KR3j0080 論衡-漢-王充 (tls)


[051-1a]

51 《指瑞篇》



儒者說鳳皇、
騏驎為聖王來,
以為鳳皇、
騏驎仁聖禽也,
思慮深,
避害遠,
中國有道則來,
無道則隱。
稱鳳皇、
騏驎之仁知者,
欲以襃聖人也,
非聖人之德,
不能致鳳皇、
騏驎。
此言妄也。
[051-2a]


夫鳳皇、
騏驎聖,
聖人亦聖。
聖人恓恓憂世,
鳳皇、
騏驎亦宜率教。
聖人游於世間,
鳳皇、
騏驎亦宜與鳥獸會,
何故遠去中國,
處於邊外?
豈聖人濁,
鳳皇、
騏驎清哉?
何其聖德俱而操不同也?
如以聖人者當隱乎,
十二聖宜隱;
如以聖者當見,
鳳、驎亦宜見。
如以仁聖之禽,
思慮深,
避害遠,
則文王拘於羑里,
孔子厄於陳、
蔡,非也。
文王、
孔子,
仁聖之人,
憂世憫民,
不圖利害,
故其有仁聖之知,
遭拘厄之患,
凡人操行,
能脩身正節,
不能禁人加非於己。
[051-3a]


案人操行,
莫能過聖人,
聖人不能自免於厄,
而鳳、
驎獨能自全於世,
是鳥獸之操,
賢於聖人也。
且鳥獸之知,
不與人通,
何以能知國有道與無道也?
人同性類,
好惡均等,
尚不相知,
鳥獸與人異性,
何能知之?
人不能知鳥獸,
鳥獸亦不能知人,
兩不能相知,
鳥獸為愚於人,
何以反能知之?
儒者咸稱鳳皇之德,
欲以表明王之治,
反令人有不及鳥獸,
論事過情,
使實不著。
[051-4a]


且鳳、
驎豈獨為聖王至哉?
孝宣皇帝之時,
鳳皇五至,
騏驎一至,
神雀、
黃龍、
甘露、
醴泉莫不畢見,
故有五鳳、
神雀、
甘露、
黃龍之紀。
使鳳、
驎審為聖王見,
則孝宣皇帝、
聖人也;
如孝宣帝非聖,
則鳳、
驎為賢來也。
為賢來,
則儒者稱鳳皇、
騏驎,
失其實也。
鳳皇、
騏驎為堯、
舜來,
亦為宣帝來矣。
夫如是,
為聖且賢也。
儒者說聖太隆,
則論鳳、
驎亦過其實。
[051-5a]


《春秋》曰:
「西狩獲死驎,
人以示孔子。
孔子曰:
『孰為來哉?
孰為來哉?』
反袂拭面,
泣涕沾襟。」
儒者說之,
以為天以驎命孔子,
孔子、
不王之聖也。
夫驎為聖王來,
孔子自以不王,
而時王魯君無感驎之德,
怪其來而不知所為,
故曰:
「孰為來哉?
孰為來哉?」
知其不為治平而至,
為己道窮而來,
望絕心感,
故涕泣沾襟。
以孔子言
「孰為來哉」,
知驎為聖王來也。
曰:前孔子之時,
世儒已傳此說。
孔子聞此說,
而希見其物也,
見驎之至,
怪所為來。
實者、
驎至無所為來,
常有之物也,
行邁魯澤之中,
而魯國見其物,
遭獲之也。
孔子見驎之獲,
獲而又死,
則自比於驎,
自謂道絕不復行,
將為小人所徯獲也。
故孔子見驎而自泣者,
據其見得而死也,
非據其本所為來也。
然則驎之至也,
自與獸會聚也,
其死,
人殺之也。
使驎有知,
為聖王來,
時無聖王,
何為來乎?
思慮深,
避害遠,
何故為魯所獲殺乎?
夫以時無聖王而驎至,
知不為聖王來也;
為魯所獲殺,
知其避害不能遠也。
聖獸不能自免於難,
聖人亦不能自免於禍。
禍難之事,
聖者所不能避,
而云鳳、
驎思慮深、
避害遠,
妄也。
[051-6a]


且鳳、
驎非生外國也,
中國有聖王乃來至也。
生於中國,
長於山林之間,
性廉見希,
人不得害也,
則謂之思慮深、
避害遠矣。
生與聖王同時,
行與治平相遇,
世間謂之聖王之瑞,
為聖來矣。
剝巢破卵,
鳳皇為之不翔;
焚林而畋,
漉池而漁,
龜龍為之不遊。
鳳皇、
龜龍之類也,
皆生中國,
與人相近。
巢剝卵破,
屏竄不翔;
林焚池漉,
伏匿不遊。
無遠去之文,
何以知其在外國也?
龜龍、
鳳皇,
同一類也。
希見不害,
謂在外國,
龜龍希見,
亦在外國矣。
孝宣皇帝之時,
鳳皇、
騏驎、
黃龍、
神雀皆至。
其至同時,
則其性行相似類,
則其生出宜同處矣。
龍不生於外國,
外國亦有龍;
鳳驎不生外國,
外國亦有鳳驎。
然則中國亦有,
未必外國之鳳驎也。
人見鳳驎希見,
則曰在外國;
見遇太平,
則曰為聖王來。
[051-7a]


