KR3j0080 論衡-漢-王充 (tls)


[030-1a]

30 《刺孟篇》



孟子見梁惠王。
王曰:
「叟!
不遠千里而來,
將何以利吾國乎?」
孟子曰:
「仁義而已,
何必曰利?」
[030-2a]


夫利有二:
有貨財之利,
有安吉之利。
惠王曰:
「何以利吾國?」
何以知不欲安吉之利,
而孟子徑難以貨財之利也?
《易》曰:
「利見大人。」
「利涉大川。」
「乾,
元亨利貞。」
《尚書》曰:
「黎民亦尚有利哉?」
皆安吉之利也。
行仁義得安吉之利。
孟子必且詰問惠王:
「何謂
『利吾國』?」
惠王言貨財之利,
乃可荅若設。
今惠王之問未知何趣?
孟子徑荅以貨財之利。
如惠王實問貨財,
孟子無以驗效也;
如問安吉之利,
而孟子荅以貨財之利,
失對上之指,
違道理之實也。
[030-3a]


齊王問時子:
「我欲中國而授孟子室,
養弟子以萬鍾,
使諸大夫、
國人皆有所矜式。
子盍為我言之?」
時子因陳子而以告孟子。
孟子曰:
「夫時子惡知其不可也?
如使予欲富,
辭十萬而受萬,
是為欲富乎?」
[030-4a]


夫孟子辭十萬,
失謙讓之理也。
夫富貴者、
人之所欲也,
不以其道得之,
不居也。
故君子之於爵祿也,
有所辭,
有所不辭。
豈以己不貪富貴之故,
而以距逆宜當受之賜乎?
[030-5a]


陳臻問曰:
「於齊,
王餽兼金一百鎰而不受;
於宋,
歸七十鎰而受;
於薛,
歸五十鎰而受取。
前日之不受、
是,則今受之、
非也;
今日之受、
是,則前日之不受、
非也。
夫(君)
子必居一於此矣。」
[030-6a]


孟子曰:
「皆是也。
當在宋也,
予將有遠行,
行者必以賮,
辭曰:
『歸賮。』
予何為不受?
當在薛也,
予有戒心,
辭曰:
『聞戒,
故為兵戒歸之備乎!』
予何為不受?
若於齊,
則未有處也。
無處而歸之,
是貨之也,
焉有君子而可以貨取乎?」
[030-7a]


夫金歸,
或受或不受,
皆有故,
非受之時己貪,
當不受之時己不貪也。
金有受、
不受之義,
而室亦宜有受、
不受之理。
今不曰
「己無功」,

「已致仕、
受室非理」,
而曰
「己不貪富貴」,
引前辭十萬以況後萬。
前當受十萬之多,
安得辭之?
彭更問曰:
「後車數十乘,
從者數百人,
以傳食於諸侯,
不亦泰乎?」
孟子曰:
「非其道,
則一簞食而不可受於人;
如其道,
則舜受堯之天下,
不以為泰。」
受堯天下,
孰與十萬?
舜不辭天下者,
是其道也。
今不曰
「受十萬非其道」,
而曰
「己不貪富貴」,
失謙讓也,
安可以為戒乎?
[030-8a]


沈同以其私問曰:
「燕可伐與?」
孟子曰:
「可。
子噲不得與人燕,
子之不得受燕於子噲。
有士於此,
而子悅之,
不告於王而私與之子之爵祿。
夫士也,
亦無王命而私受之於子,
則可乎?
何以異於是?」
[030-9a]


齊人伐燕。
或問曰:
「勸齊伐燕,
有諸?」
曰:
「未也。
沈同曰:
『燕可伐與?』
吾應之曰:
『可!』
彼然而伐之。
彼如曰:
『孰可以伐之?』
則應之曰:
『為天吏則可以伐之。』
今有殺人者,
或問之曰:
『人可殺與?』
則將應之曰:
『可!』
彼如曰:
『孰可以殺之?』
則應之曰:
『為士師則可以殺之。』
今以燕伐燕,
何為勸之也?」
[030-10a]


