數言便足千古亦何必吐盡竒葩
供人長玩耶不然脫小青臨卒不以花鈿贈人而彼畫
師寫照落筆便肖則遺照殘箋且盡歸妬媍刼火又安
得桃花一瓣流出人間也哉
文章辨體彙選巻五百四十一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