52 《是應篇》
儒者論太平瑞應,
皆言氣物卓異,
朱草、
醴泉、
翔風、
甘露、
景星、
嘉禾、
萐脯、
蓂莢、
屈軼之屬;
又言山出車,
澤出馬,
男女異路,
市無二價,
耕者讓畔,
行者讓路,
頒白不提挈,
關梁不閉,
道無虜掠,
風不鳴條,
雨不破塊,
五日一風,
十日一雨;
其盛茂者,
致黃龍、
騏驎、
鳳皇。
[052-2a]
夫儒者之言,
有溢美過實。
瑞應之物,
或有或無。
夫言鳳皇、
騏驎之屬,
大瑞較然,
不得增飾;
其小瑞徵應,
恐多非是。
夫風氣雨露,
本當和適,
言其風翔露甘,
風不鳴條,
雨不破塊,
可也;
言其五日一風,
十日一雨,
襃之也。
風雨雖適,
不能五日十日正如其數。
言男女不相干,
市價不相欺,
可也;
言其異路,
無二價,
襃之也。
太平之時,
豈更為男女各作道哉?
不更作道,
一路而行,
安得異乎?
太平之時,
無商人則可,
如有,
必求便利以為業,
買物安肯不求賤?
賣貨安肯不求貴?
有求貴賤之心,
必有二價之語。
此皆有其事,
而襃增過其實也。
[052-3a]
若夫萐脯、
蓂莢、
屈軼之屬,
殆無其物。
何以驗之?
說以實者,
太平無有此物。
[052-4a]
儒者言萐脯生於庖廚者,
言廚中自生肉脯,
薄如萐形,
搖鼓生風,
寒涼食物,
使之不臭。
[052-5a]
夫太平之氣雖和,
不能使廚生肉萐,
以為寒涼。
若能如此,
則能使五穀自生,
不須人為之也。
能使廚自生肉萐,
何不使飯自蒸於甑,
火自燃於竈乎?
凡生萐者,
欲以風吹食物也,
何不使食物自不臭?
何必生萐以風之乎?
廚中能自生萐,
則冰室何事而復伐冰以寒物乎?
人夏月操萐,
須手搖之,
然後生風。
從手握持,
以當疾風,
萐亦鼓動。
言萐脯自鼓,
可也,
須風乃鼓,
不風不動。
從手風來,
自足以寒廚中之物,
何須萐脯?
世言燕太子丹使日再中,
天雨粟,
烏白頭,
馬生角,
廚門象生肉足。
論之既虛,
則萐脯之語,
五應之類,
恐無其實。
[052-6a]
儒者又言,
古者蓂莢夾階而生,
月朔日一莢生,
至十五日而十五莢;
於十六日,
日一莢落,
至月晦,
莢盡。
來月朔,
一莢復生。
王者南面視莢生落,
則知日數多少,
不須煩擾案日曆以知之也。
[052-7a]
夫天既能生莢以為日數,
何不使莢有日名,
王者視莢之字,
則知今日名乎?
徒知日數,
不知日名,
猶復案曆然後知之,
是則王者視日,
則更煩擾不省,
蓂莢之生,
安能為福?
[052-8a]
夫蓂莢、
草之實也,
猶豆之有莢也,
春夏未生,
其生必於秋末。
冬月隆寒,
霜雪霣零,
萬物皆枯,
儒者敢謂蓂莢達冬獨不死乎?
如與萬物俱生俱死,
莢成而以秋末,
是則季秋得察莢,
春夏冬三時不得案也。
且月十五日生十五莢,
於十六日莢落,
二十一日六莢落,
落莢棄殞,
不可得數,
猶當計未落莢以知日數,
是勞心苦意,
非善祐也。
[052-9a]
使莢生於堂上,
人君坐戶牖間,
望察莢生,
以知日數,
匪謂善矣。
今云
「夾階而生」,
生於堂下也。
王者之堂,
墨子稱堯、
舜堂高三尺,
儒家以為卑下。
假使之然,
高三尺之堂,
蓂莢生於階下,
王者欲視其莢,
不能從戶牖之間見也,
須臨堂察之,
乃知莢數。
夫起視堂下之莢,
孰與懸日曆於扆坐,
傍顧輒見之也?
天之生瑞,
欲以娛王者;
須起察乃知日數,
是生煩物以累之也。
[052-10a]
且莢、
草也。
王者之堂,
旦夕所坐,
古者雖質,
宮室之中,
草生輒耘,
安得生莢而人得經月數之乎?
且凡數日一二者,
欲以紀識事也。
古有史官典曆主日,
王者何事而自數莢?
堯候四時之中,
命曦、
和察四星以占時氣。
四星至重,
猶不躬視,
而自察莢以數日也?
[052-11a]
儒者又言,
太平之時,
屈軼生於庭之末,
若草之狀,
主指佞人。
佞人入朝,
屈軼庭末以指之,
聖王則知佞人所在。
[052-12a]
夫天能故生此物以指佞人,
不使聖王性自知之,
或佞人本不生出,
必復更生一物以指明之,
何天之不憚煩也?
聖王莫過堯、
舜,堯、
舜之治,
最為平矣。
即屈軼已自生於庭之末,
佞人來,
輒指知之,
則舜何難於知佞人,
而使皋陶陳知人之術?
經曰:
「知人則哲,
惟帝難之。」
人含五常,
音氣交通,
且猶不能相知。
屈軼、
草也,
安能知佞?
如儒者之言,
是則太平之時,
草木踰賢聖也。
獄訟有是非,
人情有曲直,
何不并令屈軼指其非而不直者,
必若心聽訟,
三人斷獄乎?
