80 《定賢篇》
聖人難知,
賢者比於聖人為易知。
世人且不能知賢,
安能知聖乎?
世人雖言知賢,
此言妄也。
知賢何用?
知之如何?
[080-2a]
以仕宦得高官身富貴為賢乎?
則富貴者、
天命也。
命富貴不為賢,
命貧賤不為不肖。
必以富貴效賢不肖,
是則仕宦以才不以命也。
[080-3a]
以事君調合寡過為賢乎?
夫順阿之臣、
佞倖之徒是也。
准主而說,
適時而行,
無廷逆之郄,
則無斥退之患。
或骨體嫺麗,
面色稱媚,
上不憎而善生,
恩澤洋溢過度,
未可謂賢。
[080-4a]
以朝廷選舉皆歸善為賢乎?
則夫著見而人所知者舉多,
幽隱人所不識者薦少,
虞舜是也。
堯求,
則咨於鯀、
共工,
則嶽已不得。
由此言之,
選舉多少,
未可以知實。
或德高而舉之少,
或才下而薦之多。
明君求善察惡於多少之間,
時得善惡之實矣。
且廣交多徒,
求索眾心者,
人愛而稱之;
清直不容鄉黨,
志潔不交非徒,
失眾心者,
人憎而毀之。
故名多生於知謝,
毀多失於眾意。
齊威王以毀封即墨大夫,
以譽烹阿大夫。
即墨有功而無譽,
阿無效而有名也。
子貢問曰:
「鄉人皆好之,
何如?」
孔子曰:
「未可也。」
「鄉人皆惡之,
何如?」
曰:
「未可也。
不若鄉人之善者好之,
其不善者惡之。」
夫如是,
稱譽多而小大皆言善者,
非賢也。
善人稱之,
惡人毀之,
毀譽者半,
乃可有賢。
以善人所稱,
惡人所毀,
可以知賢乎?
夫如是,
孔子之言可以知賢,
不知譽此人者,
賢也?
毀此人者,
惡也?
或時稱者惡而毀者善也?
人眩惑無別也。
[080-5a]
以人眾所歸附、
賓客雲合者為賢乎?
則夫人眾所附歸者,
或亦廣交多徒之人也,
眾愛而稱之,
則蟻附而歸之矣。
或尊貴而為利,
或好士下客,
折節俟賢。
信陵、
孟嘗、
平原、
春申,
食客數千,
稱為賢君。
大將軍衛青及霍去病,
門無一客,
稱為名將。
故賓客之會,
在好下之君、
利害之賢。
或不好士,
不能為輕重,
則眾不歸而士不附也。
[080-6a]
以居位治人,
得民心歌詠之為賢乎?
則夫得民心者,
與彼得士意者,
無以異也。
為虛恩拊循其民,
民之欲得,
即喜樂矣。
何以效之?
齊田成子、
越王句踐是也。
成子欲專齊政,
以大斗貸、
小斗收而民悅;
句踐欲雪會稽之恥,
拊循其民,
弔死問病而民喜。
二者皆自有所欲為於他,
而偽誘屬其民,
誠心不加,
而民亦說。
孟嘗君夜出秦關,
雞未鳴而關不闓,
下坐賤客,
鼓臂為雞鳴,
而雞皆和之,
關即闓,
而孟嘗得出。
夫雞可以姦聲感,
則人亦可以偽恩動也;
人可以偽恩動,
則天亦可巧詐應也。
動致天氣,
宜以精神,
而人用陽燧取火於天,
消鍊五石,
五月盛夏,
鑄以為器,
乃能得火。
今又但取刀、
劍、恆銅鉤之屬,
切磨以嚮日,
亦得火焉。
夫陽燧、
刀、劍、
鉤能取火於日,
恆非賢聖亦能動氣於天。
若董仲舒信土龍之能致雲雨,
蓋亦有以也。
夫如是,
應天之治,
尚未可謂賢,
況徒得人心即謂之賢,
如何?