夫鳳皇、
騏驎之至也,
猶醴泉之出、
朱草之生也。
謂鳳皇在外國,
聞有道而來,
醴泉、
朱草何知而生於太平之時?
醴泉、
朱草,
和氣所生,
然則鳳皇、
騏驎,
亦和氣所生也。
和氣生聖人,
聖人生於衰世。
物生為瑞,
人生為聖,
同時俱然,
時其長大,
相逢遇矣。
衰世亦有和氣,
和氣時生聖人。
聖人生於衰世,
衰世亦時有鳳、
驎也。
孔子生於周之末世,
騏驎見於魯之西澤;
光武皇帝生於成、
哀之際,
鳳皇集於濟陽之地。
聖人聖物生於盛、
衰世。
聖王遭出,
聖物遭見,
見聖物,
猶吉命之人逢吉祥之類也,
其實相遇,
非相為出也。
[051-8a]


夫鳳、
驎之來,
與白魚、
赤烏之至,
無以異也。
魚遭自躍,
王舟逢之;
火偶為烏,
王仰見之。
非魚聞武王之德,
而入其舟;
烏知周家當起,
集於王屋也。
謂鳳、
驎為聖王來,
是謂魚烏為武王至也。
王者受富貴之命,
故其動出,
見吉祥異物,
見則謂之瑞。
瑞有小大,
各以所見,
定德薄厚。
若夫白魚、
赤烏,
小物,
小安之兆也;
鳳皇、
騏驎,
大物,
太平之象也。
故孔子曰:
「鳳鳥不至,
河不出圖,
吾已矣夫。」
不見太平之象,
自知不遇太平之時矣。
[051-9a]


且鳳皇、
騏驎何以為太平之象?
鳳皇、
騏驎,
仁聖之禽也,
仁聖之物至,
天下將為仁聖之行矣。
《尚書大傳》曰:
「高宗祭成湯之廟,
有雉升鼎耳而鳴。
高宗問祖己,
祖己曰:
『遠方君子殆有至者。』」
祖己見雉有似君子之行,
今從外來,
則曰
「遠方君子將有至者」
矣。夫鳳皇、
騏驎猶雉也,
其來之象,
亦與雉同。
[051-10a]


孝武皇帝西巡狩,
得白驎,
一角而五趾;
又有木,
枝出復合於本。
武帝議問群臣。
謁者終軍曰:
「野禽并角,
明同本也;
眾枝內附,
示無外也。
如此瑞者,
外國宜有降者。
是若應,
殆且有解編髮、
削左衽、
襲冠帶而蒙化焉。」
其後數月,
越地有降者;
匈奴名王亦將數千人來降,
竟如終軍之言。
終軍之言,
得瑞應之實矣。
[051-11a]


推此以況白魚、
赤烏,
猶此類也。
魚、水精;
白者,
殷之色也。
烏者,
孝鳥;
赤者,
周之應氣也。
先得白魚,
後得赤烏,
殷之統絕,
色移在周矣。
據魚烏之見,
以占武王,
則知周之必得天下也。
世見武王誅紂,
出遇魚烏,
則謂天用魚烏命使武王誅紂。
事相似類,
其實非也。
[051-12a]


春秋之時,
鸜鵒來巢,
占者以為凶。
夫野鳥來巢,
魯國之都且為丘墟,
昭公之身且出奔也。
後昭公為季氏所攻,
出奔於齊,
死不歸魯。
賈誼為長沙太傅,
服鳥集舍。
發書占之,
云:
「服鳥入室,
主人當去。」
其後賈誼竟去。
野鳥雖殊,
其占不異。
夫鳳、
驎之來,
與野鳥之巢、
服鳥之集無以異也。
是鸜鵒之巢、
服鳥之集,
偶巢適集,
占者因其野澤之物,
巢集城宮之內,
則見魯國且凶、
傅舍人不吉之瑞矣。
非鸜鵒、
服鳥知二國禍將至,
而故為之巢集也。
[051-13a]


王者以天下為家。
家人將有吉凶之事,
而吉凶之兆豫見於人。
知者占之,
則知吉凶將至,
非吉凶之物有知,
故為吉凶之人來也。
猶蓍龜之有兆數矣。
龜兆蓍數,
常有吉凶,
吉人卜筮與吉相遇,
凶人與凶相逢,
非蓍龜神靈,
知人吉凶,
出兆見數以告之也。
虛居卜筮,
前無過客,
猶得吉凶。
然則天地之間,
常有吉凶,
吉凶之物來至,
自當與吉凶之人相逢遇矣。
或言天使之所為也。
夫巨大之天使,
細小之物,
音語不通,
情指不達,
何能使物?
物亦不為天使,
其來神怪,
若天使之,
則謂天使矣。
[051-14a]


夏后孔甲畋于首山,
天雨晦冥,
入于民家,
主人方乳。
或曰:
「后來,
之子必大貴。」
或曰:
「不勝,
之子必有殃。」
夫孔甲之入民室也,
偶遭雨而廕庇也,
非知民家將生子,
而其子必凶,
為之至也。
既至,
人占則有吉凶矣。
夫吉凶之物見於王朝,
若入民家,
猶孔甲遭雨入民室也。
孔甲不知其將生子,
為之故到,
謂鳳皇諸瑞有知,
應吉而至,
誤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