KR4e0201 弇州四部稿-明-王世貞 (master)


[218-1a]
欽定四庫全書
 弇州續稿巻四十四
            明 王世貞 撰
文部
 序
 漢書評林序
凌際叔於世無所嗜獨嗜書而所嗜書其最為司馬子
長次則班孟堅二史葢不獨嗜之而又能精治之際叔
[218-1b]
之治子長史記悉取古今諸丹鉛之所訓故揚㩁以至
進退其事者凡數十百家薈而成書目之曰評林自史
記評林成而學士大夫好其書者麕集於際叔之門際
叔益自憙以史記之例例班史葢又二年所而班史之
評林亦成凡百十九巻謂世貞之亦習之也齋而以書
請得一言標其㫖余既卒讀歎曰盡堅亡後世其無史
哉非無史也夫人而無能為史也所以無能為史者何
夫孟堅之為史也非盡孟堅史也後元而前太史公共
[218-2a]
之矣始元而後叔皮共之矣志有十大家共之矣夫志
固無論其它若紀傳或繁而損或畧而益或因而裁或
樸而潤㣲孟堅疇所折衷哉帝紀之雍容有度列傳之
整潔贍顯彬彬乎太史公雁行矣材不必太史公則或
讓驅而有爭先識不必太史公則或岐趣而生詆訶勢
也凡為班史者後先若而人而其始則服䖍應邵鄭徳
明韋昭蘇林如淳晉灼蔡謨之流至唐顔師古而後精
且備凡治班史者有三端其書僻而不易識若古文竒
[218-2b]
字轉借通用之類其事逺而不易證或非出一家一人
是二者則必旁搜載籍以故之其義奥而不易通則必
精思以訓之是故服應以至師古厥功首矣叙事有客
主有本末有節族或伏或應或開或合有至法焉如杜
當陽之於左氏則際叔専之為能窺見㣲隠其次矣又
次而上者探其㫖中者衡其篇下者攻其辭或出所疑
信或出所非是揄揚之未己從而雌黃之此宋士之所
創而明士之所長也取事屬辭以發其意而求備一家
[218-3a]
言此宋士之所長而明士之所傳也識者謂際叔必力
芟之乃際叔弗力芟也將毋過而去之寧過而存之意
也夫際叔其猶有厚道也談者謂西京之業獨班氏以
東京嗣焉自是而還六季之搤掔舌操觚翰者其於史
不能籍班氏之文文其史夫是故俚而衍亂而亡次其
於文不能籍班氏之史史其文夫是故華而靡膚而不立
葢七百餘年而蒙氣蔚如也昌黎河東為若心儀之於
傳毛頴叔段大尉見一二焉然以律順宗紀龍城録抑
[218-3b]
何薾㳫不振哉宋士徒能托之言不能托之筆迨我明
而彬彬有聞矣乃又有際叔者為左提右挈超東京乘
而頡頑於司馬班氏間可屈指覬也假令跡司馬氏而
志古史記則建武以後存者猶斑斑可考化臭腐為神
竒夫孰能難之不然而感慨一代我髙皇功徳隃勝漢
祖萬萬文獻即小未稱亦不下武宣叔季昔孟堅之所
草創私史耳縣官弗忍寘於理而更褒借之給筆札蘭
臺進而為公史今世號稱古文極治而金匱石室之副
[218-4a]
寧無一二流人間者有能整齊其業以上接班氏亦奚
不可余髮種種矣亡能為際叔其竢之勿令後世以明
無人哉
  合刻管子韓非子序
汝師之為諸子於道好莊周列禦㓂於術好管子韓非
子謂其文辭亡論髙妙而所結撰之大㫖逺者出人意
表而邇者能發人之所欲發於所不能發顧獨管子韓
非子不甚行世即行而其傳者多遺脫謬誤讀之使人
[218-4b]
不勝乙往往不盡巻而庋之髙閣於是悉其資力後先
購善本凡數十窮丹鉛之用而後授梓梓成謂世貞曰
子其序之世貞曰唯夫敬仲欲存糾於齊不得改而縛
於小白卒相之為天下萬世榮非子欲存韓於秦不得
改而走秦卒受僇為天下後世笑夫見榮之與見笑於
