KR5c0127 南華真經義海纂微--褚伯秀 (master)


[093-001a]
南華眞經義海纂微卷之九十五谷八
    武林道士褚伯秀學
   盜跖第一
孔子與柳下季爲友柳下季之弟曰盜跖從
卒九千人横行天下侵暴諸侯穴室樞户驅
人牛馬取人婦女貪得忘親不顧父母兄弟
不祭先祖所過之邑大國守城小國入保萬
民苦之孔子謂柳下季曰夫爲人父者必能
詔其子爲人兄者必能教其弟若父不能詔
其子兄不能教其弟則無貴父子兄弟之親
[093-001b]
矣今先生世之才士也弟爲盜跖爲天下害
而弗能教也丘竊爲先生羞請爲先生往說
之柳下季曰先生言爲人父者必能詔其子
爲人兄者必能教其弟若子不聽父之詔弟
不受兄之教雖今先生之辨將奈何哉且跖
之爲人也心如湧泉意如飄風强足以距敵
辯足以飾非順其心則喜逆其心則怒易辱
人以言先生必無往孔子不聽顔回爲馭子
貢爲右往見盜跖跖方休卒徒太山之陽膾
人肝而餔之孔子下車而前見謁者曰魯人
[093-002a]
孔丘聞將軍高義敬再拜謁者謁者入通盜
跖聞之大怒目如明星髮上指冠曰此夫魯
國之巧僞人孔丘非邪爲我告之爾作言造
語妄稱文武冠枝木之冠帶死牛之脅多辭
謬說不耕而食不織而衣摇唇鼓舌擅生是
非以迷天下之主使天下學士不反其本妄
作孝悌而徼倖於封侯富貴者也子之罪極
重疾走歸不然我將以子肝益晝餔之膳孔
子復通曰丘得幸於季願望履幕下謁者復
通盜跖曰使來前孔子趨而進盜跖案劍瞋
[093-002b]
目聲如乳虎曰丘來前若所言順吾意則生
逆吾心則死孔子曰丘聞之天下有三德生
而長大美好無雙少長貴賤見而皆悦之此
上德也知維天地能辨諸物此中德也勇悍
果敢聚衆率兵此下德也凡人有此一德者
足以南面稱孤今將軍兼此三者身長八尺
二寸面目有光唇如激丹齒如齊貝音中黄
鍾而名曰盜跖丘竊爲將軍恥不取焉將軍
有意聽臣臣請南使吴越北使齊魯東使宋
衛西使晋楚使爲將軍造大城數百里立數
[093-003a]
十萬户之邑尊將軍爲諸侯與天下更始罷
兵休卒收養昆弟共祭先祖此聖人才士之
行而天下之願也盜跖曰夫可規以利可諫
以言者愚陋恒民之謂耳今長大美好人見
而悦之此吾父母之遺德也雖不吾譽吾獨
不自知邪且吾聞之好面譽人者亦好背而
毁之今告我以大城衆民是規我以利而以
恒民畜我安可長乆也城之大者莫大乎天
下堯舜有天下子孫無置錐之地湯武立爲
天子而後世絶滅非以其利大故邪且吾聞
[093-003b]
之古者禽獸多而人民少於是民皆巢居以
避之晝拾橡栗暮栖木上命之曰有巢氏之
民古者民不知衣服夏多積薪冬則煬之命
之曰知生之民神農之世卧則居居起則于
于民知其母不知其父與麋鹿共處耕而食
織而衣無有相害之心此至德之隆也然而
黄帝不能致德與蚩尤戰於涿鹿之野流血
百里堯舜作立群臣湯放其主武王伐紂自
是之後以强凌弱以衆暴寡湯武以來皆亂
人之徒也今子修文武之道掌天下之辯以
[093-004a]
教後世縫衣淺帶矯言僞行以迷惑天下之
主而欲求富貴焉盜莫大於子天下何不謂
子爲盜丘而乃謂我爲盜跖子以甘辭說子
路使去其危冠解其長劍而受教於子天下
皆曰孔丘能止暴禁非其卒也子路欲殺衛
君而事不成身菹於衛東門之上是子教之
不至也子自謂才士聖人邪則再逐於魯削
跡於衛窮於齊圍於陳蔡不容身於天下上
無以爲身下無以爲人子之道豈足貴邪世
之所高莫若黄帝黄帝尚不能全德而戰涿
[093-004b]
鹿之野流血百里堯不慈舜不孝禹偏枯湯
放其主武王伐紂文王拘羑里此六子者世
之所高也熟論之皆以利惑其眞而强反其
情性其行甚可羞也世之所謂賢士伯夷叔
齊辭孤竹君餓死於首陽山骨肉不葬鮑焦
飾行非世抱木而死申徒狄諫而不聽負石
