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261-1a] 
欽定四庫全書
六藝之一録卷三百三 錢唐倪濤撰
古今書論
倪蘇門書法論節録
凡欲以書名世者雖學楷學草然當以行書為主其
所學者守定一家以為宗主專意臨摹得其用筆
俯仰向背姿態横生之處一一入微如此數月則
所摹之迹如觸墻壁都無入處然後别取一種臨數
[261-1b]
月隨又取我前所宗主者臨一二月覺此畨之眼比
前不同如此數轉以各家之妙資我一家之學轉阻
轉變轉變轉入轉入轉妙如此三五年然後取二王
草書摹寫數月則飛動之態盡入筆端結體雖雅正
用筆却竒宕此時真行草一時盡悟可入古人之室
矣
其先有黄庭洛神以端其本其後有各種草書以發
其氣其中有數十種行書以成其格安得不傳
[261-2a]
行書㸃畫之間湏有草意葢筆筆飛動純是天真横逸
無跡可尋而有遒勁蕭逺之致必深得廽腕藏鋒之妙
而以自然出之也
八法轉換要筆筆分得清要筆筆合得渾所以能清能
渾者全在能留得筆住其留筆只在轉換䖏見之轉換
者用筆一反一正也此即結搆用筆也此即古人廽腕
藏鋒之秘不肯明言所謂口訣手授者試問筆如何能
留由先一歩是鍊腕力錬到不墜之時方纔用留筆筆
[261-2b]
既留矣如何能轉曰即此轉處提筆取之果能提筆又
要識得換筆提而能換自然筆筆清筆筆渾然此貴在
平日窻下一一運熟及臨書之時一切相㤀惟有神氣
飛舞而已所謂抽刀斷水斷而不斷是也
用筆四處不可不留心出也收也轉也放也
羲公云執筆在手手不主運運筆在腕腕不知執此四
句貴先講透觀此語轉腕之法貴矣次選形于古帖中
擇其佳者摹之所貴識得棄取次折筆㸃畫之間一一
[261-3a]
折開㸔其肖像何物次㤀法熟後方臻神化以上五條
乃𤣥宰先生臨池妙法此外則側筆取勢晋人不傳之
秘葢側筆取勢者于結搆處用筆一反一正所謂鋒鋒
相向也此從運腕得之凡字得勢則活得勢則傳徐
欣二字轉左側右可悟勢竒而反正永興抽刀斷水自
謂于道字有悟及舞劍闘蛇龍翔鳯翥諸法皆一以貫
之矣又後人詩云挑燈竟夜雨催詩果有龍蛇起筆池
悟得将軍揮劍勢分明草聖折釵時勢字最妙側筆取
[261-3b]
勢晋人不傳之秘言其面面有鋒用筆一反一正鋒鋒相
向也所謂運腕所謂結搆正在此處愈離愈合愈去愈
來勢竒而反正是也
豊南隅考功云雙鈎懸腕譲左側右虚掌實指意前筆
後此十六字古人所傳用筆之訣也雙鈎懸腕者食指
中圓曲如鈎節與母指相齊而撮管于指尖則執筆挺
直大字運上腕小字運下腕不使肉襯于紙運筆譲左
側右者左肘譲而居外右肘側而運中常使鼻凖與筆
[261-4a]
管相對則行欵間直下無欹斜之患虚掌實指者指不
寔則顫掣無凖掌不虚則窒礙無勢三指齊撮于上第
四指拉管于下俛仰進退往收垂縮㓻柔屈直從横轉
運無不如意則筆在畫中而左右皆無病矣若夫意前
筆後工夫熟後方能臻也非紙成堆筆成塚不能有此
神化也此南禺先生之論也臨池之家無不矜為神妙
以余觀之止是搦管法至所以運用皆未之及况譲左
側右詮觧都非耶或曰譲左側右畢竟如何此右手抝
[261-4b]
腕法也亦只向右邊之一法也
右軍執筆向内謂之内撮大令執筆向外謂之外拓顔
魯公執筆真正中鋒今持其墨跡向日中照之畫中㣲
有一線其色更黒畫畫皆然三人執筆雖不同然皆懸