人也奚啻隔霄淵雖然是二君子者其始寧不欲出竒
捐生以殉所事哉然而竒有所不得不屈竒屈而生有
所不得不愛愛生而欲有所自見則不得終避讐敵甘
[218-5a]
心焉而臣事之夫二君子者其所以愛生一也然而有相
有僇者何也齊不成覇形而桓公之覇心發則機合機
合仲不得不重秦并天下之形成亡所事非而非以并
天下說之欲勝其素所任之臣而自擅功則機不合機
不合非不得不輕夫豈唯輕而己秦之幸非之利秦以
不若虞非之利韓逺也今夫始皇者固暴伉嗜殺人也
然其明智寧出齊桓下鮑子一薦仲而立相李斯一間
非而立僇非二子之工於薦與間若是也勢也夫勢之
[218-5b]
所在則天也天不欲南浲楚北浲戎狄而蠶食周故委
仲於齊以為周屏翰天不欲碩果韓芽五國弃而授之
秦而轉授漢故聴非子之庾紲仰藥而不之恤夫鮑子
者助天為福者也非能為福者也李斯者助天為虐者
也非能為虐者也然則管子與非子材班乎曰惡乎班
夫管子者太公亞也太公所毘父子皆聖辟其用國三
分之二也而以當必渙之受管子之毘中人也其用國
九分之一也而以當方勁之楚與戎狄然則太公伸而
[218-6a]
周王管子抑而齊覇周不太公不廢王齊不管子不為
覇固也不然而管子之書尚在其論四維辨心術亦寧
無敬怠義欲之㣲㫖一二乎哉孔子葢深知之故慨然
而歎曰如其仁如其仁世固未有不仁其徳而仁其功
者非子之所為言雖鑿鑿辨悍衡名實推見至隠而其
伎殚於富强而已秦不用非不害為并天下以秦之守
守之必亡用非可以并天下并天下而以秦之守守之
無救亡夫并天下之與亡俱等亦安所博非子是故非
[218-6b]
子之於覇若不足而管子之於覇葢有餘也然則文殊
乎曰不殊也管子齊鉅卿也諸法語名蹟門人家老能
筆之稷下之學士大夫能飾之其於文也辨而覈肆而
典能為戰國始者也韓非子韓之疎屬公子也有所著
述以發其蓄而鳴其不平其於文也峭而深竒而破的
能以戰國終者也毋論吾洙泗家言以較魯儒之左準
右繩差不類然何至㩁名法家苛察皦繞錯若恵施公
孫龍之汜濫詭誖哉其言各十餘萬而贏度不能無傅
[218-7a]
而小有益者要之非西京以後傅益也吾故曰不殊也
葢管子之言後見汰於孟氏而極於宋韓子之言太史
公若心喜之而列之老子傳唐以尊老子故析之宋以
絀老子故復合之其析其合要非以為韓非子也嗟夫
儒至宋而衷矣彼其睥睨三代之後以末世無一可者
而不能不心折於孔明乃孔明則自比於管子而勸後
主讀韓非子之書何以故宋儒之所得淺而孔明之所
得深故也宋以名舎之是故小遇遼小不振大遇金大
[218-7b]
不振孔明以實取之是故蕞爾之蜀與强魏角而恒踞
其上嗟夫汝師之所為合刻也其悠然而抱膝也毋乃
有世思哉汝師曰否吾嗜其文辭若薦三臡者以味薦
而己矣
  瑯琊法書摹跡集序
炎漢而後有世爵而不必世官以故宗閥之論小屈而
江左差振焉然其盛無隃於王氏而王氏則無盛於吾
瑯琊瑯琊之為王自太保睢陵公兄弟以名徳顯重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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多令子而其勢尚不能出太原上江左之社㣲丞相始
興公幾不屋而羣從子姓鼎起夾輔之是故瑯琊重而
太原始不能抗凡終始五代三百餘年台衮樞膂之寄
鮮復它適社有改而私門之㦸如故以至書法一技耳
然亦以是冠今古而北則司徒濬沖太尉夷甫以逮少
