KR3j0080 論衡-漢-王充 (tls)


[028-1a]

28 《問孔篇》



世儒學者,
好信師而是古,
以為賢聖所言皆無非,
專精講習,
不知難問。


夫賢聖下筆造文,
用意詳審,
尚未可謂盡得實,
況倉卒吐言,
安能皆是?
不能皆是,
時人不知難;
或是,
而意沉難見,
時人不知問。



賢聖之言,
上下多相違;
其文,
前後多相伐者,
世之學者,
不能知也。


[028-2a]
論者皆云:
「孔門之徒,
七十子之才,
勝今之儒。」
此言妄也。


彼見孔子為師,
聖人傳道,
必授異才,
故謂之殊。
夫古人之才,
今人之才也,
今謂之英、傑,
古以為聖、神,


故謂七十子歷世希有。
使當今有孔子之師,
則斯世學者,
皆顏、閔之徒也;
使無孔子,
則七十子之徒,
今之儒生也。


何以驗之?
以學於孔子,
不能極問也。
聖人之言,
不能盡解;
說道陳義,
不能輒勑。


不能輒勑,
宜問以發之;
不能盡解,
宜難以極之。


皋陶陳道帝舜之前,
淺略未極,
禹問難之,
淺言復深,
略指復分。
蓋起問難
䚹說,激而深切,
觸而著明也。


[028-3a]
孔子笑子游之絃歌,
子游引前言以距孔子。
自今案《論語》之文,
孔子之言,多若笑弦歌之辭,
弟子寡若子游之難,
故孔子之言
遂結不解。


以七十子不能難,
世之儒生,
不能實道是非也。


[028-4a]
凡學問之法,
不為無才,
難於距師,
核道實義,
證定是非也。
問難之道,
非必對聖人及生時也。


世人解說說人者,
非必須聖人教告
乃敢言也。
苟有不曉解之問,
追難孔子,
何傷於義?


誠有傳聖業之知,
伐孔子之說,
何逆於理?
謂問孔子之言,
難其不解之文,
世間弘才大知生,
能荅問、解難之人,
必將賢吾世間難問之言是非。


[028-5a]
孟懿子問孝,
子曰:
「毋違。」
樊遲御,
子告之曰:
「孟孫問孝於我,
我對曰:
『毋違。』」


樊遲曰:
「何謂也?」
子曰:
「生、事之以禮,
死、葬之以禮,


祭之以禮。」


[028-6a] 問曰:
孔子之言「毋違」,
毋違者,禮也。
孝子亦當先意承志,
不當違親之欲。
孔子言「毋違」,
不言「違禮」,
懿子聽孔子之言,
獨不為嫌於毋違志乎?


樊遲問
何謂,
孔子乃言
「生、事之以禮,
死、葬之以禮,
祭之以禮。」
使樊遲不問,
毋違之說,遂不可知也。
懿子之才,
不過樊遲,


故《論語》篇中,不見言行,
樊遲不曉,
懿子必能曉哉?[028-7a]


孟武伯問孝,
子曰:
「父母唯其疾之憂。」
武伯善憂父母,
故曰
「唯其疾之憂」。


武伯憂親,
懿子違禮。
攻其短,
荅武伯云
「父母唯其疾之憂」,
對懿子亦宜言
「唯水火之變乃違禮」。


周公告小才勑,
大材略。
樊遲大材也,
孔子告之勑;
懿子、小才也,
告之反略,


違周公之志。
攻懿子之短,
失道理之宜,
弟子不難,
何哉![028-8a]
如以懿子權尊,
不敢極言,
則其對武伯,亦宜但言「毋憂」而已。


俱孟氏子也,
權尊鈞同,
勑武伯而略懿子,
未曉其故也。
使孔子對懿子極言
毋違禮,
何害之有?
專魯莫過季氏,
譏八佾之舞庭,


刺太山之旅祭,
不懼季氏憎邑不隱諱之害,
獨畏荅懿子極言之罪,
何哉?
且問孝者非一,
皆有御者,
對懿子言,
不但心服臆肯,
故告樊遲。


[028-9a]
孔子曰:
「富與貴,
是人之所欲也,
不以其道得之,
不居也;
貧與賤,
是人之所惡也,
不以其道得之,
不去也。」


此言人當由道義得,
不當苟取也;
當守節安貧,
不當妄去也。


[028-10a]
夫言不以其道得富貴,不居,
可也;
不以其道得貧賤,如何?


