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9 《非韓篇》
韓子之術,
明法尚功。
賢無益於國不加賞;
不肖無害於治不施罰。
責功重賞,
任刑用誅。
故其論儒也,
謂之不耕而食,
比之於一蠹;
論有益與無益也,
比之於鹿、
馬。馬之似鹿者千金,
天下有千金之馬,
無千金之鹿,
鹿無益,
馬有用也。
儒者猶鹿,
有用之吏猶馬也。
[029-2a] ![]()
夫韓子知以鹿、
馬喻,
不知以冠、
履譬。
使韓子不冠,
徒履而朝,
吾將聽其言也。
加冠於首而立於朝,
受無益之服,
增無益之仕,
言與服相違,
行與術相反,
吾是以非其言而不用其法也。
煩勞人體,
無益於人身,
莫過跪拜。
使韓子逢人不拜,
見君父不跪,
未必有賊於身體也。
然須拜跪以尊親者,
禮義至重,
不可失也。
故禮義在身,
身未必肥;
而禮義去身,
身未必瘠而化衰。
以謂有益,
禮義不如飲食。
使韓子賜食君父之前,
不拜而用,
肯為之乎?
夫拜跪、
禮義之效,
非益身之實也,
然而韓子終不失者,
不廢禮義以苟益也。
夫儒生、
禮義也,
耕戰、
飲食也。
貴耕戰而賤儒生,
是棄禮義求飲食也。
使禮義廢,
綱紀敗,
上下亂而陰陽繆,
水旱失時,
五穀不登,
萬民饑死,
農不得耕,
士不得戰也。
[029-3a] ![]()
子貢去告朔之餼羊,
孔子曰:
「賜也!
爾愛其羊,
我愛其禮。」
子貢惡費羊,
孔子重廢禮也。
故以舊防為無益而去之,
必有水災;
以舊禮為無補而去之,
必有亂患。
儒者之在世,
禮義之舊防也,
有之無益,
無之有損。
庠序之設,
自古有之,
重本尊始,
故立官置吏。
官不可廢,
道不可棄。
儒生、
道官之吏也,
以為無益而廢之,
是棄道也。
夫道無成效於人,
成效者須道而成。
然足蹈路而行,
所蹈之路,
須不蹈者;
身須手足而動,
待不動者。
故事或無益,
而益者須之;
無效,
而效者待之。
儒生、
耕戰所須待也,
棄而不存,
如何(
也)?
[029-4a] ![]()
韓子非儒,
謂之無益有損,
蓋謂俗儒無行操,
舉措不重禮,
以儒名而俗行,
以實學而偽說,
貪官尊榮,
故不足貴。
夫志潔行顯,
不徇爵祿,
去卿相之位若脫躧者,
居位治職,
功雖不立,
此禮義為業者也。
國之所以存者,
禮義也。
民無禮義,
傾國危主。
今儒者之操,
重禮愛義,
率無禮之士,
激無義之人,
人民為善,
愛其主上,
此亦有益也。
聞伯夷風者,
貪夫廉,
懦夫有立志;
聞柳下惠風者,
薄夫敦,
鄙夫寬。
此上化也,
非人所見。
[029-5a] ![]()
段干木闔門不出,
魏文敬之,
表式其閭,
秦軍聞之,
卒不攻魏。
使魏無干木,
秦兵入境,
境土危亡。
秦、彊國也,
兵無不勝。
兵加於魏,
魏國必破,
三軍兵頓,
流血千里。
今魏文式闔門之士,
卻彊秦之兵,
全魏國之境,
濟三軍之眾,
功莫大焉,
賞莫先焉。
[029-6a] ![]()
齊有高節之士曰狂譎、
華士。
二人、
昆弟也,
義不降志,
不仕非其主。
太公封於齊,
以此二子解沮齊眾,
開不為上用之路,
同時誅之。
韓子善之,
以為二子無益而有損也。
[029-7a] ![]()
夫狂譎、
華士,
段干木之類也,
太公誅之,
無所卻到;
魏文侯式之,
卻彊秦而全魏,
功孰大者?
