KR4e0201 弇州四部稿-明-王世貞 (master)


[232-1a]
欽定四庫全書
 弇州續稿巻五十八
           明 王世貞 撰
文部
 記
  王文靜先生祠堂記
錫以文獻冠履天下而其邑王子裕僉事先生尤較然
褎然者先生以上壽卒而門下客鄭坤陸祥旭夏曰校
[232-1b]
盛鎜等百餘人相與追述遺德而請諡之曰文靜夫亦
以先生之為德不易屈指數乃若威鳯騰苞章施末俗
鴻冥高蹈釋躁夷競吉祥止止斯其大都哉即使太常
標議諸吏文學覈之何以異旃而先生故游慧之西麓
為方伯秦子成地蓋嘗撫孤松而樂之徬徨其下不忍
去因手貌其峭蒨偃蹇之狀於圖而目之曰高逸老人
明非秦五大夫埒也客既以諡先生則謀所以祠者曰
安所得地乎於是秦君聞而致地曰先生志也客庀訾
[232-2a]
力而薦之先生之子孝㢘君曰未可以繁我里父兄將
為其後者何而客益效其訾與力孝㢘固謝不可則為
衷之曰毋過侈蓋不日而堂巋然無藉丹堊潔澤靚深
翼以兩廡繚以周垣因深為池平橋跨之因高為臺雕
楯㦸之祀之日客相孝廉羞以陽羨之荈若蕙沃以慧
之第二泉靈颷肅然怳覩出入光景徘徊疑盻疑蠁而
所謂高逸老人始儼恪如侑公乆之風謖謖來左右披
拂又如侍祠而奉掃除者客乃謂孝廉美乎先生之志
[232-2b]
將少慰我於是走謁不佞俾記之不佞少則習先生事
先生篤學砥行為閭里師壯而登朝嫻吏治一旦以供
奉家太公故棄其節綬於未艾之年服勤養志孺慕不
怠晩益自適輕舠短屐放浪於寳界湖山間朝有吟諷
夕貴臨川之帋手墨猶潤羣褫吳興之練尤精畫德肩
美文沈散騎五長台州三絶暎帶勝流芬芳異域從心
之後沉㝠高引往往稱病謝客客益慕説之以故望其
廬則若以為祠宇思其人則若以為異代而迨先生之
[232-3a]
棄客客故不能遂置先生葢覩先生之祠宇又若以為
其廬瞻先生之肖貌又若以為猶在不死也先生之生
死重於世如此哉吾聞夫去先生里而西有延陵季子
祠者自其殁于今二千餘年矣而播於人口若新彼其
晳國風陳先德纚纚洋洋固一時人文之極而讓王於
諸子姓進不涉鄢郢之鄖退不蹈胥聖之僇優游大耋
其為靜孰加焉然而未有以是易名者今用延陵祀祀
先生有如以先生稱稱延陵永永並著於錫則豈唯錫
[232-3b]
之光實江右奕世之休先生諱問子裕其字孝㢘君名
鑑仕為吏部郎其大槩操行如先生
  工部郎蒲坂王公靖變記
萬厯壬午之三月錢唐悍卒以餉之削額也擁督軍中
丞於軍而環噪之且將甘心焉時冬官郎蒲坂王君子
牧以榷稅寄治南關聞而赴之從者曰請毋驅是未易
測也王君曰驅之以戎往則不可以好往何害且彼不
吾讐也遂入軍呼其魁前而數曰若識我乎我𣙜税郎
[232-4a]
王某也家大司馬公嘗秉邦政矣以片紙解北單于之
惑而惕息請命不暇何有於若曹若曹怏怏為削餉額
耳中丞朝奏聞而夕報可復而額不啻轉圜即餉不及
額所虞餒餒不至死也今以一不快意故而甘心於中
丞公有如天子赫然怒發十萬之師南渡江若曹族立
赤矣族赤且被惡名衆有識王君者曰果𣙜税郎也是
㢘而有惠政時時從商旅謳謠得之矣其又有稱王君
者曰使君嘗為我曹請復餉額於中丞中丞自不許耳
[232-4b]
葢王君先時探得悍卒籍籍以意風中丞其人嘗聞之
