50 《講瑞篇》
儒者之論,
自說見鳳皇、
騏驎而知之。
何則?
案鳳皇、
騏驎之象。
又《春秋》獲麟文曰:
「有麇而角。」
麞而角者,
則是騏驎矣。
其見鳥而象鳳皇者,
則鳳皇矣。
黃帝、
堯、舜、
周之盛時,
皆致鳳皇。
[050-2a]
孝宣帝之時,
鳳皇集于上林,
後又於長樂之宮東門樹上,
高五尺,
文章五色。
周獲麟,
麟似麞而角;
武帝之麟,
亦如麞而角。
如有大鳥,
文章五色;
獸狀如麞,
首戴一角,
考以圖象,
驗之古今,
則鳳麟可得審也。
[050-3a]
夫鳳皇、
鳥之聖者也,
騏驎、
獸之聖者也;
五帝、
三王、
皋陶、
孔子,
人之聖也。
十二聖相各不同,
而欲以麞戴角則謂之騏驎,
相與鳳皇象合者謂之鳳皇,
如何?
夫聖鳥獸毛色不同,
猶十二聖骨體不均也。
戴角之相,
猶戴干也。
顓頊戴干,
堯、舜未必然。
今魯所獲麟戴角,
即後所見麟未必戴角也。
如用魯所獲麟,
求知世間之麟,
則必不能知也。
何則?
毛羽骨角不合同也。
假令合同,
或時似類,
未必真是。
虞舜重瞳,
王莽亦重瞳;
晉文駢脅,
張儀亦駢脅。
如以骨體毛色比,
則王莽、
虞舜;
而張儀、
晉文也。
有若在魯,
最似孔子。
孔子死,
弟子共坐有若,
問以道事,
有若不能對者,
何也?
體狀似類,
實性非也。
今五色之鳥、
一角之獸,
或時似類鳳皇、
騏驎,
其實非真,
而說者欲以骨體、
毛色定鳳皇、
騏驎,
誤矣。
是故顏淵庶幾,
不似孔子;
有若恆庸,
反類聖人。
由是言之,
或時真鳳皇、
騏驎,
骨體不似;
恆庸鳥獸,
毛色類真。
知之如何?
[050-4a]
儒者自謂見鳳皇、
騏驎輒而知之,
則是自謂見聖人輒而知之也。
皋陶馬口,
孔子反宇,
設使(
輒)有知而絕殊,
馬口反宇,
尚未可謂聖。
何則?
十二聖相不同,
前聖之相,
難以照後聖也。
骨法不同,
姓名不等,
身形殊狀,
生出異土,
雖復有聖,
何如知之?
桓君山謂楊子雲曰:
「如後世復有聖人,
徒知其才能之勝己,
多不能知其聖與非聖人也。」
子雲曰:
「誠然。」
夫聖人難知,
知能之美若桓、
楊者,
尚復不能知,
世儒懷庸庸之知,
齎無異之議,
見聖不能知,
可保必也。
夫不能知聖,
則不能知鳳皇與騏驎。
世人名鳳皇騏驎,
何用自謂能知之乎?
夫上世之名鳳皇、
騏驎,
聞其鳥獸之奇者耳。
毛角有奇,
又不妄翔苟遊,
與鳥獸爭飽,
則謂之鳳皇、
騏驎矣。
[050-5a]
世人之知聖,
亦猶此也。
聞聖人、
人之奇者,
身有奇骨,
知能博達,
則謂之聖矣。
及其知之,
非卒見蹔聞輒而名之為聖也,
與之偃伏,
從之受學,
然後知之。
何以明之?
子貢事孔子,
一年自謂過孔子,
二年自謂與孔子同,
三年自知不及孔子。
當一年、
二年之時,
未知孔子聖也,
三年之後,
然乃知之。
以子貢知孔子,
三年乃定,
世儒無子貢之才,
其見聖人,
不從之學,
任倉卒之視,
無三年之接,
自謂知聖,
誤矣。
少正卯在魯,
與孔子並。
孔子之門三盈三虛,
唯顏淵不去,
顏淵獨知孔子聖也。
夫門人去孔子歸少正卯,
不徒不能知孔子之聖,
又不能知少正卯之佞,
門人皆惑。
子貢曰:
「夫少正卯、
魯之聞人也,
夫子為政,
何以先誅之?」
孔子曰:
「賜退!
非爾所及!」
夫才能知佞若子貢,
尚不能知聖,
世儒見聖,
自謂能知之,
妄也。
[050-6a]
夫以不能知聖言之,
則亦知其不能知鳳皇與騏驎也。
使鳳皇羽翮長廣,
騏驎體高大,
則見之者以為大鳥巨獸耳,
何以別之?
