KR3j0080 論衡-漢-王充 (tls)


[067-1a]

67 《薄葬篇》



賢聖之業,
皆以薄葬省用為務。
然而世尚厚葬,
有奢泰之失者,
儒家論不明,
墨家議之非故也。
墨家之議右鬼,
以為人死輒為(
神)鬼而有知,
能形而害人,
故引杜伯之類以為效驗。
儒家不從,
以為死人無知,
不能為鬼,
然而賻祭備物者,
示不負死以觀生也。
陸賈依儒家而說,
故其立語,
不肯明處。
劉子政舉薄葬之奏,
務欲省用,
不能極論。
是以世俗內持狐疑之議,
外聞杜伯之類,
又見病且終者,
墓中死人來與相見,
故遂信是,
謂死如生。
閔死獨葬,
魂孤無副,
丘墓閉藏,
穀物乏匱,
故作偶人以侍尸柩,
多藏食物以歆精魂。
積浸流至,
或破家盡業,
以充死棺;
殺人以殉葬,
以快生意。
非知其內無益,
而奢侈之心外相慕也。
[067-2a]


以為死人有知,
與生人無以異,
孔子非之,
而亦無以定實然。
而陸賈之論,
兩無所處。
劉子政奏,
亦不能明儒家無知之驗、
墨家有知之效。
事莫明於有效,
論莫定於有證。
空言虛語,
雖得道心,
人猶不信。
是以世俗輕愚信禍福者,
畏死不懼義,
重死不顧生,
竭財以事神,
空家以送終。
辯士文人有效驗,
若墨家之以杜伯為據,
則死人無知之實可明,
薄葬省財之教可立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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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墨家非儒,
儒家非墨,
各有所持,
故乖不合,
業難齊同,
故二家爭論。
世無祭祀復生之人,
故死生之義未有所定。
實者死人闇昧,
與人殊途,
其實荒忽,
難得深知。
有知無知之情不可定,
為鬼之實不可是。
通人知士雖博覽古今,
窺涉百家,
條入葉貫,
不能審知。
唯聖心賢意,
方比物類,
為能實之。
[067-4a]


夫論不留精澄意,
苟以外效立事是非,
信聞見於外,
不詮訂於內,
是用耳目論,
不以心意議也。
夫以耳目論,
則以虛象為言,
虛象效,
則以實事為非。
是故是非者不徒耳目,
必開心意。
墨議不以心而原物,
苟信聞見,
則雖效驗章明,
猶為失實。
失實之議難以教,
雖得愚民之欲,
不合知者之心,
喪物索用,
無益於世,
此蓋墨術所以不傳也。
[067-5a]


魯人將以璵璠歛,
孔子聞之,
徑庭麗級而諫。
夫徑庭麗級,
非禮也,
孔子為救患也。
患之所由,
常由有所貪。
璵璠、
寶物也,
魯人用歛,
姦人間之,
欲心生矣。
姦人欲生,
不畏罪法。
不畏罪法,
則丘墓抇矣。
孔子睹微見著,
故徑庭麗級,
以救患直諫。
夫不明死人無知之義,
而著丘墓必抇之諫,
雖盡比干之執人,
人必不聽。
何則?
諸侯財多不憂貧,
威彊不懼抇。
死人之議,
狐疑未定;
孝子之計,
從其重者。
如明死人無知,
厚葬無益,
論定議立,
較著可聞,
則璵璠之禮不行,
徑庭之諫不發矣。
今不明其說而彊其諫,
此蓋孔子所以不能立其教。
[067-6a]


孔子非不明死生之實,
其意不分別者,
亦陸賈之語指也。
夫言死人無知,
則臣子倍其君父。
故曰:
「喪祭禮廢,
則臣子恩泊;
臣子恩泊,
則倍死亡先;
倍死亡先,
則不孝獄多。」
聖人懼開不孝之源,
故不明死人無知之實。
異道不相連,
事生厚,
化自生,
雖事死泊,
何損於化?
使死者有知,
倍之非也;
如無所知,
倍之何損?
明其無知,
未必有倍死之害;
不明無知,
成事已有賊生之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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孝子之養親病也,
未死之時,
求卜迎醫,
冀禍消、
藥有益也。
既死之後,
雖審如巫咸,
良如扁鵲,
終不復使。
何則?
知死氣絕,
終無補益。
治死無益,
厚葬何差乎?
倍死恐傷化,
絕卜拒醫,
獨不傷義乎?
親之生也,
坐之高堂之上;
其死也,
葬之黃泉之下。
黃泉之下,
非人所居,
然而葬之不疑者,
以死絕異處,
不可同也。
如當亦如生存,
恐人倍之,
宜葬於宅,
與生同也。
不明無知,
為人倍其親,
獨明葬黃泉,
不為離其先乎?
親在獄中,
罪疑未定,
孝子馳走,
以救其難。
如罪定法立,
終無門戶,
雖曾子、
子騫,
坐泣而已。
何則?
計動無益,
空為煩也。
今死親之魂,
定無所知,
與拘親之罪決不可救何以異?
不明無知,
恐人倍其先,
獨明罪定,
不為忽其親乎?
聖人立義,
有益於化,
雖小弗除;
無補於政,
雖大弗與。
今厚死人,
何益於恩?
倍之弗事,
何損於義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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孔子又謂為明器不成,
示意有明。
俑則偶人,
象類生人,
故魯用偶人葬,
孔子嘆。
睹用人殉之兆也,
故嘆以痛之。
即如生當備物,
不示如生,
意悉其教,
用偶人葬,
恐後用生殉,
用明器,
獨不為後用善器葬乎?
絕用人之源,
不防喪物之路,
重人不愛用,
痛人不憂國,
傳議之所失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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救漏防者,
悉塞其穴,
則水泄絕。
穴不悉塞,
水有所漏,
漏則水為患害。
論死不悉,
則奢禮不絕,
不絕則喪物索用。
用索物喪,
民貧耗之至,
危亡之道也。
蘇秦為燕,
使齊國之民高大丘冢,
多藏財物,
蘇秦身弗以勸勉之。
財盡民貧,
國空兵弱,
燕軍卒至,
無以自衛,
國破城亡,
主出民散。
今不明死之無知,
使民自竭以厚葬親,
與蘇秦奸計同一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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墨家之議,
自違其術,
其薄葬而又右鬼。
右鬼引效,
以杜伯為驗。
杜伯死人,
如謂杜伯為鬼,
則夫死者審有知。
如有知而薄葬之,
是怒死人也。
人情欲厚而惡薄,
以薄受死者之責,
雖右鬼,
其何益哉?
如以鬼非死人,
則其信杜伯非也;
如以鬼是死人,
則其薄葬非也。
術用乖錯,
首尾相違,
故以為非。
非與是不明,
皆不可行。
[067-11a]


夫如是,
世俗之人,
可一詳覽。
詳覽如斯,
可一薄葬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