KR4e0201 弇州四部稿-明-王世貞 (master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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欽定四庫全書
 弇州續稿巻一百二十五
            明 王世貞 撰
文部
 墓表
  中憲大夫都察院右僉都御史竹巖王公墓表
蓋錢塘有陳善方伯先生云則世貞丈人行也日而以
書奉故御史中丞王公錚之志銘若傳而投世貞曰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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公於嘉隆間厯宦中外為名臣而其按滇也則嘗採吏
民議舉不佞於既廢之後而揚之嘗以有今日不佞且
老而王公死矣念無以報公手志狀而納之竁宫而侯
次卿者為之傳而不佞猶有歉然古者墓有表夫表標
也標其行而著之石以使夫過者式焉其在吾子之一
言甚矣陳先生之厚也夫王公以公舉陳先生陳先生
不忍於其身後而亹亹若此而王公世所稱賢者也陳先
生蓋亦以公報王公而属之謭劣之世貞毋乃非所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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用其報乎哉雖然以世貞之奉陳先生托而從事於
賢者之身後則甚幸夫王公者浙之永嘉人也字子孝
國初自台之黃巖徙不十傳而有丁數千指顯貴為京
朝官比比而公之父鍊僅起諸生為竹山教諭遷南雄
教授以歸教授公之宦竹山也公時從猶未娶間過處
士藍儻儻夢冕而過者衆指曰御史中丞也質明司客
無所得獨得公見其狀頎晳而益奇之遂以其所愛女
女焉後封所謂藍恭人者也而公遂𨽻其邑籍補博士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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弟子數試有聲實久之膺選貢入南太學六載舉於應
天又十載成進士授莆田令未上而以教授公及母鄒
憂歸服除補溧陽令入為山東監察御史按河東鹽筴
還復按雲南尋刷應天巻滿考贈教授公如其官母鄒
孺人久之超為大理寺右丞遷左丞進右少卿遂為左
少卿推恩贈御史公復如其官孺人曰恭人尋以都察
院右僉都御史出撫貴州而藍處士之夢驗蓋垂五十
載矣罷歸里聽調竟不調而以夀終始王公之令溧陽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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其土豪肉視單細而猾吏舞文為食公一切以嚴明破
之雖貴勢有力亡敢譸張者而時時慰問田野疾苦毋
使困徭役上官徃返供張草具毋所紛華巡撫都御史
以是不悦公亦有所指擿而坐事被逮公得免又嘗用
持法平忤巡按御史㡬見中而察公廉亦中止公竟以
令髙第徴矣按河東而其長鄢自臺總覈鹽筴挾倖相
重為威福所至傾帑公從容説之曰吏不奉行明公徳
意而以侈名歸明公非計請小抑損之鄢語屈公手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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公乃勑其下鄢公不為汰取辦具而已已其地旱公徒
走而禱雨隨㴻所勾檢宿蠧殆盡雲南之世帥沐朝弼
者自詭以寵王多縱客為姦俠虐使其下所難獨巡按
御史利籠之不得則孽之而公甫奉命便道過里則朝
弼使使奉書以黃金數百它寳物亦値數百金贄公語
之曰使而主以一束帛來敢不拜賜今非所以交際執
法臣也既至而盡得其惡萬狀則稍取其客寘之理弗
