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6 《儒增篇》
儒書稱:
「堯、
舜之德,
至優至大,
天下太平,
一人不刑。」
又言:
「文、
武之隆,
遺在成、
康,刑錯不用四十餘年。」
是欲稱堯、
舜,襃文、
武也。
[026-2a]
夫為言不益,
則美不足稱;
為文不渥,
則事不足襃。
堯、舜雖優,
不能使一人不刑;
文、武雖盛,
不能使刑不用。
言其犯刑者少,
用刑希䟽,
可也;
言其一人不刑,
刑錯不用,
增之也。
[026-3a]
夫能使一人不刑,
則能使一國不伐;
能使刑錯不用,
則能使兵寢不施。
案堯伐丹水,
舜征有苗,
四子服罪,
刑兵設用。
成王之時,
四國篡畔,
淮夷、
徐戎,
並為患害。
夫刑人用刀,
伐人用兵,
罪人用法,
誅人用武。
武、法不殊,
兵、刀不異,
巧論之人,
不能別也。
夫德劣故用兵,
犯法故施刑。
刑與兵,
猶足與翼也。
走用足,
飛用翼,
形體雖異,
其行身同。
刑之與兵,
全眾禁邪,
其實一也。
稱兵之不用,
言刑之不施,
是猶人耳缺目完,
以目完稱人體全,
不可從也。
人桀於刺虎,
怯於擊人,
而以刺虎稱,
謂之勇,
不可聽也。
身無敗缺,
勇無不進,
乃為全耳。
今稱
「一人不刑」,
不言一兵不用;
襃
「刑錯不用」,
不言一人不畔,
未得為優,
未可謂盛也。
[026-4a]
儒書稱:
「楚養由基善射,
射一楊葉,
百發能百中之。」
是稱其巧於射也。
[026-5a]
夫言其時射一楊葉中之,
可也;
言其百發而百中,
增之也。
[026-6a]
夫一楊葉,
射而中之,
中之一再,
行敗穿不可復射矣。
如就葉懸於樹而射之,
雖不欲射葉,
楊葉繁茂,
自中之矣。
是必使上取楊葉,
一一更置地而射之也。
射之數十行,
足以見巧,
觀其射之者亦皆知射工,
亦必不至於百,
明矣。
[026-7a]
言事者好增巧美,
數十中之,
則言其百中矣。
百與千,
數之大者也。
實欲言
「十」
則言
「百」,
「百」
則言
「千」
矣。是與《書》言
「協和萬邦」,
《詩》曰
「子孫千億」,
同一意也。
[026-8a]
儒書言:
「衛有忠臣弘演,
為衛哀公使,
未還,
狄人攻哀公而殺之,
盡食其肉,
獨捨其肝。
弘演使還,
致命於肝。
痛哀公之死,
身肉盡,
肝無所附,
引刀自刳其腹,
盡出其腹實,
乃內哀公之肝而死。」
言此者,
欲稱其忠矣。
[026-9a]
言其自刳、
內哀公之肝而死,
可也;
言盡出其腹實乃內哀公之肝,
增之也。
[026-10a]
人以刃相刺,
中五藏輒死。
何則?
五藏、
氣之主也,
猶頭,
脈之湊也。
頭一斷,
手不能取他人之頭著之於頸,
奈何獨能先出其腹實,
乃內哀公之肝?
腹實出,
輒死,
則手不能復把矣。
如先內哀公之肝,
乃出其腹實,
則文當言
「內哀公之肝、
出其腹實」。
今先言
「盡出其腹實、
內哀公之肝」,
又言
「盡」,
增其實也。
[026-11a]
儒書言:
「楚熊渠子出,
見寢石,
以為伏虎,
將弓射之,
矢沒其衛。」
或曰:
「養由基見寢石,
以為兕也,
射之,
矢飲羽。」
或言
「李廣」。
便是熊渠、
養由基、
李廣主名不審,
無害也。
或以為
「虎」,
或以為
「兕」,
兕、虎俱猛,
一實也。
或言
「沒衛」,
或言
「飲羽」,
羽則衛,
言不同耳。
要取以寢石似虎、
兕,畏懼加精,
射之入深也。
[026-12a]
夫言以寢石為虎,
射之矢入,
可也;
言其沒衛,
增之也。
[026-13a]
夫見似虎者,
意以為是,
張弓射之,
盛精加意,
則其見,
真虎與是無異。
射似虎之石,
矢入沒衛,
若射真虎之身,
矢洞度乎?
