KR3j0080 論衡-漢-王充 (tls)



[019-1a]

19 《感虛篇》



儒者《傳書》言:
「堯之時,
十日並出,
萬物燋枯。
堯上射十日,
九日去,
一日常出。」[019-2a]
此言虛也。


[019-3a]
夫人之射也,
不過百步,
矢力盡矣。
日之行也,
行天星度,
天之去人,
以萬里數,


堯上射之,
安能得日?
使堯之時,
天地相近,
不過百步,
則堯射日,
矢能及之;
過百步,
不能得也。


[019-4a]
假使堯時
天地相近,
堯射得之,
猶不能傷日,
傷日何肯去?


何則?
日、火也,
使在地之火,
附一把炬,
人從旁射之,
雖中,安能滅之?
地火不為見射而滅,
天火何為見射而去?[019-5a]


此欲言
堯以精誠射之,
精誠所加,
金石為虧,
蓋誠無堅
則亦無遠矣。
夫水與火,
各一性也,


能射火而滅之,
則當射水而除之。
洪水之時,
氾濫中國,
為民大害,
堯何不推精誠射而除之?


堯能射日,
使火不為害,
不能射河,
使水不為害。
夫射水不能卻水,
則知射日之語
虛,非實也。


[019-6a]
或曰:
「日、氣也,
射雖不及,
精誠滅之。」
夫天亦遠,
使其為氣,
則與日月同;
使其為體,
則與金石等,


以堯之精誠,
滅日虧金石,
上射日則能穿天乎?
世稱桀、紂之惡,
射天而毆地;
譽高宗之德,
政消桑榖。


今堯不能以德滅十日,
而必射之,
是德不若高宗,
惡與桀、紂同也,
安能以精誠
獲天之應也?[019-7a]


《傳書》言:
「武王伐紂,
渡孟津,
陽侯之波,逆流而擊,
疾風晦冥,
人馬不見。


於是武王左操黃鉞,
右執白旄,
瞋目而麾之曰:
『余在,
天下誰敢害吾意者!』
於是風霽波罷。」[019-8a]
此言虛也。


[019-9a]
武王渡孟津時,
士眾喜樂,
前歌後舞,
天人同應。
人喜天怒,
非實宜也。
前歌後舞,
未必其實;


麾風而止之,
迹近為虛。
[019-10a]
夫風者、氣也,
論者以為
天地之號令也。
武王誅紂是乎?
天當安靜以祐之。


如誅紂非乎?
而天風者、怒也。
武王不奉天令,
求索己過,
瞋目言曰:
「余在,
天下誰敢害吾意者!」
重天怒,
增己之惡也,


風何肯止?
父母怒,
子不改過,
瞋目大言,
父母肯貰之乎?
如風、天所為,
禍氣自然,
是亦無知,


不為瞋目麾之故止。
夫風猶雨也,
使武王瞋目以旄麾
雨而止之乎?
武王不能止雨,
則亦不能止風。
[019-11a]
或時武王適麾之,
風偶自止,


世褒武王之德,
則謂武王能止風矣。


[019-12a]
《傳書》言:
「魯陽公與韓戰,
戰酣,日暮,
公援戈而麾之,
日為之反三舍。」[019-13a]


此言虛也。
[019-14a]
凡人能以精誠感動天者,
專心一意,
委務積神,
精通于天,
天為變動,
然尚未可謂然。
魯陽公志在於戰,
為日暮一麾,
安能令日反?


使聖人麾日,
日終不反,
魯陽公何人?
而使日反乎?[019-15a]
《鴻範》曰:
「星有好風,
星有好雨。
日月之行,
則有冬有夏。
月之從星,
則有風雨。」


夫星與日月同精,
日月不從星,
星輒復變。
明日月行有常度,
不得從星之好惡也,
安得從魯陽公之所欲?[019-16a]
星之在天也,
為日月舍,


猶地有郵亭,
為長吏廨也。
二十八舍有分度,
一舍十度,
或增或減。
言日反三舍,
乃三十度也。
日、日行一度,


一麾之間,
反三十日時所在度也?
如謂舍為度,
三度亦三日行也,
一麾之間,
令日卻三日也?[019-17a]
宋景公推誠
出三善言,
熒惑徙三舍,


實論者猶謂之虛。
魯陽公爭鬭,
惡日之暮,
以此一戈麾,
無誠心善言,
日為之反,
殆非其實哉!