改則懲其家属又弗改乃具疏列上其狀天子震怒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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禠朝弼歳禄而陳先生者前以視學至數綰按察章與
之抗陳先生之得歸亦取朝弼中凡八年而公白其賢
天子亦為之屈甲令而復官陳先生公按雲南久旌廉
吏懲貪墨踣豪俠䘏孤㷀揚主威徳於萬里外為諸方
冠他善事不可勝紀而此其大者既滿而朝弼餞之郊
飲前行十餘舍寛覺有物&KR0609&KR0609動喉下問左右噤莫敢
言公乃自以意呼燒酒調砂仁而恣進之覺物下至膈
復進之至腹則大痛洞㵼生血垂為鱉形者數百千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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愈左右乃敢言曰公天人也中此法不解公之刷巻手
自稽覈吏不得縁而縱舍然不為濫入曰吾非儲贖鍰
吏也其為大理則平劑三尺所謂賣休買休曰貧民棄
其婦懲之可而奈何傅之姦而辱之於司㓂廷辨上是
公著為令最後貴之水西宣慰安國寧戕殺諸父與王
師抗廷議以公才而帥之公至而總兵安大朝已從諸
道兵深入公繼之不即平乃上疏自劾得請公一為令
兩按滇晉所至皆有赫赫名去而又皆肖祀之其調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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非罪氣力尚壯而自歸後絶不通朝貴人問知公者不
當要即當要亡肯為公力者竟不用公雖不竟用然亦
足以暴白而完其天於正寢之牖亦不為不幸也公性
至孝為諸生時嘗以夜游憂其父遂絶不夜游當父母
見背業皆八十餘矣哀毁㡬滅性老而及之未嘗不涕
沾膺也家遺産悉以讓諸兄弗取布衣藿食不為貴改
逍遥尚羊循物無競與其從子副使叔杲大叅陽徳年
徳差次祭酒於邑里有丈夫子五人諸孫十一人彬彬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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稱其家公之貴而從少卿公南也蓋時時念竹山云吾
起家於是故署其齋居曰竹巖所著有滇南奏疏詳刑
議大學衍義通畧若干巻世貞故與陽徳善而陽徳之
從季曰贈太僕少卿汝脩者以直節死難顯余故嘗表
其墓今復表公而陳先生之義附焉曰永嘉之王有二
君子前後表之無愧辭
  中憲大夫福建提刑副使少峯張公墓表
嗚呼此有名君子張公之墓公諱情字約之學者稱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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少峯先生其𦵏也有誌銘以幽且十一年矣而復表之
公舉進士厯中外垂十政秩第四品矣而不稱官皆徳
舉也其所爲德者何循於官長者於郷是故合而諡
之君子也公之始釋褐也得推官曰處州至而郡闕守
即攝守即能遏其嚚訟者量蠲諸鑛鑛盗用以無叛温
多侵賦監司檄公徃覈公則囊爰書示之曰若皆此中
物旦夕邊障老革矣今而尚可為也衆股栗上賦以食
時報竟乃一切縱舍示縣官徳於是巡按御史王君紳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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唐君某剡薦公理行皆第一而御史有鹺政髙君葑者及
最後巡按舒君汀俱以刻精深文自喜公名為見推重
而不能得其意金鄉磐石二衛相搆株累數十百牘不
解至連子孫狃以委蠧不成理而公探得其根第取輕
刑奠之餘徃徃從革舒君覽而陽喜曰司理真理解耶
然其齒齗齗亡所洩之而公應尚書特徴且發舒君故
稽之俾後期僅得刑部福建司主事二御史當察吏以
苛細謫公事稱之不介介也其治曹見器故大司冦聞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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公時得聞公一言重輙移而公以母杜安人老乞便養