使韓子善干木闔門高節,
魏文式之是也,
狂譎、
華士之操,
干木之節也,
善太公誅之,
非也。
使韓子非干木之行,
下魏文之式,
則干木以此行而有益,
魏文用式之道為有功,
是韓子不賞功、
尊有益也。
[029-8a] ![]()
論者或曰:
「魏文式段干木之閭,
秦兵為之不至,
非法度之功。
一功特然,
不可常行,
雖全國有益,
非所貴也。」
夫法度之功者,
謂何等也?
養三軍之士,
明賞罰之命,
嚴刑峻法,
富國彊兵,
此法度也。
案秦之彊,
肯為此乎?
六國之亡,
皆滅於秦兵。
六國之兵非不銳,
士眾之力非不勁也,
然而不勝,
至於破亡者,
彊弱不敵,
眾寡不同,
雖明法度,
其何益哉?
使童子變孟賁之意,
孟賁怒之,
童子操刃,
與孟賁戰,
童子必不勝,
力不如也。
孟賁怒,
而童子脩禮盡敬,
孟賁不忍犯也。
秦之與魏,
孟賁之與童子也。
魏有法度,
秦必不畏,
猶童子操刃,
孟賁不避也。
其尊士式賢者之閭,
非徒童子修禮盡敬也。
夫力少則修德,
兵彊則奮威。
秦以兵彊,
威無不勝。
卻軍還眾,
不犯魏境者,
賢干木之操,
高魏文之禮也。
夫敬賢、
弱國之法度,
力少之彊助也。
謂之非法度之功,
如何?
[029-9a] ![]()
高皇帝議欲廢太子,
呂后患之,
即召張子房而取策。
子房教以敬迎四皓而厚禮之。
高祖見之,
心消意沮,
太子遂安。
使韓子為呂后議,
進不過彊諫,
退不過勁力,
以此自安,
取誅之道也,
豈徒易哉?
夫太子敬厚四皓,
以消高帝之議,
猶魏文式段干木之閭,
卻彊秦之兵也。
[029-10a] ![]()
治國之道,
所養有二:
一曰養德,
二曰養力。
養德者、
養名高之人,
以示能敬賢;
養力者、
養氣力之士,
以明能用兵。
此所謂文武張設,
德力具足者也。
事或可以德懷,
或可以力摧。
外以德自立,
內以力自備,
慕德者不戰而服,
犯德者畏兵而卻。
徐偃王脩行仁義,
陸地朝者三十二國,
彊楚聞之,
舉兵而滅之。
此有德守,
無力備者也。
夫德不可獨任以治國,
力不可直任以御敵也。
韓子之術不養德,
偃王之操不任力,
二者偏駮,
各有不足。
偃王有無力之禍,
知韓子必有無德之患。
[029-11a] ![]()
凡人稟性也,
清濁貪廉,
各有操行,
猶草木異質,
不可復變易也。
狂譎、
華士不仕於齊,
猶段干木不仕於魏矣。
性行清廉,
不貪富貴,
非時疾世,
義不苟仕,
雖不誅此人,
此人行不可隨也。
太公誅之,
韓子是之,
是謂人無性行,
草木無質也。
太公誅二子,
使齊有二子之類,
必不為二子見誅之故,
不清其身;
使無二子之類,
雖養之,
終無其化。
堯不誅許由,
唐民不皆樔處;
武王不誅伯夷,
周民不皆隱餓;
魏文侯式段干木之閭,
魏國不皆闔門。
由此言之,
太公不誅二子,
齊國亦不皆不仕。
何則?
清廉之行、
人所不能為也。
夫人所不能為,
養使為之,
不能使勸;
人所能為,
誅以禁之,
不能使止。
然則太公誅二子,
無益於化,
空殺無辜之民。
賞無功,
殺無辜,
韓子所非也。
太公殺無辜,
韓子是之,
是韓子之術殺無辜也。
[029-12a] ![]()
夫執不仕者,
未必有正罪也,
太公誅之。
如出仕未有功,
太公肯賞之乎?
