KR3j0080 論衡-漢-王充 (tls)


[056-1a]

56 《齊世篇》



語稱上世之人,
侗長佼好,
堅強老壽,
百歲左右;
下世之人,
短小陋醜,
夭折早死。
何則?
上世和氣純渥,
婚姻以時,
人民稟善氣而生,
生又不傷,
骨節堅定,
故長大老壽,
狀貌美好。
下世反此,
故短小夭折,
形面醜惡。
此言妄也。
[056-2a]


夫上世治者、
聖人也,
下世治者、
亦聖人也。
聖人之德,
前後不殊,
則其治世,
古今不異。
上世之天、
下世之天也,
天不變易,
氣不改更。
上世之民、
下世之民也,
俱稟元氣。
元氣純和,
古今不異,
則稟以為形體者,
何故不同?
夫稟氣等,
則懷性均;
懷性均,
則形體同;
形體同,
則醜好齊;
醜好齊,
則夭壽適。
一天一地,
並生萬物。
萬物之生,
俱得一氣。
氣之薄渥,
萬世若一。
帝王治世,
百代同道。
人民嫁娶,
同時共禮,
雖言男三十而娶,
女二十而嫁,
法制張設,
未必奉行。
何以效之?
以今不奉行也。
禮樂之制,
存見於今,
今之人民,
肯行之乎?
今人不肯行,
古人亦不肯舉。
以今之人民,
知古之人民也。
[056-3a]


人、
物也,
物、亦物也。
人生一世,
壽至一百歲。
生為十歲兒時,
所見地上之物,
生死改易者多。
至於百歲,
臨且死時,
所見諸物,
與年十歲時所見,
無以異也。
使上世下世,
民人無有異,
則百歲之間,
足以卜筮。
六畜長短,
五穀大小,
昆蟲草木,
金石珠玉,
蜎蜚蠕動,
跂行喙息,
無有異者,
此形不異也。
古之水火、
今之水火也。
今氣為水火也,
使氣有異,
則古之水清火熱,
而今水濁火寒乎?
人生長六七尺,
大三四圍,
面有五色,
壽至於百,
萬世不異。
如以上世人民,
侗長佼好,
堅彊老壽,
下世反此,
則天地初立,
始為人時,
長可如防風之君,
色如宋朝,
壽如彭祖乎?
從當今至千世之後,
人可長如莢英,
色如嫫母,
壽如朝生乎?
王莽之時,
長人生長一丈,
名曰霸出。
建武年中,
潁川張仲師長二尺二寸。
張湯八尺有餘,
其父不滿五尺。
俱在今世,
或長或短,
儒者之言,
竟非誤也。
語稱上世使民以宜,
傴者抱關,
侏儒俳優。
如皆侗長佼好,
安得傴、
侏之人乎?
[056-4a]


語稱上世之人,
質朴易化;
下世之人,
文薄難治。
故《易》曰:
「上古之時結繩以治,
後世易之以書契。」
先結繩,
易化之效;
後書契,
難治之驗也。
故夫宓犧之前,
人民至質朴,
臥者居居,
坐者于于,
群居聚處,
知其母不識其父。
至宓犧時,
人民頗文,
知欲詐愚,
勇欲恐怯,
彊欲凌弱,
眾欲暴寡,
故宓犧作八卦以治之。
至周之時,
人民文薄,
八卦難復因襲,
故文王衍為六十四首,
極其變,
使民不倦。
至周之時,
人民久薄,
故孔子作《春秋》,
采毫毛之善,
貶纖介之惡,
稱曰:
「周監於二代,
郁郁乎文哉!
吾從周。」
孔子知世浸弊,
文薄難治,
故加密致之罔,
設纖微之禁,
檢柙守持,
備具悉極。
此言妄也。
[056-5a]


上世之人,
所懷五常也;
下世之人,
亦所懷五常也。
俱懷五常之道,
共稟一氣而生,
上世何以質朴?
下世何以文薄?
彼見上世之民,
飲血茹毛,
無五穀之食,
後世穿地為井,
耕土種穀,
飲井食粟,
有水火之調;
又見上古巖居穴處,
衣禽獸之皮,
後世易以宮室,
有布帛之飾,
則謂上世質朴,
下世文薄矣。
[056-6a]


夫器業變易,
性行不異,
然而有質朴、
文薄之語者,
世有盛衰,
衰極久有弊也。
譬猶衣食之於人也,
初成鮮完,
始熟香潔,
少久穿敗,
連日臭茹矣。
文質之法,
古今所共。
一質一文,
一衰一盛,
古而有之,
非獨今也。
何以效之?
《傳》曰:
「夏后氏之王教以忠。
上教以忠,
君子忠,
其失也,
小人野。
救野莫如敬,
殷之王教以敬。
上教用敬,
君子敬,
其失也,
小人鬼。
救鬼莫如文,
故周之王教以文。
上教以文,
君子文,
其失也,
小人薄。
救薄莫如忠。」
承周而王者,
當教以忠。
夏所承唐、
虞之教薄,
故教以忠。
唐、虞以文教,
則其所承有鬼失矣。
世人見當今之文薄也,
狎侮非之,
則謂上世朴質,
下世文薄,
猶家人子弟不謹,
則謂他家子弟謹良矣。
[056-7a]


語稱上世之人,
重義輕身,
遭忠義之事,
得己所當赴死之分明也,
則必赴湯趨鋒,
死不顧恨。
故弘演之節,
陳不占之義,
行事比類,
書籍所載,
亡命捐身,
眾多非一。
今世趨利苟生,
棄義妄得,
不相勉以義,
不相激以行,
義廢身不以為累,
行隳事不以相畏。
此言妄也。
[056-8a]