如必以巨大別之,
則其知聖人亦宜以巨大。
春秋之時,
鳥有爰居,
不可以為鳳皇;
長狄來至,
不可以為聖人。
然則鳳皇、
騏驎與鳥獸等也,
世人見之,
何用知之?
如以中國無有,
從野外來而知之,
則是鸜鵒同也。
鸜鵒、
非中國之禽也,
鳳皇、
騏驎、
亦非中國之禽獸也。
皆非中國之物,
儒者何以謂鸜鵒惡、
鳳皇、
騏驎善乎?
[050-7a]
或曰:
「孝宣之時,
鳳皇集于上林,
群鳥從之以千萬數。
以其眾鳥之長,
聖神有異,
故群鳥附從。
如見大鳥來集,
群鳥附之,
則是鳳皇。
鳳皇審,
則麒麟定矣。」
夫鳳皇與騏驎同性,
鳳皇見,
群鳥從,
騏驎見,
眾獸亦宜隨。
案《春秋》之麟,
不言眾獸隨之。
宣帝、
武帝皆得騏驎,
無眾獸附從之文。
如以騏驎為人所獲,
附從者散;
鳳皇人不獲,
自來蜚翔,
附從可見。
《書》曰:
「《簫韶》九成,
鳳皇來儀。」
《大傳》曰:
「鳳皇在列樹。」
不言群鳥從也。
豈宣帝所致者異哉?
[050-8a]
或曰:
「記事者失之。
唐、虞之君,
鳳皇實有附從。
上世久遠,
記事遺失;
經書之文,
末足以實也。」
夫實有而記事者失之,
亦有實無而記事者生之。
夫如是,
儒書之文,
難以實事。
案附從以知鳳皇,
未得實也。
且人有佞猾而聚者,
鳥亦有佼黠而從群者。
當唐、
虞之時,
鳳愨愿;
宣帝之時,
佼黠乎?
何其俱有聖人之德行,
動作之操不均同也?
[050-9a]
無鳥附從,
或時是鳳皇;
群鳥附從,
或時非也。
君子在世,
清節自守,
不廣結從,
出入動作,
人不附從。
豪猾之人,
任俠用氣,
往來進退,
士眾雲合,
夫鳳皇、
君子也,
必以隨多者效鳳皇,
是豪黠為君子也。
歌曲彌妙,
和者彌寡;
行操益清,
交者益鮮。
鳥獸亦然。
必以附從效鳳皇,
是用和多為妙曲也。
龍與鳳皇為比類。
宣帝之時,
黃龍出于新豐,
群蛇不隨。
神雀、
鸞鳥,
皆眾鳥之長也,
其仁聖雖不及鳳皇,
然其從群鳥亦宜數十。
信陵、
孟嘗,
食客三千,
稱為賢君;
漢將軍衛青及將軍霍去病,
門無一客,
亦稱名將。
太史公曰:
「盜跖橫行,
聚黨數千人;
伯夷、
叔齊,
隱處首陽山。」
鳥獸之操,
與人相似。
人之得眾,
不足以別賢,
以鳥附從審鳳皇,
如何?
[050-10a]
或曰:
「鳳皇、
騏驎,
太平之瑞也。
太平之際,
見來至也。
然亦有未太平而來至也。
鳥獸奇骨異毛,
卓絕非常,
則是矣,
何為不可知?」
鳳皇、
騏驎,
通常以太平之時來至者?
春秋之時,
騏驎嘗嫌於王孔子而至。
光武皇帝生於濟陽,
鳳皇來集。
夫光武始生之時,
成、哀之際也,
時未太平,
而鳳皇至。
如以自為光武有聖德而來,
是則為聖王始生之瑞,
不為太平應也。
嘉瑞或應太平,
或為始生,
其實難知。
獨以太平之際驗之,
如何?
[050-11a]
或曰:
「鳳皇騏驎,
生有種類,
若龜龍有種類矣。
龜故生龜,
龍故生龍,
形色小大,
不異於前者也。
見之父,
察其子孫,
何為不可知?」
夫恆物有種類,
瑞物無種適生,
故曰
「德應」,
龜龍然也。
人見
「神」
龜
「靈」
龍,而別之乎?
宋元王之時,
漁者網得神龜焉,
漁父不知其神也。
方今世儒,
漁父之類也。
以漁父不而知神龜,
則亦知夫世人不而知靈龍也。
[050-12a]
龍或時似蛇,
蛇或時似龍。
韓子曰:
「馬之似鹿者千金。」
良馬似鹿,
神龍或時似蛇。
如審有類,
形色不異。
王莽時有大鳥如馬,
五色龍文,
與眾鳥數十,
集于沛國蘄縣。
宣帝時鳳皇集于地,
高五尺,
與言
「如馬」,
身高同矣;
文章五色,
與言
「五色龍文」,
物色均矣;
「眾鳥數十」,
與言
「俱集」、
「附從」
等也。
如以宣帝時鳳皇體色、
眾鳥附從案知鳳皇,
則王莽所致鳥、
鳳皇也。
如審是,
王莽致之,
是非瑞也。
如非鳳皇,
體色、
附從,
何為均等?
