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1 《禍虛篇》
世謂受福祐者,既以為行善所致;
又謂被禍害者,為惡所得。
以為有沉惡伏過,
天地罰之,
鬼神報之。
天地所罰,
小大猶發;
鬼神所報,
遠近猶至。
[021-2a]
《傳》曰:
「子夏喪其子而喪其明,
曾子弔之,
哭。
子夏曰:
『天乎!
予之無罪也!』
曾子怒曰:
『商!
汝何無罪也?
吾與汝事夫子於洙、泗之間,
退而老於西河之上,
使西河之民,疑汝於夫子,
爾罪一也。
喪爾親,
使民未有異聞,
爾罪二也。
喪爾子,
喪爾明,
爾罪三也。
而曰汝何無罪歟?』
子夏投其杖而拜,
曰:
『吾過矣!
吾過矣!
吾離群而索居,
亦以久矣!』」
夫子夏喪其明,
曾子責以罪,
子夏投杖拜曾子之言,
蓋以天實罰過,
故目失其明;
己實有之,
故拜受其過。
[021-3a]
始聞暫見,
皆以為然。
熟考論之,
虛妄言也。
[021-4a]
夫失明猶失聽也,
失明則盲,
失聽則聾。
病聾不謂之有過,
失明謂之有罪,
惑也。
蓋耳目之病,
猶心腹之有病也。
耳目失明聽,
謂之有罪,
心腹有病,
可謂有過乎?[021-5a]
伯牛有疾,
孔子自牖執其手,
曰:
「亡之
命矣夫!
斯人也而有斯疾也!」
原孔子言,
謂伯牛不幸,
故傷之也。
如伯牛以過致疾,
天報以惡,與子夏同,
孔子宜陳其過,
若曾子謂子夏之狀。
今乃言「命」,
命非過也。
[021-6a]
且夫天之罰人,
猶人君罪下也。
所罰服罪,
人君赦之。
子夏服過,
拜以自悔,
天德至明,
宜愈其盲。
如非天罪,
子夏失明,
亦無三罪。
且喪明之病,
孰與被厲之病?
喪明有三罪,
被厲有十過乎?
顏淵早夭,
子路葅醢,
早死、葅醢,
天下極禍也,
以喪明言之,
顏淵、子路有百罪也。
由此言之,
曾子之言誤矣。
[021-7a]
然子夏之喪明,
喪其子也。
子者、人情所通,
親者、人所力報也。
喪親,民無聞;
喪子,失其明,
此恩損於親,而愛增於子也。
增則哭泣無數,
數哭中風,
目失明矣。
曾子因俗之議,
以著子夏三罪。
子夏亦緣俗議,
因以失明,故拜受其過。
曾子、子夏未離於俗,
故孔子門敘行,未在上第也。
[021-8a]
秦襄王賜白起劍,
白起伏劍將自刎,
曰:
「我有何罪於天乎?」
良久,曰:
「我固當死。
長平之戰,
趙卒降者數十萬,
我詐而盡坑之,
是足以死。」
遂自殺。
白起知己前罪,
服更後罰也。
[021-9a]
夫白起知己所以罪,
不知趙卒所以坑。
如天審罰有過之人,
趙降卒何辜于天?
如用兵妄傷殺,
則四十萬眾必有不亡,
不亡之人,
何故以其善行無罪而竟坑之?
卒不得以善蒙天之祐,
白起何故獨以其罪伏天之誅?
由此言之,
白起之言,過矣。
[021-10a]
秦二世使使者詔殺蒙恬。
蒙恬喟然嘆曰:
「我何過於天?
無罪而死!」
良久,
徐曰:
「恬罪故當死矣!
夫起臨洮屬之遼東,
城徑萬里,
此其中不能毋絕地脈。
此乃恬之罪也!」
即吞藥自殺。
太史公非之曰:
「夫秦之初滅諸侯,
天下之心未定,
夷傷未瘳,
而恬為名將,
不以此時彊諫,
救百姓之急,
養老矜孤,
脩眾庶之和,
而阿意興功,
此其子兄弟過遇誅,
不亦宜乎?
何與乃罪地脈也?」[021-11a]
夫蒙恬之言既非,
而太史公非之亦未是。
何則?
蒙恬絕地脈,
罪至當死,
地養萬物,
何過於人,
而蒙恬絕其脈?
蒙恬知己有絕地脈之罪,
不知地脈所以絕之過,
自非如此,
與不自非何以異?[021-12a]
太史公為非恬之為名將,
不能以彊諫,
故致此禍。
夫當諫不諫,
故致受死亡之戮。
身任李陵,
坐下蠶室,
如太史公之言,
所任非其人,
故殘身之戮,
天命而至也。
非蒙恬以不彊諫,
故致此禍,
則己下蠶室,
有非者矣。
己無非,
則其非蒙恬,
非也。
[021-13a]
作伯夷之《傳》,
則列善惡之行,云:
「七十子之徒,
仲尼獨薦顏淵好學。
然回也屢空,
糟糠不厭,
卒夭死。
天之報施善人如何哉?