投河爲魚鼈所食介子推至忠也自割其股
以食文公文公後背之子推怒而去抱木而
燔死尾生與女子期於梁下女子不來水至
不去抱梁柱而死此六子者無異於磔犬流
[093-005a]
豕操瓢而乞者皆離名輕死不念本養壽命
者也世之所謂忠臣莫若王子比干伍子胥
子胥沉江比干剖心此二子者世謂忠臣也
然卒爲天下笑自上觀之至于子胥比干皆
不足貴也丘之所以說我者若告我以鬼事
則我不能知若告我以人事不過此矣皆吾
所聞知也今吾告子以人之情目欲視色耳
欲聽聲口欲察味志氣欲盈人上壽百歲中
壽八十下壽六十除病瘦死喪憂患其中開
口而笑者一月之中不過四五日而已矣天
[093-005b]
與地無窮人死者有時操有時之具託於無窮
之間忽然無異騏驥之馳過隙也不能悦其
志意養其壽命皆非通道者也丘之所言皆
吾所棄也亟去走歸無復言之子之道狂狂
伋伋詐巧虚僞事也非可以全眞也奚足論
哉孔子趨走出門上車執轡三失色若死灰
據軾低頭不能出氣歸到魯東門外適遇柳
下季柳下季曰今者闕然數日不見車馬有
行色得微往見跖邪孔子仰天而歎曰然柳
下季曰跖得無逆汝意若前乎孔子曰丘所
[093-006a]
謂無病而自灸也疾走料虎頭編虎鬚幾不
免虎口哉
 郭象註此篇寄明因衆所欲亡而亡之雖
 王紂可去不因衆而獨用己雖盜跖不可
 御也
 吕惠卿註夫子與盜跖善惡相對吉凶貞
 勝者也天下之動貞夫一唯其對而不一
 則不足以相勝也觀跖之所以拒夫子者
 則天下之不仁而爲利者其說皆如是又
 惡可與言哉凡治其心者苟不能絶棄聖
[093-006b]
 知仁義則亦不免爲巧利之對而已是以
 至人知善之與惡相去何若故不譽堯非
 桀兩忘而化其道以復乎未始有物此人
 心之盡而道之體也今不直言寓之孔跖
 者直言則人所難喻故反覆辯難以見其
 情之實
 林疑獨註聖賢立言以扶世教世變則不
 能無弊故仁義忠孝之實皆不見於當時
 人之所習者不過徇以求名利耳莊子寓
 言於孔跖以非聖人之迹禹湯文武已因
[093-007a]
 堯舜之迹矣至於夷齊鮑焦申徒子推比
 干子胥之徒皆學聖人而得其偏迹愈彰
 而害愈甚此莊子所深病也獨以孔子盜
 跖起論者善惡之極所以爲對莊子之寓
 言猶易之立象以明意善學者求其矯弊
 之意毋認言而泥迹也
 陳碧虚註世俗之人輕生就死何異犬豕
 流磔怨憤投竄有如操瓢轉移皆利身後
 之名而喪素養之命夫徇外者病没世而
 名不稱甘亡身而不反適内者趨當生之
[093-007b]
 樂以爲達亦順往而不飾也且天地之長
 景日月之明輝無窮無極也今以倐生之
 齡吷然之息託於其間復不能縱心娛樂
 而乃焦苦其形神以圖身後之名失淳古
 之道故雖跖之兇頑其所論之韙仲尼亦
 不能奪也
 鬳齋口義涌泉喻氣王飄風輕揚也禹偏
 枯言其胼胝磔大流豕喻其以身就殺若
 犬豖然離麗也言泥著於名不念本失其
 本眞之性伋同汲豈無也
[093-008a]
  褚氏管見父不能詔子兄不能教弟此
  人倫之不幸也横行天下侵暴無厭此
  生民之不幸也夫子以道德仁義化天
  下莫不雲合景從而獨不得行於跖又
  遭其困辱焉此聖人之不幸也然而夫
  子猶日月適與惡曜交躔暫爲沴氣侵
  薄曾何傷乎經意盖謂非借夫善惡之
  極以爲對形迹之著以爲言則無以盡
  其辭而明其意此聖狂之所以辯也夫
  子首陳三德以其最下者箴之與說趙
[093-008b]
  文王三劍義同詳跖之所言雖出於强
  辯其間亦自有理不可盡以人廢言然
  皆視其迹而未得其心所以有是不齊
  之論此章辭雄氣逸如洪源疾注不可
  壅遏使人難以著語故郭氏於三章之
  下略述大意而義自明觀者毋以辭害