且日、火也,
聖人麾火,
終不能卻,
魯陽公麾日,
安能使反?[019-18a]
或時戰時日正卯,
戰迷,
謂日之暮。
麾之,轉左
曲道,日若卻。


世好神怪,
因謂之反,
不道所謂也。


[019-19a]
《傳書》言:
「荊軻為燕太子
謀刺秦王,
白虹貫日。
衛先生為秦
畫長平之事,
太白蝕昴。」


此言精誠感天,
天為變動也。
[019-20a]
夫言
白虹貫日、
太白蝕昴,
實也。


言荊軻之謀、
衛先生之畫,
感動皇天,
故白虹貫日、
太白蝕昴者,
虛也。


[019-21a]
夫以筯撞鍾,
以筭擊鼓,
不能鳴者,
所用撞擊之者
小也。
今人之形不過七尺,
以七尺形中精神,
欲有所為,
雖積銳意,
猶筯撞鍾、筭擊鼓也,
安能動天?


精非不誠,
所用動者小也。
且所欲害者,人也,
人不動,
天反動乎?[019-22a]
問曰:
「人之害氣,
能相動乎?」


曰:
「不能。」
「豫讓欲害趙襄子,
襄子心動;


貫高欲篡高祖,
高祖亦心動。
二子懷精,
故兩主振感。」


曰:
禍變且至,
身自有怪,
非適人所能動也。
何以驗之?
時或遭狂人於途,
以刃加己,
狂人未必念害己身也,
然而己身先時已有妖怪矣。


由此言之,
妖怪之至,
禍變自凶之象,
非欲害己者之所為也。
且凶之人,卜得惡兆,
筮得凶卦,


出門見不吉,
占危睹禍氣。
禍氣見於面,
猶白虹、太白見於天也。
變見於天,
妖出於人,
上下適然,
自相應也。


[019-23a]
《傳書》言:
「燕太子丹朝於秦,
不得去,
從秦王求歸。
秦王執留之,
與之誓曰:


『使日再中,
天雨粟,
令烏白頭,
馬生角,
廚門木象生肉足,
乃得歸。』


當此之時,
天地祐之,
日為再中,
天雨粟,
烏白頭,
馬生角,
廚門木象生肉足。


秦王以為聖,
乃歸之。」[019-24a]
此言虛也。
[019-25a]
燕太子丹何人?
而能動天?
聖人之拘,
不能動天;
太子丹、賢者也,
何能致此?[019-26a]


夫天能祐太子,
生諸瑞以免其身,
則能和秦王之意,以解其難。
見拘一事而易,
生瑞五事而難。
舍一事之易,
為五事之難,
何天之不憚勞也?[019-27a]


湯困夏臺,
文王拘羑里,
孔子厄陳、蔡。
三聖之困,
天不能祐,
使拘之者睹祐知聖,
出而尊厚之。


或曰:
「拘三聖者,不與三誓,
三聖心不願,
故祐聖之瑞,無因而至。
天之祐人,
猶借人以物器矣,


人不求索,
則弗與也。」
曰:
太子願天下瑞之時,
豈有語言乎?
心願而已。


然湯閉於夏臺、
文王拘於羑里時,
心亦願出;
孔子厄陳、蔡,
心願食。
天何不令夏臺、羑里關鑰毀敗,
湯、文涉出;


雨粟陳、蔡,
孔子食飽乎?[019-28a]
太史公曰:
「世稱太子丹之令
天雨粟,馬生角,
大抵皆虛言也。」
太史公、書漢世實事之人,
而云「虛言」,
近非實也。


[019-29a]
《傳書》言:
「杞梁氏之妻嚮城而哭,
城為之崩。」
此言杞梁
從軍不還,
其妻痛之,
嚮城而哭,
至誠悲痛,
精氣動城,
故城為之崩也。


[019-30a]
夫言嚮城而哭者,
實也;
言城為之崩者,
虛也。
[019-31a]
夫人哭悲,莫過雍門子。
雍門子哭對孟嘗君,
孟嘗君為之於邑。


蓋哭之精誠,
故對嚮之者悽愴感慟也。
夫雍門子能動孟嘗之心,
不能感孟嘗衣者,
衣不知惻怛,
不以人心相關通也。


今城、土也,
土猶衣也,
無心腹之藏,
安能為悲哭感慟而崩?[019-32a]
使至誠之聲能動城土,
則其對林木而哭,
能折草破木乎?