腕懸肘董先生學大令臣虎則全放魯公
覺斯云凡冩字左邊昜右邊難左邊聽我下筆先立一
規格其配搭之法全在右邊以其長短濃淡或増或减
皆頼之耳余謂覺斯此語非確論也若左邊不甚經意
[261-5a]
只待右邊方思搭配豈一半生一半死之説乎葢字必
先有成局于胸中剪裁預有古法豈獨略于左而詳于
右乎至臨冩之時神氣揮洒而出不主故常無一定法
乃極勢耳筆法五十六字竦左收推逆戾力東懸譲側
腕留停在熟空中抽鋒先快後澁轉䖏換筆提取無跡
更有收放悟此則一舞劍鬬蛇鋒路相逼錐沙諸喻
古法今出只是三折鋒以取勢為秘訣
出筆放筆收筆轉筆處湏細細参究方始分得各家出
[261-5b]
全以神氣揮洒而出不主故常無一定法乃極勢也
余所撰五十六字乃董先生法即大令外拓法也内有
執筆錬腕用筆取勢四法悟者辨之
又𤣥宰先生授祁子祥二十四字鈎齊竦實虚對屈懸
中譲側最四法審五法備廽則留鍾王秘四法者輕重
向背
董華亭論書余學書三十年悟得書法而不能實證者
在自起自倒自收自束處耳過此關即右軍父子亦無
[261-6a]
奈何也轉左側右乃右軍字勢所謂迹似竒而反正者
世人不能觧也字之巧處在用筆尤在用墨然非能多
見古人真跡不足與語此竅也
發筆處便要提得起不使自偃乃是千古不傳語葢用
筆之難難在遒勁而遒勁非是怒筆木强之謂乃如大
力人通身是力倒輙能起此惟禇河南虞永興得之須
悟後始肯吾言也
顔平原屋漏痕折釵股謂欲藏鋒後人遂以墨猪當之
[261-6b]
皆成偃筆痴人前不得説夢欲知屋漏㾗折釵股于圓
熟求之未可朝執筆而暮合轍也米海嶽云無垂不縮
無往不收此八字真言無等等咒也然湏結字得勢米
海岳自謂集古字葢于結字最留意此其晩年始自出
新思耳學米者惟吳琚絶肖黄華樗寮一枝半節雖虎
兒亦不似也
藥山㸔經曰圖取遮眼若汝曹㸔牛皮也穿今人㸔古
帖皆穿牛皮之喻也古人神氣淋漓翰墨妙處在隨意
[261-7a]
所如自成體勢故為作者字如算子便不是書謂守定
法也
每字中有起筆有一二起有三四起必不可一氣縈廽
而下者須一一識得熟諳于中方到家每作字時不可
㤀記起筆法
米南宫曰隨意落筆皆得自然備具古雅壮嵗未能立
家人謂吾書為集古字葢取諸長總而成之既老始自
成家人見之不知以何為祖也
[261-7b]
字要骨格肉須裹筋筋須藏肉其布置穏不俗險不怪
老不枯潤不肥變態貴和不貴苦貴異不貴撰一筆入
俗皆字病也此條論結搆最活最妙
大抵用筆有急有緩有有鋒有無鋒有承接上字有牽
引下字乍徐還疾忽往復收緩以倣古急以出竒有鋒
以耀其精神無鋒以含其氣味横斜曲直鈎盤環紆皆
以熟為主此條與前俱是極妙論
能用筆便是大家名家用筆者筆筆有活趣
[261-8a]
一㸃一畫皆有三轉一披一拂皆有三折若平直相似
状如算子便不是書
凡作楷墨欲乾然不可太燥行草則燥潤相襍以潤取
妍以燥取險方圓者真草之體真貴方草貴圓方者叅
之以圓圓者叅之以方然宜涵泳一出于自然尤忌横
直整齊横直多則字有積薪束葦之状而無蕭散之氣
分行布白小心布置大膽落筆
結字須得形體得形體不如得筆法得筆法不如得氣
[261-8b]
象學字如女子學梳掠惟心靈者方能作態度
凡欲作書先端坐静思隨意所適言不出口氣不盈息
沉宻神彩如對至尊則無不善矣 學字既成先飬其
心使無俗氣
肥字須要有骨瘦字須要有肉