[052-13a]
故夫屈軼之草,
或時無有而空言生,
或時實有而虛言能指。
假令能指,
或時草性見人而動,
吉者質朴,
見草之動,
則言能指;
能指,
則言指佞人。
司南之杓,
投之於地,
其柢指南。
魚肉之蟲,
集地北行,
夫蟲之性然也。
今草能指,
亦天性也。
聖人因草能指,
宣言曰:
「庭末有屈軼,
能指佞人。」
百官臣子懷姦心者,
則各變性易操,
為忠正之行矣。
猶今府廷畫皋陶、
觟䚦也。
[052-14a]
儒者說云:
觟䚦者、
一角之羊也,
青色四足,
或曰似熊,
能知曲直,
性識有罪。
皋陶治獄,
其罪疑者,
令羊觸之。
有罪則觸,
無罪則不觸。
斯蓋天生一角聖獸,
助獄為驗,
故皋陶敬羊,
起坐事之。
此則神奇瑞應之類也。
[052-15a]
曰:
夫觟䚦則復屈軼之語也。
羊本二角,
觟䚦一角,
體損於群,
不及眾類,
何以為奇?
鱉三足曰能,
龜三足曰賁。
案能與賁不能神於四足之龜鱉,
一角之羊何能聖於兩角之禽?
狌狌知往,
乾鵲知來,
鸚鵲能言。
天性能一,
不能為二。
或時觟䚦之性徒能觸人,
未必能知罪人。
皋陶欲神事助政,
惡受罪者之不厭服,
因觟䚦觸人則罪之,
欲人畏之不犯,
受罪之家,
沒齒無怨言也。
夫物性各自有所知,
如以觟䚦能觸謂之為神,
則狌狌之徒,
皆為神也。
巫知吉凶,
占人禍福,
無不然者。
如以觟䚦謂之巫類,
則巫何奇而以為善?
斯皆人欲神事立化也。
[052-16a]
師尚父為周司馬,
將師伐紂,
到孟津之上,
杖鉞把旄,
號其眾曰:
「倉兕!
倉兕!」
倉兕者、
水中之獸也,
善覆人船。
因神以化,
欲令急渡,
不急渡,
倉兕害汝,
則復觟䚦之類也。
河中有此異物,
時出浮揚,
一身九頭,
人畏惡之,
未必覆人之舟也。
尚父緣河有此異物,
因以威眾。
夫觟䚦之觸罪人,
猶倉兕之覆舟也,
蓋有虛名,
無其實效也。
人畏怪奇,
故空褒增。
[052-17a]
又言太平之時有景星。
《尚書中候》曰:
「堯時景星見於軫。」
[052-18a]
夫景星、
或時五星也。
大者、
歲星、
太白也。
彼或時歲星、
太白行於軫度,
古質不能推步五星,
不知歲星、
太白何如狀?
見大星則謂景星矣。
[052-19a]
《詩》又言:
「東有啟明,
西有長庚。」
亦或時復歲星、
太白也。
或時昏見於西,
或時晨出於東,
詩人不知,
則名曰啟明、
長庚矣。
然則長庚與景星同,
皆五星也。
太平之時,
日月精明。
五星、
日月之類也。
太平更有景星,
可復更有日月乎?
詩人、
俗人也;
《中候》之時,
質世也,
俱不知星。
王莽之時,
太白經天,
精如半月,
使不知星者見之,
則亦復名之曰景星。
[052-20a]
《爾雅‧釋四時章》曰:
「春為發生,
夏為長嬴,
秋為收成,
冬為安寧。
四氣和為景星。」
夫如《爾雅》之言,
景星乃四時氣和之名也,
恐非著天之大星。
《爾雅》之書、
五經之訓故,
儒者所共觀察也,
而不信從,
更謂大星為景星,
豈《爾雅》所言景星,
與儒者之所說異哉?
[052-21a]
《爾雅》又言:
「甘露時降,
萬物以嘉,
謂之醴泉。」
醴泉乃謂甘露也。
今儒者說之,
謂泉從地中出,
其味甘若醴,
故曰醴泉。
二說相遠,
實未可知。
案《爾雅‧釋水(
泉)章》:
「泉一見一否曰瀸。
檻泉正出。
正出、
涌出也。
沃泉懸出。
懸出、
下出也。」
是泉出之異,
輒有異名。
使太平之時,
更有醴泉從地中出,
當於此章中言之,
何故反居《釋四時章》中,
言甘露為醴泉乎?
若此,
儒者之言醴泉從地中出,
又言甘露其味甚甜,
未可然也。
[052-22a]
儒曰:
「道至天者,
日月精明,
星辰不失其行,
翔風起,
甘雨降。」
雨霽而陰曀者謂之甘雨,
非謂雨水之味甘也。
推此以論,
甘露必謂其降下時,
適潤養萬物,
未必露味甘也。
亦有露甘味如飴蜜者,
俱太平之應,
非養萬物之甘露也。
何以明之?
案甘露如飴蜜者,
著於樹木,
不著五穀。
彼露味不甘者,
其下時,
土地滋潤流濕,
萬物洽沾濡溥。
由此言之,
《爾雅》且近得實。
緣《爾雅》之言,
驗之於物,
案味甘之露下著樹木,
察所著之樹,
不能茂於所不著之木。
然今之甘露,
殆異於《爾雅》之所謂甘露。
欲驗《爾雅》之甘露,
以萬物豐熟,
災害不生,
此則甘露降下之驗也。
甘露下,
是則醴泉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