改南京兵部職方司主事遷車駕員外郎再遷武庫郎
中公之為職方復以勾稽匿卒見器其長而所奉杜安
人寛公養甚樂也尋以夀終公治喪𦵏偹禮既服除忽
忽不欲出又二歳乃就部選復得南車駕公所職上供
舟與營驛騎其累叢而官與民兩敝公令毋廣舟數滋
民𣲖而稽其實庀材務堅良毋使舟易敗三老稍稍獲
完家營騎以時給芻芻足而馬羸死罪在軍不即徴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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馬驛騎疲不給以它羨金償之母獨困其騎長而徐徐
劑自歳以次第徴補羨毋迫困民公行之久而留都士
民能識公出則相指目曰此郎一何善為徳哉而僅遷
九江守公之為守也務以清淨儉約為事訟庭草生沒
階𨽻役織屨自給六曹吏魚羮菽粥猶不繼公時燕坐
歎曰民不勝逞矣吾姑以拙相保耳三峒兵調征倭者
所過郡邑多强市民物因而縱剽率杜闗遣犒而已公
猶郊勞酋帥酒食其從卒儉而均北返有兵死者以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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祭之咸感悦以相約束徃來九江若不知有兵者公以
冦警築六門月城費取之漁陂之直而不以煩民客坐
傍送迎例不過瓿酒斗粟兩算器食客稔其直弗恨也
凢五載而始遷為福建兵備副使當是時倭冦歳躪閩
亡完地公提烏合一旅批之解連江圍前後鹵斬倭數
百人兵氣甫振而公以病瘁不支歸矣其宦而循若此
然公歸絶不以所樹績語人故事南曹郎喪除當北公
獨仍南郎而迴翔南北且十年又前以司理髙第徴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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當守公仍為守守兩入計吏與上考不當閩戰地公獨
閩戰地識者能得其自以公不濡跡政府無束帛鈞金
之饋以叩公公不答兩臺使者周公如斗溫公如璋交
薦之或謂可縁以起者公亦不答其讀書自六經外精
於閩洛家言然不樹講學門作詩繇性情發能為唐人
調然不好從少年倡和孝友忠信出天性然不欲以事
見得久而人始追言之其最所不能掩者廉吏聲然邸
易簀而槖枵然而後逺邇靡片言間也公真長者哉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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公為繕部公楨次子出後駕部公祥繕部公有季子曰
意先公舉進士封公父如之更十餘年而封公駕部公
亦如之以是兩無憾意之副山東臬與巡按御史争曲
直手批之用是罷而公始成進士天下以直歸意意亦
能詩及别聲然不善藏人臧否自公之為長者而名稍
軒輊不佞貞少於公近三十年其轉副臬與得請偶先
公迨復出而公已捐館矣中間公再以考績至都下得
相過從懽然無間公三子應文應武應忠皆玉立而諸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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孫中郷進士厚徳博士弟子定安媺而有文時時從余
游余是以能悉公表公墓而無愧辭
  亞中大夫山西提刑按察副使蘇山陳公墓表
當世宗朝北敵勁而南倭蔓中外之所注倚一兵部而
兵部僅一職方是時蘇山陳公由武庫郎以明畧調長
其曹上恌憤國威弱思所以張之而不得數下書督責
而相嚴最用事其父子更因而導脇為姦利尚書博出
行屯宣大而左侍郎者不欲言其名懦甚間從郎謁相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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嚴得小惡語輙股栗不能對誶而左顧郎云何陳公貌