嚮水火而泣,
能涌水滅火乎?
夫草木水火,與土無異,
然杞梁之妻不能崩城,
明矣。


[019-33a] 或時城適自崩,
杞梁妻適哭,


下世好虛,
不原其實,
故崩城之名,
至今不滅。


[019-34a]
《傳書》言:
「鄒衍無罪,
見拘於燕,
當夏五月,
仰天而歎,
天為隕霜。」


此與杞梁之妻哭而崩城,
無以異也。
[019-35a]
言其無罪見拘,
當夏仰天而歎,
實也;
言天為之雨霜,
虛也。
[019-36a]
夫萬人舉口,並解吁嗟,
猶未能感天;


鄒衍一人,冤而壹歎,
安能下霜?[019-37a]
鄒衍之冤,
不過曾子、伯奇。
曾子見疑而吟,
伯奇被逐而歌。
疑、逐與拘同,
吟、歌與歎等,


曾子、伯奇不能致寒,
鄒衍何人,
獨能雨霜?[019-38a]
被逐之冤,
尚未足言。
申生伏劍,
子胥刎頸,


實孝而賜死,
誠忠而被誅,
且臨死時,皆有聲辭。
聲辭出口,
與仰天歎無異,
天不為二子感動,
獨為鄒衍動,
豈天痛見拘,
不悲流血哉?


伯奇冤痛相似,
而感動不同也?[019-39a]
夫熯一炬火,爨一鑊水,
終日不能熱也;
倚一尺冰,置庖廚中,
終夜不能寒也。
何則?
微小之感,不能動大巨也。


今鄒衍之歎,
不過如一炬、尺冰,
而皇天巨大,
不徒鑊水庖廚之醜類也。
一仰天歎,
天為隕霜,


何天之易感、
霜之易降也?[019-40a]
夫哀與樂同,
喜與怒均。
衍興怨痛,
使天下霜,
使衍蒙非望之賞,
仰天而笑,
能以冬時使天熱乎?


變復之家曰:
「人君秋賞則溫,
夏罰則寒。」
寒不累時,則霜不降;
溫不兼日,則冰不釋。
一夫冤而一歎,
天輒下霜,
何氣之易變、
時之易轉也?[019-41a]


寒溫自有時,
不合變復之家。
且從變復之說,
或時燕王好用刑,
寒氣應至;
而衍囚拘而歎,
歎時,霜適自下。


世見適歎而霜下,
則謂鄒衍歎之致也。


[019-42a]
《傳書》言:
「師曠奏《白雪》之曲,
而神物為之下降,
風雨暴至,
平公因之癃病,
晉國赤地。」[019-43a]


或言:「師曠《清角》之曲,
一奏之,
有雲從西北起;
再奏之,
大風至,
大雨隨之,
裂帷幕,
破俎豆,
墮廊瓦。


坐者散走,
平公恐懼,
伏乎廊室。
晉國大旱,
赤地三年,
平公癃病。」


夫《白雪》與《清角》,
或同曲而異名,
其禍敗同一實也。
[019-44a]
傳書之家,
載以為是;
世俗觀見,
信以為然。
原省其實,
殆虛言也。


[019-45a]
夫《清角》
何音之聲,而能致此?
曰:
「《清角》、木音也,
故致風而雨。
如木為風,
雨與風俱。」
三尺之木,
數絃之聲,
感動天地,
何其神也?