落筆有疎宕縱逸之䖏凡作字時便作此想不可忽略
然必在熟極之後筆忘手手忘法方能臻此三折筆法
都從留筆之處運用而出
[261-9a]
歴代書家各有妙悟如孤蓬自振驚沙坐飛如飛鳥出
林驚蛇入草如折釵股屋漏痕印印泥錐畫沙如折壁
如兩峯出雲忽然自合如見舞劍如見擔夫争道如見
道上闘蛇如聞嘉陵江聲如于道字有悟抽刀斷水總
只是悟得箇勢字是取勢又是用筆其餘三折鋒之説
自衛夫人羲獻數人而後無有問途者豈知之而祕之
耶抑得勢即三折鋒可以不言耶
折分為三總為取勢向説摠只是一個用筆又妙在能
[261-9b]
留得筆住纔好用筆此是秘法
羲獻作字皆非中鋒古人從未窺破從未説破或曰自
有六法以来皆推二人為此道神品亦竟從千載以下
所為偏鋒有説乎抑杜撰也曰此非余臆斷也古人明
説右軍内撮大令外拓一偏向外一偏向内安得為中
鋒乎然古之書家傳于後世者人人能中鋒豈羲獻反
不能耶中鋒自是定例獨兩人又兼用内擫外拓此二
法正是兩人各得之心悟當日舉心悟者以示人故後
[261-10a]
世傳之耳然書家搦筆極活極圓四面八方筆意俱到
豈拘拘中鋒為一定成法乎况内撮側腕倒法外拓昂
腕側法與中鋒原不相礙一字中自具此數法也
秦少㳺絶愛政黄牛書問其筆法政曰字心畫也作意
則不佳故每求兒童書以觀其神氣蘇門曰不為法所
拘錬熟還生方到得此處不然則杜撰矣
米海岳無垂不縮無往不收初見如止説得一折細玩
則三折皆括在内華亭引此八字其後又云然須結字
[261-10b]
得勢㨿此則得勢正指字之結搆又在三折之外不可
不知也得勢在字形上論
能留得筆住不直率油滑也此等自是不傳之秘豈可
忽過無限運用皆從此出即停法也
輕重疾徐四法惟徐為要徐者緩也即留得筆住也此
法一熟則諸法方可運用
作字有尺寸所謂結搆臨帖只從尺寸入所以逼肖
作字要識得停法驚法撲法落筆領妙不可㤀記此法
[261-11a]
搦管貴𦂳又云不可動指只貴運腕等語書家傳古人
此語守之不變遵為成法不知書之精㣲原不在此動
指不如運腕書之大端然指頭亦要小小運動與腕相
應不使牽制拘𦂳而第四指尤要伸向前推庻作字靈
便活躍耳此等全在搦筆虚鬆處得之昔人謂獻之作
字羲公從後掣筆不得嘆曰是兒終成名言其𦂳也此
恐
語殊覺不然搦筆雖鬆既運腕而無名指自然暗
動與腕不碍世俗不能運腕只倚藉運指則不可耳
[261-11b]
攅者以指尖㸃筆只大指深屈管住中食二指之間此
是作楷法若行書則不然矣
董先生作字無論行楷大小冩時俱有古人秘傳法搦
筆之法竦戾凹束勻動懸左右結搆之法簇展反通肥
瘦枯脫運筆之妙撲疊倒抝提頓換側斷翻伸碾迅澁
此條前十四法皆從停驚二法中錯綜變化而出務使
鋒鋒相向鶱翥得勢所以作字甚緩有如許經營也鐘
王之秘盡洩于此所為口訣手授者是矣 十四法一
[261-12a]
時並用又活變不拘所以為竒
字能分隂陽方可美觀隂陽二字最難明淺言之只在
用墨肥瘦濃淡處深求之則在用筆矣
撥提斷停翻換抝倒疊頓折掣迅澁藏側字有萬變只
此十六法色括無遺然一字有一字之勢古人落筆每
相其勢而消息之或拈其二三法或舍置三四法拈處
不見少舍處不見漏貴取之錯綜而運之顛倒使其字
無剰義無駢枝而後止然其要只是筆筆分得清又筆
[261-12b]
筆合得渾庻幾鋒鋒相向斯為妙耳此運筆法也至于
搦筆之法以外拓為主其中細㣲有昂懸活戻等法若
