KR3j0080 論衡-漢-王充 (tls)


[055-1a]

55 《感類篇》



陰陽不和,
災變發起,
或時先世遺咎,
或時氣自然。
賢聖感類,
慊懼自思,
災變惡徵,
何為至乎?
引過自責,
恐有罪,
畏慎恐懼之意,
未必有其實事也。
何以明之?
以湯遭旱自責以五過也。
聖人純完,
行無缺失矣,
何自責有五過?
然如《書》曰:
「湯自責,
天應以雨。」
湯本無過,
以五過自責,
天何故雨?
以無過致旱,
亦知自責不能得雨也。
由此言之,
旱不為湯至,
雨不應自責。
然而前旱後雨者,
自然之氣也。
此言,
《書》之語也。
難之曰:
《春秋》大雩,
董仲舒設土龍,
皆為一時間也。
一時不雨,
恐懼雩祭,
求陰請福,
憂念百姓也。
湯遭旱七年,
以五過自責,
謂何時也?
夫遭旱一時,
輒自責乎?
旱至七年,
乃自責也?
謂一時輒自責,
七年乃雨,
天之應誠,
何其留也?
如謂七年乃自責,
憂念百姓,
何其遲也?
不合雩祭之法,
不厭憂民之義,
《書》之言,
未可信也。
由此論之,
周成王之雷風發,
亦此類也。
[055-2a]


《金滕》曰:
「秋大熟未穫,
天大雷雨以風,
禾盡偃,
大木斯拔,
邦人大恐。」
當此之時,
周公死。
儒者說之,
以為成王狐疑於葬周公。
欲以天子禮葬公,
公、人臣也;
欲以人臣禮葬公,
公有王功。
狐疑於葬周公之間,
天大雷雨,
動怒示變,
以彰聖功。
古文家以武王崩,
周公居攝,
管、蔡流言,
王意狐疑周公,
周公奔楚,
故天雷雨,
以悟成王。
夫一雷一雨之變,
或以為葬疑,
或以為信讒,
二家未可審。
且訂葬疑之說。
[055-3a]


秋夏之際,
陽氣尚盛,
未嘗無雷雨也,
顧其拔木椻禾,
頗為狀耳。
當雷雨時,
成王感懼,
開《金滕》之書,
見周公之功,
執書泣過,
自責之深。
自責適已,
天偶反風,
《書》家則謂天為周公怒也。
千秋萬夏,
不絕雷雨。
苟謂雷雨為天怒乎?
是則皇天歲歲怒也。
正月陽氣發泄,
雷聲始動,
秋夏陽至極而雷折。
苟謂秋夏之雷為天大怒,
正月之雷天小怒乎?
雷為天怒,
雨為恩施。
使天為周公怒,
徒當雷,
不當雨。
今雷雨俱至,
天怒且喜乎?
「子於是日也,
哭則不歌。」
《周禮》:
「子、
卯稷食菜羹。」
哀樂不並行。
哀樂不並行,
喜怒反并至乎?
[055-4a]


秦始皇帝東封岱嶽,
雷雨暴至。
劉媼息大澤,
雷雨晦冥。
始皇無道,
自同前聖,
治亂自謂太平,
天怒可也。
劉媼息大澤,
夢與神遇,
是生高祖,
何怒於生聖人而為雷雨乎?
堯時大風為害,
堯繳大風於青丘之野。
舜入大麓,
烈風雷雨。
堯、舜世之隆主,
何過於天,
天為風雨也?
大旱,
《春秋》雩祭;
又董仲舒設土龍,
以類招氣。
如天應雩、
龍,必為雷雨。
何則?
秋夏之雨,
與雷俱也。
必從《春秋》、
仲舒之術,
則大雩、
龍,求天怒乎?
師曠奏《白雪》之曲,
雷電下擊;
鼓《清角》之音,
風雨暴至。
苟為雷雨為天怒,
天何憎於《白雪》、
《清角》,
而怒師曠為之乎?
此雷雨之難也。
[055-5a]


又問之曰:
「成王不以天子禮葬周公,
天為雷風,
偃禾拔木。
成王覺悟,
執書泣過,
天乃反風,
偃禾復起。
何不為疾反風以立大木,
必須國人起築之乎?」
應曰:
「天不能。」
曰:
「然則天有所不能乎?」
應曰:
「然。」
難曰:
「孟賁推人,
人仆;
接人而起,
接人立。
天能拔木,
不能復起,
是則天力不如孟賁也。
秦時三山亡,
猶謂天所徙也。
夫木之輕重,
孰與三山?
能徙三山,
不能起大木,
非天用力宜也。
如謂三山非天所亡,
然則雷雨獨天所為乎?」
[055-6a]


