42 《譴告篇》
論災異者,謂古之人君為政失道,
天用災異譴告之也。
災異非一,
復以寒溫為之效。
人君用刑非時則寒,
施賞違節則溫。
天神譴告人君,
猶人君責怒臣下也。
故楚嚴王曰:
「天不下災異,
天其忘予乎!」
災異為譴告,
故嚴王懼而思之也。
[042-2a] 曰:
此疑也。
夫國之有災異也,
猶家人之有變怪也。
有災異,
謂天譴告人君,
有變怪,天復譴告家人乎?
家人既明,
人之身中,亦將可以喻。
身中病,
猶天有災異也。
血脈不調,
人生疾病;
風氣不和,
歲生災異。
災異、謂天譴告國政,
疾病、天復譴告人乎?
釀酒於罌,
烹肉於鼎,
皆欲其氣味調得也。
時或鹹苦酸淡不應口者,
猶人勺藥失其和也。
夫政治之有災異也,
猶烹釀之有惡味也。
苟謂災異為天譴告,
是其烹釀之誤,得見譴告也。
占大以小,
明物事之喻,
足以審天。
使嚴王知如孔子,
則其言可信。
衰世霸者之才,
猶夫變復之家也,
言未必信,
故疑之。
[042-3a]
夫天道、自然也,
無為。
如譴告人,
是有為,
非自然也。
黃、老之家,
論說天道,
得其實矣。
且天審能譴告人君,
宜變易其氣以覺悟之。
用刑非時,
刑氣寒,而天宜為溫;
施賞違節,
賞氣溫,而天宜為寒。
變其政而易其氣,
故君得以覺悟,知是非。
今乃隨寒從溫,
為寒為溫,非譴告之意,
欲令變更之宜。
大王亶父以王季之可立,
故易名為歷。
「歷」者、
適也。
太伯覺悟,
之吳、越採藥,
以避王季。
使大王不易季名,
而復字之「季」,
太伯豈覺悟以避之哉?
今刑賞失法,
天欲改易其政,
宜為異氣,
若太王之易季名。
今乃重為同氣以譴告之,
人君何時將能覺悟,
以見刑賞之誤哉?[042-4a]
鼓瑟者誤於張弦設柱,
宮商易聲,
其師知之,
易其弦而復移其柱。
夫天之見刑賞之誤,
猶瑟師之睹弦柱之非也,
不更變氣以悟人君,
反增其氣以渥其惡,
則天無心意,
苟隨人君為誤非也。
紂為長夜之飲,
文王朝夕曰:
「祀,茲酒。」
齊奢於祀,
晏子祭廟,
豚不掩俎。
何則?
非疾之者,
宜有以改易之也。
子弟傲慢,
父兄教以謹敬;
吏民橫悖,
長吏示以和順。
是故康叔、伯禽失子弟之道,
見於周公,
拜起驕悖,
三見三笞。
往見商子,
商子令觀橋梓之樹。
二子見橋梓,
心感覺悟,
以知父子之禮。
周公可隨為驕,
商子可順為慢,
必須加之捶杖,
教觀於物者,
冀二人之見異,
以奇自覺悟也。
夫人君之失政,
猶二子失道也,
天不告以政道,
令其覺悟,
若二子觀見橋梓,
而顧隨刑賞之誤,
為寒溫之報,
此則天與人君俱為非也。
無相覺悟之感,
有相隨從之氣,
非皇天之意,
愛下譴告之宜也。
[042-5a]
凡物能相割截者,
必異性者也;
能相奉成者,
必同氣者也。
是故《離》下《兌》上曰「革」。
革、
更也。
火金殊氣,
故能相革。
如俱火而皆金,
安能相革?
屈原疾楚之臭洿,
故稱香潔之辭;
漁父議以不隨俗,
故陳沐浴之言。
凡相溷者,
或教之薰燧,
或令之負豕。
二言之於除臭洿也,
孰是孰非?
非有不易,
少有以益。
夫用寒溫
非刑賞也,
能易之乎?
西門豹急,
佩韋以自寬;
董安于緩,
帶絃以自促。
二賢知佩帶變己之物,
而以攻身之短。
天至明矣,
人君失政,
不以他氣譴告變易,
反隨其誤,
就起其氣,
此則皇天用意,
不若二賢審也。
楚莊王好獵,
樊姬為之不食鳥獸之肉;
秦繆公好淫樂,
華陽后為之不聽鄭、衛之音。
二姬非兩主,
拂其欲而不順其行。
皇天非賞罰,
而順其操,
而渥其氣,
此蓋皇天之德,
不若婦人賢也。
[042-6a]
故諫之為言
「間」也。
持善間惡,
必謂之一亂。
周繆王任刑,
《甫刑篇》曰:
「報虐用威。」
威、虐皆惡也。
用惡報惡,
亂莫甚焉。
今刑賞失實,
惡也,
天復為惡以應之,
此則皇天之操,與繆王同也。
[042-7a]
故以善駮惡,
以惡懼善,
告人之理,
勸厲為善之道也。
舜戒禹曰:
「毋若丹朱敖。」
周公勑成王曰:
「毋若殷王紂。」
毋者、
禁之也。
丹朱、殷紂至惡,
故曰「毋」以禁之。
夫言「毋若」,
孰與言「必若」哉?
故「毋」、「必」二辭,
聖人審之,
況肯譴非為非,
順人之過,以增其惡哉?