賞須功而加,
罰待罪而施。
使太公不賞出仕未有功之人,
則其誅不仕未有罪之民,
非也,
而韓子是之,
失誤之言也。
且不仕之民,
性廉寡欲;
好仕之民,
性貪多利。
利欲不存於心,
則視爵祿猶糞土矣。
廉則約省無極,
貪則奢泰不止。
奢泰不止,
則其所欲,
不避其主。
案古篡畔之臣,
希清白廉潔之人。
貪,故能立功;
憍,故能輕生。
積功以取大賞,
奢泰以貪主位。
太公遺此法而去,
故齊有陳氏劫殺之患。
太公之術,
致劫殺之法也。
韓子善之,
是韓子之術亦危亡也。
[029-13a] ![]()
周公聞太公誅二子,
非而不是,
然而身執贄以下白屋之士。
白屋之士,
二子之類也。
周公禮之,
太公誅之,
二子之操,
孰為是者?
宋人有御馬者,
不進,
拔劍剄而棄之於溝中。
又駕一馬,
馬又不進,
又剄而棄之於溝。
若是者三。
以此威馬,
至矣,
然非王良之法也。
王良登車,
馬無罷駑;
堯、舜治世,
民無狂悖。
王良馴馬之心,
堯、舜順民之意。
人同性,
馬殊類也。
王良能調殊類之馬,
太公不能率同性之士。
然則周公之所下白屋,
王良之馴馬也;
太公之誅二子,
宋人之剄馬也。
舉王良之法與宋人之操,
使韓子平之,
韓子必是王良而非宋人矣。
王良全馬,
宋人賊馬也。
馬之賊,
則不若其全;
然則,
民之死,
不若其生。
使韓子非王良,
自同於宋人,
賊善人矣。
如非宋人,
宋人之術與太公同,
非宋人,
是太公,
韓子好惡無定矣。
[029-14a] ![]()
治國猶治身也。
治一身,
省恩德之行,
多傷害之操,
則交黨踈絕,
恥辱至身。
推治身以況治國,
治國之道,
當任德也。
韓子任刑,
獨以治世,
是則治身之人,
任傷害也。
[029-15a] ![]()
韓子豈不知任德之為善哉?
以為世衰事變,
民心靡薄,
故作法術,
專意於刑也。
夫世不乏於德,
猶歲不絕於春也。
謂世衰難以德治,
可謂歲亂不可以春生乎?
人君治一國,
猶天地生萬物。
天地不為亂歲去春,
人君不以衰世屏德。
孔子曰:
「斯民也,
三代所以直道而行也。」
[029-16a] ![]()
周穆王之世,
可謂衰矣,
任刑治政,
亂而無功。
甫侯諫之,
穆王存德,
享國久長,
功傳於世。
夫穆王之治,
初亂終治,
非知昏於前,
才妙於後也,
前任蚩尤之刑,
後用甫侯之言也。
夫治人不能捨恩,
治國不能廢德,
治物不能去春,
韓子欲獨任刑用誅,
如何?
[029-17a] ![]()
魯繆公問於子思曰:
「吾聞龐𢵧是子不孝。
不孝,
其行奚如?」
子思對曰:
「君子尊賢以崇德,
舉善以勸民。
若夫過行,
是細人之所識也,
臣不知也。」
子思出,
子服厲伯見。
君問龐𢵧是子。
子服厲伯對以其過,
皆君之所未曾聞。
自是之後,
君貴子思而賤子服厲伯。
韓子聞之,
以非繆公,
以為明君求姦而誅之,
子思不以姦聞,
而厲伯以姦對,
厲伯宜貴,
子思宜賤。
今繆公貴子思,
賤厲伯,
失貴賤之宜,
故非之也。
[029-18a] ![]()
夫韓子所尚者,
法度也。
人為善,
法度賞之;
惡,法度罰之。
雖不聞善惡於外,
善惡有所制矣。
夫聞惡不可以行罰,
猶聞善不可以行賞也。
非人不舉姦者,
非韓子之術也。
使韓子聞善,
必將試之,
試之有功,
乃肯賞之。
夫聞善不輒加賞,
虛言未必可信也。
若此,
聞善與不聞,
無以異也。
夫聞善不輒賞,
則聞惡不輒罰矣。
聞善必試之,
聞惡必考之,
試有功乃加賞,
考有驗乃加罰。
虛聞空見,
實試未立,
賞罰未加。
賞罰未加,
善惡未定。
未定之事,
須術乃立,
則欲耳聞之,
非也。
[029-19a] ![]()
鄭子產晨出,
過東匠之宮,
聞婦人之哭也,
撫其僕之手而聽之。
有間,
使吏執而問之,
手殺其夫者也。
翼日,
其僕問曰:
「夫子何以知之?」
子產曰:
「其聲懼。
凡人於其所親愛也,
知病而憂,
臨死而懼,
已死而哀。
今哭夫已死,
不哀而懼,
是以知其有姦也。」
韓子聞而非之曰:
「子產不亦多事乎?