夫或問孟子勸王伐燕,
不誠是乎?
沈同問燕可伐與?
此挾私意欲自伐之也。
知其意慊於是,
宜曰:
「燕雖可伐,
須為天吏,
乃可以伐之。」
沈同意絕,
則無伐燕之計矣。
不知有此私意而徑應之,
不省其語,
是不知言也。
公孫丑問曰:
「敢問夫子惡乎長?」
孟子曰:
「我知言。」
又問:
「何謂知言?」
曰:
「詖辭知其所蔽,
淫辭知其所陷,
邪辭知其所離,
遁辭知其所窮。
生於其心,
害於其政;
發於其政,
害於其事。
雖聖人復起,
必從吾言矣。」
孟子、
知言者也,
又知言之所起之禍,
其極所致之害。
見彼之問,
則知其措辭所欲之矣,
知其所之,
則知其極所當害矣。
[030-11a]


孟子有云:
「民舉安,
王庶幾改諸!
予日望之。」
孟子所去之王,
豈前所不朝之王哉?
而是,
何其前輕之疾,
而後重之甚也?
如非是前王,
前不去,
而(於)
後去之,
是後王不肖甚於前,
而去,
三日宿,
於前不甚,
不朝而宿於景丑氏。
何孟子之操,
前後不同?
所以為王,
終始不一也?
[030-12a]


且孟子在魯,
魯平公欲見之。
嬖人臧倉毀孟子,
止平公。
樂正子以告。
曰:
「行,
或使之;
止,或尼之。
行止,
非人所能也。
予之不遇魯侯,
天也。」
前不遇於魯,
後不遇於齊,
無以異也。
前歸之天,
今則歸之於王,
孟子論稱,
竟何定哉?
夫不行於齊,
王不用,
則若臧倉之徒毀讒之也,
此亦
「止、
或尼之」
也。皆天命不遇,
非人所能也。
去,何以不徑行,
而留三宿乎?
天命不當遇於齊,
王不用其言,
天豈為三日之間,
易命使之遇乎?
在魯則歸之於天,
絕意無冀;
在齊則歸之於王,
庶幾有望。
夫如是,
不遇之議,
一在人也。
或曰:
「初去,
未可以定天命也。
冀三日之間,
王復追之,
天命或時在三日之間,
故可也。」
夫言如是,
齊王初使之去者,
非天命乎?
如使天命在三日之間,
魯平公比三日,
亦或時棄臧倉之議,
更用樂正子之言,
往見孟子。
孟子歸之於天,
何其早乎?
如三日之間,
公見孟子,
孟子奈前言何乎?
[030-13a]


孟子去齊,
充虞塗問曰:
「夫子若不豫色然。
前日,
虞聞諸夫子曰:
『君子不怨天,
不尤人。』」
曰:
「彼一時也,
此一時也。
五百年必有王者興,
其間必有名世者矣。
由周以來,
七百有餘歲矣。
以其數則過矣,
以其時考之,
則可矣。
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乎?
如欲平治天下,
當今之世,
舍我而誰也?
吾何為不豫哉?」
[030-14a]


夫孟子言
「五百年有王者興」,
何以見乎?
帝嚳王者,
而堯又王天下;
堯傳於舜,
舜又王天下;
舜傳於禹,
禹又王天下。
四聖之王天下也。
繼踵而興。
禹至湯且千歲;
湯至周亦然。
始於文王,
而卒傳於武王。
武王崩,
成王、
周公共治天下。
由周至孟子之時,
又七百歲而無王者。
五百歲必有王者之驗,
在何世乎?

「五百歲必有王者」,
誰所言乎?
論不實事考驗,
信浮淫之語,
不遇去齊,
有不豫之色,
非孟子之賢效,
與俗儒無殊之驗也。
[030-15a]


「五百年」
者、以為天出聖期也。
又言以
「天未欲平治天下也」,
其意以為天欲平治天下,
當以五百年之間生聖王也。
如孟子之言,
是謂天故生聖人也。
然則五百歲者,
天生聖人之期乎?
如是其期,
天何不生聖?
聖王非其期故不生,
孟子猶信之,
孟子不知天也。
[030-16a]


「自周已來,
七百餘歲矣。
以其數則過矣,
以其時考之,
則可矣。」
何謂
「數過」?
何謂
「時可」
乎?數則時,
時則數矣。
「數過」、
過五百年也。
從周到今,
七百餘歲,
踰二百歲矣。
設或王者生失時矣,
又言
「時可」,
何謂也?
[030-17a]



