82 《書解篇》
或曰:
士之論高,
何必以文?
[082-2a]
荅曰:
夫人有文質乃成。
物有華而不實,
有實而不華者。
《易》曰:
「聖人之情見乎辭。」
出口為言,
集札為文,
文辭施設,
實情敷烈。
夫文德、
世服也。
空書為文,
實行為德,
著之於衣為服。
故曰:
德彌盛者文彌縟,
德彌彰者文彌明。
大人德擴其文炳,
小人德熾其文斑,
官尊而文繁,
德高而文積。
華而晥者,
大夫之簀,
曾子寢疾,
命元起易。
由此言之,
衣服以品賢,
賢以文為差,
愚傑不別,
須文以立折。
非唯於人,
物亦咸然。
龍鱗有文,
於蛇為神;
鳳羽五色,
於鳥為君;
虎猛,
毛蚡蜦;
龜知,
背負文。
四者體不質,
於物為聖賢。
且夫山無林,
則為土山;
地無毛,
則為瀉土;
人無文,
則為僕人。
土山無麋鹿,
瀉土無五穀,
人無文德,
不為聖賢。
上天多文而后土多理,
二氣協和,
聖賢稟受,
法象本類,
故多文彩。
瑞應符命,
莫非文者。
晉唐叔虞、
魯成季友、
惠公夫人號曰仲子,
生而怪奇,
文在其手。
張良當貴,
出與神會,
老父授書,
卒封留侯。
河神,
故出圖;
洛靈,
故出書。
竹帛所記怪奇之物,
不出潢洿。
物以文為表,
人以文為基。
棘子成欲彌文,
子貢譏之。
謂文不足奇者,
子成之徒也。
[082-3a]
著作者為文儒,
說經者為世儒,
二儒在世,
未知何者為優?
或曰:
文儒不若世儒。
世儒說聖人之經,
解賢者之《傳》,
義理廣博,
無不實見,
故在官常位;
位最尊者為博士,
門徒聚眾,
招會千里,
身雖死亡,
學傳於後。
文儒為華淫之說,
於世無補,
故無常官,
弟子門徒不見一人,
身死之後,
莫有紹傳。
此其所以不如世儒者也。
[082-4a]
荅曰:
不然。
夫世儒說聖情,
共起並驗,
俱追聖人。
事殊而務同,
言異而義鈞。
何以謂之文儒之說無補於世?
世儒業易為,
故世人學之多,
非事可析第,
故官廷設其位。
文儒之業,
卓絕不循,
人寡其書,
業雖不講,
門雖無人,
書文奇偉,
世人亦傳。
彼虛說,
此實篇,
折累二者,
孰者為賢?
案古俊乂著作辭說,
自用其業,
自明於世。
世儒當時雖尊,
不遭文儒之書,
其跡不傳。
周公制禮樂,
名垂而不滅;
孔子作《春秋》,
聞傳而不絕。
周公、
孔子,
難以論言。
漢世文章之徒,
陸賈、
司馬遷、
劉子政、
楊子雲,
其材能若奇,
其稱不由人。
世傳《詩》家魯申公、
《書》家千乘歐陽、
公孫,
不遭太史公,
世人不聞。
夫以業自顯,
孰與須人乃顯?
夫能紀百人,
孰與廑能顯其名?
[082-5a]
或曰:
著作者、
思慮間也,
未必材知出異人也。
居不幽,
思不至。
使著作之人,
總眾事之凡,
典國境之職,
汲汲忙忙,
或暇著作?
試使庸人積閑暇之思,
亦能成篇八十數。
文王日昃不暇食,
周公一沐三握髮,
何暇優游為麗美之文於筆札?
孔子作《春秋》,
不用於周也;
司馬長卿不預公卿之事,
故能作《子虛》之賦;
楊子雲存中郎之官,
故能成《太玄經》,
就《法言》。
使孔子得王,
《春秋》不作;
長卿、
子雲為相,
《賦》、
《玄》不工籍。
[082-6a]
荅曰:
文王日昃不暇食,
此謂演《易》而益卦。
周公一沐三握髮,
為周改法而制。
周道不弊,
孔子不作,
休思慮間也,
周法闊踈,
不可因也。
夫稟天地之文,
發於胸臆,
豈為間作不暇日哉?