  意○樞户義當是摳苦鈎切枝木之冠
  取嫩木皮以爲冠摓衣摓腋之衣大袂
  襌衣也張其尸曰磔流烹也離名當是
  利名
[093-009a]
子張問於滿苟得曰盍不爲行無行則不信
不信則不任不任則不利故觀之名計之利
而義眞是也若棄名利反之於心則夫士之
爲行不可一日不爲乎苟得曰無恥者富多
信者顯夫名利之大者幾在無恥而信故觀
之名計之利而信眞是也若棄名利反之於
心則夫士之爲行抱其天乎子張曰昔者桀
紂貴爲天子富有天下今謂臧聚曰汝行如
桀紂則有怍色有不服之心者小人所賤也
仲尼墨翟窮爲匹夫今謂宰相曰子行如仲
[093-009b]
尼墨翟則變容易色稱不足者士誠貴也故
勢爲天子未必貴窮爲匹夫未必賤貴賤之
分在行之美惡苟得曰小盜者拘大盜者爲
諸侯諸侯之門義士存焉昔者桓公小白殺
兄入嫂而管仲爲臣田成子常弑君竊國而
孔子受幣論則賤之行則下之則是言行之
情悖戰於胸中不亦拂乎故書曰孰惡孰美
成者爲首不成者爲尾子張曰子不爲行即
疏戚無倫貴賤無義長幼無序五紀六位將
何以爲别乎苟得曰堯殺長子舜流母弟疏
[093-010a]
戚有倫乎湯放桀武王伐紂貴賤有義乎王
季爲適周公殺兄長幼有序乎儒者僞辭墨
者兼愛五紀六位將有别乎且子正爲名我
正爲利名利之實不順於理不監於道吾日
與子訟於無約曰小人殉財君子殉名其所
以變其情易其性則異矣乃至於棄其所爲
而殉其所不爲則一也故曰無爲小人反殉
而天無爲君子從天之理若枉若直相而天
極面觀四方與時消息若是若非執而圓機
獨成而意與道徘徊無轉而行無成而義將
[093-010b]
失而所爲無赴而富無殉而成將棄而天比
干剖心子胥抉眼忠之禍也直躬證父尾生
溺死信之患也鮑子立乾申子不自理廉之
害也孔子不見母匡子不見父義之失也此
上世之所傳下世之所語以爲士者正其言
必其行故服其殃離其患也
 郭註此章言尚行則行矯貴士則士僞故
 篾行賤士以全其内然後行高而士貴耳
 吕註善與惡對故孔子不能化盜跖名與
 利對故子張不能服苟得苟得所以訟於
[093-011a]
 無約也子張以干禄爲學則知有名苟得
 則知有利無約體道而信者也夫爲惡與
 利世謂之小人爲善與名世謂之君子此
 以人道言也以天道言則人之君子天之
 小人若徇天而從其理則君子小人不可
 得而分矣枉直視乎天之中則無枉直面
 觀四方與時消息則雖中而不執以爲中
 此道之所以六通四辟無乎不在也是非
 皆一無窮執圓機而無不應獨成而意與
 道徘徊則躊躇興事以每成功凡若此者
[093-011b]
 所以之天無轉而行至將棄而天此則已
 之天不以人廢天之謂也忠信廉義世所
 謂名與善也而皆不免乎患世人但知利
 惡之爲累而不悟名與善亦非道也是以
 無約之論重及之
 疑獨註子張禹行舜趨有踐迹之嫌莊子
 因非聖人之迹取以立論滿而務苟得其
 製名可知行者德之可見有行而人信利
 亦隨之名利者信行所自出信行又義之
 所自出也子張之論主乎義故觀名計利
[093-012a]
 義眞是也若舍名利反本以觀則士之爲
 行不可一日無也爲行者行已有恥而其
 言貴約苟得則謂無恥者富多信者顯此
 多言以求信於人非有諸己之信也無恥
 則臨財苟得多信則飾言求進此論爲行
 不若爲言之愈若棄名利反之於心則士
 之爲行徒抱其天而不知人也世之躁進
 名利之人常以人滅天故其言如此子張
 謂桀紂無行故小人恥爲孔墨有行故貴
 者亦讓貴賤之分不在勢之窮達而在行
[093-012b]
 之美惡也苟得又論小盜竊財受制於人
 大盜竊國爲諸侯而人莫能制并與其聖
 知仁義而竊之也昔桓公田恒盜之大者
 而管仲爲臣孔子受幣以言論則賤其爲
 盜以行考則受幣爲臣悖戰於胸中不亦