[080-7a]
以居職有成功見效為賢乎?
夫居職何以為功效?
以人民附之,
則人民可以偽恩說也。
陰陽和、
百姓安者,
時也。
時和,
不肖遭其安;
不和,
雖聖逢其危。
如以陰陽和而效賢不肖,
則堯以洪水得黜,
湯以大旱為殿下矣。
如功效謂事也,
身為之者,
功著可見;
以道為計者,
效沒不章。
鼓無當於五音,
五音非鼓不和;
師無當於五服,
五服非師不親;
水無當於五采,
五采非水不章。
道為功本,
功為道效,
據功謂之賢,
是則道人之不肖也。
高祖得天下,
賞群臣之功,
蕭何為賞首。
何則?
高祖論功,
比獵者之縱狗也,
狗身獲禽,
功歸於人。
群臣手戰,
其猶狗也;
蕭何持重,
其猶人也。
必據成功謂之賢,
是則蕭何無功。
功賞不可以效賢,
一也。
[080-8a]
夫聖賢之治世也有術,
得其術則功成,
失其術則事廢。
譬猶醫之治病也,
有方,
篤劇猶治;
無方,
毚微不愈。
夫方猶術,
病猶亂,
醫猶吏,
藥猶教也。
方施而藥行,
術設而教從,
教從而亂止,
藥行而病愈。
治病之醫,
未必惠於不為醫者。
然而治國之吏,
未必賢於不能治國者,
偶得其方,
遭曉其術也。
治國須術以立功,
亦有時當自亂,
雖用術,
功終不立者;
亦有時當自安,
雖無術,
功猶成者。
故夫治國之人,
或得時而功成,
或失時而無效。
術人能因時以立功,
不能逆時以致安。
良醫能治未當死之人命,
如命窮壽盡,
方用無驗矣。
故時當亂也,
堯、舜用術,
不能立功;
命當死矣,
扁鵲行方,
不能愈病。
射御巧技,
百工之人,
皆以法術,
然后功成事立,
效驗可見。
觀治國、
百工之類也,
功立、
猶事成也。
謂有功者賢,
是謂百工皆賢人也。
趙人吾丘壽王,
武帝時待詔,
上使從董仲舒受《春秋》,
高才,
通明於事,
後為東郡都尉。
上以壽王之賢,
不置太守。
時軍發,
民騷動,
歲惡,
盜賊不息。
上賜壽王書曰:
「子在朕前時,
輻湊並至,
以為天下無雙,
海內寡二,
至連十餘城之勢,
任四千石之重,
而盜賊浮舩行攻取於庫兵,
甚不稱在前時,
何也?」
壽王謝言難禁。
復召為光祿大夫,
常居左右,
論事說議,
無不是者,
才高智深,
通明多見,
然其為東郡都尉,
歲惡,
盜賊不息,
人民騷動,
不能禁止。
不知壽王不得治東郡之術邪?
亡將東郡適當復亂,
而壽王之治偶逢其時也?
夫以壽王之賢,
治東郡不能立功,
必以功觀賢,
則壽王棄而不選也。
恐必世多如壽王之類,
而論者以無功不察其賢。
燕有谷,
氣寒,
不生五穀。
鄒衍吹律致氣,
既寒更為溫,
燕以種黍,
黍生豐熟,
到今名之曰黍谷。
夫和陰陽,
當以道德至誠。
然而鄒衍吹律,
寒谷更溫,
黍穀育生。
推此以況諸有成功之類,
有若鄒衍吹律之法。
故得其術也,
不肖無不能;
失其數也,
賢聖有不治。
此功不可以效賢,
二也。
[080-9a]
人之舉事,
或意至而功不成,
事不立而勢貫山,
荊軻、
醫夏無且是矣。
荊軻入秦之計,
本欲劫秦王生致於燕,
邂逅不偶,
為秦所擒。
當荊軻之逐秦王,
秦王環柱而走,
醫夏無且以藥囊提荊軻。
既而天下名軻為烈士,
秦王賜無且金二百鎰。
夫為秦所擒,
生致之功不立。
藥囊提刺客,
無益於救主,
然猶稱賞者,
意至勢盛也。
天下之士不以荊軻功不成不稱其義,
秦王不以無且無見效不賞其志。
志善不效成功,
義至不謀就事。
義有餘,
效不足;
志巨大,
而功細小,
智者賞之,
愚者罰之。
必謀功不察志,
論陽效不存陰計,
是則豫讓拔劍斬襄子之衣,
不足識也;
伍子胥鞭笞平王尸,
不足載也;
張良椎始皇,
誤中副車,
不足記也。
三者道地不便,
計畫不得,
有其勢而無其功,
懷其計而不得為其事。
是功不可以效賢,
三也。
[080-10a]
以孝於父、
弟於兄為賢乎?