應曰:
「天子欲令成王以天子之禮葬周公,
以公有聖德,
以公有王功。
經曰:
『王乃得周公所自以為功代武王之說。』
今天動威,
以彰周公之德也。」
[055-7a]


難之曰:
「伊尹相湯伐夏,
為民興利除害,
致天下太平。
湯死,
復相大甲。
大甲佚豫,
放之桐宮,
攝政三年,
乃退復位。
周公曰:
『伊尹格于皇天。』
天所宜彰也。
伊尹死時,
天何以不為雷雨?」
應曰:
「以《百兩篇》曰:
『伊尹死,
大霧三日。』」
大霧三日,
亂氣矣,
非天怒之變也。
東海張霸造《百兩篇》,
其言雖未可信,
且假以問:
「天為雷雨以悟成王,
成王未開金匱雷雨止乎?
已開金匱雷雨乃止也?」
應曰:
「未開金匱雷雨止也。
開匱得書,
見公之功,
覺悟泣過,
決以天子禮葬公。
出郊觀變,
天止雨反風,
禾盡起。
由此言之,
成王未覺悟,
雷雨止矣。」
難曰:
「伊尹死,
霧三日。
天何不三日雷雨,
須成王覺悟乃止乎?
太戊之時,
桑榖生朝,
七日大拱。
太戊思政,
桑榖消亡。
宋景公時,
熒惑守心,
出三善言,
熒惑徙舍。
使太戊不思政,
景公無三善言,
桑榖不消,
熒惑不徙。
何則?
災變所以譴告也,
所譴告未覺,
災變不除,
天之至意也。
今天怒為雷雨,
以責成王,
成王未覺,
雨雷之息,
何其早也?」
[055-8a]


又問曰:
「禮、
諸侯之子稱公子,
諸侯之孫稱公孫,
皆食采地,
殊之眾庶。
何則?
公子公孫,
親而又尊,
得體公稱,
又食采地,
名實相副,
猶文質相稱也。
天彰周公之功,
令成王以天子禮葬,
何不令成王號周公以周王,
副天子之禮乎?」
應曰:
「王者、
名之尊號也,
人臣不得名也。」
難曰:
「人臣猶得名王,
禮乎?
武王伐紂,
下車追王大王、
王季、
文王。
三人者、
諸侯,
亦人臣也,
以王號加之。
何為獨可於三王,
不可於周公?
天意欲彰周公,
豈能明乎?
豈以王迹起於三人哉?
然而王功亦成於周公。
江起岷山,
流為濤瀨。
相濤瀨之流,
孰與初起之源。
秬鬯之所為到,
白雉之所為來,
三王乎?
周公也?
周公功德盛於三王,
不加王號,
豈天惡人妄稱之哉?
周衰,
六國稱王,
齊、秦更為帝,
當時天無禁怒之變。
周公不以天子禮葬,
天為雷雨以責成王,
何天之好惡不純一乎?」
[055-9a]


又問曰:
「魯季孫賜曾子簀,
曾子病而寢之。
童子曰:
『華而睆者,
大夫之簀。』
而曾子感慚,
命元易簀。
蓋禮,
大夫之簀,
士不得寢也。
今周公、
人臣也,
以天子禮葬,
魂而有靈,
將安之不也?」
應曰:
「成王所為,
天之所予,
何為不安?」
難曰:
「季孫所賜大夫之簀,
豈曾子之所自制乎?
何獨不安乎?
子疾病,
子路遣門人為臣。
病間,
曰:
『久矣哉由之行詐也!
無臣而為有臣。
吾誰欺?
欺天乎?』
孔子罪子路者也。
己非人君,
子路使門人為臣,
非天之心,
而妄為之,
是欺天也。
周公亦非天子也,
以孔子之心況周公,
周公必不安也。
季氏旅於太山,
孔子曰:
『曾謂泰山不如林放乎?』
以曾子之細,
猶卻非禮,
周公至聖,
豈安天子之葬?
曾謂周公不如曾子乎?
由此原之,
周公不安也。
大人與天地合德,
周公不安,
天亦不安,
何故為雷雨以責成王乎?」
[055-10a]


又問曰:


「『死生有命,
富貴在天。』
武王之命,
何可代乎?」
應曰:
「九齡之夢,
天奪文王年以益武王。
克殷二年之時,
九齡之年未盡,
武王不豫,
則請之矣。
人命不可請,
獨武王可。
非世常法,
故藏於《金縢》;
不可復為,
故掩而不見。」
難曰:
「九齡之夢,
武王已得文王之年未?」
應曰:
「已得之矣。」
難曰:
「已得文王之年,
命當自延。
克殷二年,
雖病猶將不死,
周公何為請而代之?」
應曰:
「人君爵人以官,
議定,
未之即與,
曹下案目,
然後可諾。
天雖奪文王年以益武王,
猶須周公請,
乃能得之。
命數精微,
非一臥之夢所能得也。」
應曰:
「九齡之夢能得也。」
難曰:
「九齡之夢,
文王夢與武王九齡,
武王夢帝予其九齡,
其天已予之矣,
武王已得之矣,
何須復請?
人且得官,
先夢得爵,
其後莫舉,
猶自得官。
何則?
兆象先見,
其驗必至也。
古者謂年為齡,
已得九齡,
猶人夢得爵也。
周公因必效之夢,
請之於天,
功安能大乎?」
[055-11a]


又問曰:
「功無大小,
德無多少,
人須仰恃賴之者,
則為美矣。
使周公不代武王,
武王病死,
周公與成王而致天下太平乎?」
應曰:
「成事,
周公輔成王而天下不亂。
使武王不見代,
遂病至死,
周公致太平何疑乎?」
難曰:
「若是,
武王之生無益,
其死無損,
須周公功乃成也。
周衰,
諸侯背畔,
管仲九合諸侯,
一匡天下。
孔子曰:
『微管仲,
吾其被髮左衽矣。』
使無管仲,
不合諸侯,
夷狄交侵,
中國絕滅,
此無管仲有所傷也。
程量有益,
管仲之功,
偶於周公。
管仲死,
桓公不以諸侯禮葬,
以周公況之,
天亦宜怒,
微雷薄雨不至,
何哉?
豈以周公聖而管仲不賢乎?
夫管仲為反坫,
有三歸,
孔子譏之,
以為不賢。
反坫、
三歸,
諸侯之禮;
天子禮葬,
王者之制,
皆以人臣,
俱不得為。
大人與天地合德,
孔子、
大人也,
譏管仲之僭禮;
皇天欲周公之侵制,
非合德之驗,
《書》家之說,
未可然也。」
[055-12a]


以見鳥跡而知為書,
見蜚蓬而知為車,
天非以鳥跡命倉頡,
以蜚蓬使奚仲也。
奚仲感蜚蓬,
而倉頡起鳥跡也。
晉文反國,
命徹麋墨,
舅犯心感,
辭位歸家。
夫文公之徹麋墨,
非欲去舅犯;
舅犯感慚,
自同於麋墨也。
宋華臣弱其宗,
使家賊六人,
以鈹殺華吳於宋合左師之後。
左師懼曰:
「老夫無罪。」
其後左師怨咎華臣,
華臣備之。
國人逐瘈狗,
瘈狗入華臣之門。
華臣以為左師來攻己也,
踰墻而走。
夫華臣自殺華吳而左師懼,
國人自逐瘈狗而華臣自走,
成王之畏懼,
猶此類也。
心疑於不以天子禮葬公,
卒遭雷雨之至,
則懼而畏過矣。
夫雷雨之至,
天未必責成王也。
雷雨至,
成王懼以自責也。
夫感則蒼頡、
奚仲之心,
懼則左師、
華臣之意也。
懷嫌疑之計,
遭暴至之氣,
以類之驗見,
到天怒之效成矣。
見類驗於寂漠,
猶感動而畏懼,
況雷雨揚軯䡷之聲,
成王庶幾能不怵惕乎?
迅雷風烈,
孔子必變。
禮、君子聞雷,
雖夜,
衣冠而坐,
所以敬雷懼激氣也。
聖人君子於道無嫌,
然猶順天變動,
況成王有周公之疑,
聞雷雨之變,
安能不振懼乎?
然則雷雨之至也,
殆且自天氣;
成王畏懼,
殆且感物類也。
[055-13a]


夫天道無為。
如天以雷雨責怒人,
則亦能以雷雨殺無道。
古無道者多,
可以雷雨誅殺其身,
必命聖人興師動軍,
頓兵傷士。
難以一雷行誅,
輕以三軍剋敵,
何天之不憚煩也?
或曰:
「紂父帝乙,
射天毆地,
游河、
渭之間,
雷電擊而殺之。
斯天以雷電誅無道也。」
帝乙之惡,
孰與桀、
紂?鄒伯奇論桀、
紂惡不如亡秦,
亡秦不如王莽,
然而桀、
紂、秦、
莽之死,
不以雷電。
孔子作《春秋》,
采毫毛之善,
貶纖介之惡,
采善不踰其美,
貶惡不溢其過。
責小以大,
夫人無之。
成王小疑,
天大雷雨。
如定以臣葬公,
其變何以過此?
《洪範》稽疑,
不悟災變者,
人之才不能盡曉,
天不以疑責備於人也。
成王心疑未決,
天以大雷雨責之,
殆非皇天之意。
《書》家之說,
恐失其實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