KR3j0080 論衡-漢-王充 (tls)



[023-1a]

23 《雷虛篇》



盛夏之時,
雷電迅疾,
擊折樹木,
壞敗室屋,
時犯殺人。
世俗以為「擊折樹木、壞敗室屋」者,
天取龍;
其「犯殺人」也,
謂之有陰過。
飲食人以不潔淨,
天怒,擊而殺之。


隆隆之聲,
天怒之音也,
若人之呴吁矣。
世無愚智,
莫謂不然。
推人道以論之,
虛妄之言也。


[023-2a]
夫雷之發動,
一氣一聲也。
折木壞屋,亦犯殺人;
犯殺人時,亦折木壞屋。


獨謂折木壞屋者,
天取龍;
犯殺人,
罰陰過,
與取龍吉凶不同,
並時共聲,
非實道也。


[023-3a]
論者以為,「隆隆」者、
天怒呴吁之聲也。
此便於罰過,
不宜於取龍。
罰過,
天怒可也;
取龍,
龍何過而怒之?


如龍神,
天取之,
不宜怒;
如龍有過,
與人同罪,
殺龍而已,
何為取也?


殺人,
怒可也;
取龍,
龍何過而怒之?
殺人
不取,
殺龍
取之,


人、龍之罪何別?
而其殺之何異?
然則取龍之說既不可聽,
罰過之言復不可從。


[023-4a]
何以效之?[023-5a]
案雷之聲,迅疾之時,
人仆死於地,
隆隆之聲,臨人首上,
故得殺人。


審隆隆者,天怒乎?
怒用口,口之怒氣殺人也。
口之怒氣,
安能殺人?
人為雷所殺,
詢其身體,
若燔灼之狀也。
如天用口怒,
口怒生火乎?


且口著乎體,
口之動,與體俱。
當擊折之時,
聲著于地;
其衰也,
聲著于天。
夫如是,
聲著地之時,
口至地,
體亦宜然。


當雷聲迅疾之時,
仰視天,
不見天之下。
不見天之下,
則夫隆隆之聲者,
非天怒也。
天之怒,與人無異。


人怒,
身近人則聲疾,
遠人則聲微。
今天聲近,
其體遠,
非怒之實也。
且雷聲迅疾之時,
聲東西或南北。


如天怒體動,
口東西南北,
仰視天,亦宜東西南北。


[023-6a]
或曰:
「天已東西南北矣,
雲雨冥晦,
人不能見耳。」
夫千里不同風,
百里不共雷。
《易》曰:
「震驚百里。」


雷電之地,
雷雨晦冥,
百里之外,無雨之處,
宜見天之東西南北也。
口著於天,
天宜隨口,
口一移,普天皆移,
非獨雷雨之地,
天隨口動也。


且所謂怒者,誰也?
天神邪?
蒼蒼之天也?
如謂天神,
神怒無聲;
如謂蒼蒼之天,
天者體,不怒,
怒用口。


[023-7a]
且天地相與,
夫婦也,
其即民父母也。
子有過,
父怒,
笞之致死,
而母不哭乎?
今天怒殺人,
地宜哭之。
獨聞天之怒,
不聞地之哭。


如地不能哭,
則天亦不能怒。
[023-8a]
且有怒則有喜。
人有陰過,
亦有陰善。


有陰過,
天怒殺之;
如有陰善,
天亦宜喜以賞之。
隆隆之聲,謂天之怒;
亦如天之喜,哂然而笑。
人有喜怒,
故謂天喜怒。


推人以知天,
知天本於人,
如人不怒,
則亦無緣謂天怒也。
緣人以知天,
宜盡人之性。


人性怒則呴吁,
喜則歌笑。
比聞天之怒,
希聞天之喜;
比見天之罰,
希見天之賞。
豈天怒不喜,
希貪於罰,於賞哉?
何怒罰有效,
喜賞無驗也?[023-9a]


且雷之擊也,
「折木壞屋」,
「時犯殺人」,
以為天怒。
時或徒雷,
無所折敗,
亦不殺人,
天空怒乎?