司空子淵江左故創自丞相而妙窮於右軍大令所謂
羣從子姓後先臨池之儁不下四十人當是時太子詹
事元禮有云崔氏雕龍不過父子兩三世耳未有七葉
[218-8b]
之中名徳相繼人各有集如吾門者也信哉第所謂七
葉者前自始興而不及睢陵與睢陵之子後止身而不
及少司空與司空之父文侯咸明故稱七耳盡舉之則
為葉者葢十一而傍出之寓公若魏司空宣簡公恭懿
從子司空文宣公國章司徒文獻公文舒而下不啻媲
也千餘年而不肖所躬履睹記者吾吳郡之王與姚江相
望稍稍自致其寒素以成膏華即亡論名位於道術秇
文若有能式廓一二獨臨池之業竟靡隳而不振邇者
[218-9a]
仲氏及其嗣噐㣲見箕裘筆札間不肖故慨然有感於
前人因盡摉箧所秘宋榻定武淳化太清秘閣臨江諸
帖令善摹者章藻輩摹之凡十巻右軍獨得五巻又跡
不甚驚絶而頗見駁通人者别一巻大令得二巻始興
至元禮合一巻隋僧智永云是右軍裔人别一巻而右
軍之為真跡者一唐臨者二宋臨者一大令之為真跡
者一亦摹以附焉記唐萬嵗通天中鳳閣鸞臺平章事
石泉公嘗以燕侍太后而論八法豔及家世石泉公乃
[218-9b]
盡裒丞相以至少司空手澤為代者九為人者二十八
而上之太后更拓本留中禁而加飾其舊出法錦良玉
以為贉軸且命中書舎人崔融叙寶章集而歸之公當
其時所以寵靈我瑯琊而侈大墨池之盛若此今可考
者僅九紙不肖不自量乃竊取寶章之意而續之夫豈
敢以零落殘敗之餘而唐突昭代之懿且使登石者必
真跡受摹者必皆定武淳化太清之類摹者必名手吾
猶以為三轉而再非其故何況不渠盡然也然使後之
[218-10a]
人因優孟而思孫叔接潁士而追鄱陽則尚可於隆凖
徵之哉葢周之子孫脩祖廟而陳重噐如大訓河圖之
類皆與焉以表毋忘先世之手澤是書也不敢言手澤
以存典刑可也
  刻陳生注隂符道徳經叙
隂符經舊傳黃帝與蚩尤戰不勝退而感九天𤣥女以
太上道君所撰經賜之天下遂大定者百年而後仙去
其書不知所繇顯而貞觀永徽之際己有虞褚石本至
[218-10b]
開元而李荃者託驪山老姥之㫖為之故而自是為故
者凡數十餘家若道徳經則我猶龍公以周定王世將
西度闗為令尹喜所挽而為之著五千言其徒列禦冦
莊生亦類能舉之然往往於本辭無當而至漢文帝時
河上公為之故而始大顯或曰河上公故譌也然自是
諸為故者幾三倍於隂符而往往俱未能盡究二聖人
所以立言之㫖凡二聖人之㫖其勢若險而趋甚平辭
若偏而蓄甚完諸所曰私曰欲曰翕曰奪曰盗曰賊曰
[218-11a]
殺曰機以授拘方守文之士而目之彼必以為大怪且
欺我於是乎刺譏枇根之議興而二聖人之㫖積鬰而
不宣幸而有能言者方内得之則多歸之修齊治平雖
至於谷神𤣥牝雄雌墨白竅妙子母之精㣲彼皆以為
粗而莫之究其下者辱而富國强兵方外得之則盡歸
之立命安身雖至於慈儉不先以克敵取天下亦强以
為精㣲其下者辱而采煉吐納於是乎二聖人之㫖雖
若少示宣而竟鬰余自家徙入觀之三日適自他返而
[218-11b]
守者以一編見示云有道服而魁其形者髮且宣白矣
曰為我貽王子彼讀之必且物色我余讀而果異之則
所注隂符經也使人物色之得之隆福招提丙舎與語
而酒食之己復出其所注道徳經且曰吾姑以印吾心
而己今請印之子余為一再讀則其辭殊雅馴不離軌
時亦發諸家之所未發或淺或深若能劑方之内外而
調之者即所定章句亦不必盡因河上公李荃之舊或
離或合要獨有犂然當心者余乃謂陳生子豈鍾士季