溫甚口從旁徐解之退而叅伍其事體可否亦不一一
徇也浙直大帥胡公宗憲有罪詔給事御史往勘之悉
發其陰私事而相嚴意右胡公以詰左侍郎謝唯唯復
顧公謂郎見給事御史疏不彼亦比肩而臣者胡齗齗
牙吻乃爾公從容曰給事御史疏郎不知郎所疏乃正
得臣之體而好掩敗飾勝師所繇老此國人之所以皆
不服也明日下廷臣議以臨敵忌易將解始再詔兵部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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覆議公即具草其畧曰掩瑕錄瑜以冀後效者聖明使
過之仁也據事論摘以懲不恪者人臣奉法之義也相
嚴雖借以薄胡公罪不誅而不能有所加於給事御史
會王直葉完既就禽相嚴子飽其賂微風公謂殺降市
信公正對曰帥臣陰為媾耳非有天子詔許之誰任市
信且自王直輩之首禍東南數十郡皆魚爛大司農金
錢埽之不足以奉戰士今不誅毋以謝天下於是直等
竟伏法而相嚴父子稍稍不便公秋警解婁受金帛賞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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當遷為九卿而副相徐公以公文亡害薦視福建學政
相嚴俱尼之僅以按察副使飭井陘兵備公至鎮則敵
擁衆掠山後朔應忻崞諸州羽警旁午公整騎卒戍曲
陽分部浮圖峪紫金關蜚狐諸隘過宋楊延昭廟念其
能訓单旅虎踞河朔間為文紀之數徘徊祠下不能去
所鎮獲鹿旱蝗亟發廩以賑露禱於壝雨㴻蝗盡死徙
會持母吳太安人喪歸吏民哭於道道㡬絶服除當補
官而公之在職方而左侍郎者固已心愧公能又嘗怒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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笞其司吏病創死公為謝曰郎不能教吏吏坐郎死罪
且在郎左侍郎不能答以是益愧且恨公而當属大察
吏左侍郎時驟貴以宫保鎮宣大為流言中公於省臺
竟坐外調公聞之歎曰昔聞之三閭大夫世溷濁而不
分兮好蔽美而嫉妬不量鑿而正枘兮固前修以葅醢
豈其謂我耶語家老亟營莬裘吾沒齒矣始公十二治
博士家言應試而學使者張常甫沔陽守李川甫奇之
至攜之署夫人加盥沐焉而勞之酒食曰才固不乏州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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得童士疇乃又得陳生何易也又十年所而舉鄉薦游
太學益肆其力於古其交游亦日進如張少保治傅司
徒頤尹宗伯臺朱司空衡唐中丞順之輩天下所推以
為賢豪長者皆折節願交公公於文章已追琢有聲實
而意不自懌顧時時取孟子王先生性善良知之説而
心體之以證於鄒文莊公守益程文簡公文徳相然可
乃益自信聖人不欺我公之困公車者二十有二年而
始成進士其所射䇿尤見奇張少保以質諸相嵩曰此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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甲第褎然語也相嵩故拙詘之張公退而憤憤曰誰謂
乃公强不能伸一陳生以故公每不獲意於職方輙歎
曰夫夫也難我非一日矣公成進士肄事工部敵適大
入傳城而軍公佐守城闉與少宰王公邦瑞値而叩敵
事公對甚晳王公歎曰經世才也公之繇選人格得兵
部兵部一再徙而輙長職方蓋守城闉始之也夫士生
世以文事勲猶二端耳公翺翔其間大有人知之苐知
之不能用即用之不能盡顯與晦相乗是若有物予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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復靳之者最後公厭一世法而始極意於金石竹素之