石之質難射,
肉易射也。
以射難沒衛言之,
則其射易者洞,
不疑矣。
善射者能射遠中微,
不失毫釐,
安能使弓弩更多力乎?
養由基從軍,
射晉侯中其目。
夫以匹夫射萬乘之主,
其加精倍力,
必與射寢石等。
當中晉侯之目也,
可復洞達於項乎?
如洞達於項,
晉侯宜死。
[026-14a]
車張十石之弩,
恐不能入一寸,
矢摧為三,
況以一人之力,
引微弱之弓,
雖加精誠,
安能沒衛?
人之精乃氣也,
氣乃力也。
有水火之難,
惶惑恐懼,
舉徙器物,
精誠至矣,
素舉一石者,
倍舉二石。
然則,
見伏石射之,
精誠倍故,
不過入一寸,
如何謂之沒衛乎?
如有好用劍者,
見寢石,
懼而斫之,
可復謂能斷石乎?
以勇夫空拳而暴虎者,
卒然見寢石,
以手椎之,
能令石有跡乎?
[026-15a]
巧人之精,
與拙人等;
古人之誠,
與今人同。
使當今射工,
射禽獸於野,
其欲得之,
不餘精力乎,
及其中獸,
不過數寸。
跌誤中石,
不能內鋒,
箭摧折矣。
夫如是,
儒書之言楚熊渠子、
養由基、
李廣射寢石,
矢沒衛飲羽者,
皆增之也。
[026-16a]
儒書稱:
「魯般、
墨子之巧,
刻木為鳶,
飛之三日而不集。」
[026-17a]
夫言其以木為鳶飛之,
可也;
言其三日不集,
增之也。
[026-18a]
夫刻木為鳶,
以象鳶形,
安能飛而不集乎?
既能飛翔,
安能至於三日?
如審有機關,
一飛遂翔,
不可復下,
則當言
「遂飛」,
不當言
「三日」。
[026-19a]
猶世傳言曰:
「魯般巧,
亡其母也。」
言其巧工,
為母作木車馬,
木人御者,
機關備具,
載母其上,
一驅不還,
遂失其母。
如木鳶機關備具,
與木車馬等,
則遂飛不集。
機關為須臾間,
不能遠過三日,
則木車等亦宜三日止於道路,
無為徑去以失其母。
二者必失實者矣。
[026-20a]
書說:
「孔子不能容於世,
周流游說七十餘國,
未嘗得安。」
[026-21a]
夫言周流不遇,
可也;
言干七十國,
增之也。
[026-22a]
案《論語》之篇,
諸子之書,
孔子自衛反魯,
在陳絕糧,
削迹於衛,
忘味於齊,
伐樹於宋,
并費與頓牟,
至不能十國。
傳言七十國,
非其實也。
[026-23a]
或時干十數國也,
七十之說,
文書傳之,
因言干七十國矣。
[026-24a]
《論語》曰:
「孔子問公叔文子於公明賈曰:
『信乎,
夫子不言、
不笑、
不取乎?』
公明賈對曰:
『以告者過也。
夫子時然後言,
人不厭其言也;
樂然後笑,
人不厭其笑也;
義然後取,
人不厭其取也。』
子曰:
『豈其然乎?
豈其然乎?』」
[026-25a]
夫公叔文子實時言、
樂笑、
義取,
人傳說稱之,
言其不言、
不笑、
不取也,
俗言竟增之也。
[026-26a]
書言:
「秦繆公伐鄭,
過晉不假途,
晉襄公率姜戎要擊於崤塞之下,
匹馬隻輪無反者。」
[026-27a]
時秦遣三大夫孟明視、
西乞術、
白乙丙,
皆得復還。
夫三大夫復還,
車馬必有歸者,
文言
「匹馬隻輪無反者」,
增其實也。
[026-28a]
書稱:
「齊之孟嘗,
魏之信陵,
趙之平原,
楚之春申君,
待士下客,
招會四方,
各三千人。」
欲言下士之至,
趨之者眾也。
[026-29a]
夫言士多,
可也;
言其三千,
增之也。
[026-30a]
四君雖好士,
士至雖眾,
不過各千餘人,
書則言三千矣。
夫言眾必言千數,
言少則言無一,
世俗之情,
言事之失也。
[026-31a]
《傳》記言:
「高子羔之喪親,
泣血,
三年未嘗見齒,
君子以為難。」
難為故也。
[026-32a]
夫不以為非實,
而以為難,
君子之言誤矣。
[026-33a]
高子泣血,
殆必有之。
何則?