[218-12a]
耶而畏我以四本論擲我而亟去之生笑曰不然以我
&KR0008子重者毋若以我之言&KR0008子重也遂别去且數月而
生復來盡得其為人則嘗廪博士弟子員塲屋聲且貢
而以口語失之既復避仇海上依染削以居出入二家
之學者十年而後書成余乃復謂生曰子於大道姑未
論以子材而當開元時用老氏試士比六經則子褎然
其選不然而從郭汾陽以隂符取武試子亦褎然其選
今奈何坐困子使老一黃冠耶生乃大笑曰不然吾以
[218-12b]
不用吾師教孽禍以用吾師教幸而免雖然此其應世
者也所以印之子欲得其度世者子奈何猶以方之内
期我余無以對退而書其語
  朱在明詩選序
余以丁卯伏闕識靖江朱在明公車間當是時在明少
年俊儻負風檢家蓄小二史酒次能為吳音以壓之甚
驩也自是余雖强起家然婁請告而在明亦婁以使事
歸訪余東海上稍稍見其詩在明雖不恒為詩然得一
[218-13a]
詩輙膾炙人口而最後自大官丞出内史王國不得志
拂衣歸㑹余亦解山南節歸在明過益數已盡見其詩
授余曰子且隠矣其為我强序之在明材甚髙氣甚暢
其發而為詩語甚秀調甚逸風之泠泠有餘響焉大要
以自當一時之適不盡程古人然試以協諸古亡弗協
也靖江介大江而邑其北則淮南諸城戍莽蒼豐厚其
南夫京口毘陵吳郡秀潤而麗妍西拒三峽九派之涯
流東與大海潮汐相上下吐欱日月孕瑰産異在明居
[218-13b]
之為鼎貴族其資力足以雄田池弋釣之樂足以忘老
少而任俠顧中年而謝之以與四境之外賢豪長者游
又能究千載之業著成一家言其亦可重也己或謂在
明所酬倡篇什甚富胡以寂寥若是則不然今天下才
士大夫結軌而談秇者必趨唐而唐之篇什最富者獨
少陵香山氏其次則李供奉元武昌而己彼極𤣥英靈
之所載者人不過十餘章初盛四傑悉其蕞不能貴洛
陽之紙而崔員外黃鶴咏標掲亡和楊東川蘭亭語壓
[218-14a]
倒時英孫主簿云精騎三千足敵羸卒數萬是寧以多
重哉今令在明與元白較五車或有所不暇以優游員
外東川間軒然霞舉矣乃不佞謂在明既挂冠早優游
無事宜益劌思極變以抵於不可涯之境不然則一洗
而盡空之相與證太上所謂可也余隠矣所以叙子者
止此矣
  葉雪樵詩集序
無錫天下巖邑其文物足以襟領一世素封之羡足以
[218-14b]
跨州郡輳輪楫而不樂為吟咏至嘉隆間而稍稍有染
指者布衣則僅吾雪樵子雪樵子之於吟咏葢自天性
然饑若借以食渇若借以酒寒若借以裘於天下之事
舉無以鬬其好者雪樵子故貧自其工為詩而貧益甚
所居巷僻窶其邑子莫能問之而他郡之賢豪長者累
足而跡得其處與定交窮日夜語乃别去始稍稍聞邑
子他巨豪聞聲慕之禮致雪樵子虚左席以待雪樵子
則據左席浮之白則白竟釂遂抗論今古名勝與經國
[218-15a]
不朽之業豪猝不知所對愧而故狎之且用他語侵之
雪樵子怒不受曰唉豎子以皮靣籠廼公耶拂衣起不
顧雪樵子用是益困而邑搢紳獨方伯秦梁御史胡孝
二先生雅能知詩稍稍客雪樵子相與備酬和秦先生
至欲梓其詩以傳而亡何二先生相繼卒雪樵子仰天
嘆曰嗟乎吾豈其鵂鶹哉而不祥人若是秦先生之子
太學某謂雪樵子父客也而故見嚴乃大出槖裝如曩
時約梓成而友人王穉登為之叙累數百千言所以推
[218-15b]
轂雪樵子甚殷辭甚脩而甚蟬緩不可了雪樵子顧意
不懌曰我何能而被王君之寵靈我若是即天下靡不
趨王君七寸管所謂揚之則天上抑之則地下不我厚