富貴顧可去,
去貧賤何之?
去貧賤,
得富貴也;
不得富貴,
不去貧賤。


如謂得富貴不以其道,
則不去貧賤邪?
則所得富貴,
不得貧賤也。
貧賤何故當言「得之」?
顧當言
「貧與賤,
是人之所惡也,


不以其道去之,
則不去也。」
當言「去」,
不當言「得」。
「得」者、
施於得之也。
今去之,
安得言
「得」乎?


獨富貴當言「得」耳。
何者?
得富貴,
乃去貧賤也。
[028-11a]
是則以道「去」貧賤如何?
脩身行道,
仕得爵祿富貴,
得爵祿富貴,
則去貧賤矣。


不以其道「去」貧賤如何?
毒苦貧賤,
起為姦盜,
積聚貨財,
擅相官秩,
是為不以其道。
[028-12a]
七十子既不問,
世之學者亦不知難,


使此言意結不解,而文不分,
是謂孔子不能吐辭也;
使此言意結,文又不解,
是孔子相示未勑悉也。


弟子不問,
世俗不難,
何哉?[028-13a]


孔子曰:
「公冶長可妻也,
雖在縲紲之中,
非其罪也。」
以其子妻之。


[028-14a]
問曰:
孔子妻公冶長者,
何據見哉?
據年三十可妻邪?
見其行賢可妻也?
如據其年三十,
不宜稱在縲紲;
如見其行賢,
亦不宜稱在縲紲。
何則?


諸入孔子門者,
皆有善行,
故稱備徒役。
徒役之中,無妻
則妻之耳,
不須稱也。
如徒役之中多無妻,
公冶長尤賢,
故獨妻之,
則其稱之,宜列其行,
不宜言其在縲紲也。


何則?
世間彊受非辜者多,
未必盡賢人也。
恆人見枉,
眾多非一。


必以非辜為孔子所妻,
則是孔子不妻賢,
妻冤也。

孔子之稱公冶長,
有非辜之言,
無行能之文。


實不賢,
孔子妻之,
非也;
實賢,
孔子稱之不具,
亦非也。
誠似妻南容云:
「國有道、不廢,
國無道、免於刑戮。」
具稱之矣。


[028-15a]
子謂子貢曰:
「汝與回也
孰愈?」
曰:
「賜也何敢望回?
回也聞一以知十,
賜也聞一以知二。」


子曰:
「弗如也,
吾與汝俱不如也。」
是賢顏淵,試以問子貢也。


[028-16a]
問曰:
孔子所以教者,
禮讓也。
子路為國以禮,
其言不讓,
孔子非之。
使子貢實愈顏淵,
孔子問之,
猶曰不如;


使實不及,
亦曰不如。
非失對欺師,
禮讓之言,宜謙卑也。
今孔子出言,
欲何趣哉?
使孔子知顏淵愈子貢,
則不須問子貢;


使孔子實不知,
以問子貢,
子貢謙讓,亦不能知。
使孔子徒欲表善顏淵,
稱顏淵賢,
門人莫及,
於名多矣,
何須問於子貢?


子曰:
「賢哉回也!」
又曰:
「吾與回言終日,
不違,如愚。」


又曰:
「回也,
其心三月不違仁。」
三章皆直稱,
不以他人激,
至是一章,
獨以子貢激之,
何哉?[028-17a]


或曰:
「欲抑子貢也。
當此之時,
子貢之名,凌顏淵之上,
孔子恐子貢志驕意溢,
故抑之也。」


夫名在顏淵之上,
當時所為,
非子貢求勝之也。
實子貢之知何如哉?
使顏淵才在己上,
己自服之,
不須抑也;
使子貢不能自知,
孔子雖言,
將謂孔子徒欲抑己。


由此言之,
問與不問,
無能抑揚。


[028-18a]
宰我晝寢,
子曰:
「朽木不可彫也,
糞土之墻不可杇也。
於予,予何誅?」
是惡宰予之晝寢。


[028-19a]
問曰:
晝寢之惡也,
小惡也;
朽木、糞土,
敗毀不可復成之物,
大惡也。
責小過以大惡,
安能服人?


