65 《訂鬼篇》
凡天地之間有鬼,
非人死精神為之也,
皆人思念存想之所致也。
致之何由?
由於疾病。
人病則憂懼,
憂懼則鬼出。
[065-2a]
凡人不病則不畏懼。
故得病寢衽,
畏懼鬼至。
畏懼則存想,
存想則目虛見。
何以效之?
《傳》曰:
「伯樂學相馬,
顧玩所見,
無非馬者。
宋之庖丁學解牛,
三年不見生牛,
所見皆死牛也。」
二者用精至矣,
思念存想,
自見異物也。
人病見鬼,
猶伯樂之見馬,
庖丁之見牛也。
伯樂、
庖丁所見非馬與牛,
則亦知夫病者所見非鬼也。
病者困劇身體痛,
則謂鬼持箠杖敺擊之,
若見鬼把椎鎖繩纆立守其旁,
病痛恐懼,
妄見之也。
初疾畏驚,
見鬼之來;
疾困恐死,
見鬼之怒;
身自疾痛,
見鬼之擊,
皆存想虛致,
未必有其實也。
夫精念存想,
或泄於目,
或泄於口,
或泄於耳。
泄於目,
目見其形;
泄於耳,
耳聞其聲;
泄於口,
口言其事。
晝日則鬼見,
暮臥則夢聞。
獨臥空室之中,
若有所畏懼,
則夢見夫人據案其身矣。
夫覺見臥聞,
俱用精神;
畏懼、
存想,
同一實也。
[065-3a]
一曰:
人之見鬼,
目光與臥亂也。
人之晝也,
氣倦精盡,
夜則欲臥,
臥而目光反,
反而精神見人物之象矣。
人病亦氣倦精盡,
目雖不臥,
光已亂於臥也,
故亦見人物象。
病者之見也,
若臥若否,
與夢相似。
當其見也,
其人不自知覺與夢,
故其見物不能知其鬼與人,
精盡氣倦之效也。
何以驗之?
以狂者見鬼也。
狂癡獨語,
不與善人相得者,
病困精亂也。
夫病且死之時,
亦與狂等。
臥、病及狂,
三者皆精衰倦,
目光反照,
故皆獨見人物之象焉。
[065-4a]
一曰:
鬼者、
人所(
見)得病之氣也。
氣不和者中人,
中人為鬼,
其氣象人形而見。
故病篤者氣盛,
氣盛則象人而至,
至則病者見其象矣。
假令得病山林之中,
其見鬼則見山林之精。
人或病越地者,
病見越人坐其側。
由此言之,
灌夫、
竇嬰之徒,
或時氣之形象也。
凡天地之間,
氣皆統於天,
天文垂象於上,
其氣降而生物。
氣和者養生,
不和者傷害。
本有象於天,
則其降下,
有形於地矣。
故鬼之見也,
象氣為之也。
眾星之體,
為人與鳥獸,
故其病人則見人與鳥獸之形。
[065-5a]
一曰:
鬼者、
老物精也。
夫物之老者,
其精為人;
亦有未老,
性能變化,
象人之形。
人之受氣,
有與物同精者,
則其物與之交。
及病,
精氣衰劣也,
則來犯陵之矣。
何以效之?
成事:
俗間與物交者,
見鬼之來也。
夫病者所見之鬼,
與彼病物何以異?
人病見鬼來,
象其墓中死人來迎呼之者,
宅中之六畜也。
及見他鬼,
非是所素知者,
他家若草野之中物為之也。
[065-6a]
一曰:
鬼者、
本生於人。
時不成人,
變化而去。
天地之性,
本有此化,
非道術之家所能論辯。
與人相觸犯者病,
病人命當死,
死者不離人。
何以明之?
《禮》曰:
「顓頊氏有三子,
生而亡去為疫鬼:
一居江水,
是為虐鬼;
一居若水,
是為魍魎鬼;
一居人宮室區隅漚庫,
善驚人小兒。」
前顓頊之世,
生子必多,
若顓頊之鬼神以百數也。
諸鬼神有形體法,
能立樹與人相見者,
皆生於善人,
得善人之氣,
故能似類善人之形,
能與善人相害。
陰陽浮游之類,
若雲煙之氣,
不能為也。
[065-7a]
一曰:
鬼者、
甲乙之神也。
甲乙者、
天之別氣也,
其形象人。
人病且死,
甲乙之神至矣。
假令甲乙之日病,
則死見庚辛之神矣。
何則?