夫結搆則有簇展通反欹脱濃絲等法華亭當日原傳
三十二法蘇門體騐三十八年始得其奥云
凡臨帖到數月之後工夫沉密之至則平日筆意反為
法所縛埋沒其中不昜出頭動筆輒更拙滯不得如意
必湏轉換一兩種帖庻前之所臨活變生動都從不經意
䖏瀟洒而出臨米字最能令筆活動飛舞為其筆筆分
[261-13a]
隂陽也隂陽在肥瘦向背䖏分别
凡欲學書之人功夫分作三叚初叚要專一次叚要廣
大三叚要脱化每叚要三五年火候方足所謂初叚必
湏取古之大家一人以為宗主門庭一定脚根牢把朝
夕沉酣其中務使筆筆肖似使人望之即知是此種嫡
𣲖縱有鑒我謗我我只不為之動此叚功夫最難常有
一筆一畫數十日不能合轍者此䖏如觸墻壁全無入
路他人到此每每退歩灰心我到此心愈堅志愈猛功
[261-13b]
愈勤無休無歇一往直前乆之則自心手相應初叚之
難如此此後方許做中叚功夫取晉魏唐宋元明數十
種大家逐家臨摹數十日當其臨摹之時則諸家形模
時或引吾而去此時歩歩廽頭時時頋祖将諸家之字
㸃滴歸源庻幾不為所誘然此時終不能自作主張也
功夫到此倐忽又五七年矣此時是次叚功夫葢終叚
則無他法只是守定一家又時時出入各家無古無今
無人無我冩個不休冩到熟極之處忽然悟門大啟層
[261-14a]
層透入洞見古人精㣲奥妙我之筆底迸出天機來變
動揮洒囬頭視初時宗主不縛不脫之境方可以自成
一家矣到此又是五七年或十餘年終叚工夫止此矣
書雖小道果能上與羲獻齊驅為千古風雅不朽之士
亦非昜昜也學書者不可不知
董先生每不喜臨閣帖亦不喜他人臨嘗云臨閣帖則
俗氣纒縛筆底終不能除或臨聖教序先生最怒怒其
為俗僧借徑
[261-14b]
扁額横字書稍宜瘦長不宜扁濶
直竪扁額髙懸七八丈或十餘丈者上字宜㣲大下字
宜㣲小仰看則不尖大字宜筆筆用力大字要看黑多
白少言用筆宜肥也
題筆有身法右手撮左手托腰方能得勢
毘陵有東第二字徑一尺五六寸乃𤣥宰扁額書真得
勢之字譲左側右者握筆之法也轉左側右者運腕之
勢也
[261-15a]
淳化閣帖初刻係棗板銀錠搨余友吳天定家藏吳為
余嚴君述古公門人所居又相隣余朝夕得把玩後湖
廣胡去驕出一册見示乃二王草書生動變化余一見
即定為潭帖在淳化之上視其後欵果然邢子愿臨二
王草書得力于此
淳化秘閣續帖内黄庭歐陽率更李太白書皆極妙太
白字天真豪放逼肖其為人
余觀董先生刋帖戱鴻堂寳鼎齋來仲樓書種堂正續
[261-15b]
二刻鷦鷯舘孤鵞館紅綬軒海漚室青來館兼葭堂衆
香堂大來堂研廬帖十餘種又見襍刻十數種其中戱
鴻寳鼎為最先生生平學力皆在此兩種内其餘諸帖
妍媸各半而最劣者則來青及衆香也此二帖筆意酷
似楊彦冲疑其作偽也
東書堂載歴代書家與淳化大同小異
淳化帖在明朝惟陕西肅王府翻刻石搨最妙謂之肅
本從宋榻原本雙鈎勒石所費巨萬今市本相去天淵
[261-16a]
劉俊度徳倫各出一本見示明朝法帖大刻有鬱岡齋
乃王氏所刻停雲館乃文氏所刻鬱岡余童年曽一見之
不復記憶停雲則屡見于張玉立家其中黄庭蘭亭列
有多種而帖中所載宋元書家最詳又涿州馮相公家
刻快雪堂亦備載蘇米書採摭頗精人多未見於晋魏
歴代之書則十得四五耳至于董先生所刻戯鴻寳鼎
臨摹歴代大家及自書題跋精妙絶倫近則可掩鬱岡
逺則距諸淳化各種名帖之上誠希覯也