此復一哭崩城、
一歎下霜之類也。
[019-46a]
師曠能鼓《清角》,
必有所受,
非能質性生出之也。
其初受學之時,
宿昔習弄,


非直一再奏也。
審如《傳書》之言,
師曠學《清角》時,
風雨當至也。


[019-47a]
《傳書》言:
「瓠芭鼓瑟,
淵魚出聽;


師曠鼓琴,
六馬仰秣。」
或言:
「師曠鼓《清角》,
一奏之,
有玄鶴二八,自南方來,
集於廊門之危;


再奏之而列;
三奏之,
延頸而鳴,
舒翼而舞,
音中宮商之聲,
聲吁于天。
平公大悅,
坐者皆喜。」


《尚書》曰:
「擊石拊石,
百獸率舞。」
此雖奇怪,
然尚可信。
何則?
鳥獸好悲聲,
耳與人耳同也。


禽獸見人欲食,
亦欲食之,
聞人之樂,
何為不樂?[019-48a]
然而「魚聽」、「仰秣」,「玄鶴延頸」,「百獸率舞」,
蓋且其實;


風雨之至,晉國大旱,
赤地三年,平公癃病,
殆虛言也。
[019-49a]
或時奏《清角》時,
天偶風雨,
風雨之後,
晉國適旱;
平公好樂,
喜笑過度,


偶發癃病。
傳書之家,
信以為然,
世人觀見,
遂以為實。
實者樂聲不能致此。
何以驗之?
風雨暴至,
是陰陽亂也。


樂能亂陰陽,
則亦能調陰陽也,
王者何須脩身正行,
擴施善政?
使鼓調陰陽之曲,
和氣自至,
太平自立矣。


[019-50a]
《傳書》言:
「湯遭七年旱,
以身禱於桑林,
自責以六過,
天乃雨。」
或言:「五年。
禱辭曰:
『余一人有罪,
無及萬夫;


萬夫有罪,
在余一人。
天無以一人之不敏,
使上帝鬼神傷民之命。』
於是剪其髮,
麗其手,
自以為牲,
用祈福於上帝。


上帝甚說,
時雨乃至。」[019-51a]
言湯以身禱於桑林自責,
若言剪髮、麗手、
自以為牲,
用祈福於上帝者,
實也。
言雨至
為湯自責以身禱之故,
殆虛言也。


[019-52a]
孔子疾病,
子路請禱。
孔子曰:
「有諸?」
子路曰:
「有之;
《誄》曰:
『禱爾于上下神祇。』」


孔子曰:
「丘之禱久矣。」
聖人脩身正行,
素禱之日久,
天地鬼神
知其無罪,
故曰「禱久矣」。


《易》曰:
「大人與天地合其德,
與日月合其明,
與四時合其敘,
與鬼神合其吉凶。」


此言聖人與天地鬼神
同德行也。
即須禱以得福,
是不同也。
湯與孔子俱聖人也,
皆素禱之日久。


孔子不使子路禱以治病,
湯何能以禱得雨?
孔子素禱,
身猶疾病;
湯亦素禱,
歲猶大旱,
然則天地之有水旱,
猶人之有疾病也。


疾病不可以自責除,
水旱不可以禱謝去,
明矣。


[019-53a] 湯之致旱
以過乎?
是不與天地同德也。
今不以過致旱乎?


自責禱謝,
亦無益也。
人形長七尺,
形中有五常,
有癉熱之病,
深自剋責,
猶不能愈,
況以廣大之天,
自有水旱之變,


湯用七尺之形,
形中之誠,
自責禱謝,
安能得雨邪?
人在層臺之上,
人從層臺下叩頭,
求請臺上之物。
臺上之人聞其言,
則憐而與之;


如不聞其言,
雖至誠區區,
終無得也。
夫天去人,
非徒層臺之高也,
湯雖自責,
天安能聞知而與之雨乎?[019-54a]


夫旱、火變也;
湛、水異也。
堯遭洪水,
可謂湛矣,
堯不自責,以身禱祈,
必舜、禹治之,
知水變必須治也。
除湛不以禱祈,
除旱亦宜如之。


由此言之,
湯之禱祈,不能得雨。
[019-55a]
或時旱久,
時當自雨,
湯以旱久,
亦適自責,


世人見雨之下,
隨湯自責而至,
則謂湯以禱祈得雨矣。


[019-56a]
《傳書》言:
「倉頡作書,
天雨粟,
鬼夜哭。」
此言文章興而亂漸見,
故其妖變
致天雨粟、鬼夜哭也。
[019-57a]
夫言天雨粟、鬼夜哭,
實也。