[050-13a]
且瑞物皆起和氣而生,
生於常類之中,
而有詭異之性,
則為瑞矣。
故夫鳳皇之至也,
猶赤烏之集也。
謂鳳皇有種,
赤烏復有類乎?
嘉禾、
醴泉、
甘露,
嘉禾生於禾中,
與禾中異穗,
謂之嘉禾。
醴泉、
甘露,
出而甘美也,
皆泉、
露之所生出,
非天上有甘露之種,
地下有醴泉之類,
聖治公平,
而乃沾下產出也。
蓂莢、
朱草,
亦生在地,
集於眾草,
無常本根,
暫時產出,
旬月枯折,
故謂之瑞。
夫鳳皇、
騏驎,
亦瑞也,
何以有種類?
[050-14a]
案周太平,
越常獻白雉。
白雉、
雉生而白色耳,
非有白雉之種也。
魯人得戴角之麞,
謂之騏驎,
亦或時生於麞,
非有騏驎之類。
由此言之,
鳳皇亦或時生於鵠鵲,
毛奇羽殊,
出異眾鳥,
則謂之鳳皇耳,
安得與眾鳥殊種類也?
有若曰:
「騏驎之於走獸,
鳳皇之於飛鳥,
太山之於丘垤,
河海之於行潦,
類也。」
然則鳳皇、
騏驎,
都與鳥獸同一類,
體色詭耳!
安得異種?
同類而有奇,
奇為不世,
不世難審,
識之如何?
[050-15a]
堯生丹朱,
舜生商均。
商均、
丹朱,
堯、舜之類也,
骨性詭耳。
鯀生禹,
瞽瞍生舜。
舜、禹,
鯀、瞽瞍之種也,
知德殊矣。
試種嘉禾之實,
不能得嘉禾。
恆見粢粱之粟,
莖穗怪奇。
人見叔梁紇,
不知孔子父也;
見伯魚,
不知孔子之子也。
張湯之父五尺,
湯長八尺,
湯孫長六尺。
孝宣鳳皇高五尺,
所從生鳥或時高二尺,
後所生之鳥或時高一尺,
安得常種?
種類無常,
故曾晳生參,
氣性不世,
顏路出回,
古今卓絕。
馬有千里,
不必騏驥之駒;
鳥有仁聖,
不必鳳皇之鶵。
山頂之溪,
不通江湖,
然而有魚,
水精自為之也。
廢庭壞殿,
基上草生,
地氣自出之也。
按溪水之魚,
殿基上之草,
無類而出,
瑞應之自至,
天地未必有種類也。
[050-16a]
夫瑞應猶災變也。
瑞以應善,
災以應惡,
善惡雖反,
其應一也。
災變無種,
瑞應亦無類也。
陰陽之氣、
天地之氣也,
遭善而為和,
遇惡而為變,
豈天地為善惡之政,
更生和變之氣乎?
然則瑞應之出,
殆無種類,
因善而起,
氣和而生。
亦或時政平氣和,
眾物變化,
猶春則鷹變為鳩,
秋則鳩化為鷹,
蛇鼠之類輒為魚鱉,
蝦蟆為鶉,
雀為蜄蛤。
物隨氣變,
不可謂無。
黃石為老父,
授張良書,
去復為石,
世儒知之。
或時太平氣和,
麞為騏驎,
鵠為鳳皇。
因故氣性,
隨時變化,
豈必有常類哉?
襃姒、
玄黿之子,
二龍漦也。
晉之二卿、
熊羆之裔也。
吞燕子、
薏苡、
履大跡之語,
世之人然之,
獨謂瑞有常類哉?
以物無種計之,
以人無類議之,
以體變化論之,
鳳皇、
騏驎生無常類,
則形色何為當同?