[261-16b]
二王全帖十卷首幅刋右軍大令二像前六卷皆右軍
書後三卷皆大令書共一百七十餘帖雙鉤廓填可為
備美末一卷皆名賢題跋陳組綬伯玉周鍾介生二人
有跋乃金潭李氏所刻李為元明兩朝世家故能辦此
余曽不停手以乏米質之張氏合浦珠當在何日還也
凡用新筆先以滚水洗毫二三分膠腥敗毫為之一净
則剛健者遇滚水必軟熟與筆中柔毫為一類然後以
指攅圓不可令𥚹攅直不可令曲乾三四日後剔硯上
[261-17a]
垢去墨星新水濃研即以前乾筆飽蘸不可濡水仍深
二三分隨意作大小百餘字再以指攅圓攅直又聼乾
收貯臨用時量所用筆頭淺深以清水緩開如意中式
然後蘸墨此法傳自𤣥宰先生
董用羊毫筆其頭甚長約一寸七八分又畧豐美所謂
毫毛甚茂但筆尖瘦耳此冩大行書筆也冩小楷小行
或㣲襍紫毫或竟用紫毫若論扁額亦用羊毫之大者
絶不用棕及猪毫
[261-17b]
羊毫筆若能用得精熟大是不易毫雖極軟腕力却剛
則運用任意若毫剛手軟則格格不合矣
羊毫筆極軟潤透冩字少者冩數十字多不過一二百
字未有不敗者若髙興操觚一往揮去及其揮就懸㸔
輙不得法此除當留心猛省亟速換筆務使筆手相應
始終無一惡筆書家有換筆法正指此也
凡作書時几上當安筆七八枝或十餘枝若揮時稍不
如意即棄所握另換一枝萬勿姑息忍耐或惜買筆之
[261-18a]
費致留惡札于世
凡欲作字先開筆開筆之法先㸃清水少歇又㸃如此
兩三次令水透毫然後取筆向乾浄硯上旋轉輕捺令
四面之毫無一絲不和又由淺入深令四面毫之潤處
無一絲之不齊酌字大小以分淺深若臨米縱冩小字
亦須深開方運用輕重如意也至于研墨㸃墨另有口
訣若冩畢亦有秘傳此學書第一要法也
余雖𤣥宰門人初學書時其時祗臨肥本蘭亭不敢輙
[261-18b]
昜他帖三年後方臨董書羅大紘山居一則一年之後
又臨𤣥宰跋鄭超宗藏石田畫卷方有悟入自此臨官
奴帖又稍渉坡仙北海旋棄去遂轉學楊少師樂志論
一年又復有悟但嫌結體𦂳嚴無蕭疎之致又以舞鶴
賦為主如此數年遂臨二王全帖十册不停手不下座
者七月餘及臨畢之後作字反更拙陋無一筆如意余
私心恨之以為古之傳人皆天授余不能也擲筆不敢
作書者數月後又獵心復起取舊日所習再一虚心奮
[261-19a]
入覺此際較前大有不同毎一字中古人又開無限法
門與我相矚于静對之際若以精㣲相告者然後知古
人之妙未肯輕示後人必待後之學者眼力有一分則
見一分有十分然後見十分也是每字有數層悟入者
余乃今知之又歛我神氣淡我欣心臨顔臨栁又泛及
歐虞而寝食于禇者又復數月于宋之四家元之一家
及明之各家皆無所不窺而獨以米老為最又取從前
諸帖時時拈起廽旋往復此時屈指記之又不知費幾
[261-19b]
許嵗月矣然而終不能成一家書遂專業華亭誓以終
老焉
吾鄉陸宫詹以書法名家雖率爾作應酬字俱不茍且
曰此即便是學字何得放過 陸公書類吳興實從北
海悟入客毎稱云似趙者公曰吾與趙同學李北海耳
吾鄉莫中江方伯書學右軍自謂得之聖教序然與聖
教序體小異其沉着逼古處當代名家未能或之先也
余每詢其所由公謙遜不肯應及余己邜試留都見右
[261-20a]
軍官奴帖真跡儼然莫公書始知公深于二王其子雲
卿亦工書
董先生于明朝書家不甚許可或有推枝山者先生云
枝山止能作草頗不入格于文徴明但服其能畫不服
