KR3j0080 論衡-漢-王充 (tls)


[061-1a]

61 《佚文篇》



孝武皇帝封弟為魯恭王。
恭王壞孔子宅以為宮,
得佚《尚書》百篇、
《禮》三百、
《春秋》三十篇、
《論語》二十一篇。
聞紘歌之聲,
懼復封塗。
上言武帝。
武帝遣吏發取,
古經、
《論語》,
此時皆出。
經傳也,
而有聞紘歌之聲,
文當興於漢,
喜樂得闓之祥也。
當傳於漢,
寢藏墻壁之中,
恭王闓之,
聖王感動紘歌之象,
此則古文不當掩,
漢俟以為符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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孝成皇帝讀百篇《尚書》,
博士郎吏莫能曉知,
徵天下能為《尚書》者。
東海張霸通《左氏春秋》,
案百篇序,
以《左氏》訓詁,
造作百二篇,
具成奏上。
成帝出祕《尚書》以考校之,
無一字相應者。
成帝下霸於吏,
吏當器辜大不謹敬。
成帝奇霸之才,
赦其辜,
亦不滅其經,
故百二《尚書》傳在民間。
孔子曰:
「才難。」
能推精思,
作經百篇,
才高卓遹,
希有之人也。
成帝赦之,
多其文也。
雖姦非實,
次序篇句,
依倚事類,
有似真是,
故不燒滅之。
䟽一櫝,
相遺以書,
書十數札,
奏記長吏,
文成可觀,
讀之滿意,
百不能一。
張霸推精思至於百篇,
漢世寡類,
成帝赦之,
不亦宜乎?
楊子山為郡上計吏,
見三府為《哀牢傳》不能成,
歸郡作上,
孝明奇之,
徵在蘭臺。
夫以三府掾史叢積成才,
不能成一篇。
子山成之,
上覽其文。
子山之傳,
豈必審是?
傳聞依為之有狀,
會三府之士,
終不能為,
子山為之,
斯須不難。
成帝赦張霸,
豈不有以哉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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孝武之時,
詔百官對策,
董仲舒策文最善。
王莽時,
使郎吏上奏,
劉子駿章尤美。
美善不空,
才高知深之驗也。
《易》曰:
「聖人之情見於辭。」
文辭美惡,
足以觀才。
永平中,
神雀群集,
孝明詔上《神爵頌》。
百官頌上;
文皆比瓦石,
唯班固、
賈逵、
傅毅、
楊終、
侯諷五頌金玉,
孝明覽焉。
夫以百官之眾,
郎吏非一,
唯五人文善,
非奇而何?
孝武善《子虛》之賦,
徵司馬長卿。
孝成玩弄眾書之多,
善楊子雲,
出入遊獵,
子雲乘從。
使長卿、
桓君山、
子雲作吏,
書所不能盈牘,
文所不能成句,
則武帝何貪?
成帝何欲?
故曰:
「玩楊子雲之篇,
樂於居千石之官;
挾桓君山之書,
富於積猗頓之財。」
韓非之書傳在秦庭,
始皇歎曰:
「獨不得與此人同時!」
陸賈《新語》,
每奏一篇,
高祖左右稱曰萬歲。
夫嘆思其人,
與喜稱萬歲,
豈可空為哉?
誠見其美,
懽氣發於內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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候氣變者,
於天不於地,
天文明也。
衣裳在身,
文著於衣,
不在於裳,
衣法天也。
察掌理者,
在左不觀右,
左文明也。
占在右,
不觀左,
右文明也。
《易》曰:
「大人虎變其文炳,
君子豹變其文蔚。」
又曰:
「觀乎天文,
觀乎人文。」
此言天人以文為觀,
大人君子以文為操也。
高祖在母身之時,
息於澤陂,
蛟龍在上,
龍觩炫燿;
及起,
楚望漢軍,
氣成五采;
將入咸陽,
五星聚東井,
星有五色。
天或者憎秦,
滅其文章;
欲漢興之,
故先受命,
以文為瑞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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惡人操意,
前後乖違。
始皇前歎韓非之書,
後惑李斯之議,
燔五經之文,
設挾書之律。
五經之儒,
抱經隱匿;
伏生之徒,
竄藏山中。
殄賢聖之文,
厥辜深重,
嗣不及孫。
李斯創議,
身伏五刑。
漢興,
易亡秦之軌,
削李斯之跡。
高祖始令陸賈造書,
未興五經。
惠、景以至元、
成,經書並修。
漢朝郁郁,
厥語所聞,
孰與亡秦?
王莽無道,
漢軍雲起,
臺閣廢頓,
文書棄散。
光武中興,
修存未詳。