感偽起妄,
源流氣烝。
管仲相桓公,
致於九合:
商鞅相孝公,
為秦開帝業,
然而二子之書,
篇章數十。
長卿、
子雲,
二子之倫也。
俱感,
故才並;
才同,
故業鈞。
皆士而各著,
不以思慮間也。
問事彌多而見彌博,
官彌劇而識彌泥。
居不幽則思不至,
思不至則筆不利。
嚚頑之人有幽室之思,
雖無憂,
不能著一字。
蓋人材有能,
無有不暇。
有無材而不能思,
無有知而不能著;
有鴻材欲作而無起,
細知以問而能記。
蓋奇有無所因,
無有不能言;
兩有無所睹,
無不暇造作。
[082-7a]
或曰:
凡作者精思已極,
居位不能領職。
蓋人思有所倚著,
則精有所盡索。
著作之人,
書言通奇,
其材已極,
其知已罷。
案古作書者,
多位布散槃解;
輔傾寧危,
非著作之人所能為也。
夫有所偪,
有所泥,
則有所自,
篇章數百。
呂不韋作《春秋》,
舉家徙蜀;
淮南王作道書,
禍至滅族;
韓非著治術,
身下秦獄。
身且不全,
安能輔國?
夫有長於彼,
安能不短於此?
深於作文,
安能不淺於政治?
[082-8a]
荅曰:
人有所優,
固有所劣;
人有所工,
固有所拙。
非劣也,
志意不為也;
非拙也,
精誠不加也。
志有所存,
顧不見泰山;
思有所至,
有身不暇徇也。
稱干將之利,
刺則不能擊,
擊則不能刺,
非刃不利,
不能一旦二也。
蛢彈雀則失鷃,
射鵲則失鴈;
方員畫不俱成,
左右視不並見,
人材有兩為,
不能成一。
使干將寡刺而更擊,
蛢捨鵲而射鴈,
則下射無失矣。
人委其篇章,
專為政治,
則子產、
子賤之跡不足侔也。
古作書者,
多立功不用也。
管仲、
晏嬰,
功書並作;
商鞅、
虞卿,
篇治俱為。
高祖既得天下,
馬上之計未敗,
陸賈造《新語》,
高祖粗納采。
呂氏橫逆,
劉氏將傾,
非陸賈之策,
帝室不寧。
蓋材知無不能,
在所遭遇,
遇亂則知立功,
有起則以其材著書者也。
出口為言,
著文為篇。
古以言為功者多,
以文為敗者希。
呂不韋、
淮南王以他為過,
不以書有非;
使客作書,
不身自為,
如不作書,
猶蒙此章章之禍。
人古今違屬,
未必皆著作材知極也。
鄒陽舉䟽,
免罪於梁;
徐樂上書,
身拜郎中。
材能以其文為功於人,
何嫌不能營衛其身?
韓蚤信公子非,
國不傾危。
及非之死,
李斯妬奇,
非以著作材極,
不能復有為也。
春物之傷,
或死之也;
殘物不傷,
秋亦大長。
假令非不死,
秦未可知。
故才人能令其行可尊,
不能使人必法己;
能令其言可行,
不能使人必采取之矣。
[082-9a]
或曰:
古今作書者非一,
各穿鑿失經傳之實,
違聖人質,
故謂之蕞殘,
比之玉屑。
故曰:
「蕞殘滿車,
不成為道;
玉屑滿篋,
不成為寶。」
前人近聖,
猶為蕞殘,
況遠聖從後復重為者乎?
其作必為妄,
其言必不明,
安可采用而施行?
[082-10a]
荅曰:
聖人作其經,
賢者造其《傳》,
述作者之意,
採聖人之志,
故《經》須《傳》也。
俱賢所為,
何以獨謂《經》《傳》是,
他書記非?
彼見《經》《傳》,
《傳》《經》之文,
《經》須而解,
故謂之是。
他書與書相違,
更造端緒,
故謂之非。
若此者,
韙是於五經。
使言非五經,
雖是不見聽。
使五《經》從孔門出,
到今常令人不缺滅,
謂之純壹,
信之可也。
今五經遭亡秦之奢侈,
觸李斯之橫議,
燔燒禁防,
伏生之徒,
抱經深藏。
漢興,
收五經,
經書缺滅而不明,
篇章棄散而不具。
鼂錯之輩,
各以私意分拆文字,
師徒相因相授,
不知何者為是。
亡秦無道,
敗亂之也。
秦雖無道,
不燔諸子,
諸子尺書,
文篇具在,
可觀讀以正說,
可采掇以示後人。
後人復作,
猶前人之造也。
夫俱鴻而知,
皆《傳》《記》所稱,
文義與經相薄,
何以獨謂文書失經之實?
由此言之,
經缺而不完,
書無佚本,
經有遺篇,
折累二者,
孰與蕞殘?
《易》據事象,
《詩》采民以為篇,
《樂》須民驩,
《禮》待民平。
四經有據,
篇章乃成。
《尚書》、
《春秋》,
采掇《史記》。
《史記》興,
無異書,
以民、
事一意。
六經之作皆有據。
由此言之,
書亦為本,
經亦為末,
末失事實,
本得道質,
折累二者,
孰為玉屑?
知屋漏者在宇下,
知政失者在草野,
知經誤者在諸子。
諸子尺書,
文明實是。
說章句者,
終不求解扣明,
師師相傳,
初為章句者,
非通覽之人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