則夫孝弟之人,
有父兄者也,
父兄不慈,
孝弟乃章。
舜有瞽瞍,
參有曾晳,
孝立名成,
眾人稱之。
如無父兄,
父兄慈良,
無章顯之效,
孝弟之名,
無所見矣。
忠於君者,
亦與此同。
龍逢、
比干忠著夏、
殷,桀、
紂惡也;
稷、契、
皋陶忠闇唐、
虞,堯、
舜賢也。
故螢火之明,
掩於日月之光;
忠臣之聲,
蔽於賢君之名。
死君之難,
出命捐身,
與此同。
臣遭其時,
死其難,
故立其義而獲其名。
大賢之涉世也,
翔而後集,
色斯而舉,
亂君之患不累其身,
危國之禍不及其家,
安得逢其禍而死其患乎?
齊侯問於晏子曰:
「忠臣之事其君也,
若何?」
對曰:
「有難不死,
出亡不送。」
齊侯曰:
「列地而予之,
踈爵而貴之,
君有難不死,
出亡不送,
可謂忠乎?」
對曰:
「言而見用,
終身無難,
臣奚死焉?
諫而見從,
終身不亡,
臣奚送焉?
若言不見用,
有難而死,
是妄死也;
諫而不見從,
出亡而送,
是詐偽也。
故忠臣也者、
能盡善於君,
不能與陷於難。」
案晏子之對,
以求賢於世,
死君之難、
立忠節者不應科矣。
是故大賢寡可名之節,
小賢多可稱之行。
可得算者小,
而可得量者少也。
惡至大,
算弗能;
數至多,
升斛弗能。
有小少易名之行,
又發於衰亂易見之世,
故節行顯而名聲聞也。
浮於海者,
迷於東西,
大也;
行於溝,
咸識舟楫之跡,
小也。
小而易見,
衰亂亦易察。
故世不危亂,
奇行不見;
主不悖惑,
忠節不立。
鴻卓之義,
發於顛沛之朝;
清高之行,
顯於衰亂之世。
[080-11a]
以全身免害,
不被刑戮,
若南容懼《白圭》者為賢乎?
則夫免於害者幸,
而命祿吉也,
非才智所能禁、
推行所能卻也。
神蛇能斷而復屬,
不能使人弗斷;
聖賢能困而復通,
不能使人弗害。
南容能自免於刑戮,
公冶以非罪在縲絏,
伯玉可懷於無道之國,
文王拘羑里,
孔子厄陳、
蔡,非行所致之難,
掩己而至,
則有不得自免之患,
累己而滯矣。
夫不能自免於患者,
猶不能延命於世也。
命窮,
賢不能自續;
時厄,
聖不能自免。
[080-12a]
以委國去位,
棄富貴就貧賤為賢乎?
則夫委國者,
有所迫也。
若伯夷之徒,
昆弟相讓以國,
恥有分爭之名,
及大王亶甫重戰其故民,
皆委國及去位者,
道不行而志不得也。
如道行志得,
亦不去位。
故委國去位,
皆有以也,
謂之為賢,
無以者,
可謂不肖乎?
