KR3j0080 論衡-漢-王充 (tls)


[083-1a]

83 《案書篇》



儒家之宗、
孔子也,
墨家之祖、
墨翟也。
且案儒道傳而墨法廢者,
儒之道義可為,
而墨之法議難從也。
何以驗之?
墨家薄葬、
右鬼,
道乖相反違其實,
宜以難從也。
乖違如何?
使鬼非死人之精也,
右之未可知。
今墨家謂鬼審死人之精也,
厚其精而薄其屍,
此於其神厚而於其體薄也。
薄厚不相勝,
華實不相副,
則怒而降禍,
雖有其鬼,
終以死恨。
人情欲厚惡薄,
神心猶然。
用墨子之法,
事鬼求福,
福罕至而禍常來也。
以一況百,
而墨家為法,
皆若此類也。
廢而不傳,
蓋有以也。
[083-2a]


《春秋左氏傳》者、
蓋出孔子壁中。
孝武皇帝時,
魯共王壞孔子教授堂以為宮,
得佚《春秋》三十篇,
《左氏傳》也。
公羊高、
穀梁寘、
胡母氏皆傳《春秋》,
各門異戶,
獨《左氏傳》為近得實。
何以驗之?
《禮記》造於孔子之堂,
太史公、
漢之通人也,
左氏之言與二書合,
公羊高、
穀梁寘、
胡母氏不相合。
又諸家去孔子遠,
遠不如近,
聞不如見。
劉子政玩弄《左氏》,
童僕妻子皆呻吟之。
光武皇帝之時,
陳元、
范升上書連屬,
條事是非,
《左氏》遂立。
范升尋因罪罷。
元、升、
天下極才,
講論是非,
有餘力矣。
陳元言訥,
范升章詘,
《左氏》得實,
明矣。
言多怪,
頗與孔子不語怪力相違返也。
《呂氏春秋》亦如此焉。
《國語》,
《左氏》之外傳也,
左氏傳經,
辭語尚略,
故復選錄《國語》之辭以實。
然則《左氏》、
《國語》,
世儒之實書也。
[083-3a]


公孫龍著《堅白》之論,
析言剖辭,
務折曲之言,
無道理之較,
無益於治。
齊有三鄒子之書,
瀇洋無涯,
其文少驗,
多驚耳之言。
案大才之人,
率多侈縱,
無實是之驗;
華虛誇誕,
無審察之實。
商鞅相秦,
作《耕戰》之術。
管仲相齊,
造《輕重》之篇。
富民豐國,
彊主弱敵,
公賞罰,
與鄒衍之書並言,
而太史公兩紀,
世人疑惑,
不知所從。
案張儀與蘇秦同時,
蘇秦之死,
儀固知之。
儀知各審,
宜從儀言,
以定其實,
而說不明,
兩傳其文。
東海馮商亦作列傳,
豈《蘇秦》、
商之所為邪?
何文相違甚也?
《三代世表》言五帝三王皆黃帝子孫,
自黃帝轉相生,
不更稟氣於天。
作《殷本紀》,
言契母簡狄浴於川,
遇玄鳥墜卵,
吞之,
遂生契焉。
及《周本紀》,
言后稷之母姜嫄野出,
見大人跡,
履之,
則妊身,
生后稷焉。
夫觀《世表》,
則契與后稷、
黃帝之子孫也;
讀《殷》、
《周本紀》,
則玄鳥、
大人之精氣也。
二者不可兩傳,
而太史公兼紀不別。
案帝王之妃,
不宜野出,
浴於川水。
今言浴於川,
吞玄鳥之卵;
出於野,
履大人之跡,
違尊貴之節,
誤是非之言也。
[083-4a]


《新語》、
陸賈所造,
蓋董仲舒相被服焉,
皆言君臣政治得失,
言可采行,
事美足觀。
鴻知所言,
參貳《經》《傳》,
雖古聖之言,
不能過增。
陸賈之言,
未見遺闕;
而仲舒之言雩祭可以應天,
土龍可以致雨,
頗難曉也。
夫致旱者以雩祭,
不夏郊之祀,
豈晉侯之過邪?
以政失道,
陰陽不和也。
晉廢夏郊之祀,
晉侯寢疾,
用鄭子產之言,
祀夏郊而疾愈。
如審雩不脩,
龍不治,
與晉同禍,
為之再也。
以政致旱,
宜復以政。
政虧,
而復脩雩治龍,
其何益哉?
《春秋》公羊氏之說:
「亢陽之節,
足以復政。」
陰陽相渾,
旱湛相報,
天道然也,
何乃脩雩設龍乎?
雩祀神喜哉?
或雨至,
亢陽不改,
旱禍不除,
變復之義,
安所施哉?
且夫寒溫與旱湛同,
俱政所致,
其咎在人。
獨為亢旱求福,
不為寒溫求祐,
未曉其故。
如當復報寒溫,
宜為雩、
龍之事。
鴻材巨識,
第兩疑焉。
[083-5a]