幸哉雖然即今如王君言青蓮少陵何以加也已謂余
子雖欲强我一言竢而無朽矣夫雪樵子生江左顧盡
能脫其靡靡冶柔之習而能務完其氣無錫故不樂為
吟咏雪樵子亡師友劘切之力而能務諧於古調其氣
完是以句工而不累篇其調諧是以篇工而不累格鬯
[218-16a]
得沈而收華得質而禦夫天下不難乎才難乎才而無
以劑之雪樵子殆知有所劑哉夫王君言足重雪樵子
而又重雪樵子乃爾余之言厪厪尺寸間又不足以為
雪樵子重雪樵子胡取也將亦取其劑而已矣雪樵子
葉氏名某字茂長它行又詳媺余所及僅俠伉一端云
  陳于韶先生卧雪樓摘稿序
明興談藝者毋論數十百家往往傅時為格而獨盛於
嘉靖之季余為郎燕京時頗得遊諸名雋間而諸名雋
[218-16b]
獨盛於庚戌之對公車者若吳興徐子與武昌吳明卿
廣陵宗子相南海梁公實以氣誼相激昻還往至窮昕
夕亡間未幾而豫章余徳甫銅梁張肖甫郢上髙伯宗
吾郡徐子言亦闌入焉相與修觴酒觚翰之政是六七
君子不以余之不佞而收其似獨閬中陳于韶先生僅
一見而旋失之忽忽亦不記何狀其後于韶入為郎續
諸君子盟鋒力之所至幾於狎主而余有使事東游宦
海上不歸于韶之出縁兵事武林之勁烽彭蠡之狂嘯
[218-17a]
以一長檄埽之文士毋用之恥雪而余復遘家難蠖伏
田野自余之謬見推備中外乏則于韶不勝其萋菲棄
江右節久矣夫余之與于韶毋論不敢當乃其跡若巧
相避者今年辛巳夏余以却埽庵居再嵗而賈舶之來
自蜀者出于韶之書與幣書窮而卧雲閣之詩十巻見
盡讀之乃詫而嘆曰咄嗟余之陋也生有陳于韶不能
識危夫余今而後知余之幸也不然幾失于韶哉幾失
于韶哉今天下之扼掔而談藝者靡不以開元大厯之
[218-17b]
後其要不能隃勝明明自𢎞正而還不能隃勝嘉靖之
季即嘉靖之季數十百家盛矣然而的然名狎主者不
指數也甚矣詩之難言也此何以故夫工事則徘塞而
傷情工情則婉綽而傷氣氣暢則厲直而傷思思深則
沈簡而傷態態勝則冶靡而傷骨䕶格者虞藻護藻者
虞格當心者倍耳諧耳者恧心信乎其難兼矣雖然非
詩之難所以兼之者難其所以難葢難才也以于韶之
為詩自古樂府至近體不下十餘無所不極則生平游
[218-18a]
歴感慨一寓之吟諷無所不達至其于前所云數端者
亡所不兼媺天實縱之才益以岷峨川巴之秀少嗇其
遇而豐以日此豈可以淺尠窺哉諸叙致于韶者往往取
其家伯玉為擬其節識經緯差若畧相當然不過以閭
黨宗姓之故而比之伯玉居其清于韶居其雄伯玉善
用小于韶善用大頖乎非偶己亡己則有蜀之寓公少
陵氏在余既用于韶請叙其詩竊謂余固得于韶晩然
能盡讀其詩不為不幸于韶得余晚然余方有綺語戒
[218-18b]
為于韶一破之三尺之側理七尺之不律奮而作延津
合亦寧非幸哉于韶之于余不知所由得余得于韶則
前所謂張余二甫者亦時及之
  水竹居詩集序
大鴻臚麻城周先生以一編詩寓余山中曰吾聞夫能
治詩者莫若子子為我試言之請滌吾目而受削焉余
方有筆研戒不獲己而誦誦而不能己則躍然嘆曰&KR0839
乎懿哉詩三百篇其最盛者大抵衣被文王之化而江
[218-19a]
漢之間號為南國於所得為最深然野畯紅女豈其能
矻矻攻聲實而衝口之所發天下之至規萃焉王者之
迹熄而風斯下矣然詳而騷畧而樂府靡而建安之五
言猶未盡廢其璞妖治既于月露儷偶嚴于四傑而後
其璞雕璞雕而詩之為用益廣而體益不立間一二治
經術談理性者視為弁髦不則藉詞逹之說以文其陋
二者交相撃而不相下今夫周先生深於治經術談性