「五百年必有王者興」
又言
「其間必有名世」,

「王者」
同乎?
異也?
如同,
何為再言之?
如異,
「名世」
者,謂何等也?
謂孔子之徒,
孟子之輩,
教授後生,
覺悟頑愚乎?
已有孔子,
己又以生矣。
如謂聖臣乎?
當與聖王同時,
聖王出,
聖臣見矣。

「五百年」
而已,
何為言
「其間」?
如不謂五百年時,
謂其中間乎?
是謂二三百年之時也,
聖人不與五百年時聖王相得。
夫如是,
孟子言
「其間必有名世者」,
竟謂誰也?
[030-18a]


「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。
如欲治天下,
舍予而誰也?」
言若此者,
不自謂當為王者,
有王者,
若為王臣矣。
為王者臣,
皆天也。
己命不當平治天下,
不浩然安之於齊,
懷恨有不豫之色,
失之矣。
[030-19a]


彭更問曰:
「士無事而食,
可乎?」
孟子曰:
「不通功易事,
以羨補不足,
則農有餘粟,
女有餘布。
子如通之,
則梓匠輪輿皆得食於子。
於此有人焉,
入則孝,
出則悌,
守先王之道,
以待後世之學者,
而不得食於子。
子何尊梓匠輪輿,
而輕為仁義者哉?」
曰:
「梓匠輪輿,
其志將以求食也。
君子之為道也,
其志亦將以求食與?」
孟子曰:
「子何以其志為哉?
其有功於子,
可食而食之矣。
且子食志乎?
食功乎?」
曰:
「食志。」
曰:
「有人於此,
毀瓦畫墁,
其志將以求食也,
則子食之乎?」
曰:
「否。」
曰:
「然則子非食志,
食功也。」
[030-20a]


夫孟子引毀瓦畫墁者,
欲以詰彭更之言也。
知毀瓦畫墁無功而有志,
彭更必不食也。
雖然,
引毀瓦畫墁,
非所以詰彭更也。
何則?
諸志欲求食者,
毀瓦畫墁者不在其中。
不在其中,
則難以詰人矣。
夫人無故毀瓦畫墁,
此不癡狂則遨戲也。
癡狂之人,
志不求食;
遨戲之人,
亦不求食。
求食者,
皆多人所共得利之事,
以所作鬻賣於市,
得賈以歸,
乃得食焉。
今毀瓦畫墁,
無利於人,
何志之有?
有知之人,
知其無利,
固不為也;
無知之人,
與癡狂比,
固無其志。
夫毀瓦畫墁,
猶比童子擊壤於塗,
何以異哉?
擊壤於塗者,
其志亦欲求食乎?
此尚童子,
未有志也。
巨人博戲,
亦畫墁之類也。
博戲之人,
其志復求食乎?
博戲者,
尚有相奪錢財,
錢財眾多,
己亦得食,
或時有志。
夫投石超距,
亦畫墁之類也。
投石超距之人,
其志有求食者乎?
然則孟子之詰彭更也,
未為盡之也。
如彭更以孟子之言,
可謂
「禦人以口給」
矣。
[030-21a]


匡章子曰:
「陳仲子豈不誠廉士乎?
居於於陵,
三日不食,
耳無聞,
目無見也。
井上有李,
螬食實者過半,
扶服往,
將食之。
三咽,
然後耳有聞、
目有見也。」
孟子曰:
「於齊國之士,
吾必以仲子為巨擘焉!
雖然,
仲子惡能廉?
充仲子之操,
則蚓而後可者也。
夫蚓、
上食槁壤,
下飲黃泉。
仲子所居之室,
伯夷之所築與?
抑亦盜跖之所築與?
所食之粟,
伯夷之所樹與?
抑亦盜跖之所樹與?
是未可知也。」
曰:
「是何傷哉?
彼身織屨,
妻辟纑,
以易之也。」
曰:
「仲子、
齊之世家,
兄戴,
蓋祿萬鍾。
以兄之祿為不義之祿,
而不食也;
以兄之室為不義之室,
而弗居也。
辟兄離母,
處於於陵。
他日歸,
則有饋其兄生鵝者也,
己頻蹙曰:
「惡用是鶂鶂者為哉?」
他日,
其母殺是鵝也,
與之食之。
其兄自外來至,
曰:
「是鶂鶂之肉也。」
出而吐之。
以母則不食,
以妻則食之;
以兄之室則不居,
以於陵則居之。
是尚能為充其類也乎?
若仲子者,
蚓而後充其操者也。」
[030-22a]


