KR3j0080 論衡-漢-王充 (tls)



[025-1a]

25 《語增篇》



《傳》語曰:
聖人憂世,
深思勤事,
愁擾精神,
感動形體,
故稱:
「堯若腊,
舜若腒;
桀、紂之君,
垂腴尺餘」。
[025-2a]


夫言聖人憂世念人,
身體羸惡,
不能身體肥澤,
可也;
言堯、
舜若腊與腒,
桀、紂垂腴尺餘,
增之也。
[025-3a]


齊桓公云:
「寡人未得仲父極難,
既得仲父甚易。」
桓公不及堯、
舜,仲父不及禹、
契,桓公猶易,
堯、舜反難乎?
以桓公得管仲易,
知堯、
舜得禹、
契不難。
夫易則少憂,
少憂則不愁,
不愁則身體不臞。
[025-4a]


舜承堯太平,
堯、舜襲德,
功假荒服,
堯尚有憂,
舜安能無事?
故《經》曰:
「上帝引逸。」
謂虞舜也。
舜承安繼治,
任賢使能,
恭己無為而天下治。
故孔子曰:
「巍巍乎!
舜、禹之有天下,
而不與焉!」

「不與」
尚謂之臞若腒,
如德劣承衰,
若孔子栖栖,
周流應聘,
身不得容,
道不得行,
可骨立跛附,
僵仆道路乎?
[025-5a]


紂為長夜之飲,
糟丘酒池,
沉湎於酒,
不舍晝夜,
是必以病。
病則不甘飲食,
不甘飲食,
則肥腴不得至尺。
《經》曰:
「惟湛樂是從,
時亦罔有克壽。」
魏公子無忌為長夜之飲,
困毒而死。
紂雖未死,
宜羸臞矣。
然桀、
紂同行,
則宜同病,
言其腴垂過尺餘,
非徒增之,
又失其實矣。
[025-6a]


《傳》語又稱:
「紂力能索鐵伸鉤,
撫梁易柱。」
言其多力也。
「蜚廉、
惡來之徒,
並幸受寵。」
言好伎力之主,
致伎力之士也。
[025-7a]


或言:
「武王伐紂,
兵不血刃。」
[025-8a]


夫以索鐵伸鉤之力,
輔以蜚廉、
惡來之徒,
與周軍相當,
武王德雖盛,
不能奪紂素所厚之心;
紂雖惡,
亦不失所與同行之意。
雖為武王所擒,
時亦宜殺傷十百人。
今言
「不血刃」,
非紂多力之效,
蜚廉、
惡來助紂之驗也。
[025-9a]


案武王之符瑞,
不過高祖。
武王有白魚、
赤烏之祐,
高祖有斷大虵、
老嫗哭於道之瑞。
武王有八百諸侯之助,
高祖有天下義兵之佐。
武王之相,
望羊而已;
高祖之相,
龍顏,
隆準,
項紫,
美鬚髯,
身有七十二黑子。
高祖又逃呂后於澤中,
呂后輒見上有雲氣之驗;
武王不聞有此。
夫相多於望羊,
瑞明於魚、
烏,天下義兵並來會漢,
助彊於諸侯。
武王承紂,
高祖襲秦,
二世之惡,
隆盛於紂,
天下畔秦,
宜多於殷。
案高祖伐秦,
還破項羽,
戰場流血,
暴尸萬數,
失軍亡眾,
幾死一再,
然後得天下;
用兵苦,
誅亂劇。
獨云周兵不血刃,
非其實也。
言其易,
可也;

「不血刃」,
增之也。
[025-10a]


案周取殷之時,
太公《陰謀》之書,
食小兒丹,
教云
「殷亡」。
兵到牧野,
晨舉脂燭。
察《武成》之篇,
牧野之戰,
「血流浮杵」,
赤地千里。
由此言之,
周之取殷,
與漢、
秦一實也。
而云取殷易,
「兵不血刃」、
美武王之德,
增益其實也。
[025-11a]


凡天下之事,
不可增損,
考察前後,
效驗自列,
自列,
則是非之實有所定矣。
世稱紂力能索鐵伸鉤,
又稱武王伐之兵不血刃。
夫以索鐵伸鉤之力當人,
則是孟賁、
夏育之匹也;
以不血刃之德取人,
則是三皇、
五帝之屬也。
以索鐵之力,
不宜受服,
以不血刃之德,
不宜頓兵。
今稱紂力,
則武王德貶;
譽武王,
則紂力少。
索鐵、
不血刃,
不得兩立;
殷、周之稱,
不得二全。
不得二全,
則必一非。
[025-12a]