理者也時有所吟咏以寄其所不得已者耳固不假腐
[218-19b]
毫刻葉之為功與左準右繩之為範然而天才之溢出
則居然大國之賦㝠思之獨造則突然偏師之勁忽驟
而鞭風馭霆已歛而慶雲祥颸不専門不渉蹊古所謂
質有其文彬彬君子者非耶豈南國文王之化二千五
百年而猶在江漢也耶先生為名御史視學吾江左以
直道忤時貴浮沉外服者久之而稍進用以至九列通
顯矣然猶署其編曰水竹居示不忘隠也他文及疏草
若干巻别行世
[218-20a]
  胡元瑞緑蘿館詩集序
自余結髪而好言詩所與海内豪儁游亡不以詩進者
犬馬齒日益稍見所論著則諸豪儁自喜行其詩少不
以序請者余之不能工為佞不能使人人極意以為艱
而思謝去之幾且焚筆研而最後乃為胡元瑞序緑蘿
館詩元瑞之為言曰子所可必者一所大可恨者與我
所不子負者各二子甚幸哉而我薦其敝帚以希一言
之華衮則可必子許我而即寵施我即子一旦不可知
[218-20b]
大可恨我雖晩猶幸及子而不終子之恵使後世疑其
異時不相當大可恨即子過許我而我竭蹷歩武以求
踐子之許不子負有所弹射而我惕焉以子為鑢鐋不
子負子以為奚若余乃謂元瑞毋刺促請息焉而為若
叙余之得元瑞於余仲者半嵗所而元瑞進其詩余覩
之未嘗不三撃節歎也天不靳人以材而人顧取其凡
者氣之流行亡所擇而取其濁者與弱偎者古人不秘
格於後人而取其下中者天又不秘其聲色以供吾詩
[218-21a]
而聲取其鼃哇者色取其黝&KR0034者象日吾接吾汰其精
而英者情自吾發吾不衷其肺腑者以是而治詩以是
而號於人曰吾善詩吾善詩者何也元瑞材髙而氣充
象必意副情必法暢歌之而聲中宫商而徹金石攬之
而色薄星漢而攄雲霞以比於開元大厯之格亡弗合
也余嘗語余仲諸前我而作者涵洪併纎與亭毒並吾
故推獻吉然不能諱其滓絶塵行空卿雲爛兮吾故推
昌穀然不能諱其輕鳴鸞珮瓊萬象咳唾吾故推仲黙
[218-21b]
然不能諱其孱刻羽雕葉舎陳而新吾故推子業然不
能諱其促鞭風馭霆以險為絶吾故推子相然不能諱
其疎融而超之于鱗庶幾哉然猶時時見孤詣焉後我
而作者其在此子矣夫其在此子矣夫以今證之抑何
左契不爽也亡己而有子規者在昔鞠傅之稱田光曰
智深而勇沈不深不𤣥不沈不堅入之沈深出之自然
完之粹然如大鈞雕物而不見工如良玉夜輝而冺其
㾗斯三百篇西京建安之懿乎是集也其始基之矣而
[218-22a]
猶未也子之邦君有喻子者其問梓焉而以不佞言質

  徐魯庵先生湖上集序
昔周之衰而文日盛其盛之極幾於揜質然非必有滛
治蕩性之詞與竒衺頗堅不根之論老子猶思反之曰
大丈夫處其實不居其華吾夫子亦持之曰文莫吾猶
人也而逡巡焉㢲於躬行君子之後而媺其不可逮夫
文者經世大業而不朽盛事豈曰以其小而弁髦之彼
[218-22b]
小夫世之所為文而文者不究其所繇來而又不底其
終之用以苟就其一切之造而己則豈唯老子之矯在
過其正以吾夫子將有不能忍於耳目者今天下號為
治平無事不衰周若其民廢干戈之業而稱詩書委蛇
揖讓於尊爼衿裾間隃二百年而文亦因之其文之盛
稍舒而為色澤則必探六雄援先秦据東西京而衷其
要領徐而調五音則又祖命騷禰揚馬友於建安黃初
之儁庶息顔謝又束而加偶然必放而歸乎開元大厯
[218-23a]
之藪其又佚而出之牽聨淪胥月露之為響而任沈温
邢之為組然且囂囂曰吾寧有蝕三寸毫而不就墨吾