使宰我性不善,
如朽木、糞土,
不宜得入孔子之門,
序在四科之列;


使性善,
孔子惡之,
惡之太甚,
過也。
「人之不仁,
疾之已甚,
亂也。」
孔子疾宰予,
可謂甚矣。


[028-20a]
使下愚之人,涉耐罪之獄,
吏令以大辟之罪,
必冤而怨邪?
將服而自咎也?
使宰我愚,
則與涉耐罪之人同志;
使宰我賢,
知孔子責人,
幾微自改矣。


明文以識之,
流言以過之,
以其言示端而己自改。
自改不在言之輕重,
在宰予能更與否。


[028-21a]
《春秋》之義,
采毫毛之善,
貶纖介之惡。
襃毫毛以巨大,
以巨大貶纖介,
觀《春秋》之義,
肯是之乎?


不是,
則宰我不受;
不受,
則孔子之言棄矣。
聖人之言,與文相副,
言出於口,
文立於策,
俱發於心,
其實一也。


孔子作《春秋》,
不貶小以大,
其非宰予也,
以大惡細,
文語相違,
服人如何?[028-22a]


子曰:
「始吾於人也,
聽其言而信其行;
今吾於人也,
聽其言而觀其行。
於予,予改是。」
蓋起宰予晝寢,
更知人之術也。


[028-23a]
問曰:
人之晝寢,
安足以毀行?
毀行之人,
晝夜不臥,
安足以成善?
以晝寢而觀人善惡,
能得其實乎?



宰予在孔子之門,
序於四科,
列在賜上。
如性情怠,
不可彫琢,
何以致此?


使宰我以晝寢自致此,
才復過人遠矣。
如未成就,
自謂已足,
不能自知,
知不明耳,
非行惡也。


曉勑而已,
無為改術也。
如自知未足,
倦極晝寢,
是精神索也。
精神索,至於死亡,
豈徒寢哉?[028-24a]


且論人之法,
取其行則棄其言,
取其言則棄其行。
今宰予雖無力行,
有言語。
用言,
令行缺,
有一概矣。


今孔子起宰予晝寢,
聽其言,
觀其行,
言行相應,
則謂之賢,
是孔子備取人也。
「毋求備於一人」之義
何所施?[028-25a]


子張問:
「令尹子文三仕為令尹,
無喜色;
三已之,
無慍色。
舊令尹之政,
必以告新令尹。
何如?」


子曰:
「忠矣。」
曰:
「仁矣乎?」
曰:
「未知,
焉得仁?」


子文曾舉楚子玉代己位而伐宋,
以百乘敗而喪其眾,
不知如此,
安得為仁?[028-26a]


問曰:
子文舉子玉,
不知人也。
智與仁,
不相干也。
有不知之性,
何妨為仁之行?
五常之道,
仁、義、禮、智、信也。


五者各別,
不相須而成,
故有智人,有仁人者;
有禮人,有義人者。
人有信者未必智,
智者未必仁,
仁者未必禮,
禮者未必義。


子文智蔽於子玉,
其仁何毀?
謂仁,
焉得不可?[028-27a]
且忠者、
厚也,
厚人、
仁矣。


孔子曰:
「觀過,
斯知仁矣。」
子文有仁之實矣。
孔子謂忠非仁,
是謂父母非二親,
配匹非夫婦也。


[028-28a]
哀公問:
「弟子孰謂好學?」
孔子對曰:
「有顏回者,
不遷怒,
不貳過,
不幸短命死矣!
今也則亡,
未聞好學者也。」[028-29a]


夫顏淵所以死者,
審何用哉?
令自以短命,
猶伯牛之有疾也。
人生受命,
皆當全潔,
今有惡疾,
故曰「無命」。


人生皆當受天長命,
今得「短命」,
亦宜曰「無命」。
如天命有短長,
則亦有善惡矣。
言顏淵「短命」,
則宜言伯牛「惡命」;
言伯牛「無命」,
則宜言顏淵「無命」。


一死一病,
皆痛云命,
所稟不異,
文語不同,
未曉其故也。


[028-30a]
哀公問孔子孰為好學,
孔子對曰:
「有顏回者好學,
今也則亡。
不遷怒,
不貳過。」
何也?