其書于邢米則唾之矣于黄于鄧稍蒙許可
文徴明長洲人其書學趙子昂歸田賦用筆雖勁所乏
者變化生動之氣
祝允明書從二王草書得手下筆最圓勁有力縱横如
[261-20b]
意但每露俗氣又不善真行然即草書中亦能作數家
體其懐素一種類為世人借徑遂墮惡道甚至如請仙
筆遂使名手蒙譏真前輩罪人也
徴明先生每日清晨冩楷書千文一遍然後㑹客作務
終身不間此亦執筆貴熟不可少間之意也
豊南禺推明家書家宋仲温第一宋仲珩第二祝枝山
第三文徴明第四南禺未得古人口訣手授之真傳輕
于立論仲温書少飛動之勢但結體穏實何能窺見古
[261-21a]
人堂奥
我明以邢子愿黄輝米仲詔董𤣥宰為四大家配唐之
歐虞禇薛宋之蔡蘇黄米然三人黄雖非董敵猶有可
觀邢米惡札敢與董雁行者以進賢冠故也董之蕭疎
簡逺出入晋魏直超唐宋之上三人祗堪北面敢相對
乎一時聾瞽推置真為有識者所笑
董先生每云吾書無他竒但
法髙秀為古今獨歩耳
心㤀手手㤀筆筆㤀法純是天真瀟洒
[261-21b]
華亭之姪名尊聞者評先生書曰家太史結契瑯琊每
于酷類時還言神氣太鑠乏自然之韻迨無縛無脫鋒
藏機㤀始悠然暢志
崇禎甲戌董先生年八十為禮部尚書加宫保以禮致
仕于家乙亥年八十一尚跋道徳經石刻古脫剛勁有
顔魯公之風八十三丁丑歿又八年國變
董雖極意着力終無着力之迹蕭然自逺真所謂書中
仙子鄧太素黄慎軒則有力矣渇驥奔泉怒猊抉石古
[261-22a]
人有此種黄鄧可不愧
黄輝四川南充縣人十七嵗中觧元十八嵗萬歴己丑
科進士授庻吉士性孤峭迂拙好閉戸静坐累月不㑹
一客每自矜貴不肯多冩索之者或經年不獲一字生
前一扇或數金羅西溪者慎軒同鄉人向余言先生作
字甚緩或刻許成一字或一字作輟數次然後成每日
冩字十餘幅即止不書家人每候其神馳之時輙去之
不令知慎軒間顧座後知其不滿數遂書之不已 黄
[261-22b]
慎軒與董為萬歴己丑同榜進士相傳慎軒能左手作
字未知果否慎軒號鐵菴得道死 黄為蜀之先逹其
書遜董今四川人誇之為明朝書家第一造董遜黄之
語煽惑俗子以訛傳訛信以為真甚至妄言右軍大令
尚出其下種種可笑其初意只欲推重本鄉之人以誇
耀一時遂不覺蹈瞽目之誚私意妄言安可廢公論哉
陳眉公之所有者董無所不有董之所有者陳未必盡
有右軍如龍北海如象其董陳之謂乎 劉玉少家藏
[261-23a]
眉公真跡頗多余昔婆娑其下見一白紙便面横書間
揮白羽扇五大字此欵極新 陳眉公執筆撮于指尖
内横擔又斜又扁不肯對客作書恐人盗其筆法此與
右軍執筆何如
王寵字雅宜蘇州貢士其書古質但時露稚態臨帖未
熟也
王五輯家見王穉登與項子京陸無從二柬作指頂大
字字體瘦硬中鋒運腕具蘭亭筆此等人今日豈昜得
[261-23b]
哉
徐文長字法腕勁大類蘇黄然有學王草書又兼章草
然皆不佳也
徐子仁號髯仙錦衣使者其人美髯肅宗喜之故號以
此其書𦂳腕在蘇黄之間當時指為名筆何也
張瑞圖號二水閩人天啓宰相也其書從二王草書體
一變斬方有折無轉一切圓體都皆刪削望之即知為
二水然亦從結搆處見之筆法則未也
[261-24a]
倪鴻寳書一筆不肯學古人只欲自出新意鋒稜四露仄逼
複叠見者驚呌竒絶方之歴代書家真天開蠶叢一線矣
黄石齋其竒不及鴻寳而孤傲岸異神骨磊落亦竒材
也
王季重倪鴻寳皆浙人均有能書名兩人互相戱評其