業世亦麕趣而悦之長歌短吟若順風以呼碑板巻軸
不踁而馳四裔自湖以南亡不知有蘇山先生者復誰
能靳之夫此猶公自力云爾公之子文燭其辟公車治
廷尉正出為良二千石視學政董漕計皆蚤於公而顯
過之駸駸未艾也公以故氣益發舒寛然不為家人生
産而享素封之樂二十年而後終其終也猶折簡召客
為賞花會皆怡然悠然云天於公竟何如也公所著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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見江南閣來青軒詩文選借山亭前集續集退樂軒詩
選職方奏稿大業堂尺牘沔陽人物考數十百巻行於
世其家行郷政珞珞饒懿矣與它感慨赴急氣誼事非
一詳吳叅政國倫志生卒歳月世系内配子女孫詳文
燭狀公之𦵏也其墓在某所文燭銜哀寓書幣而乞余
一言以表之余故辱公知而以文事善文燭故不辭而
撮公出處之大寓之七尺之石而俾樹隧焉曰是陳氏
良也某以而張楚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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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翰林院修撰承務郎沈君典先生墓表
萬厯之五年丁丑上臨軒䇿天下士賜宣城沈君典先
生為第一人授翰林院修撰而其第二人則故相國江
陵公之子嗣修也沈先生既負國士材器相國得之喜
以異日有通家子可憑而先生嘿嘿其間嗣修亦不可
得而親疎居六月而相國有父喪内意欵留之而外廷
以為不可然莫敢倡言而先生奮然貽書其客李侍郎
勸之奔喪復遺書責言路諸貴人以不能匡正而李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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郎故嘗與相國計奪情者發書强嘻笑而已言路諸貴
人愕然不能答而先生意未已復貽書嗣修謂相國為
天子師表奈何弁髦綱常而棄之飽人以口實嗣修恧
亦不能答先生乃與其友翰林編修吳君檢討趙君汝
師謀各上疏請止奪情且属草而曰上即幸聽二君子
疏已足不幸不聽則必且禍二君子我得以疏解之或
有濟乎不然是我曹自為名而使二君子無繼也尋二
君子疏上相國果恚而取中㫖欲下之理先生知事迫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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復具疏大畧謂上以仁孝治天下必不忍奪宰輔情即
不獲已而奪宰輔情必不忍更以是罪言者袖而入長
安門道遇坐主徐吏部詰先生所徃得其故即請疏觀
之已納之袖曰中有謬誤可再商也吏部知先生疏上
必重禍故以難先生不獲請出而呼書疏者書甫訖則
二君子與他言者拜杖闕下矣先生自恨甚親為傅膏
藥啖以湯粥度其出國門即移疾在告滿三月上書稱
狗馬不任史職乞骸骨生還故里相國業已聞沈先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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諸前事大恨曰我何負於天下而動魚肉我若是縱沈
先生歸於是諸得相國心者頗以其所忌畏揚於人冀
有以報而江南諸大吏則爭釣奇欲以沈先生身為餌
餌相國先生卧陵陽敬亭之傍築一室溪水中兩頭貯
書籍坐起唯意長嘯自舒適有胡中丞者伺先生過亡
所得得一不羈客羅致之欲使自誣共先生為妖言客
至死不能染而相國意亦小緩先生乃稍稍憩息九華