且有國位者,
故得委而去之,
無國位者何委?
夫割財用及讓下受分,
與此同實。
無財何割?
口飢何讓?
倉廩實,
民知禮節,
衣食足,
民知榮辱。
讓生於有餘,
爭生於不足。
人或割財助用,
袁將軍再與兄子分家財,
多有以為恩義。
崑山之下,
以玉為石;
彭蠡之濱,
以魚食犬豕。
使推讓之人,
財若崑山之玉,
彭蠡之魚,
家財再分,
不足為也。
韓信寄食於南昌亭長,
何財之割?
顏淵簞食瓢飲,
何財之讓?
管仲分財取多,
無廉讓之節,
貧乏不足,
志義廢也。
[080-13a]
以避世離俗,
清身潔行為賢乎?
是則委國去位之類也。
富貴、
人情所貪,
高官大位、
人之所欲樂,
去之而隱,
生不遭遇,
志氣不得也。
長沮、
桀溺避世隱居,
伯夷、
於陵去貴取賤,
非其志也。
[080-14a]
以恬憺無欲,
志不在於仕,
苟欲全身養性為賢乎?
是則老聃之徒也。
道人與賢殊科者,
憂世濟民於難,
是以孔子棲棲,
墨子遑遑。
不進與孔、
墨合務,
而還與黃、
老同操,
非賢也。
[080-15a]
以舉義千里,
師將朋友無廢禮為賢乎?
則夫家富財饒,
䈥力勁彊者能堪之。
匱乏無以舉禮,
羸弱不能奔遠,
不能任也。
是故百金之家,
境外無絕交;
千乘之國,
同盟無廢贈,
財多故也。
使穀食如水火,
雖貪恡之人,
越境而布施矣。
故財少則正禮不能舉一,
有餘則妄施能於千。
家貧無斗筲之儲者,
難責以交施矣。
舉檐千里之人,
材筴越疆之士,
手足胼胝,
面目驪黑,
無傷感不任之疾,
筋力皮革必有與人異者矣。
推此以況為君要證之吏,
身被疾痛而口無一辭者,
亦肌肉骨節堅彊之故也。
堅彊則能隱事而立義,
軟弱則誣時而毀節。
豫讓自賊,
妻不能識;
貫高被箠,
身無完肉,
實體有不與人同者,
則其節行有不與人鈞者矣。
[080-16a]
以經明帶徒聚眾為賢乎?
則夫經明、
儒者是也。
儒者、
學之所為也。
儒者學;
學、儒矣。
傳先師之業,
習口說以教,
無胸中之造,
思定然否之論。
郵人之過書,
門者之傳教也,
封完書不遺,
教審令不遺誤者,
則為善矣。
儒者傳學,
不妄一言,
先師古語,
到今具存,
雖帶徒百人以上,
位博士、
文學,
郵人、
門者之類也。
[080-17a]
以通覽古今,
祕隱傳記無所不記為賢乎?
是則儒者之次也。
才高好事,
勤學不舍,
若專成之苗裔,
有世祖遺文,
得成其篇業,
觀覽諷誦。
若典官文書,
若太史公及劉子政之徒,
有主領書記之職,
則有博覽通達之名矣。
[080-18a]
以權詐卓譎,
能將兵御眾為賢乎?
是則韓信之徒也。
戰國獲其功,
稱為名將;
世平能無所施,
還入禍門矣。
高鳥死,
良弓藏,
狡免得,
良犬烹。
權詐之臣、
高鳥之弓、
狡免之犬也。
安平身無宜,
則弓藏而犬烹。
安平之主,
非棄臣而賤士,
世所用助上者,
非其宜也。
向令韓信用權變之才,
為若叔孫通之事,
安得謀反誅死之禍哉?
有功彊之權,
無守平之智,
曉將兵之計,
不見已定之義,
居平安之時,
為反逆之謀,
此其所以功滅國絕,
不得名為賢也。
[080-19a]
以辯於口,
言甘辭巧為賢乎?