言其應倉頡作書,
虛也。
[019-58a]
夫河出《圖》,
洛出《書》,
聖帝明王之瑞應也。


圖書文章,與倉頡所作書何以異?
天地為圖書,
倉頡作文字,
業與天地同,
指與鬼神合,
何非何惡,
而致雨粟、神哭之怪哉?
使天地鬼神惡人有書,
則其出圖書
非也;


天不惡人有書,
作書何非,而致此怪?[019-59a]
或時倉頡適作書,
天適雨粟,
鬼偶夜哭,
而雨粟、
鬼神哭,
自有所為,
世見應書而至,
則謂作書生亂敗之象,
應事而動也。


[019-60a]
「天雨穀」、
論者謂之從天而下,
應變而生。
[019-61a]
如以雲雨論之,
雨穀之變,
不足怪也。


何以驗之?[019-62a]
夫雲雨出於丘山,
降散則為雨矣。
人見其從上而墜,
則謂之天雨水也。
夏日則雨水,
冬日天寒,則雨凝而為雪,
皆由雲氣發於丘山,
不從天上降集於地,
明矣。


夫穀之雨,
猶復雲布之
亦從地起,
因與疾風俱飄,
參於天,
集於地。
人見其從天落也,
則謂之「天雨穀」。


[019-63a]
建武三十一年中,
陳留雨穀,
穀下蔽地。
案視穀形,
若茨而黑,
有似於稗實也。
此或時夷狄之地,
生出此穀,


夷狄不粒食,
此穀生於草野之中,
成熟垂委於地,
遭疾風暴起,
吹揚與之俱飛,
風衰穀集,墜於中國。
中國見之,
謂之「天雨穀。」


何以效之?
野火燔山澤,
山澤之中,
草木皆燒,
其葉為灰,
疾風暴起,
吹揚之,
參天而飛,
風衰葉下,
集於道路。


夫「天雨穀」者、
草木葉燒飛而集之類也,
而世以為雨穀,
作《傳書》者以為變怪。
[019-64a]
天主施氣,
地主產物,


有葉實可啄食者,
皆地所生,
非天所為也。
今穀非氣所生,
須土以成,
雖云怪變,
怪變因類。


生地之物,
更從天集,
生天之物,
可從地出乎?
地之有萬物,
猶天之有列星也,
星不更生於地,
穀何獨生於天乎?[019-65a]


《傳書》又言:
「伯益作井,
龍登玄雲,
神棲崑崙。」
言龍井有害,
故龍、神為變也。
[019-66a]
夫言龍登玄雲,
實也。


言神棲崑崙,
又言為作井之故,
龍登神去,
虛也。
[019-67a]
夫作井而飲,
耕田而食,
同一實也。
伯益作井,
致有變動,
始為耕耘者,
何故無變?


神農之橈木為耒,
教民耕耨,
民始食穀,
穀始播種。
耕土以為田,
鑿地以為井,
井出水以救渴,
田出穀以拯饑,


天地鬼神所欲為也,
龍何故登玄雲?
神何故棲崑崙?[019-68a]
夫龍之登玄雲,
古今有之,
非始益作井而乃登也。


方今盛夏,
雷雨時至,
龍多登雲。
雲雨與龍相應,
龍乘雲雨而行,
物類相致,
非有為也。
[019-69a]
堯時
天下大和,
百姓無事,
有五十之民,擊壤於塗。


觀者曰:
「大哉,堯之德也!」
擊壤者曰:
「吾日出而作,
日入而息,
鑿井而飲,
耕田而食,
堯何等力?」
堯時已有井矣。


唐、虞之時,
豢龍、御龍,
龍常在朝,
夏末政衰,
龍乃隱伏,
非益鑿井,
龍登雲也。


[019-70a]
所謂神者,
何神也?
百神皆是,
百神何故惡人為井?
使神與人同,
則亦宜有飲之欲。
有飲之欲,
憎井而去,
非其實也。


[019-71a]
夫益殆不鑿井,
龍不為鑿井登雲,
神不棲於崑崙,
傳書意妄,
造生之也。


[019-72a]
《傳書》言:
「梁山崩,
壅河,三日不流,
晉君憂之。


晉伯宗以輦者之言,
令景公素縞而哭之,
河水為之流通。」[019-73a]
此虛言也。
[019-74a]
夫山崩壅河,
猶人之有癰腫,
血脈不通也。
治癰腫者,
可復以素服哭泣之聲治乎?[019-75a]