曰:
「并攻哀公之性
遷怒、貳過故也。
因其問,則并以對之,
兼以攻上之短,
不犯其罰。」[028-31a]


問曰:
康子亦問好學,
孔子亦對之以顏淵。
康子亦有短,
何不并對以攻康子?
康子非聖人也,
操行猶有所失。


成事:
康子患盜,
孔子對曰:
「苟子之不欲,
雖賞之不竊。」
由此言之,
康子以欲為短也,
不攻,
何哉?[028-32a]


孔子見南子,
子路不悅。
子曰:
「予所鄙者,
天厭之!
天厭之!」


南子、衛靈公夫人也,
聘孔子,
子路不說,
謂孔子淫亂也。
孔子解之曰:
「我所為鄙陋者,
天厭殺我!」
至誠自誓,
不負子路也。


[028-33a]
問曰:
孔子自解,
安能解乎?
使世人有鄙陋之行,
天曾厭殺之,
可引以誓。


子路聞之,
可信以解。
今未曾有為天所厭者也,
曰「天厭之」,
子路肯信之乎?
行事:
雷擊殺人,
水火燒溺人,
墻屋壓填人。


如曰:「雷擊殺我,
水火燒溺我,
墻屋壓填我。」
子路頗信之。
今引未曾有之禍,
以自誓於子路,
子路安肯解而信之?


行事:
適有臥厭不悟者,
謂此為天所厭邪?

諸臥厭不悟者,
未皆為鄙陋也。
子路入道雖淺,
猶知事之實。


事非實,
孔子以誓,
子路必不解矣。


[028-34a]
孔子稱曰:
「死生有命,
富貴在天。」
若此者,
人之死生,自有長短,
不在操行善惡也。


成事:
顏淵蚤死,
孔子謂之短命,
由此知短命夭死之人,
未必有邪行也。
子路入道雖淺,
聞孔子之言,
知死生之實。


孔子誓以
「予所鄙者、
天厭之」,
獨不為子路言:
「夫子惟命未當死,
天安得厭殺之乎?」
若此,
誓子路以「天厭之」,
終不見信。
不見信,
則孔子自解,
終不解也。


[028-35a]
《尚書》曰:
「毋若丹朱敖,
惟慢游是好。」
謂帝舜勑禹
毋予不肖子也。
重天命,
恐禹私其子,
故引丹朱以勑戒之。


禹曰:
「予娶,若時
辛壬;癸甲
開呱呱而泣,
予弗子。」
陳己行事,以往推來,
以見卜隱,
效己不敢私不肖子也。


不曰「天厭之」者,
知俗人誓,好引天也。
孔子為子路行所疑,
不引行事,效己不鄙,
而云「天厭之」,
是與俗人解嫌,引天祝詛,
何以異乎?[028-36a]


孔子曰:
「鳳鳥不至,
河不出圖,
吾已矣夫!」
夫子自傷不王也。
己王
致太平,
太平則鳳鳥至,
河出圖矣。


今不得王,
故瑞應不至,
悲心自傷,
故曰「吾已矣夫。」[028-37a]


問曰:
鳳鳥河圖
審何據?如據始起?
始起之時,
鳥圖未至。
如據太平,
太平之帝,
未必常致鳳鳥與河圖也。


五帝三王,
皆致太平,
案其瑞應,
不皆鳳皇為必然之瑞。
於太平,
鳳皇為未必然之應,


孔子、聖人也,
思未必然以自傷,
終不應矣。


[028-38a]
或曰:
「孔子不自傷不得王也,
傷時無明王,
故己不用也。
鳳鳥河圖,
明王之瑞也。
瑞應不至,
時無明王;


明王不存,
己遂不用矣。」
夫致瑞應,
何以致之?
任賢使能,
治定功成。
治定功成,
則瑞應至矣。


瑞應至後,
亦不須孔子。
孔子所望,
何其末也?
不思其本,而望其末也;
不相其主,而名其物。
治有未定,
物有不至,


以至而效明王,
必失之矣。
孝文皇帝可謂明矣,
案其《本紀》,
不見鳳鳥與河圖。
使孔子在孝文之世,
猶曰「吾已矣夫」。


[028-39a]
子欲居九夷,
或曰:
「陋,如之何?」
子曰:
「君子居之,
何陋之有?」


孔子疾道不行於中國,
恚恨失意,
故欲之九夷也。
或人難之曰:
「夷狄之鄙陋無禮義,
如之何?」


孔子曰:
「君子居之,
何陋之有?」
言以君子之道,居而教之,
何為陋乎?[028-40a]


問之曰:
孔子欲之九夷者,
何起乎?
起道不行於中國,
故欲之九夷。
夫中國且不行,
安能行於夷狄?