天人同道,
大人與天合德。
聖賢以善反惡,
皇天以惡隨非,
豈道同之效、合德之驗哉?[042-8a]
孝武皇帝好仙,
司馬長卿獻《大人賦》,
上乃僊僊有凌雲之氣。
孝成皇帝好廣宮室,
楊子雲上《甘泉頌》,
妙稱神怪,
若曰非人力所能為,
鬼神力乃可成。
皇帝不覺,
為之不止。
長卿之賦,如言仙無實效;
子雲之頌,言奢有害,
孝武豈有僊僊之氣者,
孝成豈有不覺之惑哉?
然即天之不為他氣以譴告人君,
反順人心以非應之,
猶二子為賦頌,
令兩帝惑而不悟也。
[042-9a]
竇嬰、灌夫疾時為邪,
相與日引繩以糾纏之,
心疾之甚,
安肯從其欲?
太伯教吳冠帶,
孰與隨從其俗,與之俱倮也?
故吳之知禮義也,
太伯改其俗也。
蘇武入匈奴,
終不左衽;
趙他入南越,
箕踞椎髻。
漢朝稱蘇武,而毀趙他。
趙他之性,習越土氣,
畔冠帶之制。
陸賈說之,
夏服雅禮,
風告以義,
趙他覺悟,
運心嚮內。
如陸賈復越服夷談,
從其亂俗,
安能令之覺悟,
自變從漢制哉?[042-10a]
三教之相違,
文質之相反,
政失,不相反襲也。
譴告人君誤,
不變其失,而襲其非,
欲行譴告之教,
不從如何?
管、蔡篡畔,
周公告教之,至于再三。
其所以告教之者,
豈云當篡畔哉?
人道善善惡惡,
施善以賞,
加惡以罪,
天道宜然。
刑賞失實,
惡也,
為惡氣以應之,
惡惡之義,安所施哉?
漢正首匿之罪,
制亡從之法,
惡其隨非而與惡人為群黨也。
如束罪人以詣吏,
離惡人與異居,
首匿、亡從之法除矣。
狄牙之調味也,
酸則沃之以水,
淡則加之以鹹,
水火相變易,
故膳無鹹淡之失也。
今刑賞失實,
不為異氣以變其過,
而又為寒於寒,
為溫於溫,
此猶憎酸而沃之以鹹,
惡淡而灌之以水也。
由斯言之,
譴告之言,
疑乎?
必信也?
今熯薪燃釜,
火猛則湯熱,
火微則湯冷。
夫政猶火,
寒溫猶熱冷也。
顧可言人君為政,
賞罰失中也,
逆亂陰陽,
使氣不和,
乃言天為人君為寒為溫以譴告之乎![042-11a]
儒者之說
又言:「人君失政,
天為異;
不改,
災其人民;
不改,
乃災其身也。
先異後災,
先教後誅之義也。」[042-12a]
曰:
此復疑也。
以夏樹物,
物枯不生;
以秋收穀,
穀棄不藏。
夫為政教,
猶樹物收穀也。
顧可言政治失時,
氣物為災;
乃言天為異以譴告之,
不改,為災以誅伐之乎!
儒者之說,
俗人言也。
盛夏陽氣熾烈,
陰氣干之,
激射襒裂,
中殺人物,
謂天罰陰過。
外(一)聞若是,
內實不然。
夫謂災異為譴告誅伐,
猶為雷殺人罰陰過也。
非謂之言,
不然之說也。
[042-13a]
或曰:
谷子雲上書陳言變異,
明天之譴告,
不改,
後將復有,
願貫械待時。
後竟復然。
即不為譴告,
何故復有?
子雲之言,
故後有以示改也。
曰:
夫變異自有占候,
陰陽物氣自有終始。
履霜以知堅冰必至,
天之道也。
子雲識微,
知後復然,
借變復之說,
以效其言,
故願貫械以待時也。
猶齊晏子見鉤星在房、心之間,
則知地且動也。
使子雲見鉤星,
則將復曰:「天以鉤星譴告政治,
不改,
將有地動之變矣。」
然則子雲之願貫械待時,
猶子韋之願伏陛下,以俟熒惑徙處,
必然之驗,
故譴告之言信也。
[042-15a]
予之譴告,何傷於義?[042-16a]
損皇天之德,
使自然無為轉為人事,
故難聽之也。
稱天之譴告,
譽天之聰察也,
反以聰察傷損於天德。
「何以知其聾也?
以其聽之聰也。
何以知其盲也?
以其視之明也。
何以知其狂也?
以其言之當也。」
夫言當、視明、
聽聰,而道家謂之狂而盲聾。
今言天之譴告,
是謂天狂而盲聾也。
[042-17a]
《易》曰:
「大人與天地合其德。」
故太伯曰:
「天不言,
殖其道於賢者之心。」
夫大人之德,
則天德也;
賢者之言,
則天言也。
大人刺而賢者諫,
是則天譴告也,
而反歸譴告於災異,
故疑之也。
[042-18a]
六經之文,
聖人之語,
動言「天」者,
欲化無道,懼愚者。
欲言非獨吾心,
亦天意也。
及其言天,猶以人心,
非謂上天蒼蒼之體也。
變復之家,
見誣言天,
災異時至,
則生譴告之言矣。
[042-19a]
驗古以(知)今,
知天以人。
「受終于文祖」,
不言受終于「天」,
堯之心知天之意也。
堯授之,
天亦授之,
百官臣子皆鄉與舜。
舜之授禹,
禹之傳啟,
皆以人心效天意。
《詩》之「眷顧」,
《洪範》之「震怒」,
皆以人心效天之意。
文、武之卒,
成王幼少,
周道未成,
周公居攝,
當時豈有上天之教哉?
周公推心合天志也。
上天之心,
在聖人之胸,
及其譴告,
在聖人之口。
不信聖人之言,
反然災異之氣,
求索上天之意,
何其遠哉?
世無聖人,
安所得聖人之言?
賢人庶幾之才,
亦聖人之次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