孝明世好文人,
並徵蘭臺之官,
文雄會聚。
今上即命,
詔求亡失,
購募以金,
安得不有好文之聲?
唐、虞既遠,
所在書散;
殷、周頗近,
諸子存焉。
漢興以來,
傳文未遠,
以所聞見,
伍唐、
虞而什殷、
周,煥炳郁郁,
莫盛於斯!
天晏暘者,
星辰曉爛;
人性奇者,
掌文藻炳。
漢今為盛,
故文繁湊也。
孔子曰:
「文王既歿,
文不在茲乎!」
文王之文,
傳在孔子。
孔子為漢制文,
傳在漢也。
受天之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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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人宜遵五經六藝為文,
諸子傳書為文,
造論著說為文,
上書奏記為文,
文德之操為文。
立五文在世,
皆當賢也。
造論著說之文,
尤宜勞焉。
何則?
發胸中之思,
論世俗之事,
非徒諷古經、
續故文也。
論發胸臆,
文成手中,
非說經藝之人所能為也。
周、秦之際,
諸子並作,
皆論他事,
不頌主上,
無益於國,
無補於化。
造論之人,
頌上恢國,
國業傳在千載,
主德參貳日月,
非適諸子書傳所能並也。
上書陳便宜,
奏記薦吏士,
一則為身,
二則為人,
繁文麗辭,
無上書文德之操,
治身完行,
徇利為私,
無為主者。
夫如是,
五文之中,
論者之文多矣,
則可尊明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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孔子稱周曰:
「唐、
虞之際,
於斯為盛。
周之德,
其可謂至德已矣!」
孔子、
周之文人也,
設生漢世,
亦稱漢之至德矣。
趙他王南越,
倍主滅使,
不從漢制,
箕踞椎髻,
沉溺夷俗。
陸賈說以漢德,
懼以帝威,
心覺醒悟,
蹶然起坐。
世儒之愚,
有趙他之惑,
鴻文之人,
陳陸賈之說,
觀見之者,
將有蹶然起坐趙他之悟。
漢氏浩爛,
不有殊卓之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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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人之休,
國之符也。
望豐屋知名家,
睹喬木知舊都。
鴻文在國,
聖世之驗也。
孟子相人以眸子焉,
心清則眸子瞭。
瞭者、
目文瞭也。
夫候國占人,
同一實也。
國君聖而文人聚,
人心惠而目多采。
蹂蹈文錦於泥塗之中,
聞見之者,
莫不痛心。
知文錦之可惜,
不知文人之當尊,
不通類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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夫文人文章豈徒調墨弄筆為美麗之觀哉?
載人之行,
傳人之名也。
善人願載,
思勉為善;
邪人惡載,
力自禁裁。
然則文人之筆,
勸善懲惡也。
謚法所以章善,
即以著惡也。
加一字之謚,
人猶勸懲,
聞知之者,
莫不自勉。
況極筆墨之力,
定善惡之實,
言行畢載,
文以千數,
傳流於世,
成為丹青,
故可尊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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楊子雲作《法言》,
蜀富賈人齎錢十萬,
願載於書。
子雲不聽,
曰:
「夫富無仁義之行,
猶圈中之鹿、
欄中之牛也,
安得妄載?」
班叔皮續《太史公書》,
載鄉里人以為惡戒。
邪人枉道,
繩墨所彈,
安得避諱?
是故子雲不為財勸。
叔皮不為恩撓。
文人之筆,
獨已公矣!
賢聖定意於筆,
筆集成文,
文具情顯,
後人觀之,
見以正邪,
安且妄記?
足蹈於地,
跡有好醜;
文集於札志有善惡。
故夫占跡以睹足,
觀文以知情。
「《詩》三百,
一言以蔽之,
曰:
『思無邪。』」
《論衡》篇以十數,
亦一言也,
曰:
「疾虛妄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