人君不空喜怒,
喜怒必有賞罰。
無所罰而空怒,
是天妄也。
妄則失威,
非天行也。
政事之家,
以寒溫之氣,為喜怒之候,


人君喜即天溫,
怒則天寒。
雷電之日,
天必寒也。
高祖之先,劉媼
曾息大澤之陂,
夢與神遇,
此時雷電晦冥。
天方施氣,
宜喜之時也;
何怒而雷?


如用擊折者為怒,
不擊折者為喜,
則夫隆隆之聲,
不宜同音。
人怒喜異聲,
天怒喜同音,
與人乖異,
則人何緣謂之天怒?[023-10a]


且「飲食人以不潔淨」,
小過也。
以至尊之身,
親罰小過,
非尊者之宜也。
尊不親罰過,
故王不親誅罪。
天尊於王,


親罰小過,
是天德劣於王也。
且天之用心,
猶人之用意。
人君罪惡,
初聞之時,
怒以非之,
及其誅之,
哀以憐之。


故《論語》曰:
「如得其情,
則哀憐而勿喜。」
紂、至惡也,
武王將誅,
哀而憐之,
故《尚書》曰:
「予惟率夷憐爾。」


人君誅惡,
憐而殺之,
天之罰過,
怒而擊之,
是天少恩而人多惠也。


[023-11a]
說雨者,以為天施氣。
天施氣,
氣渥為雨,
故雨潤萬物,
名曰澍。
人不喜,
不施恩;
天不說,
不降雨。


謂雷、
天怒,
雨者、
天喜也。
雷起常與雨俱,
如論者之言
天怒且喜也。
人君賞罰不同日,
天之怒喜,不殊時,


天人相違,
賞罰乖也。
且怒喜具形,亂也。
惡人為亂,
怒罰其過,
罰之以亂,
非天行也。


冬雷,人謂之陽氣洩;
春雷,謂之陽氣發;
夏雷,不謂陽氣盛,
謂之天怒,
竟虛言也。


[023-12a]
人在天地之間,
物也;
物、亦物也。
物之飲食,
天不能知;
人之飲食,
天獨知之。
萬物於天,
皆子也。
父母於子,
恩德一也,


豈為貴賢加意,
賤愚不察乎?
何其察人之明,
省物之闇也!
犬豕食,人以腐臭
食之,天不殺也。


如以人貴而獨禁之,
則鼠洿人飲食,
人不知,
誤而食之,
天不殺也。
如天能原鼠,
則亦能原人。
人誤以不潔淨飲食人,
人不知而食之耳,


豈故舉腐臭以予之哉?
如故予之,
人亦不肯食。
[023-13a]
呂后斷戚夫人手,
去其眼,
置於廁中,
以為人豕。
呼人示之,
人皆傷心。


惠帝見之,
疾臥不起。
呂后故為,
天不罰也;
人誤不知,
天輒殺之。
不能原誤,反而貰故,
天治悖也。


夫人食不淨之物,
口不知人其洿也;
如食,己
知之,
名曰腸洿。
戚夫人入廁,
身體。
辱之與洿何以別?
腸之與體何以異?