故云自是圍稍稍解而臺兩使繼至遂以中丞免其又
二月而中丞出候代領吳興市人子狃亂卒謂縣官必
不能正法相聚為剽刼火光燭於天王君復輕輿出入
竿旗矛矜間反覆開諭其人雖不能盡聽亦不敢有加
於君而㑹新中丞張公至君入謁頗為言其情狀因從
臾張公發兵捕誅之事以大定張公既用平亂聞上𫉬
殊賞而心義王君功乃復特具疏請旌君部以非君專
[232-5a]
職格不行俄王君得代去則錢唐之大夫吏民相率而
請太宰仁和公紀其事於石矣張公之友王某病廢居
吳中雖謝客然頗以比壤虞禍及數數問南來人稱張
公之功十而九嘗為志之稱王君之功十而六而未有
志也今年冬錢唐之鄉進士某等若而人諸生某等若
而人相率造余居列王君所以平亂狀甚悉余謂微諸
賢寧不知王君余故嘗以通家子事大司馬公往者北
單于失其孫左大都尉掃諸部壓邊境大司馬置大都
[232-5b]
尉股掌間俾為雉媒以籠北單于遂盡削其威暴委身
奉琛稱臣者再世矣此其功視魏卿綘之和戎郭尚父
子儀之輯囘紇寧啻埓夫魏卿之子為舒惑於欒盈之
誘車成列矣賴范鞅之言而後定汾陽之子為晞幾縱
其卒而肆於邠矣賴段秀實之言而後定不然則魏郭
之勛其與存者幾何今王君不重愛其七尺以片言而
再定錢唐之變夫豈惟無隤其家聲已哉於大司馬葢
有光矣今夫不治卒而使卒信之如蓍蔡其𣙜政孚也
[232-6a]
非其責而任之於白刃之林而不避其為國專也一言
而杜羣黠之口使唯唯其辨勇大也其不賢於魏之舒
郭之晞萬萬哉即詩書所稱干城腹心及世濟其美又
何多讓也王君名謙萬厯下丑進士自𣙜稅郎未幾以
賢擢吏部為忌者所搆邊尋事白入兵部今為武庫郎

  遂初堂記
遂初堂者何臬副王公育德與其弟大叅陽德之所重
[232-6b]
建也堂何以名遂初志初也甚矣其不易遂也王之初
自台而徙温之瀕海曰永嘉塲塲故多豪其甲第棟相
接者數十里而獨王氏為最盛王氏之為世者十二為
見指者以千數而獨二公之王父溪橋公為最盛溪橋
公卜居于横塘之右有二子起家佐名藩師太學彬彬
一時名臣而佐藩者東厓公是為二公之先大人治第
於郡治之墨池坊徙家家焉其處者自若當是時王氏
之宗有祠而二公之故第猶有堂歳烝嘗則以時至聚
[232-7a]
其族祭而後成享脩先大人之束約而規之肅如也其
避郡囂則以不時至伯仲相與攷德論業怡怡如也即
二公名雖徙為能無廢其初者而㑹嘉靖間倭暴起海
上勢且迫諸里中豪相率避去而獨王之老與其壯者
不忍其桑梓而起徒兵攻之其前茅數利見以為可完
保而陽德獨憂之自郡馳謂曰戰危事也不可狃狃而
得敗焉亡噍遺矣盍築城以為收聚乎其壯者不聴而
亡何果大敗前茅殱焉賊束芻而焚之廬舍半燬既退
[232-7b]
乃相率哭於祠謝陽德曰苟用子之言庶不及此也陽
德奮然曰雖晩矣猶可及我而存其餘乃請於育德据
溪以為險捐藏金者萬躬畚鍤之役以城城城成而勢
不能奄横塘之故居㑹其中有隙地衆以為二公德曰
微伯仲吾等不𫉬有此今寘吾等於安而棄伯仲於危
可乎日從臾育德俾與陽德築第於其隙堂之成其壯
麗有加於舊而陽德方游宦不及落育德乃貽書曰自
城成而倭至仰望之若崇山也叩之若立鐵今倭且平
[232-8a]
矣堂成而吾幸以獲乞身先之悉徙郡之實與圖籍其