「夷狄之有君,
不若諸夏之亡。」
言夷狄之難、
諸夏之易也。


不能行於易,
能行於難乎?[028-41a]
且孔子云:「以君子居之者,
何謂陋邪?」
謂脩君子之道自容乎?
謂以君子之道教之也?


如脩君子之道苟自容,
中國亦可,
何必之夷狄?
如以君子之道教之,
夷狄安可教乎?


禹入躶國,
躶入衣出,
衣服之制不通於夷狄也。
禹不能教躶國衣服,
孔子何能使九夷為君子?[028-42a]
或曰:「孔子實不欲往,
患道不行,
動發此言。


或人難之,
孔子知其陋,
然而猶曰:
『何陋之有』者,
欲遂已然,
距或人之諫也。」


實不欲往,
志動發言,
是偽言也。
君子於言,
無所苟矣。
如知其陋,
苟欲自遂,
此子路對孔子以子羔也。


子路使子羔為費宰,
子曰:
「賊夫人之子。」
子路曰:
「有社稷焉,
有民人焉,
何必讀書,
然後為學?」


子曰:
「是故惡夫佞者!」
子路知其不可,
苟對自遂,
孔子惡之,
比夫佞者。
孔子亦知其不可,
苟應或人,
孔子、子路皆以佞也。


[028-43a]
孔子曰:
「賜不受命,而貨殖焉,
億則屢中。」
何謂不受命乎?
說曰:
「不受當富之命,
自以術知,數億中時也。」[028-44a]


夫人富貴,在天命乎?
在人知也?
如在天命,
知術求之不能得;
如在人,
孔子何為言
「死生有命,
富貴在天?」


夫謂富不受命,
而自以知術得之,
貴亦可不受命,
而自以努力求之。
世無不受貴命
而自得貴,
亦知無不受富命
而自得富者。


成事:
孔子不得富貴矣,
周流應聘,
行說諸侯,
智窮策困,
還定《詩》、《書》,
望絕無冀,
稱「已矣夫」。
自知無貴命,


周流無補益也。
孔子知己不受貴命,
周流求之不能得,
而謂賜不受富命,
而以術知得富,
言行相違,
未曉其故。


[028-45a]
或曰:
「欲攻子貢之短也。
子貢不好道德,
而徒好貨殖,
故攻其短,
欲令窮服而更其行節。」
夫攻子貢之短,
可言「賜不好道德,而貨殖焉。」
何必立「不受命」,
與前言「富貴在天」相違反也?[028-46a]


顏淵死,
子曰:
「噫!
天喪予!」
此言人將起,
天與之輔;
人將廢,
天奪其佑。
孔子有四友,
欲因而起。
顏淵早夭,
故曰
「天喪予」。


[028-47a]
問曰:
顏淵之死,
孔子不王,
天奪之邪?
不幸短命,自為死也?


如短命不幸,
不得不死,
孔子雖王,
猶不得生。
輔之於人,
猶杖之扶疾也。
人有病,
須杖而行,


如斬杖本得短,
可謂天使病人不得行乎?
如能起行,
杖短,能使之長乎?
夫顏淵之短命,
猶杖之短度也。


[028-48a]
且孔子言「天喪予」者,
以顏淵賢也。

賢者在世,
未必為輔也。
夫賢者未必為輔,
猶聖人未必受命也。
為帝有不聖,
為輔有不賢。


何則?
祿命骨法,與才異也。
由此言之,
顏淵生未必為輔,
其死未必有喪,
孔子云「天喪予」,
何據見哉?[028-49a]


且天不使孔子王者,
本意如何?
本稟性命之時,
不使之王邪?
將使之王,
復中悔之也?
如本不使之王,
顏淵死,
何喪?