[050-17a]
案《禮記瑞命篇》云:
「雄曰鳳,
雌曰皇。
雄鳴曰即即,
雌鳴曰足足。」
《詩》云:
「梧桐生矣,
于彼高岡。
鳳皇鳴矣,
于彼朝陽。
菶菶萋萋,
噰噰喈喈。」
《瑞命》與《詩》,
俱言鳳皇之鳴,
《瑞命》之言
「即即足足」,
《詩》云
「雍雍喈喈」,
此聲異也。
使聲審,
則形不同也;
使聲同,
《詩》與《禮》異。
世傳鳳皇之鳴,
故將疑焉。
[050-18a]
案魯之獲麟,
云
「有麞而角」。
言
「有麞」
者,色如麞也。
麞色有常,
若鳥色有常矣。
武王之時,
火流為烏,
云
「其色赤」。
赤非烏之色,
故言
「其色赤」。
如似麞而色異,
亦當言其色白若黑。
今成事色同,
故言
「有麞」。
麞無角,
有異於故,
故言
「而角」
也。夫如是,
魯之所得驎者,
若麞之狀也。
武帝之時,
西巡狩,
得白驎,
一角而五趾。
角或時同,
言
「五趾」
者,足不同矣。
魯所得麟,
云
「有麞」,
不言色者,
麞無異色也。
武帝云
「得白驎」,
色白不類麞,
故不言
「有麞」,
正言
「白驎」,
色不同也。
孝宣之時九真貢,
獻驎,
狀如鹿而兩角者,
孝武言一,
角不同矣。
《春秋》之麟如麞,
宣帝之驎言如鹿,
鹿與麞,
小大相倍,
體不同也。
[050-19a]
夫三王之時,
驎毛色、
角趾、
身體高大不相似類。
推此准後世,
驎出必不與前同,
明矣。
夫騏驎、
鳳皇之類,
騏驎前後體色不同,
而欲以宣帝之時所見鳳皇,
高五尺,
文章五色,
準前況後,
當復出鳳皇,
謂與之同,
誤矣。
後當復出見之鳳皇、
騏驎,
必已不與前世見出者相似類,
而世儒自謂見輒而知之,
奈何?
[050-20a]
案魯人得驎,
不敢正名驎,
曰
「有麞而角」
者,時誠無以知也。
武帝使謁者終軍議之,
終軍曰:
「野禽并角,
明天下同本也。」
不正名驎,
而言
「野禽」
者,終軍亦疑無以審也。
當今世儒之知,
不能過魯人與終軍,
其見鳳皇、
騏驎,
必從而疑之非恆之鳥獸耳,
何能審其鳳皇、
騏驎乎?
[050-21a]
以體色言之,
未必等;
以鳥獸隨從多者言之,
未必善;
以希見言之,
有鸜鵒來;
以相奇言之,
聖人有奇骨體,
賢者亦有奇骨。
聖賢俱奇,
人無以別。
由賢聖言之,
聖鳥聖獸亦與恆鳥庸獸俱有奇怪。
聖人賢者亦有知而絕殊,
骨無異者;
聖賢鳥獸亦有仁善廉清,
體無奇者。
世或有富貴不聖,
身有骨為富貴表,
不為聖賢驗。
然則鳥亦有五采,
獸有一角,
而無仁聖者。
夫如是,
上世所見鳳皇、
騏驎,
何知其非恆鳥獸?
今之所見鵲麞之屬,
安知非鳳皇、
騏驎也?
[050-22a]
方今聖世,
堯、舜之主,
流布道化,
仁聖之物,
何為不生?
或時以有鳳皇、
騏驎,
亂於鵠鵲、
麞鹿,
世人不知。
美玉隱在石中,
楚王令尹不能知,
故有抱玉泣血之痛。
今或時鳳皇、
騏驎以仁聖之性,
隱於恆毛庸羽,
無一角五色表之,
世人不之知,
猶玉在石中也,
何用審之?
為此論草於永平之初,
時來有瑞,
其孝明宣惠,
眾瑞並至。
至元和、
章和之際,
孝章耀德,
天下和洽,
嘉瑞、
奇物同時俱應,
鳳皇、
騏驎連出重見,
盛於五帝之時。
此篇已成,
故不得載。
[050-23a]
或問曰:
「《講瑞》謂鳳皇、
騏驎難知,
世瑞不能別。
今孝章之所致鳳皇、
騏驎,
不可得知乎?」
曰:五鳥之記,
四方中央,
皆有大鳥,
其出,
眾鳥皆從,
小大毛色類鳳皇,
實難知也,
故夫世瑞不能別。
別之如何?
以政治、
時王之德。
不及唐、
虞之時,
其鳳皇、
騏驎,
目不親見,
然而唐、
虞之瑞,
必真是者,
堯之德明也。
孝宣比堯、
舜,天下太平,
萬里慕化,
仁道施行,
鳥獸仁者,
感動而來,
瑞物小大、
毛色、
足翼必不同類。
以政治之得失,
主之明闇,
準況眾瑞,
無非真者。
事或難知而易曉,
其此之謂也。
又以甘露驗之。
甘露、
和氣所生也。
露無故而甘,
和氣獨已至矣。
和氣至,
甘露降,
德洽而眾瑞湊。
案永平以來,
訖於章和,
甘露常降,
故知眾瑞皆是,
而鳳凰、
騏驎皆真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