間猶夫溪橋公初也吾之父兄子姓晨有疑而質吾於
堂夕有緩急而籍吾於堂而亡弗應也蓋不必俟烝嘗
而始見之其又猶夫溪橋公初也藉令城不時成而族
且散而之四方矣吾兄弟苟即安於郡而堂之在横塘
右者且委之賊吾東望而徒丘首之悲而不敢復其何
有於吾初敢名堂曰遂初而俾弇州山人記之余謝不
獲請則謂陽德公亦知夫先王之制乎哉自同里為井
[232-8b]
其極至於死徙無出鄉而出入相友守望相助葢五畆
之宅未有輕棄其初者以周德之盛宅是鎬京而卒亂
之曰豐水有芑至七月之詩於豳風三致意焉夫以人
主之力與周之盛未嘗頃刻忘乎其初而竟莫之遂也
東遷之後依晉鄭以希一日安於宗國邈矣而眉山氏
策其必不振然至其自為計則有取於延陵季子之嬴
博旦宅常而夕墓汝杳然無復蜀土之思何耶然則育
德之名此堂其上而獲遂於周下而有初於眉山氏逺
[232-9a]
矣故叙其所以而勒於石俾為王之子孫者世世守焉
  怡怡堂記
嚮者吾取友於中原僅二人焉而皆新蔡而又皆張氏
其伯氏助父弱冠取甲第名震海内獨於官數起數躓
露拙宦效仲氏見父為諸生有官棄去弗顧顧獨喜為
詩詩名與助父鴈行而皆不耐為骫骳舍世好而擇其
類已者首得余而善之見父至置余於師友之間一日
造謂曰不榖受箸於先君子而始有此堂也微伯氏孰
[232-9b]
與授成哉不榖即不獲奉先君子於兹堂然亦幸而獲
稱為仲以從吾伯氏而又有叔氏在敢一日而忘我兄
弟請額之曰怡怡而屬子記之余竊謂見父之所取義
於怡怡者寔出吾夫子而余初嘗疑其説以為朋友之
切切偲偲豈其不當施之兄弟哉是將不欲以義掩恩
耳夫父母而有失亦寧廢其為幾諫者而至兄弟獨能
曰怡怡也要之父母之分尊尊則不能以意通朋友之
分疎疎則不能以幾示居兄弟而日夕相與為怡怡是
[232-10a]
謂太和和之極也即内有僻念何所取萌外有僻誘孰
從取投哉且又可以意通而幾示賢者無行而不與不
及者無適而非師是則怡怡之效也見父既以善余説
而謂余昔者竒章公有兄而無弟永興公有弟而無兄
楊太保氏謹而長者亢陽道州氏洽而少者流此皆未
既於吾所謂怡怡也吾今得子之一言請與叔氏奉而
脩之以俟吾伯氏叔氏者字闕/父今尚為諸生有聲
  澹然菴記
[232-10b]
我師觀察使季翁七十而署其燕居之室曰寧齋又四
年而别築室於里第之後圃圃不為藩編棘而已步武
無異卉木蒼髯緑筠而已室無翼三楹而已屋不施堊
彩素桷而已中無它設一屏一几一榻而已案頭無雜
袠周易中庸金剛圎覺黄庭道德諸經而已室成而更
署之曰澹然菴人或謂季翁寧以致逺澹以明志將毋
武侯之遺訓乎哉而胡以役役世間味至從心始悟也
世貞曰不然是澹也季翁固恒有之夫翁少而為諸生
[232-11a]
而自奉諸生也及成進士宦中外至二千石而自奉諸
生也仕不必競員耕不必膴地寢不傍媵食不再肉飲
不再斚終其身以為天下之味無以加者季翁恒言曰
世之所謂醇醲沃腴足於五官之用而快於心志者是
唯未得之則若媺然一得之而猶嚼蠟矣及其稍過而
損我稍&KR0034而障我則猶之乎酖毒矣虺螫矣吾方以為
禍本而敢快之是徇且吾聞之澹而不厭者其德也澹
而無味用之不既者其言也以此而交於人則若水也
[232-11b]