夫上世之士、
今世之士也,
俱含仁義之性,
則其遭事,
並有奮身之節。
古有無義之人,
今有建節之士,
善惡雜廁,
何世無有?
述事者好高古而下今,
貴所聞而賤所見。
辨士則談其久者,
文人則著其遠者。
近有奇而辨不稱,
今有異而筆不記。
若夫琅邪兒子明,
歲敗之時,
兄為飢人欲食,
自縛叩頭,
代兄為食。
飢人美其義,
兩舍不食。
兄死,
收養其孤,
愛不異於己之子。
歲敗穀盡,
不能兩活,
餓殺其子,
活兄之子。
臨淮許君叔亦養兄孤子,
歲倉卒之時,
餓其親子,
活兄之子,
與子明同義。
會稽孟章父英,
為郡決曹掾。
郡將撾殺非辜,
事至覆考。
英引罪自予,
卒代將死。
章後復為郡功曹,
從役攻賊,
兵卒比敗,
為賊所射,
以身代將,
卒死不去。
此弘演之節、
陳不占之義何以異?
當今著文書者,
肯引以為比喻乎?
比喻之證,
上則求虞、
夏,下則索殷、
周,秦、
漢之際,
功奇行殊,
猶以為後,
又況當今在百代下,
言事者目親見之乎?
[056-9a]


畫工好畫上代之人,
秦、漢之士功行譎奇,
不肯圖。
不肯圖今世之士者,
尊古卑今也。
貴鵠賤雞,
鵠遠而雞近也。
使當今說道深於孔、
墨,名不得與之同;
立行崇於曾、
顏,聲不得與之鈞。
何則?
世俗之性,
賤所見,
貴所聞也。
有人於此,
立義建節,
實核其操,
古無以過,
為文書者,
肯載於篇籍,
表以為行事乎?
作奇論,
造新文,
不損於前人,
好事者肯舍久遠之書,
而垂意觀讀之乎?
楊子雲作《太玄》,
造《法言》,
張伯松不肯壹觀。
與之併肩,
故賤其言。
使子雲在伯松前,
伯松以為《金匱》矣。
[056-10a]


語稱上世之時,
聖人德優,
而功治有奇,
故孔子曰:
「大哉,
堯之為君也!
唯天為大,
唯堯則之。
蕩蕩乎民無能名焉!
巍巍乎其有成功也!
煥乎其有文章也!」
舜承堯,
不墮洪業;
禹襲舜,
不虧大功。
其後至湯,
舉兵伐桀,
武王把鉞討紂,
無巍巍蕩蕩之文,
而有動兵討伐之言。
蓋其德劣而兵試,
武用而化薄。
化薄、
不能相逮之明驗也。
及至秦、
漢,兵革雲擾,
戰力角勢,
秦以得天下。
既得天下,
無嘉瑞之美,

「叶和萬國」、
「鳳皇來儀」
之類,
非德劣不及、
功薄不若之徵乎?
此言妄也。
[056-11a]


夫天地氣和,
即生聖人,
聖人之治,
即立大功。
和氣不獨在古先,
則聖人何故獨優?
世俗之性,
好襃古而毀今,
少所見而多所聞,
又見經傳增賢聖之美,
孔子尤大堯、
舜之功,
又聞堯、
禹禪而相讓,
湯、武伐而相奪,
則謂古聖優於今,
功化渥於後矣。
夫經有襃增之文,
世有空加之言,
讀經覽書者所共見也。
孔子曰:
「紂之不善,
不若是之甚也。
是以君子惡居下流,
天下之惡皆歸焉。」
世常以桀、
紂與堯、
舜相反,
稱美則說堯、
舜,言惡則舉紂、
桀。孔子曰:
「紂之不善,
不若是之甚也。」
則知堯、
舜之德,
不若是其盛也。
[056-12a]


堯、
舜之禪,
湯、武之誅,
皆有天命,
非優劣所能為,
人事所能成也。
使湯、
武在唐、
虞,亦禪而不伐;
堯、舜在殷、
周,亦誅而不讓。
蓋有天命之實,
而世空生優劣之語。
經言
「叶和萬國」,
時亦有丹水;
「鳳皇來儀」,
時亦有有苗。
兵皆動而並用,
則知德亦何優劣而小大也?
[056-13a]


世論桀,
紂之惡,
甚於亡秦,
實事者謂亡秦惡甚於桀、
紂。秦、
漢善惡相反,
猶堯、
舜、桀、
紂相違也。
亡秦與漢,
皆在後世,
亡秦惡甚於桀、
紂,則亦知大漢之德不劣於唐、
虞也。
唐之
「萬國」,
固增而非實者也。
有虞之
「鳳皇」,
宣帝已五致之矣。
孝明帝符瑞並至。
夫德優故有瑞,
瑞鈞則功不相下。
宣帝、
孝明如劣,
不及堯、
舜,何以能致堯、
舜之瑞?
光武皇帝龍興鳳舉,
取天下若拾遺,
何以不及殷湯、
周武?
世稱周之成、
康,不虧文王之隆,
舜巍巍不虧堯之盛功也。
方今聖朝,
承光武,
襲孝明,
有浸酆溢美之化,
無細小毫髮之虧,
上何以不逮舜、
禹?下何以不若成、
康?世見五帝、
三王事在經傳之上,
而漢之記故尚為文書,
則謂古聖優而功大,
後世劣而化薄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