荊和獻寶於楚,
楚刖其足,
痛寶不進,
己情不達,
泣涕,
涕盡因續以血。
今高子痛親,
哀極涕竭,
血隨而出,
實也。
而云
「三年未嘗見齒」,
是增之也。
[026-34a]
言
「未嘗見齒」,
欲言其不言不笑也。
孝子喪親,
不笑可也,
安得不言?
言安得不見齒?
孔子曰:
「言不文。」
或時不言,
《傳》則言其不見齒;
或時,
《傳》則言其不見齒三年矣。
[026-35a]
高宗諒陰,
三年不言。
尊為天子不言,
而其文言
「不言」,
猶疑於增,
況高子位賤,
而曰
「未嘗見齒」,
是必增益之也。
[026-36a]
儒書言:
「禽息薦百里奚,
繆公未聽,
出,禽息當門,
仆頭碎首而死。
繆公痛之,
乃用百里奚。」
此言賢者薦善,
不愛其死,
仆頭碎首而死,
以達其友也。
世士相激,
文書傳稱之,
莫謂不然。
[026-37a]
夫仆頭以薦善,
古今有之。
禽息仆頭,
蓋其實也;
言碎首而死,
是增之也。
[026-38a]
夫人之扣頭,
痛者血流,
雖忿恨惶恐,
無碎首者。
非首不可碎,
人力不能自碎也。
執刃刎頸,
樹鋒刺胸,
鋒刃之助,
故手足得成勢也。
言禽息舉椎自擊,
首碎,
不足怪也;
仆頭碎首,
力不能自將也。
有扣頭而死者,
未有使頭破首碎者也。
[026-39a]
此或時扣頭薦百里奚,
世空言其死;
若或扣頭而死,
世空言其首碎也。
[026-40a]
儒書言:
「荊軻為燕太子刺秦王,
操匕首之劍,
刺之不得。
秦王拔劍擊之。
軻以匕首擿秦王,
不中,
中銅柱,
入尺。」
欲言匕首之利,
荊軻勢盛,
投銳利之刃陷堅彊之柱,
稱荊軻之勇,
故增益其事也。
[026-41a]
夫言入銅柱,
實也;
言其入尺,
增之也。
[026-42a]
夫銅雖不若匕首堅剛,
入之不過數寸,
殆不能入尺。
以入尺言之,
設中秦王,
匕首洞過乎?
車張十石之弩,
射垣木之表,
尚不能入尺。
以荊軻之手力,
投輕小之匕首,
身被龍淵之劍刃,
入堅剛之銅柱,
是荊軻之力,
勁於十石之弩,
銅柱之堅,
不若木表之剛也。
[026-43a]
世稱荊軻之勇,
不言其多力。
多力之人,
莫若孟賁。
使孟賁擿銅柱,
能洞過出一尺乎?
此亦或時匕首利若干將、
莫邪,
所刺無前,
所擊無下,
故有入尺之效。
夫稱干將、
莫邪,
亦過其實。
刺擊無前、
下,亦入銅柱尺之類也。
[026-44a]
儒書言:
「董仲舒讀《春秋》,
專精一思,
志不在他,
三年不窺園菜。」
[026-45a]
夫言不窺園菜,
實也;
言三年,
增之也。
[026-46a]
仲舒雖精,
亦時解休,
解休之間,
猶宜游於門庭之側,
則能至門庭,
何嫌不窺園菜?
聞用精者,
察物不見,
存道以亡身,
不聞不至門庭,
坐思三年,
不及窺園也。
[026-47a]
《尚書毋佚》曰:
「君子所其毋逸,
先知稼穡之艱難,
乃佚。」
佚者、
解也。
人之䈥骨,
非木非石,
不能不解。
故張而不弛,
文王不為;
弛而不張,
文王不行;
一弛一張,
文王以為常。
聖人材優,
尚有弛張之時,
仲舒材力劣於聖,
安能用精三年不休?