以此而交於天則𤣥酒不齊大羮不和也以此而為天
人糧則琅膏玉霜也葢天下之至味舉無以加於澹者
是故經云五味外美邪魔腥臭亂神明胎氣零迨其以
澹而得之也則曰五味皆去正氣還正氣還而吾志湛
然明矣根塵之引不接而太宇定吾宅又胡弗寧也夫
季翁之為澹乆矣晩而始以是名菴而世貞始以澹之
説進可乎否哉今夫味至澹極矣别味至於藥王極矣
曼殊室利猶得而擬其後曰因味生覺了味亡了無有
[232-12a]
云何獲圓通然則味必至於無有而後謂之澹澹必至
於忘而後謂之道菴雖用澹名必至於無可名世貞雖
竊為之説必至之無可説而後庶幾乎名菴與記也季
翁莞爾曰有是哉
  幻景菴記
去吳五十由旬而遥為豫章國中有長者曰朱宗良客
逆路底迦過居士曰長者葢有羯磨室云其阯入黄泉
而杪造天七重寳樹以為欄楯前嶸後庌音相聞而不
[232-12b]
相覩左右周廊步武所不能計中有百俱胝像摩尼頗
梨以飾幡旌紫磨直金以為軍遲鍵&KR0008貝葉梵文吾不
知其幾千億夾而最後路迦耶芘蒭曰不然吾以分衞
而造長者長者延之其室不過容膝而已中設一几一
榻而已主人嗒然而坐徐啖我以脱粟已而咀之怳若
芬旨之自香積也已四矚之又若阿僧祗獅子座臚次
而不相碍也已不知主人之為我而我之為主人也出
而詳之猶夫一容膝室而已然則嚮者逆路底迦所傳
[232-13a]
幻也居士听然而笑曰子所見陋真耶幻耶其侈而以
為廣麗幻耶真耶昔之所傳其果幻耶子之所得其果
真耶吾請以質之長者長者報曰不然其侈我者幻而
陋我者亦幻其别真幻間者亦幻吾固以山河大地依
幻立者也而況一室依幻成幻者也室中之身其我也
耶則幻我也凡我所現六塵縁影皆幻影也且吾生而
齔齔而童以至於壯且老所歴之景若泡夢焉露電石
火焉吾不知景之去我者幻耶未來者幻耶其刹那之
[232-13b]
屬我者幻與非幻耶景之幻我耶我之幻景耶孰從而
辨之且夫後先二人語子者皆幻人也雖然子姑為我
幻言之而我姑幻聴之居士乃復听然而笑曰子既以
為幻而我復以幻進可乎抑吾聞之師知幻即離不作
方便離幻即覺亦無漸次子其覺而離耶抑離而覺耶
居士復報曰始吾迷而真吾幻也既吾迷而幻吾真也
子以佛世尊之言而覺我乎覺則何所事言乎哉然則
子之傳於佛世尊者亦幻語也子亦一幻人也夫豈時
[232-14a]
嚮語子者也雖然姑志之以俟後覺者
  喬峰亭記
喬峰者信陽王太史公所名亭也何以亭公之西圃有
玉門暉章之二樹樹焉其下幹相距武十而近其上枝
庇畝十而遥其下若比鄰而上若互有室退者若交讓
而進者若交驩美䕃磅礴烈炎不侵公憩而樂之壘石
為臺臺不取矩縁趾而已構材為亭亭不取向縁臺而
己亭成而昉名之曰喬峰美其樹也何以峰葢太史公
[232-14b]
之言曰不佞嘗使闗中登華嶽絶頂下宿青柯平夜半
起望三峰為三巨人自肩以上蒸雲封之亭亭車葢隙
月微射如破萬葉悲風因之颼飀砰磅洪濤翻空疑雨
疑霆倐忽莫蹤葢余爽然而快已凛乎其忡忡者歸而
凝思未儷其境也乃者得之吾亭吾高舂而仰望不能
得日夕不能得月伺其出没東西廼得煙霏曖曃與頂
交翳爽籟横度逗而成聲颼飀砰磅幾希乎青柯平昔
之三峰寧非樹耶今我二樹焉知非峰耶曰亭之樹而
[232-15a]
峰也㫖哉雖然夫峰也何以喬太史公之言曰吾以志