盜跖日殺不辜,
肝人之肉,
暴戾恣睢,
聚黨數千,
橫行天下,
竟以壽終。
是獨遵何哉?」
若此言之,
顏回不當早夭,
盜跖不當全活也。
不怪顏淵不當夭,
而獨謂蒙恬當死,
過矣。
[021-14a]
漢將李廣與望氣王朔燕語,曰:
「自漢擊匈奴
而廣未常不在其中,
而諸校尉以下,
才能不及中,
然以胡軍功取侯者數十人,
而廣不為後人,
然終無尺寸之功,
以得封邑者,
何也?
豈吾相不當侯,
且固命也?」
朔曰:
「將軍自念,
豈常有恨者乎?」
廣曰:
「吾為隴西太守,
羌常反,
吾誘而降之八百餘人;
吾詐而同日殺之。
至今恨之,
獨此矣。」
朔曰:
「禍莫大於殺已降,
此乃將軍所以不得侯者也。」
李廣然之,
聞者信之。
[021-15a] 夫不侯
猶不王者也。
不侯何恨?
不王何負乎?
孔子不王,
論者不謂之有負;
李廣不侯,
王朔謂之有恨。
然則王朔之言,
失論之實矣。
[021-16a]
論者以為:人之封侯,
自有天命,
天命之符,
見於骨體。
大將軍衛青在建章宮時,
鉗徒相之曰:
「貴至封侯。」
後竟以功封萬戶侯。
衛青未有功,
而鉗徒見其當封之證。
由此言之,
封侯有命,
非人操行所能得也。
鉗徒之言,實而有效;
王朔之言,虛而無驗也。
多橫恣而不罹禍,
順道而違福,
王朔之說,
白起自非、蒙恬自咎之類也。
[021-17a]
倉卒之世,
以財利相劫殺者眾。
同車共船,
千里為商,
至闊迥之地,
殺其人而并取其財。
尸捐不收,
骨暴不葬,
在水為魚鱉之食,
在土為螻蟻之糧。
惰窳之人,
不力農勉商,
以積穀貨,
遭歲饑饉,
腹餓不飽,
椎人若畜,
割而食之,
無君子小人,
並為魚肉,
人所不能知,
吏所不能覺,
千人以上,
萬人以下,
計一聚之中,
生者百一,
死者十九,
可謂無道,至痛甚矣,
皆得陽達,富厚安樂。
天不責其無仁義之心,
道相并殺,
非其無力作,而倉卒以人為食,
加以渥禍,
使之夭命,
章其陰罪,
明示世人,
使知不可為非之驗,何哉?
王朔之言,
未必審然。
[021-18a]
《傳書》:「李斯妬同才,
幽殺韓非於秦,
後被車裂之罪;
商鞅欺舊交,
擒魏公子卬,
後受誅死之禍。」
彼欲言其賊賢欺交,
故受患禍之報也。
[021-19a]
夫韓非何過而為李斯所幽?
公子卬何罪而為商鞅所擒?
車裂誅死,
賊賢欺交,
幽死見擒,
何以致之?
如韓非、公子卬有惡,
天使李斯、商鞅報之,
則李斯、商鞅為天奉誅,
宜蒙其賞,
不當受其禍;
如韓非、公子卬無惡,
非天所罰,
李斯、商鞅不得幽、擒。
[021-20a]
論者說曰:
「韓非、公子卬有陰惡伏罪,
人不聞見,
天獨知之,
故受戮殃。」
夫諸有罪之人,
非賊賢則逆道。
如賊賢,
則被所賊者何負?
如逆道,
則被所逆之道何非?[021-21a]
凡人窮達禍福之至,
大之則命,
小之則時。
太公窮賤,
遭周文而得封;
甯戚隱阨,
逢齊桓而見官。
非窮賤隱阨有非,
而得封見官有是也。
窮達有時,
遭遇有命也。
太公、甯戚,賢者也,
尚可謂有非。
聖人、純道者也。
虞舜為父弟所害,
幾死再三。
有遇唐堯,
堯禪舜。
不為帝,
嘗見害,
未有非;
立為帝,
未有是。
前,時未到;
後,則命時至也。
案古人君臣困窮,
後得達通,
未必初有惡,天禍其前;
卒有善,神祐其後也。
一身之行,
一行之操,
結髮終死,
前後無異;
然一成一敗,
一進一退,
一窮一通,
一全一壞,
遭遇適然,
命時當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