孔子曰:
「紂之不善,
不若是之甚也,
是以君子惡居下流,
天下之惡皆歸焉。」
孟子曰:
「吾於《武成》,
取二三策耳。
以至仁伐不仁,
如何其血之浮杵也?」
若孔子言,
殆沮浮杵;
若孟子之言,
近不血刃。
浮杵過其實,
不血刃亦失其正。
一聖一賢,
共論一紂,
輕重殊稱,
多少異實。
[025-13a]


紂之惡不若王莽。
紂殺比干,
莽鴆平帝;
紂以嗣立,
莽盜漢位。
殺主隆於誅臣,
嗣立順於盜位,
士眾所畔,
宜甚於紂。
漢誅王莽,
兵頓昆陽,
死者萬數,
軍至漸臺,
血流沒趾。
而獨謂周取天下,
兵不血刃,
非其實也。
[025-14a]


《傳》語曰:
「文王飲酒千鍾,
孔子百觚。」
欲言聖人德盛,
能以德將酒也。
[025-15a]


如一坐千鍾百觚,
此酒徒,
非聖人也。
飲酒有法,
胸腹小大,
與人均等,
飲酒用千鍾,
用肴宜盡百牛,
百觚則宜用十羊。
夫以千鍾百牛、
百觚十羊言之,
使文王之身如防風之君,
孔子之體如長狄之人,
乃能堪之。
案文王、
孔子之體,
不能及防風、
長狄,
以短小之身,
飲食眾多,
是缺文王之廣,
貶孔子之崇也。
[025-16a]


案《酒誥》之篇:
「朝夕曰:
『祀茲酒。』」
此言文王戒慎酒也。
朝夕戒慎,
則民化之。
外出戒慎之教,
內飲酒盡千鍾,
導民率下,
何以致化?
承紂疾惡,
何以自別?
[025-17a]


且千鍾之效,
百觚之驗,
何所用哉?
使文王、
孔子因祭用酒乎?
則受福胙不能厭飽。
因饗射之用酒乎?
饗射飲酒,
自有禮法。
如私燕賞賜飲酒乎?
則賞賜飲酒,
宜與下齊。
賜尊者之前,
三觴而退,
過於三觴,
醉酗生亂。
文王、
孔子,
率禮之人也,
賞賚左右,
至於醉酗亂身,
自用酒千鍾百觚,
大之則為桀、
紂,小之則為酒徒,
用何以立德成化,
表名垂譽乎?
[025-18a]


世聞
「德將毋醉」
之言,
見聖人有多德之效,
則虛增文王以為千鍾,
空益孔子以百觚矣。
[025-19a]


《傳》語曰:
「紂沉湎於酒,
以糟為丘,
以酒為池,
牛飲者三千人,
為長夜之飲,
亡其甲子。」
夫紂雖嗜酒,
亦欲以為樂。
令酒池在中庭乎?
則不當言為長夜之飲。
坐在深室之中,
閉窗舉燭,
故曰長夜。
令坐於室乎?
每當飲者,
起之中庭,
乃復還坐,
則是煩苦相踖藉,
不能甚樂。
令池在深室之中,
則三千人宜臨池坐。
前俛飲池酒,
後仰食肴膳,
倡樂在前,
乃為樂耳。
如審臨池而坐,
則前飲害於肴膳,
倡樂之作,
不得在前。
[025-20a]


夫飲食既不以禮,
臨池牛飲,
則其啖肴不復用杯,
亦宜就魚肉而虎食,
則知夫酒池牛飲,
非其實也。
[025-21a]


《傳》又言:
「紂懸肉以為林,
令男女倮而相逐其間。」
是為醉樂淫戲無節度也。
[025-22a]


夫肉當內於口,
口之所食,
宜潔不辱。
今言男女倮相逐其間,
何等潔者?
如以醉而不計潔辱,
則當共浴於酒中。
而倮相逐於肉間,
何為不肯浴於酒中?
以不言浴於酒,
知不倮相逐於肉間。
[025-23a]


傳者之說,
或言:
「車行酒,
騎行炙,
百二十日為一夜。」
[025-24a]


夫言
「用酒為池」,
則言其
「車行酒」
非也;
言其
「懸肉為林」,
即言
「騎行炙」
非也。
[025-25a]