甲乙鬼,
庚辛報甲乙,
故病人且死,
殺鬼之至者,
庚辛之神也。
何以效之?
以甲乙日病者,
其死生之期,
常在庚辛之日。
此非論者所以為實也。
天道難知,
鬼神闇昧,
故具載列,
令世察之也。
[065-8a]
一曰:
鬼者、
物也,
與人無異。
天地之間,
有鬼之物,
常在四邊之外,
時往來中國,
與人雜廁,
凶惡之類也,
故人病且死者乃見之。
天地生物也,
有人如鳥獸,
及其生凶物,
亦有似人象鳥獸者。
故凶禍之家,
或見蜚尸,
或見走凶,
或見人形,
三者皆鬼也。
或謂之鬼,
或謂之凶,
或謂之魅,
或謂之魑,
皆生存實有,
非虛無象類之也。
何以明之?
成事:
俗間家人且凶,
見流光集其室,
或見其形若鳥之狀,
時流人堂室,
察其不謂若鳥獸矣。
夫物有形則能食,
能食則便利。
便利有驗,
則形體有實矣。
《左氏春秋》曰:
「投之四裔,
以禦魑魅。」
《山海經》曰:
「北方有鬼國。」
說螭者謂之龍物也,
而魅與龍相連,
魅則龍之類矣。
又言
「國」、
人物之黨也。
《山海經》又曰:
「滄海之中,
有度朔之山,
上有大桃木,
其屈蟠三千里,
其枝間東北曰鬼門,
萬鬼所出入也。
上有二神人,
一曰神荼,
一曰鬱壘,
主閱領萬鬼。
惡害之鬼,
執以葦索,
而以食虎。
於是黃帝乃作禮以時驅之,
立大桃人,
門戶畫神荼、
鬱壘與虎,
懸葦索以禦。」
凶魅有形,
故執以食虎。
案可食之物,
無空虛者。
其物也,
性與人殊,
時見時匿,
與龍不常見,
無以異也。
[065-9a]
一曰:
人且吉凶,
妖祥先見。
人之且死,
見百怪,
鬼在百怪之中。
故妖怪之動,
象人之形,
或象人之聲為應,
故其妖動不離人形。
天地之間,
妖怪非一,
言有妖,
聲有妖,
文有妖。
或妖氣象人之形,
或人含氣為妖。
象人之形,
諸所見鬼是也;
人含氣為妖,
巫之類是也。
是以實巫之辭,
無所因據,
其吉凶自從口出,
若童之謠矣。
童謠口自言,
巫辭意自出。
口自言,
意自出,
則其為人,
與聲氣自立,
音聲自發,
同一實也。
世稱紂之時,
夜郊鬼哭,
及倉頡作書,
鬼夜哭。
氣能象人聲而哭,
則亦能象人形而見,
則人以為鬼矣。
[065-10a]
鬼之見也,
人之妖也。
天地之間,
禍福之至,
皆有兆象,
有漸不卒然,
有象不猥來。
天地之道,
人將亡,
凶亦出;
國將亡,
妖亦見。
猶人且吉,
吉祥至;
國且昌,
昌瑞到矣。
故夫瑞應妖祥,
其實一也。
而世獨謂鬼者不在妖祥之中,
謂鬼猶神而能害人,
不通妖祥之道,
不睹物氣之變也。
國將亡,
妖見,
其亡非妖也。
人將死,
鬼來,
其死非鬼也。
亡國者、
兵也,
殺人者、
病也。
何以明之?