[026-48a]
儒書言:
「夏之方盛也,
遠方圖物,
貢金九牧,
鑄鼎象物,
而為之備,
故入山澤,
不逢惡物,
用辟神姦,
故能叶于上下,
以承天休。」
[026-49a]
夫金之性,
物也,
用遠方貢之為美,
鑄以為鼎,
用象百物之奇,
安能入山澤不逢惡物,
辟除神姦乎?
[026-50a]
周時天下太平,
越裳獻白雉,
倭人貢鬯草。
食白雉,
服鬯草,
不能除凶,
金鼎之器,
安能辟姦?
且九鼎之來,
德盛之瑞也。
服瑞應之物,
不能致福。
男子服玉,
女子服珠,
珠、玉於人,
無能辟除,
寶奇之物,
使為蘭服,
作牙身,
或言有益者,
九鼎之語也。
夫九鼎無能辟除,
《傳》言能辟神姦,
是則書增其文也。
[026-51a]
世俗《傳》言:
「周鼎不爨自沸,
不投物,
物自出。」
此則世俗增其言也,
儒書增其文也,
是使九鼎以無怪空為神也。
[026-52a]
且夫謂周之鼎神者,
何用審之?
周鼎之金,
遠方所貢,
禹得鑄以為鼎也。
其為鼎也,
有百物之象。
如為遠方貢之為神乎?
遠方之物安能神?
如以為禹鑄之為神乎?
禹聖,
不能神。
聖人身不能神,
鑄器安能神?
如以金之物為神乎?
則夫金者、
石之類也,
石不能神,
金安能神?
以有百物之象為神乎?
夫百物之象,
猶雷罇也,
雷罇刻畫雲雷之形,
雲雷在天,
神於百物,
雲雷之象不能神,
百物之象安能神也?
[026-53a]
《傳》言:
「秦滅周,
周之九鼎入于秦。」
案本事,
周赧王之時,
秦昭王使將軍摎攻王赧。
王赧惶懼犇秦,
頓首受罪,
盡獻其邑三十六,
口三萬。
秦受其獻,
還王赧。
王赧卒,
秦王取九鼎寶器矣。
若此者,
九鼎在秦也。
[026-54a]
始皇二十八年,
北遊至琅邪,
還過彭城,
齊戒禱祠,
欲出周鼎,
使千人沒泗水之中,
求弗能得。
案時,
昭王之後,
三世得始皇帝。
秦無危亂之禍,
鼎宜不亡,
亡時殆在周。
《傳》言:
「王赧犇秦,
秦取九鼎。」
或時誤也。
[026-55a]
《傳》又言:
「宋太丘社亡,
鼎沒水中彭城下。
其後二十九年,
秦并天下。」
若此者,
鼎未入秦也。
其亡,
從周去矣,
未為神也。
[026-56a]
春秋之時,
五石隕于宋。
五石者、
星也。
星之去天,
猶鼎之亡於地也。
星去天不為神,
鼎亡於地何能神?
秦(秋)
之時,
三山亡,
猶太丘社之去宋,
五星之去天。
三山亡,
五石隕,
太丘社去,
皆自有為。
然鼎亡,
亡亦有應也,
未可以亡之故,
乃謂之神。
如鼎與秦三山同乎?
亡不能神。
如有知,
欲辟危亂之禍乎?
則更桀、
紂之時矣。
衰亂無道,
莫過桀、
紂,桀、
紂之時,
鼎不亡去。
周之衰亂,
未若桀、
紂,留無道之桀、
紂,去衰末之周,
非亡去之宜有神知之驗也。
或時周亡之時,
將軍摎人眾見鼎盜取,
姦人鑄爍以為他器,
始皇求不得也。
後因言有神名,
則空生沒於泗水之語矣。
[026-57a]
孝文皇帝之時,
趙人新垣平上言:
「周鼎亡在泗水中,
今河溢通於泗水。
臣望東北汾陰直有金氣,
意周鼎其出乎?
兆見弗迎則不至。」
於是文帝使使治廟汾陰南,
臨河,
欲祠出周鼎。
人有上書告新垣平所言神器事皆詐也,
於是下平事於吏,
吏治,
誅新垣平。
夫言鼎在泗水中,
猶新垣平詐言鼎有神氣見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