姦必待耳目之所及而后知之,
則鄭國之得姦者寡矣。
不任典城之吏,
察參伍之正,
不明度量,
待盡聰明、
勞知慮而以知姦,
不亦無術乎?」
[029-20a] ![]()
韓子之非子產,
是也;
其非繆公,
非也。
夫婦人之不哀,
猶龐𢵧是子不孝也。
非子產待耳目以知姦,
獨欲繆公須問以定邪。
子產不任典城之吏,
而以耳聞定實;
繆公亦不任吏,
而以口問立誠。
夫耳聞、
口問,
一實也,
俱不任吏,
皆不參伍。
厲伯之對不可以立實,
猶婦人之哭不可以定誠矣。
不可以定誠,
使吏執而問之;
不可以立實,
不使吏考,
獨信厲伯口,
以罪不考之姦,
如何?
[029-21a] ![]()
韓子曰:
「子思不以過聞,
繆公貴之;
子服厲伯以姦聞,
繆公賤之,
人情皆喜貴而惡賤,
故季氏之亂成而不上聞,
此魯君之所以劫也。」
夫魯君所以劫者,
以不明法度邪?
以不早聞姦也?
夫法度明,
雖不聞姦,
姦無由生;
法度不明,
雖日求姦,
決其源,
鄣之以掌也。
御者無銜,
見馬且犇,
無以制也。
使王良持轡,
馬無欲犇之心,
御之有數也。
今不言魯君無術,
而曰不聞姦;
不言審法度,
而曰不通下情,
韓子之非繆公也,
與術意而相違矣。
[029-22a] ![]()
龐𢵧是子不孝,
子思不言,
繆公貴之。
韓子非之,
以為
「明君求善而賞之,
求姦而誅之。」
夫不孝之人,
下愚之才也。
下愚無禮,
順情從欲,
與鳥獸同。
謂之惡,
可也;
謂姦,
非也。
姦人外善內惡,
色厲內荏,
作為操止,
像類賢行,
以取升進,
容媚於上,
安肯作不孝,
著身為惡,
以取棄殉之咎乎?
龐𢵧是子可謂不孝,
不可謂姦。
韓子謂之姦,
失姦之實矣。
[029-23a] ![]()
韓子曰:
「布帛尋常,
庸人不擇;
爍金百鎰,
盜跖不搏。」
以此言之,
法明,
民不敢犯也。
設明法於邦,
有盜賊之心,
不敢犯矣,
不測之者,
不敢發矣。
姦心藏於胸中,
不敢以犯罪法,
罪法恐之也。
明法恐之,
則不須考姦求邪於下矣。
使法峻,
民無姦者;
使法不峻,
民多為姦。
而不言明王之嚴刑峻法,
而云求姦而誅之。
言求姦,
是法不峻,
民或犯之也。(
世)不專意於明法,
而專心求姦,
韓子之言,
與法相違。
[029-24a] ![]()
人之釋溝渠也,
知其必溺身;
不塞溝渠而繕船楫者,
知水之性不可閼,
其勢必溺人也。
臣子之性欲姦君父,
猶水之性溺人也,
不教所以防姦,
而非其不聞知,
是猶不備水之具,
而徒欲早知水之溺人也。
溺於水,
不責水而咎己者,
己失防備也。
然則人君劫於臣,
己失法也。
備溺不閼水源,
防劫不求臣姦,
韓子所宜用教己也。
水之性勝火,
如裹之以釜,
水煎而不得勝,
必矣。
夫君猶火也,
臣猶水也,
法度、
釜也,
火不求水之姦,
君亦不宜求臣之罪也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