齊襄公將為賊所殺,
游于姑棼,
遂田于貝丘,
見大豕。
從者曰:
「公子彭生也。」
公怒曰:
「彭生敢見!」
引弓射之,
豕人立而啼。
公懼,
墜于車,
傷足,
喪履,
而為賊殺之。
夫殺襄公者,
賊也。
先見大豕於路,
則襄公且死之妖也。
人謂之彭生者,
有似彭生之狀也。
世人皆知殺襄公者非豕,
而獨謂鬼能殺人,
一惑也。
[065-11a]
天地之氣為妖者,
太陽之氣也。
妖與毒同,
氣中傷人者謂之毒,
氣變化者謂之妖。
世謂童謠,
熒惑使之,
彼言有所見也。
熒惑火星,
火有毒熒,
故當熒惑守宿,
國有禍敗。
火氣恍惚,
故妖象存亡。
龍、陽物也,
故時變化。
鬼、陽氣也,
時藏時見。
陽氣赤,
故世人盡見鬼,
其色純朱。
蜚凶、
陽也,
陽、火也,
故蜚凶之類為火光。
火熱焦物,
故止集樹木,
枝葉枯死。
《鴻範》五行二曰火,
五事二曰言。
言、火同氣,
故童謠、
詩歌為妖言。
言出文成,
故世有文書之怪。
世謂童子為陽,
故妖言出於小童。
童、巫含陽,
故大雩之祭,
舞童暴巫。
雩祭之禮,
倍陰合陽,
故猶日食陰勝,
攻社之陰也。
日食陰勝,
故攻陰之類。
天旱陽勝,
故愁陽之黨。
巫為陽黨,
故魯僖遭旱,
議欲焚巫。
巫含陽氣,
以故陽地之民多為巫。
巫黨於鬼,
故巫者為鬼巫。
鬼巫比於童謠,
故巫之審者,
能處吉凶。
吉凶能處,
吉凶之徒也,
故申生之妖見於巫。
巫含陽,
能見為妖也。
申生為妖,
則知杜伯、
莊子義、
厲鬼之徒皆妖也。
杜伯之屬為妖,
則其弓矢、
杖、楫皆妖毒也。
妖象人之形,
其毒象人之兵。
鬼、毒同色,
故杜伯弓矢皆朱彤也。
毒象人之兵,
則其中人,
人輒死也。
中人微者即為腓,
病者不即時死。
何則?
腓者、
毒氣所加也。
[065-12a]
妖或施其毒,
不見其體;
或見其形,
不施其毒;
或出其聲,
不成其言;
或明其言,
不知其音。
若夫申生,
見其體、
成其言者也;
杜伯之屬,
見其體、
施其毒者也;
詩妖、
童謠、
石言之屬,
明其言者也;
濮水琴聲,
紂郊鬼哭,
出其聲者也。
妖之見出也,
或且凶而豫見,
或凶至而因出。
因出,
則妖與毒俱行;
豫見,
妖出不能毒。
申生之見,
豫見之妖也;
杜伯、
莊子義、
厲鬼至,
因出之妖也。
周宣王、
燕簡公、
宋夜姑時當死,
故妖見毒因擊。
晉惠公身當獲,
命未死,
故妖直見而毒不射。
然則杜伯、
莊子義、
厲鬼之見,
周宣王、
燕簡、
夜姑且死之妖也。
申生之出,
晉惠公且見獲之妖也。
伯有之夢,
駟帶、
公孫段且卒之妖也。
老父結草,
魏顆且勝之祥,
亦或時杜回見獲之妖也。
蒼犬噬呂后,
呂后且死,
妖象犬形也。
魏其、
灌夫守武安,
武安且卒,
妖象魏其、
灌夫之面也。
[065-13a]
故凡世間所謂妖祥、
所謂鬼神者,
皆太陽之氣為之也。
太陽之氣、
天氣也。
天能生人之體,
故能象人之容。
夫人之所以生者,
陰、陽氣也。
陰氣主為骨肉,
陽氣主為精神。
人之生也,
陰、陽氣具,
故骨肉堅,
精氣盛。
精氣為知,
骨肉為強,
故精神言談,
形體固守。
骨肉精神,
合錯相持,
故能常見而不滅亡也。
太陽之氣,
孤而無陰,
故徒能為象,
不能為形。
無骨肉,
有精氣,
故一見恍惚,
輒復滅亡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