吾樹耳兹樹也吾高王考之所手植也葢二百年於今
矣與食邑相終始不衰夫峰言象喬言義也於是余乃
進曰公知三峰之所以喬乎兹峰也巨靈氏之所手蹠
也葢億萬年於今矣其陟削而上六千仞是天地之喬
也兹二樹也其植不過二百年而自頂放踵不能過百
尺是家之喬也夫九萬里扶搖之大鵬而方以僅尺之
鷃為逍遥游一也雖然太上立德溢為立言超華而尊
[232-15b]
與嶽等堅是為太史公之喬樹耶峰耶何足以肩
  白業堂記
白業堂者故講師朗公所立也朗公之同母兄曰祗園
俱少而離俗負大智慧三藏經論總持若槖復相與叅
五臺伏牛諸耆宿為秀法師上足尋駐錫於杭之碧峰
山當是時祗園振法席而朗公佐之塤箎倡和不為異
宗方之世親之始殆有間矣祗園示寂法席愈盛諸襯
施雲集朗公不以充衣食供而買地碧峰之址大約畝
[232-16a]
三十而微剪棘夷塊中為堂五楹左右淨室翼之後為
齋厨浴湢四周高墉曠潔靚深竹樹匝列隂森蔽虧結
夏解夏毋非安地時郡守新都吳君詣公室而樂之顔
其楣曰白業志淨土也夫業不過二端淨穢而已諸淨
行種種深淺不一而皆歸之淨諸穢行種種深淺不一
而皆歸之穢淨而至于白所謂純潔無疵淨之至者也
然猶得以白而擬之以業而證之即令不思善不思惡
了悟妙明本性無法可修無佛可作何白可擬何業可
[232-16b]
證哉朗公未五十而示病現化其門徒真相如蓮性印
奉遺體瘞於堂之前而塔焉因介王徴士百榖來請記
余舊嘗識公頎晳而長面若滿月每升堂説法巍巍金
山海潮之音聽之驚悚宻意殷勤惟余是屬余今安敢
辭第朗公之業余不能深窺其趣而為之弟子者羯磨
精進毋替朗公之志以無業為白業可也夫堂則一幻
地而已矣
  無住館記
[232-17a]
余觀處者垂五載而不能盡廢客與家逺者誘耳邇者
誘目不得已而謀徙之深野兒騏於故居宅之西偏誅
茅輯荆而處之屋凡三楹不斵不飾皆仍其故後設靖
室奉大士聖祖仙師方廣不盈大以資焚誦而已中楹
洞虚籠白鸚鵡一頭右楹空之間憩剪頭雛左廡蓄馴
鴿十餘頭賦之餘粒以下鳥雀翫其飲啄庭中鑿方沼
延袤各五尺許蓄金魚十餘頭亦玩其涵泳而已傍鑿
二井以救池之渴雙梧䕃之其陽二玉樹翼之池之南
[232-17b]
五垂栁依之其又南與左右則側柏列直以資服餌而
已左楹稍寛鬲其中一几一櫃貯易老中庸金剛楞嚴
維摩數巻又左為耳室二僅可容膝其一置一瓢一笠
一衲其一置一寢榻又左轉為龕室小又不能當半三
時跌坐而已寢室之名曰慧觀慧觀者吾師曇陽子所
示偈語也於兹寢矣覺之使不昏也龕室之名曰來一
來一者亦師偈語也一者何即重陽子所云五行不到
處萬物未生前是也來者何吾一之所自來也於此而
[232-18a]
思所謂來一者而後吾之空不頑也總而目之曰無住
館兒騏請曰始者以夫子之築沈沈矣捨而去之而棲
於弇山之北庶幾以為欲界甲焉又捨而去之而棲於
恬澹之觀夫恬澹者其名美也而又為人所跡逐傷其
實之不稱捨而去之以尋遂初而得廣莫之野今且復
有畏耶將無住之謂何余曰爾烏知無住耶傴吾語女
夫五畝之宫以寓吾七尺之軀者是境也萬境之一境
也境日來於吾所吾敵應而已不與焉彼不吾住也吾
[232-18b]
與其來而不與徃吾不彼住也而後生吾心故曰艮其
