KR3j0080 論衡-漢-王充 (tls)



[043-1a]

43 《變動篇》



論災異者,
已疑於天用災異譴告人矣。
更說曰:
「災異之至,
殆人君以政動天,
天動氣以應之。


譬之以物擊鼓,
以椎扣鍾,
鼓猶天,
椎猶政,
鍾鼓聲猶天之應也。
人主為於下,
則天氣隨人而至矣。」[043-2a]


曰:
此又疑也。
夫天能動物,
物焉能動天?
何則?
人物繫於天,
天為人物主也。


故曰:
「王良策馬,
車騎盈野。」
非車騎盈野,
而乃王良策馬也。
天氣變於上,
人物應於下矣。
故天且雨,
商羊起舞,
非使天雨也。


商羊者、
知雨之物也,
天且雨,
屈其一足起舞矣。
故天且雨,
螻蟻徙,
丘蚓出,
琴絃緩,
固疾發,


此物為天所動之驗也。
故天且風,
巢居之蟲動;
且雨,
穴處之物擾,
風雨之氣感蟲物也。


故人在天地之間,
猶蚤虱之在衣裳之內,
螻蟻之在穴隙之中。
蚤虱螻蟻為逆順橫從,
能令衣裳穴隙之間氣變動乎?
蚤虱螻蟻不能,
而獨謂人能,
不達物氣之理也。


[043-3a]
夫風至而樹枝動,
樹枝不能致風。
是故夏末
蜻蛚鳴,
寒螿啼,
感陰氣也。
雷動而雉驚,
發蟄而虵出,
起陽氣也。


夜及半而鶴唳,
晨將旦而鷄鳴,
此雖非變,
天氣動物,
物應天氣之驗也。
顧可言寒溫感動人君,
人君起氣而以賞罰,


迺言以賞罰感動皇天,
天為寒溫以應政治乎![043-4a]
六情風家言,
風至,
為盜賊者感應之而起。
非盜賊之人精氣感天,
使風至也。


風至,搖不軌之心,
而盜賊之操發矣。
何以驗之?
盜賊之人,
見物而取,
睹敵而殺,
皆在徙倚漏刻之間,
未必宿日有其思也,
而天風已以貪狼陰賊之日至矣。


以風占貴賤者,
風從王相鄉來則貴,
從囚死地來則賤。
夫貴賤多少,
斗斛故也。
而風至,糶穀之人貴賤其價,
天氣動搖人物者也。


故穀價低昂,
一貴一賤矣。
《天官》之書,
以正月朝,占四方之風。
風從南方來者旱,
從北方來者湛,
東方來者為疫,
西方來者為兵。


太史公實道,
言以風占水旱兵疫者,
人物吉凶統於天也。
[043-5a]
使物生者,春也;
物死者,冬也。
春生而冬殺者,天也。
如或欲春殺冬生,
物終不死生,
何也?


物生統於陽,
物死繫於陰也。
故以口氣吹人,
人不能寒;
吁人,
人不能溫。
使見吹吁之人,
涉冬觸夏,
將有凍暘之患矣。
寒溫之氣,
繫於天地,而統於陰陽,
人事國政,安能動之?[043-6a]


且天本而人末也。
登樹搖其枝,
不能動其株。
如伐株,
萬莖枯矣。
人事猶樹枝,
寒溫猶根株也。


人生於天,
含天之氣,
以天為主,
猶耳目手足繫於心矣。
心有所為,
耳目視聽,
手足動作。


謂天應人,
是謂心為耳目手足使乎?
旌旗垂旒,
旒綴於杆。
杆東則旒隨而西。
苟謂寒溫隨刑賞而至,
是以天氣為綴旒也。


鉤星在房、心之間,
地且動之占也。
齊太卜知之,
謂景公:
「臣能動地。」
景公信之。
夫謂人君能致寒溫,
猶齊景公信太卜之能動地。
夫人不能動地,
而亦不能動天。


[043-7a]
夫寒溫、
天氣也。
天至高大,
人至卑小。
箸不能鳴鍾,
(而)螢火不而爨鼎者,
何也?
鐘長而箸短,
鼎大而螢小也。


以七尺之細形,
感皇天之大氣,
其無分銖之驗,必也。
[043-8a]
占(大)將且入國邑,
氣寒,則將且怒;
溫,則將喜。
夫喜怒起事而發,


未入界,
未見吏民,
是非未察,
喜怒未發,
而寒溫之氣已豫至矣。
怒喜致寒溫,
怒喜之後,
氣乃當至。
是竟寒溫之氣,使人君怒喜也。


[043-9a]
或曰:
「未至誠也。
行事
至誠,若鄒衍之呼天而霜降,
杞梁妻哭而城崩,
何天氣之不能動乎?」[043-10a]
夫至誠,
猶以心意之好惡也。


有果蓏之物,
在人之前,
去口一尺,
心欲食之,
口氣吸之,不能取也;
手掇送口,
然後得之。


夫以果蓏之細,
員圌易轉,
去口不遠,
至誠欲之,
不能得也,
況天去人高遠,
其氣莽蒼無端末乎!