堯之時,
洪水滔天,
懷山襄陵,
帝堯吁嗟,
博求賢者。
水變甚於河壅,
堯憂深於景公,


不聞以素縞哭泣之聲
能厭勝之。
堯無賢人若輦者之術
乎?
將洪水變大,
不可以聲服除也?[019-76a]
如「素縞而哭」,
悔過自責也,
堯、禹之治水,以力役,
不自責。


梁山、
堯時山也;
所壅之河、
堯時河也。
山崩河壅,
天雨水踊,
二者之變,無以殊也。


堯、禹治洪水以力役,
輦者治壅河用自責,
變同而治異,
人鈞而應殊,
殆非賢聖變復之實也。
[019-77a]
凡變復之道,
所以能相感動者,
以物類也。


有寒則復之以溫,
溫復解之以寒。
故以龍致雨,
以刑逐暑,
皆緣五行之氣,
用相感勝之。


山崩壅河,
素縞哭之,
於道何意乎?[019-78a]
此或時河壅之時,
山初崩,
土積聚,
水未盛。


三日之後,
水盛土散,稍壞沮矣。
壞沮水流,
竟注東去。
遭伯宗得輦者之言,
因素縞而哭,
哭之因流,
流時謂之河變起此而復。


其實非也。
何以驗之?
使山恆自崩乎?
素縞哭無益也。
使其天變應之,
宜改政治。
素縞而哭,
何政所改,而天變復乎?[019-79a]


《傳書》言:
「曾子之孝,
與母同氣。
曾子出薪於野,
有客至而欲去。
曾母曰:
『願留,
參方到。』


即以右手搤其左臂。
曾子左臂立痛,
即馳至,問母
曰:『臂何故痛?』
母曰:
『今者客來欲去,
吾搤臂以呼汝耳。』


蓋以至孝
與父母同氣,
體有疾病,
精神輒感。」[019-80a]
曰:
此虛也。
[019-81a]
夫「孝悌之至,
通於神明」,
乃謂德化至天地。


俗人緣此而說,
言孝悌之至,
精氣相動。
[019-82a]
如曾母臂痛,
曾子臂亦輒痛,
曾母病曾子亦輒病乎?
曾母死,
曾子亦輒死乎?


攷事,
曾母先死,
曾子不死矣。
此精氣能小相動,
不能大相感也。
[019-83a]
世稱申喜夜聞其母歌,
心動,
開關問歌者為誰,
果其母。


蓋聞母聲,
聲音相感,
心悲意動,
開關而問,
蓋其實也。
今曾母在家,
曾子在野,
不聞號呼之聲,


母小搤臂,
安能動子?[019-84a]
疑世人頌成,
聞曾子之孝,天下少雙,
則為空生母搤臂之說也。


[019-85a]
世稱:
南陽卓公為緱氏令,
蝗不入界。
蓋以賢明至誠,
災蟲不入其縣也。
[019-86a]
此又虛也。
[019-87a]
夫賢明至誠之化,
通於同類,
能相知心,
然後慕服。


蝗蟲、
閩虻之類也,
何知何見?而能知卓公之化?
使賢者處深野之中,
閩虻能不入其舍乎?
閩虻不能避賢者之舍,
蝗蟲何能不入卓公之縣?[019-88a]


如謂蝗蟲變,與閩虻異,
夫寒溫,亦災變也,
使一郡皆寒,
賢者長一縣,
一縣之界能獨溫乎?
夫寒溫不能避賢者之縣,
蝗蟲何能不入卓公之界?[019-89a]


夫如是,
蝗蟲適不入界,
卓公賢名偶稱於世,
世則謂之能卻蝗蟲矣。
何以驗之?


夫蝗之集於野,
非能普博盡蔽地也,
往往積聚多少有處。
非所積之地,
則盜跖所居;
所少之野,
則伯夷所處也。


集過有多少,
不能盡蔽覆也。
夫集地有多少,
則其過縣有留去矣。
多少
不可以驗善惡,
有無
安可以明賢不肖也?
蓋時蝗自過,
不謂賢人界不入,明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