尋西游谼中陟白嶽黃山泝嚴灘下羅刹江汎西湖六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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橋盡擥兩髙之勝己出語兒口挈馮太史開之訪屠令
長卿於由拳遂循婁水謁王宗伯元馭即不佞貞亦獲
從焉時元馭之女曇陽子道成矣属先生去而謂元馭
曰嚮客來者何人不可失也元馭曰毋若彼之任俠何
曇陽子曰俠者果鋭而不顧滯此可以激進也於是元
馭露之先生以曇陽子之化期來曇陽子且化嘱之曰
人道修身聖道修神神在身中以有情為運用用情不
用為修持凡好名好事分别是非一切種種總持善趣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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亦属塵縁先生寳奉之若頭目且少負大志多奇夢夢
再之上帝所有所遇至是益自信以神仙可立致而天
下之事亡足難者然弗能遽絶耳目之好欲兼得之而
客以異端進謂循此亦可襲而得道如悟真之謬注先
生信之方自以為快而病乗間起矣㑹相國之子書報
先生謂相國殊自悔不能以金馬三尺地留先生使天
下笑我且人生若隙駒不以時樹勲業而坐槁巖穴為
筴得耶否歟先生心動且束裝客聞之則爭趣先生門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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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旋報謁亡寢食暇而病益劇已夢曇陽子趨之去又
夢所奉關帥者亦趣之曰不能為斯世挽先生柰何先
生醒而曰已矣不復有所為矣顧其子有則趣嫁諸姬
之無子者而卒嗟乎先生前後所夢真耶幻耶豈幻者
真而真者幻耶抑真與幻皆夢耶先生諱懋學字君典
號少陵一號白雲山樵其父少叅公寵為名臺察敡厯
中外皆著聲實而又好稱餘姚之學先生顧不肯帖帖
一家言工属文亦不純治經誼而旁通諸子史尤精於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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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文地理黃石陰符短長姑布方朔之術為人短小精
悍秀眉娟眼便㨗饒力善射歩走山磵若飛以至跳丸
㺯鉤戲馬擊毬鼓琴握槊諸技亡所不習曉寛仁喜施
意豁如也嘗上春官不第則走之塞上長揖大將軍與
談縱橫畧行游獵出飛狐穿塞抵花馬池而後歸悉攬
形勢要害營壁堡壘目眺手畫慨然有封狼居胥意暇
則與六郡良家子射生取熱血作生洛河倒服匿注挏
馬酒使胡姬剪頭雛歌出塞吹觱篥而和之塞外客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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者謂是何吳兒貌而氣凌我出傖父上數倍也先生家
故饒以義散之揮霍千金不挂齒既為俠不已則漸窶
而亟從他豪借貸以繼或風之輙笑曰裴叔則何人哉
損有餘補不足豈所不解而從汝曹斤斤升斗如十三
賈人子亦褌中死虱耳以故其賜及第日而賢豪搢紳
甲胄下至劒客酒徒亡不扼擥言國家必有異禎乃得
先生而及其歸亡一鳥散者出則益麕集而至于死相
率悲惋而嘔誄之州里逺近不問識不識咸咨嗟歎恨
[299-18b]
其不可作而族戚之受恩偏者為之慟哭歐血獨其家
窶益甚諸受責者以劵來不可已而欲從受責者償之
抱空劵而不盡可跡矣先生之詩與文不名一家而縱
橫捭闔徃徃出人意表人亦喜稱之而不自留藁草與
先生交最厚者屠長卿已為之傳甚詳而汪司馬伯玉
使來言謂先生近游谼有金石諾我當任其幽而子任
其明可也於是有則以長卿傳來請表墓憶與先生游
微徴庚辰事先生不盡答而趙汝師嘗從容言之與先
[299-19a]
生初同志者管登之復言之余因以益信先生之為長
者而尤惜其死之早也老子云死而不亡者夀自夀也