背止其所也是無住之住也非住之住也嚮者數徙而
所不安居以有住耳今者無住而無不住也而汝疑之
者汝猶住住也真宰從傍笑曰辨矣子數徙而子之居
窮矣而師不而將也雖欲無住烏可得耶固然子老矣
而不能藉而師之一刀圭吾見子之蜩甲也朝菌也雖無
住又烏可得也余無以應也絀其理而不能不收其言
併以記無住館
[232-19a]
  來玉閣記
由弇山園之背竇而入復轉而東得一長廊其下俯水
而面東弇㑹積兩廊潰稍改其中為小閣凡三楹啟扉
而眺則東弇之古樹叢花峰灘亭樹之勝一覽而盡其
西可以得中弇背又西可以割西弇之頂毋論文漪倒
景直盆盎中物汪司馬伯玉過我凡五宿樂之甚乃曰
我兹去歳必復來來則宿我閣是時山記成而閣獨未
有名伯玉謂吾故家新都新都據吳郡之西垂曰西來
[232-19b]
閣可也余笑謂游者覩其署不以為什公且初祖達磨
耶而㑹伯玉方醉隤唐若玉山因請名之來玉謂伯玉
字也伯玉大笑拊掌曰善亡何周天球公瑕過我因乞
以大篆署之而李郡士牧畫閣之三壁有岷峨雪山一
堵頗雄麗伯玉即不來此壁亦庶幾焉同雲之頃瀰漫
散墜檻外諸峰巒頫仰凸凹與屋中將照耀如𤣥圃積
玉又不然而園之西三十六里為馬鞍山亦曰玉峰秋
杪木脱西弇之頂可掩而有之暇則浮大白延焉以代
[232-20a]
伯玉亦何所不佳雖然伯玉聞之將以我為善移好也
作來玉閣記
  開先寺寳墨亭記
大江以西山之最勝者曰匡廬匡廬之最勝者曰瀑布
泉而開先寺獨据山之要以當泉之大觀是故寺之最
勝者曰開先開先之傍刹最勝而高者曰鳴鶴寺由鳴
鶴而稍西遂得瀑布諸雙劒香罏文殊峯之勝拱之又
最勝而高者曰太子讀書臺故南唐中主暻貳相時寄
[232-20b]
跡地也有石砥平而立高丈餘衡三之中刻宋黄文節
公庭堅手書七佛碣其左為明新建伯王文成公守仁
破寧藩而歸勒以紀功者也文成公於八法不能敵黄
公而此出其上駟以當黄公之下駟遂稍稱鴈行觀者
亦並偉之而文成之勒在正德之庚辰末云嘉靖我邦
國其明年辛己世廟即大位改元嘉靖於是觀者益
神異其事而又六十載余弟敬美分守南康居恒自命
曰匡廬長而㑹今少保潘公時良以中丞節行部挾敬
[232-21a]
美偕至其所四望而樂之左顧曰是不可以亭乎哉其
以庇厥刻而憩游者趾得從容寓目焉敬美曰唯歸而
發其槖得故事餞贈之潤筆鏹以庀材甓而亭之亭不
能觴客則於傍隙地樓之樓不能盡得瀑布則又傍出
而西為閣翼之潤筆之鏹涸而不足稍稍捐奉廪繼之
其又不足則南康盧守整伊令堯夫亦捐奉益之葢敬
美移佐臬而後報成事于是名其閣以張曲江語曰紫
氛名其樓以李供奉語曰雲錦謂亭之庇二公刻也名
[232-21b]
之曰寳墨而皆手書以署又謂兹亭也其始事且又潘
公之所顧屬也歸以告余俾為記始末余故嘗讀所謂
七佛偈者雖後先人人殊大指以人受生無相中幻而
成諸形象又即所見幻而成山河大地舍宇食服之類
一切埽去而歸之空黄公既誤以為實而書之其書之
石又誤而欲乆之吾子與潘公又誤而亭以庇之今又
誤而以黄公與文成公之墨而寳之是幻也且文成公
之稱嘉靖我邦國也亦偶然而舉之舉而偶有契而觀
[232-22a]
者乃以為神竒是又幻也敬美曰不然子之所以破吾
寳墨者以七佛偈㫖也是偈也其前者凡七壞刼矣孰