盛夏之時,
當風而立;
隆冬之月,
嚮日而坐。
其夏欲得寒,而冬欲得溫也,
至誠極矣。
欲之甚者,
至或當風鼓箑,
嚮日燃爐,


而天終不為冬夏易氣者,
寒暑有節,
不為人變改也。
夫正欲得之而猶不能致,
況自刑賞
意思不欲求寒溫乎![043-11a]


萬人俱歎,
未能動天,
一鄒衍之口,
安能降霜?
鄒衍之狀,
孰與屈原?
見拘之冤,
孰與沉江?
《離騷》、《楚辭》悽愴,
孰與一歎?


屈原死時,
楚國無霜,
此懷、襄之世也。
厲、武之時,
卞和獻玉,
刖其兩足,
奉玉泣出,
涕盡,續之以血。


夫鄒衍之誠,
孰與卞和?
見拘之冤,
孰與刖足?
仰天而歎,
孰與泣血?
夫歎固不如泣,
拘固不如刖,


料計冤情,
衍不如和,
當時楚地不見霜。
李斯、趙高纔殺太子扶蘇,
并及蒙恬、蒙驁。
其時皆吐痛苦之言。
與歎聲同,


又禍至死,
非徒見拘,
而其死之地,
寒氣不生。
秦坑趙卒於長平之下,
四十萬眾,
同時俱陷。


當時啼號,
非徒歎也。
誠雖不及鄒衍,
四十萬之冤,
度當一賢臣之痛;
入坑埳之啼,
度過拘囚之呼,


當時長平之下,
不見隕霜。
《甫刑》曰:
「庶僇旁告無辜于天帝。」
此言蚩尤之民被冤,
旁告無罪于上天也。
以眾民之叫,
不能致霜,
鄒衍之言,
殆虛妄也。


[043-12a]
南方至熱,
煎沙爛石,
父子同水而浴;
北方至寒,
凝冰坼土,
父子同穴而處。
燕在北邊,
鄒衍時,
周之五月,
正歲三月也。


中州內,正月二月
霜雪時降;
北邊至寒,
三月下霜,
未為變也。
此殆北邊三月尚寒,
霜適自降,
而衍適呼,
與霜逢會。


[043-13a]
《傳》曰:
「燕有寒谷,
不生五穀,
鄒衍吹律,
寒谷復溫。」
則能使氣溫,
亦能使氣復寒。
何知衍不令時人知己之冤,


以天氣表己之誠,
竊吹律於燕谷獄,令氣寒
而因呼天乎?
即不然者,
霜何故降?[043-14a]
范雎為須賈所讒,
魏齊僇之,
折幹摺脅。
張儀遊於楚,
楚相掠之,
被捶流血。


二子冤屈,
太史公列記其狀。
鄒衍見拘,
雎、儀之比也,
且子長何諱不言?
案《衍列傳》,
不言見拘而使霜降。
偽書遊言,
猶太子丹使日再中、天雨粟也。


由此言之,
衍呼而降霜,
虛矣!
則杞梁之妻哭而崩城,
妄也![043-15a]


頓牟叛,
趙襄子帥師攻之。
軍到城下,
頓牟之城崩者十餘丈,
襄子擊金而退之。
夫以杞梁妻哭而城崩,
襄子之軍有哭者乎?
秦之將滅,
都門內崩;


霍光家且敗,
第墻自壞,
誰哭於秦宮、
泣於霍光家者?
然而門崩墻壞,
秦、霍敗亡之徵也。
或時杞國且圮,
而杞梁之妻適哭城下,
猶燕國適寒,而鄒衍偶呼也。


事以類而時相因,
聞見之者,或而然之。
夫城老墻朽,
猶有崩壞。
一婦之哭,
崩五丈之城,
是(城)則一指摧三仞之楹也。


春秋之時,山多變。
山、城,
一類也。
哭能崩城,
復能壞山乎?
女然素縞而哭河,
河流通,
信哭城崩,固其宜也。


案杞梁從軍
死,不歸。
其婦迎之,
魯君弔於途,
妻不受弔,
棺歸於家,
魯君就弔。


不言哭於城下。
本從軍死,
從軍死不在城中,
妻向城哭,
非其處也。
然則杞梁之妻哭而崩城,
復虛言也。


[043-16a]
因類以及,
荊軻刺秦王,白虹貫日;
衛先生為秦畫長平之計,太白食昴,
復妄言也。
夫豫子謀殺襄子,
伏於橋下,
襄子至橋心動;


貫高欲殺高祖,
藏人於壁中,
高祖至柏人,亦動心。


二子欲刺兩主,
兩主心動。
實論之,
尚謂非二子精神所能感也,
而況荊軻欲刺秦王,
秦王之心不動,
而白虹貫日乎?
然則白虹貫日,
天變自成,
非軻之精為虹而貫日也。


鉤星在房、心間,
地且動之占也。
地且動,
鉤星應房、心。
夫太白食昴,
猶鉤星在房、心也。
謂衛先生長平之議,
令太白食昴,疑矣!


歲星害鳥尾,
周、楚惡之;
綝然之氣見,
宋、衛、陳、鄭災。
案時周、楚未有非,
而宋、衛、陳、鄭未有惡也。
然而歲星先守尾,
災氣著垂於天,
其後周、楚有禍,
宋、衛、陳、鄭同時皆然。


歲星之害周、楚,
天氣災四國也。
何知白虹貫日,不致刺秦王;
太白食昴,不使長平計起也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