字鴻寳戯王曰汝字如葫蘆躧髙橇其結體尖長撇捺
拖㳫也季重答倪曰我亦酬君五字曰刺菱翻觔斗言
其稜峭一一翻向外也二評皆確
[261-24b]
范允臨王季重黄石齋倪鴻寳四人皆學董發筆抽掣
三法此三法中四人尚未能盡其底藴况他法乎
王遂東以中鋒學董形模拘𦂳所以可觀者以揺筆有
態也
范允臨何偉然兩人學董然何之骨俗局小又遜范一
籌范大字最妙虎丘悟石軒三大字不在董下 何拘
拘則似趙范放放或雜黄皆十有一二者也
王鐸字覺斯河南孟津人進士
[261-25a]
夲朝初為吏部尚書其字以力為主淋漓滿志所謂能
觧章法者是也北京及山東西秦豫五省凡學書者以
為宗主雙白曰晋魏瀟疎工秀之致彼中人何能知之
洵北方之學哉 覺斯字一味用力彼必誤認鐵畫銀
鈎諸法所以魔氣甚大 畵家有南北𣲖書家不然然
在今日則誠有南北之異王雙白曰覺斯河南人横得
書家重名又為尊官故彼中之嚮往者衆耳所以北方
五省之人推覺斯為羲獻信耳信口不知書法為何物
[261-25b]
故胆大心粗妄加評論
鄒臣虎初學書最服膺董先生及中鋒懸腕三年而成
成後乃詬詈不去口甚至斥為村學究書雙白與鄒㳺
甚乆知鄒之為人語余曰臣虎生平最嫉妬斷不欲人
掩其上故有此論晩年性氣稍和見董書則又讃歎不
已 常州古鼓樓上三吳第一樓乃衣白書也字徑二
尺七八寸妙極 鄒先生家藏顔魯公書真蹟一横卷
鄒得力于此生平不知臨幾百本余在毘陵史光庭出
[261-26a]
邹臨本見示錯落竒偉不知與真跡如何時董文友在
座云不甚相逺然先生止能倣此一家書不似董先生
臨摹古今各家為絶唱也後數日文友持真跡來果然
臣虎年七十餘每日作書不輟或有規之者以為名
已成矣字已傳矣何岌岌乃爾臣虎答曰一日不書則
一日退一日執筆則一日進不進不退吾甚懼之况書
法原無止境耶此至言也
王雙白髫年即㳺董門董先生歴逰南北雙白多從遊
[261-26b]
故筆法精深自謂得不傳之秘親書三十二字其中有
側筆取勢晋人不傳之秘十字設非雙白何以開我心
胸也
吳易號素侯為𤣥宰客代筆起家巨萬仕中書皆𤣥宰
力也𤣥宰死後楚藩延素侯素侯住數年張獻忠破武
昌不知所終
許元禮徽人文穆公之第四子𤣥宰為文穆㑹試所取
士𤣥宰避里人
寓徽甚乆故元禮傳董筆法其字蹟
[261-27a]
頗相似亦饒勁體但落筆務求逼肖故反拘𦂳少駘蕩
自然之氣元禮字季履號蓮岫仙至太守
祁豸佳字子祥浙江紹興人明末進士董先生遊杭住
湖上厯數月豸佳出其門董教以抽鋒運腕法故祁字
乍見之逼肖𤣥宰較許元禮稍覺駘蕩然味淺力薄細
看大相徑庭葢董從諸家融化衆法而後成祁則專守
一家所以含藴處少
楊文驄字龍友學𤣥宰書形蹟雖似神骨全非葢落筆
[261-27b]
爛熟少生秀之趣楊與遂東子祥皆一家書
董𤣥宰少時學北海又學米㐮陽二家盤旋最深故得
李十之二三得米十之五六生平無所不臨而得力則在
此今後學董者不得舍李米而竟取董也葢以董學董
終不似董也董中年方臨顔
或云明四大書家一董二黄三米四蒋謂之南董北米
蜀黄黔蒋王季重云四家乃董黄蒋米季重為董門人
必有所㩀季重又答季研齋書云右軍以後歴代未有
[261-28a]
如董先生之秀逸者但稍有習氣耳或云明四大家一
董二祝三陳四鄧又王覺斯刻四大家帖一黄二董三
米四蒋又覺斯常欲削米而以已易之以上三評俱非