如本使之王,
復中悔之,
此王無骨法,
更宜自在天也。
且本何善所見,而使之王?
後何惡所聞,
中悔不命?
天神論議,誤不諦也?[028-50a]


孔子之衛,
遇舊館人之喪,
入而哭之。
出,使子貢脫驂而賻之。
子貢曰:
「於門人之喪,
未有所脫驂;


脫驂於舊館,
毋乃已重乎?」[028-51a]
孔子曰:
「予鄉者入而哭之,
遇於一哀而出涕。
予惡夫涕之無從也,
小子行之!」


孔子脫驂以賻舊館者,
惡情不副禮也。
副情而行禮,
情起而恩動。
禮情相應,
君子行之。


[028-52a]
顏淵死,
子哭之慟。
門人曰:
「子慟矣!」
「吾非斯人之慟而誰為?」
夫慟、
哀之至也。
哭顏淵慟者,
殊之眾徒,
哀痛之甚也。


死有棺無槨,
顏路請車以為之槨,
孔子不予,
為大夫不可以徒行也。
[028-53a]
弔舊館,脫驂以賻,
惡涕無從;
哭顏淵慟,
請車不與,
使慟無副。


豈涕與慟殊,
馬與車異邪?
於彼則禮情相副,
於此則恩義不稱,
未曉孔子為禮之意。


[028-54a]
孔子曰:
「鯉也死,
有棺無槨,
吾不徒行以為之槨。」
鯉之恩深於顏淵,
鯉死無槨,
大夫之儀,
不可徒行也。


鯉、子也,
顏淵、他姓也。
子死且不禮,
況其禮他姓之人乎?[028-55a]


曰:
「是蓋孔子實恩之效也。」
副情於舊館,
不稱恩於子,
豈以前為士,
後為大夫哉?


如前為士,
士乘二馬;
如為大夫,
大夫乘三馬。
大夫不可去車徒行,
何不截賣兩馬以為槨,
乘其一乎?
為士時,乘二馬,
截一以賻舊館,


今亦何不截其二以副恩,
乘一以解不徒行乎?
不脫馬以賻舊館,
未必亂制;
葬子有棺無槨,
廢禮傷法。
孔子重副舊人之恩,
輕廢葬子之禮,


此禮得於他人,
制失親子也。
然則孔子不粥車以為鯉槨,
何以解於貪官好仕恐無車?
而自云「君子殺身以成仁」,
何難退位以成禮?[028-56a]


子貢問政,
子曰:
「足食,足兵,
民信之矣。」
曰:
「必不得已而去,
於斯三者何先?」
曰:
「去兵。」


曰:
「必不得已而去,
於斯二者何先?」
曰:
「去食。
自古皆有死,
民無信不立。」
信最重也。


[028-57a]
問曰:
使治國無食,
民餓,
棄禮義。
禮義棄,
信安所立?
《傳》曰:
「倉廩實,
知禮節;


衣食足,
知榮辱。」
讓生於有餘,
爭生於不足。
今言去食,
信安得成?
春秋之時,
戰國饑餓,
易子而食,
析骸而炊。


口饑不食,
不暇顧恩義也。
夫父子之恩,
信矣,
饑餓棄信,
以子為食。


孔子教子貢去食存信,
如何?
夫去信存食,
雖不欲信,
信自生矣;
去食存信,
雖欲為信,
信不立矣。


[028-58a]
子適衛,
冉子僕。
子曰:
「庶矣哉!」
曰:
「既庶矣,
又何加焉?」
曰:
「富之。」
曰:
「既富矣,
又何加焉?」
曰:
「教之。」


語冉子先富而后教之,
教子貢去食而存信,
食與富何別?
信與教何異?
二子殊教,
所尚不同,
孔子為國,
意何定哉?[028-59a]


蘧伯玉使人於孔子,
孔子曰:
「夫子何為乎?」
對曰:
「夫子欲寡其過而未能也。」
使者出,
孔子曰:
「使乎!使乎!」


非之也。
說《論語》者曰:
「非之者,
非其代人謙也。」[028-60a]


夫孔子之問使者曰:
「夫子何為?」
問所治為,
非問操行也。
如孔子之問也,
使者宜對曰:
「夫子為某事,
治某政」,


今反言
「欲寡其過而未能也」,
何以知其對不失指,
孔子非之也?[028-61a]
且實孔子何以非使者?
非其代人謙之乎?
其非其對失指也?