 拂乎又引逸書云云意謂不在行之美惡
 但以成者爲上則是弑君竊國未必不利
 也子張又謂不爲行則貴賤疏戚無倫君
 臣父子何紀苟得引聖賢中之背倫失紀
 者以爲證且爲名爲利皆不順於道各執
[093-013a]
 一端日與子訟而不决約者訟之契劵無
 約則不假乎此矣君子小人雖有名利之
 分其於棄本逐末則一也無爲小人至將
 棄而天無約所以釋前意而教戒之轉行
 成義言徇名之失赴富徇成言徇利之失
 唯無所徇而合乎自然乃至也比干剖心
 而下指古人之忠信廉義而召患者以爲
 龜鑑也
 碧虚註士之處世先敦信行任使次之任
 使已明利禄次之利禄已明故名顯而義
[093-013b]
 著若乃棄名利而反省則斯須不可舍其
 行義也信音伸下同言俗士處世忍垢自
 伸且取利名之豐厚要在惡衣惡食强聒
 而不舍也若乃棄名利而反省弗由修飾
 但抱守天命以俟之桀紂有位而無行小
 人恥與並孔墨無位而有行卿相服膺焉
 計德不計位也儒者滑稽而不可法墨者
 自矯備世之急何以别君臣父子夫婦之
 道哉今之爲士者不溺於名必没於利二
 者皆背理未能脫去其縛吾昔與子以下
[093-014a]
 皆無約語所爲者任己所不爲者契物莫
 爲利反其自然而已莫爲名順其天理而
 已但助汝天然涯分則曲直棄置不復論
 也觸目無滯出處有守執汝議論不爲是
 非所折故曰圓機意不縁物則獨成而與
 道徘徊矣行易則逐境義成則喪眞而失
 其所爲子張以此爲行義也趨富者速禍
 求成者多敗而棄絶天命矣苟得則以無
 恥爲多伸也
 鬳齋云子張謂欲求名利修義爲是若棄
[093-014b]
 名利則反逆其心無所自樂必欲求之非
 行義不可多信者多爲可信之言以求榮
 顯苟得謂今之求名利者詐而已棄名利
 而反其心必欲得之以縱吾心之所欲猶
 爲天眞而不矯揉也言行之情悖戰於中
 謂其不相顧成毁首尾即得時爲義徒失
 時爲篡夫盖言仁義之行皆爲詐偽非天
 眞也五紀五常六位三綱也子以仁義之
 名爲得我但爲利而已不假矯偽之名言
 名利皆非眞實道理也無約喻自然能循
[093-015a]
 自然則無君子小人曲直之分相而視之
 皆自然至極之理四方應四時往來皆一
 氣也執圓機則無是非信意獨行而從容
 中道矣轉行背道成義以義成功也無與
 毋同若正言必行而求合於忠信廉義必
 遭殃害也意謂飾詐以求利達不如任之
 爲愈盖以矯孟子天爵人爵之說
  行者義之著見信任與利又行之驗也
  義由中出行見于外則信任與利皆從
  外來故考名利而義眞是也若不以名
[093-015b]
  利爲言而反求諸心士之行義不可一
  日不爲也盖謂行義士所當爲名利之
  儻來不必計此子張立論也多言以求
  信於人富顯之所自出無恥者以此爲
  是若不以名利爲意而反求諸心則爲
  行者獨抱其天而不通乎人也此苟得
  立論子張孔子之徒苟得乃跖之徒宜
  其相反也至論藏聚恥稱桀紂卿相不
  敢當孔墨則行可貴也小盜拘而大盜
  爲諸侯則利可樂也此又引古聖賢以
[093-016a]
  證其各有所偏不能無弊二子之論不
  决故苟得曾與訟於無約小人徇財至
  章末並無約之辭謂二子皆殉一偏未
  爲合道莫若心忘善惡一無所殉聽其
  自然無君子小人之分各得其性情之
  正亦何有枉直中外是非之辯哉此獨
  成而不資於物所以與道徘徊而不失
  也若轉移自然之行求成爲義之名及
  趨於富利以望有成皆棄滅其天理而
  陷溺於物欲者也比干剖心以下條指
[093-016b]
  其偏殉之失不免於患而爲士者猶取
  正其言求必其行服殃罹患而不悟也
  悲夫


南華眞經義海纂微卷之九十五