董仲舒著書,
不稱子者,
意殆自謂過諸子也。
漢作書者多,
司馬子長、
楊子雲,
河、漢也,
其餘,
涇、渭也。
然而子長少(󰊛)
臆中之說,
子雲無世俗之論。
仲舒說道術奇矣,
北方三家尚矣。
讖書云:
「董仲舒、
亂我書。」
蓋孔子言也。
讀之者或為
「亂我書」
者,煩亂孔子之書也;
或以為亂者、
理也,
理孔子之書也。
共一
「亂」
字,理之與亂,
相去甚遠。
然而讀者用心不同,
不省本實,
故說誤也。
夫言煩亂孔子之書,
才高之語也;
其言理孔子之書,
亦知奇之言也。
出入聖人之門,
亂理孔子之書,
子長、
子雲無此言焉。
世俗用心不實,
省事失情,
二語不定,
轉側不安。
案仲舒之書,
不違儒家,
不反孔子。
其言煩亂孔子之書者,
非也;
孔子之書不亂,
其言理孔子之書者,
亦非也。
孔子曰:
「師摯之始,
《關雎》之亂,
洋洋乎盈耳哉!」
亂者、
終孔子言也。
孔子生周,
始其本;
仲舒在漢,
終其末。
班叔皮續《太史公書》,
蓋其義也。
賦頌篇下其有
「亂曰」
章,蓋其類也。
孔子終論,
定於仲舒之言,
其修雩治龍,
必將有義,
未可怪也。
[083-6a]


顏淵曰:
「舜何人也?
予何人也?」
五帝三王,
顏淵獨慕舜者,
知己步騶有同也。
知德所慕,
默識所追,
同一實也。
仲舒之言道德政治,
可嘉美也;
質定世事,
論說世疑,
桓君山莫上也。
故仲舒之文可及,
而君山之論難追也。
驥與眾馬絕跡,
或蹈驥哉?
有馬於此?
足行千里,
終不名驥者,
與驥毛色異也。
有人於此,
文偶仲舒,
論次君山,
終不同於二子者,
姓名殊也。
故馬效千里,
不必驥騄;
人期賢知,
不必孔、
墨。何以驗之?
君山之論難追也。
兩刃相割,
利鈍乃知;
二論相訂,
是非乃見。
是故韓非之《四難》、
桓寬之《鹽鐵》,
君山《新論》之類也。
世人或疑,
言非是偽,
論者實之,
故難為也。
卿決疑訟,
獄定嫌罪,
是非不決,
曲直不立,
世人必謂卿獄之吏才不任職。
至於論,
不務全疑,
兩《傳》并紀,
不宜明處,
孰與剖破渾沌,
解決亂絲,
言無不可知,
文無不可曉哉?
案孔子作《春秋》,
采毫毛之善,
貶纖介之惡。
可褒,
則義以明其行善;
可貶,
則明其惡以譏其操。
《新論》之義,
與《春秋》會一也。
[083-7a]


夫俗好珍古不貴今,
謂今之文不如古書。
夫古今一也,
才有高下,
言有是非,
不論善惡而徒貴古,
是謂古人賢今人也。
案東番鄒伯奇、
臨淮袁太伯、
袁文術、
會稽吳君高、
周長生之輩,
位雖不至公卿,
誠能知之囊橐,
文雅之英雄也。
觀伯奇之《元思》,
太伯之《易章句》,
文術之《咸銘》,
君高之《越紐錄》,
長生之《洞歷》,
劉子政、
揚子雲不能過也。
蓋才有淺深,
無有古今;
文有偽真,
無有故新。
廣陵陳子迴、
顏方,
今尚書郎班固、
蘭臺令楊終、
傅毅之徒,
雖無篇章,
賦頌記奏,
文辭斐炳,
賦象屈原、
賈生,
奏象唐林、
谷永,
並比以觀好,
其美一也。
當今未顯,
使在百世之後,
則子政、
子雲之黨也。
韓非著書,
李斯采以言事;
楊子雲作《太玄》,
侯鋪子隨而宣之。
非、斯同門,
雲、鋪共朝,
覩奇見益,
不為古今變心易意;
實事貪善,
不遠為術併肩以迹相輕,
好奇無已,
故奇名無窮。
楊子雲反《離騷》之經。
非能盡反,
一篇文往往見非,
反而奪之。
[083-8a]


《六略》之錄,
萬三千篇,
雖不盡見,
指趣可知,
略借不合義者,
案而論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