從而傳之曰釋迦傳之也曰若能知釋迦之前而受之
七佛耶七佛者今猶在而授之釋迦耶吾之所謂幻者
猶執實也今子乃欲以幻而破吾幻何也予不能荅苐
謂敬美子姑以子意名之而以吾意記之俾後之具法
眼者以實而破子實毋論諸稱墨者不必寳即兹偈亦
不必墨子之亭亦可無作而亦可以無墨寶名予亦何
[232-22b]
所用吾記哉雖然黄公能奉佛者王公能印佛者果有
知而不予言謬也以是記可也
  蘇松游擊將軍范君去思記
文武之道若隂陽然相藉為用而其勢恒相低昻高皇
帝以諸功臣力定天下事右武而㑹承平乆漸以不競
而東南為尤甚至嘉靖壬癸間島夷之禍起廟廊之席
爭抵掌談介胄而武士亦乗間以重至有離䟽而奪將
印援戈而獲蟬冕者顧其人不必盡㢘潔也事至則折
[232-23a]
節而聽之惟其所欲為事定則持三尺而掎之甚或深
文以中之不令其得善去迨乆而成故事小闊節者則
飾以為汙嚴馭者則飾以為酷不能委靡者即飾以為
䟦扈守令李官之牘晨入㦸門而臺使者白簡夕上矣
白簡晨上之尚書而夕報聽矣吾自始解青州節以至
今若干年所覩見大將偏裨而下幾數十百人不善去
者十恒居七八於不善去而真為不善者十不能二三
吾未嘗不為之扼擥歎息也雖然未有如范將軍之寃
[232-23b]
者也當范將軍之始至而帥劉河也儒服緩帶以一刺
謁余坐而談天下務余時病不能盡酬對然稍覺其異
姑謂之曰子㑹稽人也范少伯非子之先人乎哉其所
受計倪而南極越之袐言亦胠篋誦之否將軍唯唯復
謂曰子今治吾吳吳又子之先希文鄉也彼臆間有甲
兵所以北禦夏人者亦心受之否將軍曰唯唯既别去
無幾而有稱將軍善為軍政者非一然其大較所得士
必選勤習戰射申明約束司農館金至必呼卒而面受
[232-24a]
之絶甘分苦勞逸與共病為醫藥死有棺槥度汛暇輒
課其能耕者擇海傍甌脱地耕之軍儲亦稍稍充不盡
仰縣官而居人雜吏卒而處耰鋤矛盾之用相馴狎而
不覺凡有所建白皆堅乆利便臺使者心服將軍材薦
疏婁上且遷而將軍猶微守其重施施自若曰使吾折
節而媚文吏則有所不能使吾馳賂而北以求速化則
吾有所不可夫是二者皆必取辦吾部曲則吾有所不
忍葢未幾而稍稍露幾㣲迕一黠校規欲得將軍兵搆
[232-24b]
飛語中之吾嚮所謂白簡上而將軍不可留矣舊將軍
之中白簡諸將士爭馳以訴故中丞挽留將軍風雨之
夕覆舟而死者四人且不顧其見中丞而語甚鎩中丞
不獲已姑為好辭慰之而哭聲且震野矣退而羣謁余
於靖廬則又哭曰吾曹力不能留將軍則何以逭吾思
且伐石而樹之㦸門而祈公之一言為重余辭不得迺
曰嚮者嘗與而將軍言以范少伯希文為勉夫少伯托
鴟夷子皮以游於江海而卒起為齊相希文見齮吕夷
[232-25a]
簡而夷簡竟悔焉乃有西帥之拜今之齮范將軍者皆
世所謂賢者也是必悔悔則且更稱將軍將軍果有意
乎吳越之南帥壘碁布何地不可容一范將軍吾所為
文亦不必令范將軍知令後將軍毋以成敗論國士取
范之成事而潤色之以為而曹天亦欲知而曹名其存
者不必能為馮諼逝者不必能為魏禮乃高誼何讓焉
將軍名朝恩起家世胄舉進士高第有邉功自漕粟都
尉遷而拜游擊將軍官為都指揮
[232-25b]
 
 
 
 
 
 
 
 弇州續稿巻五十八