不為宋氏也計天下之所為盛者毋如嘉隆間嘉隆之
所為盛毋如江左江左毋如吾吳郡而郡之巖邑曰吳
江吳江之雋曰徐魯庵公公成進士讀中秘書出補夕
拜司諫諍於嘉靖之季不二載輙謝去退而畊吳江之
埜天下豔於公之名而竊意其所撰著必有當於其所
謂盛者而公獨不然公生而亡他嗜顧獨嗜書於書嗜
[218-23b]
六經子史而尤邃於易及三禮諸聖賢精神心術之㣲
公皆為能探隠破的而後筆之於書書成而近邑之衿裾
少年或不能盡好之然必不以其一日之好而易吾守
公為人恂恂長者其出處多避少進寛然置其身於不
爭之地而善藏之然間有所持論則必務於信其見而
不諧俗如表讓而賢朱均立統而屈趙宋辨王正而歸
周厯標吳祀而絀范蠡即令湯禹之徒操尉牘自謂推
見至隠讀公辭而有不吐舌歛手者哉不然以公之避
[218-24a]
跡謂孤陗且忘世者乃其叙論郵道江左徭役抑何忠
厚懇至而達國體也且夫公非不能華非惡夫華而力
去之唯欲究夫文所繇而底其終之用而已葢嘉隆之
後曰萬厯諸大臣用事者固憂其盛之極足以孽衰而
數見於公車之詔曰寧木毋藻吾所貴士大夫於明理
適用而己然則公雖歿不獲盡伸其言要必有合哉如
苟以吾郡之所謂盛於嘉隆間則己矣無所事公與吾
叙矣公諱師曽字闕/ 其殁也郡之父老諸生舉而祀
[218-24b]
之學宫
  俞仲蔚先生集序
余以嘉靖癸丑有維揚讞而投俞先生詩與定交後三
嵗丙辰而有三輔讞為稍梓俞先生詩以行而叙之其
又二十有四嵗而為今上之庚辰俞先生老病死而余
以㱔哀之已又志其塟又明年而郡丞劉君某謀盡梓
其詩文而授鏹焉歙人程汝義者悉槖繼之而屬余叙
夫余所揚隲俞先生雖後先殊其大致謂詩五言古能
[218-25a]
步趨建安以下迨齊梁錯而不誖格七言歌辭翩翩自
肆或深或淺不名一家獨近體為小羸而絶句時自㑹
心文主東京語間入晉宋㫖不必雋而骨在緯不必麗
而質勝其於泉石最諧本色毋亦布衣之赤幟乎哉自
余之語出而俞先生論稍稍定獨其於隠雖天下之人
慕恱之而未有能名其格者夫上隠生而挫聲茹勤攻
苦自放於鹿麋之外樵父牧豎能狎而不能敬賢達之
士可意想而不可踪跡乃俞先生故搢紳子少亦嘗事
[218-25b]
博士經數竒而後棄之䈥力柔懶善頭風病耕不能為
鹿門徳公傭不能為皋橋伯鸞游不能為禽息向子平
而纍纍焉寄一㕓於十室之邑居恒自謂吾不狥人亦
不避人吾不厭世亦不侮世吾不以名就名亦不以匿
名釣名如是而己夫俞先生以善病故其足不能出百
里外雖然縱不能游五嶽不賢於游五侯乎哉且夫隠
至俞先生亦足矣何至必欲併跡而滅之然後稱上隠
或謂俞先生集所酬贈多宦路顯者此事獨余識之葢
[218-26a]
余以詩定俞先生交而所善吳興徐子與來子與於游
道廣天下自是慕說俞先生爭欲得俞先生言俞先生
無所拒然亦無援納既久而干旄之大夫有造俞先生
者俞先生無所拒然亦無所報謝俞先生少貧所食恒
半菽至或併日炊然一介無所取晚節聲轉重人或以
誼餉者亦不為飾詞然大不能至束帛小或算噐食而
已昔許𤣥度卧永興南幽穴而致四方諸侯之遺人或
以箕山人誚之顧謂筐篚苞苴輕於天下之寶為解傳
[218-26b]
竒者亦毋用是而廢其棲逸此何足軒輊俞先生哉葢
俞先生去諸生即為贊贊髙士如干人以寓其㣲指而
所操論獨不喜郭林宗以捨己而就天下之好布衣而
侵大司徒之秉亡當要之俞先生雖不竟自晦於隠遁
庶幾能持衡者故因程氏請及之以俟傳文苑隠逸者
折衷焉
 
 弇州續稿巻四十四