為腸不為體,
傷洿不病辱,
非天意也。
且人聞人食不清之物,
心平如故,
觀戚夫人者,
莫不傷心。
人傷,
天意悲矣。


夫悲戚夫人,則怨呂后。
案呂后之崩,
未必遇雷也。
道士劉春,熒惑楚王英,
使食不清。
春死
未必遇雷也。


建初四年夏六月,
雷擊殺會稽鄞專日食羊五頭,
皆死。
夫羊有何陰過,而雷殺之?
舟人洿溪上流,
人飲下流,
舟人不雷死。


[023-14a]
天神之處天,
猶王者之居也。
王者居重關之內,
則天之神宜在隱匿之中;
王者居宮室之內,
則天亦有太微、紫宮、軒轅、文昌之坐。


王者與人相遠,
不知人之陰惡;
天神在四宮之內,
何能見人闇過?
王者聞人過,
以人知;
天知人惡,
亦宜因鬼。


使天問過於鬼神,
則其誅之
宜使鬼神;
如使鬼神,
則天怒,
鬼神也,
非天也。


[023-15a]
且王斷刑以秋,
天之殺用夏,
此王者用刑違天時。
奉天而行,
其誅殺也,
宜法象上天。


天殺用夏,
王誅以秋,
天人相違,
非奉天之義也。
[023-16a]
或論曰:
「飲食人不潔淨,
天之大惡也,


殺大惡
不須時。」
王者大惡,
謀反、大逆無道也;
天之大惡,
飲食人不潔清,
天之所惡,
小大不均等也。


如小大同,
王者宜法天,
制飲食人不潔清之法為死刑也。
聖王有天下,
制刑不備此法,
聖王闕略,
有遺失也。


[023-17a]
或論曰:
「鬼神治陰,
王者治陽。
陰過闇昧,
人不能覺,
故使鬼神主之。」


曰:
陰過非一也,
何不盡殺?
案一過,
非治陰之義也。
天怒不旋日,
人怨不旋踵。


人有陰過,
或時有用冬,
未必專用夏也。
以冬過誤,
不輒擊殺,
遠至於夏,
非不旋日之意也。


[023-18a]
圖畫之工,
圖雷之狀,
纍纍如連鼓之形。
又圖一人,
若力士之容,
謂之雷公,
使之左手引連鼓,
右手推之,
若擊之狀。


其意以為,雷聲隆隆者,
連鼓相扣擊之音也;
其魄然若敝裂者,
椎所擊之聲也;
其殺人也,
引連鼓相椎,
并擊之矣。


世人信之,
莫謂不然。
如復原之,
虛妄之象也。


[023-19a]
夫雷、
非聲則氣也。
聲與氣,
安可推引而為連鼓之形乎?
如審可推引,
則是物也。
相扣而音鳴者,
非鼓即鍾也。


夫隆隆之聲,
鼓與鍾邪?
如審是也,
鍾鼓而不空懸,
須有筍𧇽,
然後能安,
然后能鳴。


今鍾鼓無所懸著,
雷公之足,無所蹈履,
安得而為雷?[023-20a]


或曰:
「如此固為神。
如必有所懸著,
足有所履,
然後而為雷,
是與人等也,
何以為神?」


曰:
神者、
恍惚無形,
出入無門,
上下無垠,
故謂之神。
今雷公有形,
雷聲有器,
安得為神?


如無形,
不得為之圖象;
如有形,
不得謂之神。
謂之神龍升天,
實事者謂之不然,
以人時或見龍之形也。


以其形見,
故圖畫升龍之形也;
以其可畫,
故有不神之實。


難曰:
「人亦見鬼之形,
鬼復神乎?」
曰:
人時見鬼,
有見雷公者乎?
鬼名曰神,
其行蹈地,
與人相似。


雷公頭不懸於天,
足不蹈於地,
安能為雷公?
飛者皆有翼,
物無翼而飛
謂仙人。
畫仙人之形,
為之作翼。


如雷公與仙人同,
宜復著翼。
使雷公不飛,
圖雷家言其飛,
非也;
使實飛,
不為著翼,
又非也。


夫如是,
圖雷之家,畫雷之狀,
皆虛妄也。
且說雷之家,
謂雷、
天怒呴吁也;
圖雷之家,
謂之雷公怒引連鼓也。


審如說雷之家,
則圖雷之家非;
審如圖雷之家,
則說雷之家誤。
二家相違也,
并而是之,
無是非之分。


無是非之分,
故無是非之實。
無以定疑論,
故虛妄之論勝也。


[023-21a]
《禮》曰:
「刻尊為雷之形。」
一出一入,
一屈一伸,
為相校軫則鳴。
校軫之狀,
鬱律嵔壘之類也。
此象類之矣。


氣相校軫分裂,
則隆隆之聲、
校軫之音也。
魄然若襒裂者,
氣射之聲也,
氣射中人,
人則死矣。


[023-22a]
實說
雷者,太陽之激氣也。
何以明之?
正月陽動,
故正月始雷;
五月陽盛,
故五月雷迅;


秋冬陽衰,
故秋冬雷潛。
盛夏之時,
太陽用事,
陰氣乘之。
陰陽分爭
則相校軫,
校軫則激射,
激射為毒,


中人輒死,
中木木折,
中屋屋壞。
人在木下屋間,
偶中而死矣。
何以驗之?