定論也毘陵王雙白云明朝止有一大家董先生是也
下此止可謂之名家總明朝書家計之其書法可與唐宋
匹號為名家者止有四人一鄧太素二鄒衣白三倪蘓門
四陳眉公葢鄧書得筆于米而天姿古勁有屈鐵之勢
如龍門之桐高百尺而無枝葢以骨勝所少者細筋耳
[261-28b]
又變化生動之態鄧無有焉至於鄒書則中鋒懸腕縈
廽剛勁㸃滴生致但局于顔又時傷瘦硬未閑變化耳
若倪書則筆法秀逸從董脫胎于歴代之法藴蓄宏深
而出之簡逺不似他人着力正是畫家逸品也若眉公
用筆甚活自成一家能于𦂳䖏用藏鋒其結構如松柯
繚繞有骨有趣從蘇脫胎一毫不覺此四人者皆亞于
董者也正似孔門有四哲耳以公論之董當為一大家
其名家四人一鄒二鄧三倪四陳此雙白語也羊山先
[261-29a]
生曰可謂定評矣臧孟循浙江人其生平不能詳
王無咎字藉茅起家進士由翰林出補江寕按察司覺
斯之子其書較之父又能泛及唐宋但筆筆束于法且
多俗氣搃之未得書家真訣也
蒋如竒宜興人進士仕至臬司以二王草書行世歸家
後宦囊貧苦住城外小園一樓上其結體有法但欠變
化耳
齊維藩亦善用筆但結體欹側有追險意未免反墮野
[261-29b]
狐或曰米老不欹側乎曰米老從古帖盤旋氣魄雄偉
結字磊落且一反一正相生無窮又曰勢竒而反正豈
一于怪誕之謂乎
姑蘇韓古洲藏王右軍真跡内景經古洲自少至老臨
摹不倦自以為逼肖曽臨一本售之㤗興季宅得千餘
金季不能辨其偽也又臨一本送研齋余索視首數行
及尾幅皆以拭案見毁惟中幅宛然雖楷體而筆法實
有行草之意飛舞瀟洒絶不板重研齋評之曰落花飛
[261-30a]
絮何茫茫此語却妙可想見其真本風流誠希世之寳
也
魏澤字洪逺年五十餘各處入幕洪逺四面用鋒筆不
是執定自謂得筆法傳王仔圖
余友查士標字二瞻初學李北海後倣𤣥宰關帝廟碑
從此入董門庭然其跡畢竟類李康熈初來揚州遂學
南宫天馬十紙貞嬢蕪湖學記數種用筆駘盪不覊真
是時賢之俊但可惜落米窠臼祗恐未昜超脱耳
[261-30b]
今時能書之士如趙宏小楷極佳寜國涇縣人
劉上延字賔仲蕪湖人字蹟類𤣥宰病在過放又有時
杜撰王季重好之遂爾獲名
汪彪字仲文休寜人初年在金陵廊下賣字朱之蕃顧
起元二先生好之為彪刻六種帖二公作叙
廣陵書家有强惟良其結體平正而不得筆阮玉鉉雖
似得筆天骨又甚俗 强初從何偉然入門稍一渉董
即入黄入蘇旋入章草最後學顔魯公頗自雅俊但落
[261-31a]
筆拘𦂳終未窺見古人且最初于何法結習甚深未能
變化小楷學鍾紹京 阮從二王草書入門後遂學米
老十紙真嬢有鬱勃沉着之形其學平原碑體及虞歐
諸書大類算子小楷類姜立綱 强之結體正局也
極其造詣可以到趙文敏阮則跛偃矣雖極肖米而生
動之趣却少 强阮皆以力勝不能以韻勝或曰强似
有韻在筆墨畦逕之外出于生知非可學而得之結體
雅正有似乎韻實非韻也
[261-31b]
杜仁峻學强之小楷而加以俗仲烺郭礎學阮者也俗
似阮其充拓不及阮滿庭芳結體類雅筆底纒縳終是
俗氣未除大抵此中以强為最所謂漢何如大時無英
雄遂爾横絶
查二瞻之字近趣非趣也筆筆做作非天然之態汪湛
若之字近古非古也筆筆滯拙少瀟散之致
六藝之一録卷三百三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