則夫子貢之徒是也。
子貢之辯勝顏淵,
孔子序置於下。
實才不能高,
口辯機利,
人決能稱之。
夫自文帝尚多虎圈嗇夫,
少上林尉,
張釋之稱周勃、
張相如,
文帝乃悟。
夫辯於口、
虎圈嗇夫之徒也,
難以觀賢。
[080-20a]
以敏於筆,
文墨雨集為賢乎?
夫筆之與口,
一實也。
口出以為言,
筆書以為文。
口辯,
才未必高,
然則筆敏,
知未必多也。
且筆用何為敏?
以敏於官曹事?
事之難者,
莫過於獄,
獄疑則有請讞。
蓋世優者,
莫過張湯,
張湯文深,
在漢之朝,
不稱為賢。
太史公序累,
以湯為酷,
酷非賢者之行。
魯林中哭婦,
虎食其夫,
又食其子,
不能去者,
善政不苛,
吏不暴也。
夫酷、
苛暴之黨也,
難以為賢。
[080-21a]
以敏於賦頌,
為弘麗之文為賢乎?
則夫司馬長卿、
楊子雲是也。
文麗而務巨,
言眇而趨深,
然而不能處定是非,
辯然否之實。
雖文如錦繡,
深如河、
漢,民不覺知是非之分,
無益於彌為崇實之化。
[080-22a]
以清節自守,
不降志辱身為賢乎?
是則避世離俗,
長沮、
桀溺之類也。
雖不離俗,
節與離世者鈞,
清其身而不輔其主,
守其節而不勞其民。
大賢之在世也,
時行則行,
時止則止,
銓可否之宜,
以制清濁之行。
子貢讓而止善,
子路受而勸德。
夫讓、
廉也;
受、則貪也。
貪有益,
廉有損,
推行之節,
不得常清眇也。
伯夷無可,
孔子謂之非。
操違於聖,
難以為賢矣。
或問於孔子曰:
「顏淵何如人也?」
曰:
「仁人也,
丘不如也。」
「子貢何如人也?」
曰:
「辯人也,
丘弗如也。」
「子路何如人也?」
曰:
「勇人也,
丘弗如也。」
客曰:
「三子者皆賢於夫子,
而為夫子服役,
何也?」
孔子曰:
「丘能仁且忍,
辯且詘,
勇且怯。
以三子之能,
易丘之道,
弗為也。」
孔子知所設施之矣。
有高才潔行,
無知明以設施之,
則與愚而無操者同一實也。
[080-23a]
夫如是,
皆有非也。
無一非者,
可以為賢乎?
是則鄉原之人也。
孟子曰:
「非之無舉也,
刺之無刺也。
同於流俗,
合於污世,
居之似忠信,
行之似廉潔,
眾皆說之,
自以為是,
而不可與入堯、
舜之道。
故孔子曰:
『鄉原、
德之賊也。』」
似之而非者,
孔子惡之。
[080-24a]
夫如是,
何以知實賢?
知賢竟何用?
[080-25a]
世人之檢,
苟見才高能茂,
有成功見效,
則謂之賢。
若此甚易,
知賢何難?
《書》曰:
「知人則哲,
惟帝難之。」
據才高卓異者,
則謂之賢耳,
何難之有?
然而難之,
獨有難者之故也。
夫虞舜不易知人,
而世人自謂能知賢,
誤也。
然則賢者竟不可知乎?
曰:易知也。
而稱難者,
不見所以知之,
則雖聖人不易知也;
及見所以知之,
中才而察之。
譬猶工匠之作器也,
曉之則無難,
不曉則無易。
賢者易知於作器。
世無別,
故真賢集於俗士之間。
俗士以辯惠之能,
據官爵之尊,
望顯盛之寵,
遂專為賢之名。
賢者還在閭巷之間,
貧賤終老,
被無驗之謗。
若此,
何時可知乎?