所非猶有一實,
不明其過,
而徒云「使乎使乎」!
後世疑惑,
不知使者所以為過。
韓子曰:
「書約則弟子辨。」
孔子之言「使乎」,
何其約也?[028-62a]


或曰:
「《春秋》之義也,
為賢者諱。
蘧伯玉賢,
故諱其使者。」
夫欲知其子,視其友;
欲知其君,視其所使。


伯玉不賢,
故所使過也。
《春秋》之義,
為賢者諱,
亦貶纖介之惡。
今不非而諱,
貶纖介安所施哉?


使孔子為伯玉諱,
宜默而已。
揚言曰:
「使乎!使乎!」
時人皆知孔子非之也。
出言如此,
何益於諱?[028-63a]


佛肸召,
子欲往。
子路不說,
曰:
「昔者,
由也聞諸夫子曰:
『親於其身為不善者,
君子不入也。』


佛肸以中牟畔,
子之往也,如之何?」
子曰:
「有是言也。
不曰
『堅乎磨而不磷』?
不曰
『白乎涅而不淄』?。
吾豈匏瓜也哉?
焉能繫而不食也?」


子路引孔子往時所言
以非孔子也。
[028-64a]
往前孔子出此言,
欲令弟子法而行之。
子路引之以諫,
孔子曉之,
不曰「前言戲」,
若而「非」「不可行」,
而曰「有是言」者,
審有,當行之也。


「不曰
堅乎磨而不磷;
不曰
白乎涅而不淄。」
孔子言此言者,
能解子路難乎?
「親於其身為不善者,
君子不入也。」


解之宜曰:
「佛肸未為不善,
尚猶可入。」
而曰:
「堅、磨而不磷;
白、涅而不淄。」


如孔子之言,
有堅白之行者,可以入之。
「君子」之行,軟而易汙邪?
何以獨「不入」也?[028-65a]


孔子不飲盜泉之水,
曾子不入勝母之閭,
避惡去汙,
不以義,恥辱名也。
盜泉、勝母有空名,
而孔、曾恥之;
佛肸有惡實,
而子欲往。


不飲盜泉是,
則欲對佛肸非矣。
「不義而富且貴,
於我如浮雲。」
枉道食篡畔之祿,
所謂浮雲者,非也。


[028-66a]
或曰:「權時欲行道也。」
即權時行道。
子路難之,
當云「行道」,
不當言「食」。
有權時以行道,
無權時以求食。


「吾豈匏瓜也哉?
焉能繫而不食?」
自比以匏瓜者,
言人當仕而食祿。
我非匏瓜繫而不食,
非子路也。
孔子之言,
不解子路之難。


子路難孔子,
豈孔子不當仕也哉?
當擇善國而入之也。
孔子自比匏瓜,
孔子欲安食也。
且孔子之言,
何其鄙也!


何徒仕為食哉?
君子不宜言也。
匏瓜繫而不食,
亦繫而不仕等也。
距子路可云:
「吾豈匏瓜也哉,
繫而不仕也?」
今言「擊而不食」,
孔子之仕,
不為行道,


徒求食也。
[028-67a]
人之仕也,
主貪祿也,
禮義之言,
為行道也。
猶人之娶也,
主為欲也,
禮義之言,
為供親也。


仕而直言食,
娶可直言欲乎?
孔子之言,
解情而無依違之意,
不假義理之名,
是則俗人,
非君子也。


儒者說孔子周流
應聘不濟,
閔道不行,
失孔子情矣。


[028-68a]
公山弗擾以費畔,
召,
子欲往。
子路曰:
「末如也已!
何必公山氏之之也?」
子曰:
「夫召我者,
而豈徒哉?
如用我,
吾其為東周乎?」


「為東周」、
欲行道也。
公山、佛肸俱畔者,
行道於公山,
求食於佛


肸,孔子之言,無定趨也。
言無定趨,
則行無常務矣。
周流不用,
豈獨有以乎?[028-69a]


陽貨欲見之,不見;
呼之仕,不仕,
何其清也?
公山、佛肸召之,欲往,
何其濁也?
公山不擾與陽虎俱畔,
執季桓子,
二人同惡,
呼召禮等,


獨對公山,
不見陽虎,
豈公山尚可,
陽虎不可乎?[028-70a]
子路難公山之召,
孔子宜解以尚及佛肸未甚惡之狀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