夫豈其叔孫氏之所謂三立而已蓋必有真不亡者惟
曇陽子知之沈先生之不亡吾雖畧得之而不敢以表
先生墓姑取其應跡之似以志余惜而已雖然先生豈
以余惜為信然哉
  贈資政大夫南京吏部尚書南圖趙公墓表
余宦游楚而及事今太宰趙公於中丞幕府也蓋嘗為
[299-19b]
其王父贈公歌董村小隱云夫胡以歌董村也公故世
為濟寧之南圖里人属歳侵捃拾亡所得乃奉其母劉
攜息弟而轉徙汝陽行游至董村愛其土稍沃而民風
龎茂因家焉其始頗受税隙地躬先為力作稍贏十一
而息之以是家漸起而所以薦母劉甘旨日亦進息弟
之依公及長挾母而為敖公所以柔愛者有加久之愧
悔能助公為家母劉病公於醫禱毋所不致及卒不顓
為戚𦵏以禮於是人人益推公以孝弟長者而公之始
[299-20a]
耕董村也有二姓者故豪而僑視公加侵侮焉公如弗
聞也見必恂恂恭謹人或謂公何故下之夫僑者弗自
振弗樹也公謝曰吾不知吾僑與其人顧吾自牧當爾
尋二姓者亦愧悔折而與公交至通姻好不絶公雖已
起家董村然猶念其故南圖里不已因以署其齋鄉人
亦稱之曰南圖翁南圖翁公之卒夀七十有六舉丈夫
子五人諸孫十餘人有貴為崇之中常侍者能得崇秉
業益拓而少子某以信誼稱子即太宰賢太宰之子進
[299-20b]
士夀祖王子曰當余之歌董村也中丞雖顯重格不及
贈公猶稱處士云十年所而處士者稱副都御史矣已
亦稱太宰矣天子為頒五采之綸所以褒揚公隱徳不
一而太宰公猶以為慊於志因即公葬所飾棹楔𢎞隧
剪棘而置麗牲之石且属余表之嗟乎公之先卿士夙
佐晉而伐霍啟耿以有成季宣孟世世光輔乃其自周
而徙者叔帶為晉始今公自濟徙實為汝始也當晉時
叔帶之有名位顯異不可知今太宰暴起諸生貴重至
[299-21a]
追贈其先二世俱上卿毋論太宰材視夙孰隃公於叔
帶不亦顯融有光哉夫予言則何足以重君子公諱某
字某配某有隱徳贈夫人
  上林苑監嘉蔬署署丞守西沈公墓表
當嘉靖初而故左給事中沈水西翁數上封事以伉直
通國體聞最後言益直至觸上怒下詔獄榜訊瀕死者
數矣於是翁之子署丞公嘉謀詭楚服入侍翁于血肉
狼籍間旦夕浣濯傳膏藥共湯餌凡二十有七日而出
[299-21b]
獄得不死乃顧謂署丞公曰而吾身也公蓋甫踰冠耳
於是水西翁既罷歸不自懌稍稍放意山水而又好客
客至輙留亡問供具所自署丞公殫貲力而從事水陸
之珍與耳目之玩集不必時產不必地蓋竟水西翁身
無一日弗適者而是時公為太學上舍属文有聲再試
不利輙棄去曰吾翁不獲奉吾君而歸我何忍倍翁出
即出誰與適翁者因署其齋曰守西以見志焉郷人人
稱守西公真能守則又曰水西翁有子矣水西翁以老
[299-22a]
夀終公哀毁備極既𦵏侍其繼母俞太孺人依依不忍
違者十餘年而始謁吏部為選人三事諸公有知公從
水西翁獄事者慕而願交公公又善冰鑑諸達官貴人
來叩得失踵相囓公人人為稱别懸契無爽故太宰楊
襄毅公父子與後太宰陽城王公尤善公至目公曰令
唐叟而吾子必不失剛成君而公退而自守泊如也楊
公時領大司馬有將家子微知之槖千金求公為道地
邊任公恚却之曰奈何以市人品我公之謁選得上林
[299-22b]
嘉蔬署丞笑曰是將使我不茹蔬益自約為毋染而馭
其下則簡易嘗行署於它室中得露櫬十餘具亡主名
為設薄酬而𦵏之已滿考念俞太孺人七十因引疾予
告歸奉觴為夀盡懽亡何俞病卒公少於俞僅十歳所
而持服易戚如禮諸喪𦵏費一切不以累弟姪獨身任
之服除意且倦而會先帝初御極下書褒揚言事者而
水西公超七秩而進太常少卿又賜祭公叩首謝上恩
已復哭於墓而曰吾今乃知臣子之願畢也遂不復出
[299-23a]
而公有子封君侃能讀書治生約畧如公之奉水西公
二孫吏部郎璟鄉進士瓚少美而文公奇之以為必貴
每試則躬挾之曰毋使輕墮少年窺也蓋及璟之登上
第濯濯郎曹矣公性嚴静晨起必告天以日所欲為朔
望具衣冠拜家廟私忌不預宴會聽聲樂以為恒其於
財能禮積而義散之尤厚晜弟孤姪為損槖樹家室矣
公嘗舟行至湖而遇龍起攝公舟空中耳若有聞者曰
夫夫常陰行善帝享之矣必䕶之俄而徐墮水無它公
[299-23b]
歸因悉取細民積劵直二千金焚棄之謂一介瑣尾何
以當上帝知割貪而為惠庶㡬報哉郡邑鉅寮聞而益
重公業郷飲則争延公大賔公謝憊不任既而曰小善
也何足齒且行而使人知之非陰行也公既謝計然筴