試以一斗水灌冶鑄之火,
氣激襒裂,
若雷之音矣。
或近之,
必灼人體。
天地為鑪,大矣;
陽氣為火,猛矣;
雲雨為水,多矣,


分爭激射,
安得不迅?
中傷人身,
安得不死?
當冶工之消鐵也,
以土為形,


燥則鐵下,
不則躍溢而射。
射中人身,
則皮膚灼剝。
陽氣之熱,
非直消鐵之烈也;
陰氣激之,
非直土泥之濕也;
激氣中人,
非直灼剝之痛也。


[023-23a]
夫雷、
火也,
火氣剡人,
人不得無迹。
如炙處狀似文字,
人見之,
謂天記書其過,
以示百姓。
是復虛妄也。


[023-24a]
使人盡有過,
天用雷殺人,
殺人當彰其惡,
以懲其後,
明著其文字,
不當闇昧。
《圖》出於河,
《書》出於洛,


《河圖》、《洛書》,
天地所為,
人讀知之。
今雷死之書,
亦天所為也,
何故難知?


如以一人皮不可書,
魯惠公夫人仲子,
宋武公女也,
生而有文在掌,
曰:「為魯夫人。」
文明可知,
故仲子歸魯。
雷書不著,
故難以懲後。


夫如是,
火剡之跡,
非天所刻畫也。
或頗有而增其語,
或無有而空生其言。
虛妄之俗,
好造怪奇。


[023-25a]
何以驗之,雷者火也?
以人中雷而死,
即詢其身,
中頭則鬚髮燒燋,
中身則皮膚灼燌,
臨其尸上聞火氣,
一驗也。


道術之家,以為雷
燒石,色赤,
投於井中,
石燋井寒,
激聲大鳴,
若雷之狀,
二驗也。


人傷於寒,
寒氣入腹,
腹中素溫,
溫寒分爭,
激氣雷鳴,
三驗也。
當雷之時,
電光時見
大火,若人之耀,


四驗也。
當雷之擊
時,
或燔人室屋,及地草木,
五驗也。
夫論雷之為火有五驗,
言雷為天怒無一效,
然則雷為天怒,
虛妄之言。


[023-26a]
雖難曰:
《論語》云:
「迅雷風烈必變。」
《禮記》曰:
「有疾風迅雷甚雨則必變,


雖夜必興,
衣服,冠而坐。」
懼天怒,
畏罰及己也。
如雷不為天怒,
其擊不為罰過,
則君子何為為雷變動、朝服而正坐子[023-27a] 乎?


曰:
天之與人猶父子,
有父為之變,
子安能忽?
故天變,
己亦宜變。
順天時,
示己不違也。


人聞犬聲於外,
莫不驚駭,
竦身側耳以審聽之,
況聞天變異常之聲,
軒軯迅疾之音乎?


《論語》所指,
《禮記》所謂,
皆君子也。
君子重慎,
自知無過,如日月之蝕,
無陰闇食人以不潔清之事,


內省不懼,
何畏於雷?
如審不畏雷,
則其變動不足以效天怒。
何則?
不為己也。


如審畏雷,
亦不足以效罰陰過。
何則?
雷之所擊,
多無過之人,
君子恐偶遇之,
故恐懼變動。


夫如是,
君子變動,
不能明雷為天怒,
而反著雷之妄擊也。
妄擊不罰過,
故人畏之。
如審罰過,
有過之人乃當懼耳,
君子之人無為恐也。


宋王問唐鞅曰:
「寡人所殺戮者眾矣,
而群臣愈不畏,
其故何也?」
唐鞅曰:
「王之所罪,
盡不善者也。
罰不善,
善者胡為畏?


王欲群臣之畏也,
不若毋辨其善與不善而時罪之,
若此,斯群臣畏矣。」
宋王行其言,
群臣畏懼,


宋國大恐。
夫宋王妄刑,
故宋國大恐;
懼雷電妄擊,
故君子變動。
君子變動,
宋國大恐之類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