或時紂沉湎,
覆酒,
滂沱於地,
即言以酒為池;
釀酒糟積聚,
則言糟為丘;
懸肉以林,
則言肉為林;
林中幽冥,
人時走戲其中,
則言倮相逐;
或時載酒用鹿車,
則言車行酒、
騎行炙;
或時十數夜,
則言其百二十;
或時醉不知問日數,
則言其亡甲子。
周公封康叔,
告以紂用酒,
期於悉極,
欲以戒之也,
而不言糟丘、
酒池,
懸肉為林,
長夜之飲,
亡其甲子。
聖人不言,
殆非實也。
[025-26a]


《傳》言曰:
「紂非時與三千人牛飲於酒池。」
夫夏官百,
殷二百,
周三百。
紂之所與相樂,
非民必臣也,
非小臣必大官,
其數不能滿三千人。
傳書家欲惡紂,
故言三千人,
增其實也。
[025-27a]


《傳》語曰:
「周公執贄下白屋之士。」
謂候之也。
[025-28a]


夫三公、
鼎足之臣,
王者之貞幹也;
白屋之士、
閭巷之微賤者也。
三公傾鼎足之尊,
執贄候白屋之士,
非其實也。
[025-29a]


或時待士卑恭,
不驕白屋,
人則言其往候白屋;
或時起白屋之士,
以璧迎禮之,
人則言其執贄以候其家也。
[025-30a]


《傳》語曰:
「堯、
舜之儉,
茅茨不剪,
采椽不斲。」
[025-31a]


夫言
「茅茨」、
「采椽」,
可也;

「不剪」
「不斲」,
增之也。
[025-32a]


《經》曰:
「弼成五服。」
五服、
五采服也。
服五采之服,
又茅茨、
采椽,
何宮室衣服之不相稱也?
服五采,
畫日月星辰,
茅茨、
采椽,
非其實也。
[025-33a]


《傳》語曰:
「秦始皇帝燔燒詩書,
坑殺儒士。」
言燔燒詩書,
滅去五經文書也;
坑殺儒士者,
言其皆挾經傳文書之人也。
燒其書,
坑其人,
詩書絕矣。
[025-34a]


言燒燔詩書,
坑殺儒士,
實也;
言其欲滅詩書,
故坑殺其人,
非其誠,
又增之也。
[025-35a]


秦始皇帝三十四年,
置酒咸陽臺,
儒士七十人前為壽。
僕射周青臣進頌始皇之德。
齊淳于越進諫始皇不封子弟功臣,
自為枝輔,
㓨周青臣以為面諛。
始皇下其議於丞相李斯。
李斯非淳于越曰:
「諸生不師今而學古,
以非當世,
惑亂黔首。
臣請勑史官,
非秦記皆燒之;
非博士官所職,
天下有敢藏《詩》、
《書》、
百家語諸刑書者;
悉詣守、
尉雜燒之;
有敢偶語《詩》、
《書》者棄市;
以古非今者族滅;
吏見知弗舉者與同罪。」
始皇許之。
[025-36a]


明年,
三十五年,
諸生在咸陽者,
多為妖言。
始皇使御史案問諸生,
諸生傳相告引者,
自除犯禁者四百六十七人,
皆坑之。
[025-37a]


燔詩書,
起淳于越之諫;
坑儒士,
起自諸生為妖言,
見坑者四百六十七人。
《傳》增言坑殺儒士,
欲絕詩書,
又言盡坑之,
此非其實,
而又增之。
[025-38a]


《傳》語曰:
「町町若荊軻之閭。」
言荊軻為燕太子丹刺秦王,
後誅軻九族,
其後恚恨不已,
復夷軻之一里。
一里皆滅,
故曰町町。
[025-39a]


此言增之也。
[025-40a]


夫秦雖無道,
無為盡誅荊軻之里。
始皇幸梁山之宮,
從山上望見丞相李斯車騎甚盛,
恚,出言非之。
其後,
左右以告李斯,
李斯立損車騎。
始皇知左右洩其言,
莫知為誰,
盡捕諸在旁者皆殺之。
其後墜星下東郡,
至地為石。
民或刻其石曰:
「始皇帝死,
地分。」
始皇聞之,
令御史逐問,
莫服,
盡取石旁人誅之。
[025-41a]


夫誅從行於梁山宮,
及誅石旁人,
欲得洩言、
刻石者,
不能審知,
故盡誅之。
荊軻之閭,
何罪於秦而盡誅之?
如刺秦王在閭中,
不知為誰,
盡誅之,
可也;
荊軻已死,
刺者有人,
一里之民,
何為坐之?
始皇二十年,
燕使荊軻刺秦王,
秦王覺之,
體解軻以徇,
不言盡誅其閭。
[025-42a]


彼或時誅軻九族,
九族眾多,
同里而處,
誅其九族,
一里且盡,
好增事者,
則言町町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