夫孟子之非仲子也,
不得仲子之短矣。
仲子之怪鵝如吐之者,
豈為在母則不食乎?
乃先譴鵝曰:
「惡用鶂鶂者為哉?」
他日,
其母殺以食之,
其兄曰:
「是鶂鶂之肉。」
仲子恥負前言,
即吐而出之。
而兄不告,
則不吐;
不吐,
則是食於母也。
謂之
「在母則不食」,
失其意矣。
使仲子執不食於母,
鵝膳至,
不當食也。
今既食之,
知其為鵝,
怪而吐之,
故仲子之吐鵝也,
恥食不合己志之物也,
非負親親之恩,
而欲勿母食也。
[030-23a]


又言
「仲子惡能廉?
充仲子之操,
則蚓而後可者也。
夫蚓、
上食槁壤,
下飲黃泉。」
是謂蚓為至廉也,
仲子如蚓,
乃為廉潔耳。
今所居之宅,
伯夷之所築,
所食之粟,
伯夷之所樹,
仲子居而食之,
於廉潔可也。
或時食盜跖之所樹粟,
居盜跖之所築室,
汙廉潔之行矣。
用此非仲子,
亦復失之。
室因人故,
粟以屨纑易之,
正使盜之所樹築,
己不聞知。
今兄之不義,
有其操矣。
操見於眾,
昭晳議論,
故避於陵,
不處其宅,
織屨辟纑,
不食其祿也。
而欲使仲子處於陵之地,
避若兄之宅,
吐若兄之祿,
耳聞目見,
昭晳不疑,
仲子不處不食,
明矣。
今於陵之宅,
不見築者為誰;
粟,不知樹者為誰,
何得成室而居之?
何得成粟而食之?
孟子非之,
是為太備矣。
[030-24a]


仲子所居,
或時盜之所築,
仲子不知而居之,
謂之不充其操,
唯蚓然後可者也。
夫盜室之地中,
亦有蚓焉,
食盜宅中之槁壤,
飲盜宅中之黃泉,
蚓惡能為可乎?
充仲子之操,
滿孟子之議,
魚然後乃可。
夫魚處江海之中,
食江海之土,
海非盜所鑿,
土非盜所聚也。
[030-25a]


然則仲子有大非,
孟子非之,
不能得也。
夫仲子之去母辟兄,
與妻獨處於陵,
以兄之宅為不義之宅,
以兄之祿為不義之祿,
故不處不食,
廉潔之至也,
然則其從於陵歸候母也,
宜自齎食而行。
鵝膳之進也,
必與飯俱。
母之所為飯者,
兄之祿也,
母不自有私粟以食仲子,
明矣。
仲子食兄祿也。
伯夷不食周粟,
餓死於首陽之下,
豈一食周粟而以汙其潔行哉?
仲子之操,
近不若伯夷,
而孟子謂之若蚓乃可,
失仲子之操所當比矣。
[030-26a]


孟子曰:
「莫非天命也,
順受其正。
是故知命者,
不立乎巖牆之下。
盡其道而死者,
為正命也;
桎梏而死者,
非正命也。」
[030-27a]


夫孟子之言,
是謂人無觸值之命也。
順操行者得正命,
妄行苟為得非正命,
是天命於操行也。
夫子不王,
顏淵早夭,
子夏失明,
伯牛為癘,
四者行不順與?
何以不受正命?
比干剖,
子胥烹,
子路葅,
天下極戮,
非徒桎梏也。
必以桎梏效非正命,
則比干、
子胥行不順也。
人稟性命,
或當壓溺兵燒,
雖或慎操脩行,
其何益哉?
竇廣國與百人俱臥積炭之下,
炭崩,
百人皆死,
廣國獨濟,
命當封侯也。
積炭與巖墻何以異?
命不當壓,
雖巖崩,
有廣國之命者,
猶將脫免。
行,或使之;
止,或尼之。
命當壓,
猶或使之立於墻下。
孔甲所入主人之子,
天命當賤,
雖載入宮,
猶為守者。
不立巖墻之下,
與孔甲載子入宮,
同一實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