不為至生平所好奕亦厭棄晏居深坐焚香展黃庭經
而已既病彌月且革精爽不亂呼藏具閲之而瞑得年
七十有二娶於金少公四歳先五年卒子孫婚嫁皆名
族語具志中嗚呼古有變服為獄卒以脱被考者獨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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之士於其府主能之焚劵而不責償徒手以報者誼俠
之儔於其因主能之而况公之於其父於其身至親切
哉則亦豈甚髙難能哉乃至上感㝠㝠而下嘖嘖人口
者何也蓋末世所希覯爾藉令讓耕畔郤遺金於西伯
岐豐之間者奚取擇也神之相之不辱鱗蟲逾施逾贏
既榖且豐孫枝虬騰蔚為時宗天於公何如哉余始與
公遇巡臺幕公謂余可八座差不酬而又以余有道氣
足教至於今心營營然竊因吏部請特表其墓以勸夫
[299-24b]
勉為善者
  恩例冠帶卓見齋翁墓表
余與光祿署丞卓明卿游而明卿實托余志其母氏三
十三年之𦵏而曰吾不忍竟死吾母也亡何其父見齋
翁以夀考終而明卿始謂余志之已而泣曰孤欲使七
尺石翹然而標於松檟之間而過者人習之不猶愈泯
泯萬歳夜哉余乃曰吾不知而母以而知而母也今者
乃以而暨而母知而父其友葉之芳曰不然當以卓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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賢知澂甫可也於是讀明卿所次行卓氏之先顯自侍
郎敬有復初公敦者其從父弟以侍郎抗節故跳而為
塘栖贅塘栖之贅蓋自瑞安而奉化而山陰三徙矣遂
為仁和人卓翁之兒時其父行賈齊魯間不歸則已能
事母某把持門户矣稍長從師受書以穎悟强記稱垂
就而父竟奪之賈其能計母錢出入子息析秋毫跡若
累纎微起家者而實廓落不喜為鉤距乾沒嘉隆間歳
大侵卓翁悉出其儲粟而賤糶之又煮糜啖饑者而棺
[299-25b]
死者人或謂若儲粟之謂何卓翁曰吾所以儲非自封
也東家閉出飽欲死西家閉入饑欲死吾衷其間足矣
於是邑有大徭役與非時軍興調輙推卓翁卓翁為立
應而它所散以氣誼為百金者不訾數又别規臯亭之
麓以𦵏其王父母父母身所樹庾田宅割而推諸息弟
咸極所欲諸息弟旦夕朝猶家君也卓翁有所置媵舉
子文卿其後夫人某舉明卿美而材卓翁時時撫之曰
兒曹知卓所以徙乎即不能如先侍郎毁宗以殉志異
[299-26a]
日操觚管時公車拊循郡邑吏民而脩太傳褒徳侯之
業隆隆振家聲即不及而吾挾素封以老而人笑此飽
蹲䲭公沙為者我何以瞑目於是二子咸感奮讀書文
卿舉於郷早卒而明卿益博通古文辭繇太學上舍補
大官丞待次郡國守令為明卿名髙故市牛酒請行明
卿得交懽卓翁又推臺格奉冠帶已又春秋禮致之鄉
飲賓卓翁為一應之即謝弗肯再曰寧吾任哉卓翁既
用髙年著名義畫䇿善斷居傍邑無逺近咸取裁卓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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得一言即有所不可亦强為解而卓翁度其且解輙去
之曰郭解一俠魁耳尚不欲操邑賢士大夫權今乃以
汙我卓翁姿癯而清善步履食酒溫克好為詩明卿之
為詩以風格著而卓翁顧取適情興近道理時時取宋
儒先生遺訓筆而列之座左右然間從衲子方外游大
出訾建大善禪寺葺永清菴兩祐聖院造里人橋者二
人或謂卓翁故為福耶將市義耶笑不答自是人能賢
卓翁不能得所以賢蓋年七十八而卒有丈夫子六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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諸子女婚嫁皆名族嗟乎自余之不别治生數宦削產
今覩卓翁於財義聚而義散之其散浮聚者數矣而卒
不削是遵何術哉余既不獲問卓翁姑以明卿請表其
墓愧世之齷齪諡錢愚者
 
 
 
 
[299-27b]
 
 
 
 
 
 
 
 弇州續稿巻一百二十五