然而必欲知之,
觀善心也。
[080-26a]
夫賢者,
才能未必高也而心明,
智力未必多而舉是。
何以觀心?
必以言。
有善心,
則有善言。
以言而察行,
有善言則有善行矣。
言行無非,
治家親戚有倫,
治國則尊卑有序。
無善心者,
白黑不分,
善惡同倫,
政治錯亂,
法度失平。
故心善,
無不善也;
心不善,
無能善。
心善則能辯然否。
然否之義定,
心善之效明,
雖貧賤困窮,
功不成而效不立,
猶為賢矣。
[080-27a]
故治不謀功,
要所用者是;
行不責效,
期所為者正。
正、是審明,
則言不須繁,
事不須多。
故曰:
「言不務多,
務審所謂;
行不務遠,
務審所由。」
言得道理之心,
口雖訥不辯,
辯在胸臆之內矣。
故人欲心辯,
不欲口辯。
心辯則言醜而不違,
口辯則辭好而無成。
孔子稱少正卯之惡曰:
「言非而博,
順非而澤。」
內非而外以才能飾之,
眾不能見,
則以為賢。
夫內非外飾是,
世以為賢,
則夫內是外無以自表者,
眾亦以為不肖矣。
[080-28a]
是非亂而不治,
聖人獨知之。
人言行多若少正卯之類,
賢者獨識之。
世有是非錯繆之言,
亦有審誤紛亂之事,
決錯繆之言,
定紛亂之事,
唯賢聖之人為能任之。
聖心明而不闇,
賢心理而不亂。
用明察非,
非無不見;
用理銓疑,
疑無不定。
與世殊指,
雖言正是,
眾不曉見。
何則?
沉溺俗言之日久,
不能自還以從實也。
是故正是之言,
為眾所非,
離俗之禮,
為世所譏。
管子曰:
「君子言堂滿堂,
言室滿室。」
怪此之言,
何以得滿?
如正是之言出,
堂之人皆有正是之知,
然后乃滿。
如非正是,
人之乖剌異,
安得為滿?
夫歌曲妙者,
和者則寡;
言得實者,
然者則鮮。
和歌與聽言,
同一實也。
曲妙、
人不能盡和,
言是、
人不能皆信。
魯文公逆祀,
去者三人;
定公順祀,
畔者五人。
貫於俗者,
則謂禮為非。
曉禮者寡,
則知是者希。
君子言之,
堂室安能滿?
[080-29a]
夫人不謂之滿,
世則不得見口談之實語,
筆墨之餘跡,
陳在簡筴之上,
乃可得知。
故孔子不王,
作《春秋》以明意。
案《春秋》虛文業,
以知孔子能王之德。
孔子、
聖人也。
有若孔子之業者,
雖非孔子之才,
斯亦賢者之實驗也。
夫賢與聖同軌而殊名,
賢可得定,
則聖可得論也。
[080-30a]
問:
「周道不弊,
孔子不作《春秋》。
《春秋》之作,
起周道弊也。
如周道不弊,
孔子不作者,
未必無孔子之才,
無所起也。
夫如是,
孔子之作《春秋》,
未可以觀聖;
有若孔子之業者,
未可知賢也。」
曰:周道弊,
孔子起而作之,
文義褒貶是非,
得道理之實,
無非僻之誤,
以故見孔子之賢,
實也。
夫無言,
則察之以文;
無文,
則察之以言。
設孔子不作,
猶有遺言,
言必有起,
猶文之必有為也。
觀文之是非,
不顧作之所起,
世間為文者眾矣,
是非不分,
然否不定,
桓君山論之,
可謂得實矣。
論文以察實,
則君山、
漢之賢人也。
陳平未仕,
割肉閭里,
分均若一,
能為丞相之驗也。
夫割肉與割文,
同一實也。
如君山得執漢平,
用心與為論不殊指矣。
孔子不王,
素王之業,
在於《春秋》。
然則桓君山不相,
素丞相之跡存於《新論》者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