KR2a0026 舊唐書-後晉-劉昫 (master)


[071-1a]
欽定四庫全書
 舊唐書卷七十一
後晉司空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劉 昫撰


 列傳第二十一


魏徴


魏徴字玄成鉅鹿曲城人也父長賢北齊屯留令徴少
孤貧落拓有大志不事生業岀家為道士好讀書多所
通涉見天下漸亂尤屬意縱横之説大業末武陽郡丞
元寳蔵舉兵以應李密召徴使典書記密每見寳蔵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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疏未嘗不稱善既聞徴所為遽使召之徴進十䇿以干
密雖竒之而不能用及王世充攻密於洛口徴説密長
史鄭頲曰魏公雖驟勝而驍将鋭卒死傷多矣又軍無
府庫有功不賞戰士心惰此二者難以應敵未若深溝
高壘曠日持久不過旬月敵人糧盡可不戰而退追而
擊之取勝之道且東都食盡世充計窮意欲死戰可謂
窮宼難與争鋒請慎無與戰頲曰此老生之常談耳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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曰此乃竒謀深䇿何謂常談因拂衣而去及密敗徴隨
密來降至京師久不見知自請安輯山東乃授秘書丞
驅傳至黎陽時徐世勣尚為李密擁衆徴與世勣書曰
自隋末亂離羣䧺競逐跨州連郡不可勝數魏公起自
叛徒奮臂大呼四方響應萬里風馳雲合霧聚衆數十
萬威之所被将半天下破世充于洛口摧化及於黎山
方欲西蹈咸陽北凌玄闕揚旌瀚海飲馬渭川翻以百
勝之威敗於奔亡之虜固知神器之重自有所歸不可
以力爭是以魏公思皇天之乃睠入函谷而不疑公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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予擾攘之時感知己之遇根本已拔確乎不動鳩合遺
散據守一隅世充以乗勝餘勇息其東略建徳因侮亡
之勢不敢南謀公之英聲足以振于今古然誰無善始
終之慮難去就之機安危大節若䇿名得地則九族䕃
其餘輝委質非人則一身不能自保殷鑒不逺公所聞
見孟賁猶豫童子先之知幾其神不俟終日今公處必
爭之地乗宜速之機更事遲疑坐觀成敗恐凶狡之輩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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先人生心則公之事去矣世勣得書遂定計遣使歸國
開倉運糧以餽淮安王神通之軍俄而建徳悉衆南下
攻陷黎陽獲徴署為起居舍人及建徳就擒與裴矩西
入闗隐太子聞其名引直洗馬甚禮之徴見太宗勲業
日隆每勸建成早為之所及敗太宗使召之謂曰汝離
間我兄弟何也徴曰皇太子若從徴言必無今日之禍
太宗素器之引為詹事主簿及踐祚擢拜諫議大夫封
鉅鹿縣男使安輯河北許以便宜從事徴至磁州遇前
宫千牛李志安齊王護軍李思行錮送詣京師徴謂副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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使李桐客曰吾等受命之日前宫齊府左右皆令赦原
不問今復送思行此外誰不自疑徒遣使往彼必不信
此乃差之毫釐失之千里且公家之利知無不為寧可
慮身不可廢國家大計今若釋遣思行不問其罪則信
義所感無逺不臻古者大夫出疆茍利社稷専之可也
况今日之行許以便宜從事主上既以國士見待安可
不以國士報之乎即釋遣思行等仍以啓聞太宗甚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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太宗新即位勵精政道數引徴入卧内訪以得失徴雅
有經國之才性又抗直無所屈撓太宗與之言未嘗不
欣然納受徴亦喜逢知己之主思竭其用知無不言太
宗嘗勞之曰卿所陳諌前後二百餘事非卿至誠奉國
何能若是其年遷尚書左丞或有言徴阿黨親戚者帝
使御史大夫温彦博案驗無狀彦博奏曰徴為人臣惟
存形迹不能逺避嫌疑遂招此謗雖情在無私亦有可
責帝令彦博讓徴且曰自今後不得不存形迹他日徴
入奏曰臣聞君臣協契義同一體不存公道唯事形迹
[071-4b]
若君臣上下同遵此路則邦之興喪或未可知帝瞿然
改容曰吾已悔之徴再拜曰願陛下使臣為良臣勿使
臣為忠臣帝曰忠良有異乎徴曰良臣稷契咎陶是也
忠臣龍逢比干是也良臣使身獲美名君受顯號子孫
傳世福祿無疆忠臣身受誅夷君陷大惡家國並喪空
有其名以此而言相去逺矣帝深納其言賜絹五百匹
貞觀二年遷秘書監叅預朝政徴以喪亂之後典章紛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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雜奏引學者校定四部書數年之間秘府圖籍粲然畢
備時高昌王麴文泰将入朝西域諸國咸欲因文泰遣
使貢獻太宗令文泰使人厭怛紇干往迎接之徴諫曰
中國始平瘡痍未復若微有勞役則不自安往年文泰
入朝所經州縣猶不能供况加於此輩若任其商賈來
往邉人則獲其利若為賔客中國即受其弊矣漢建武
二十二年天下已寧西域請置都護送侍子光武不許
葢不以蠻夷勞弊中國也今若許十國入貢其使不下
千人欲使緣邉諸州何以取濟人心萬端後雖悔之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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無所及上善其議時厭怛紇干已發遽追止之後太宗
幸九成宫因有宫人還京憇於湋川縣之官舍俄又右
僕射李靖侍中王珪繼至官屬移宫人於别所而舍靖
等太宗聞之怒曰威福之柄豈由靖等何為李靖而輕
我宫人即令案驗湋川官屬及靖等徴諫曰靖等陛下
心膂大臣宫人皇后掃除之隸論其委付事理不同又
靖等出外官吏訪朝廷法式歸來陛下問人間疾苦靖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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等自當與官吏相見官吏亦不可不謁也至於宫人供
食之外不合叅承若以此罪責縣吏恐不益徳音徒駭
天下耳目帝曰公言是也乃釋官吏之罪李靖等亦寝
而不問尋宴於丹霄耬酒酣太宗謂長孫無忌曰魏徴
王珪昔在東宫盡心所事當時誠亦可惡我能拔擢用
之以至今日足為無愧古人然徴每諫我不從發言輙
即不應何也對曰臣以事有不可所以陳論若不從輙
應便恐此事即行帝曰但當時且應更别陳論豈不得
耶徴曰昔舜誡羣臣爾無面從退有後言若臣面從陛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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下方始諫此即退有後言豈是稷契事堯舜之意耶帝
大笑曰人言魏徴舉動疎慢我但覺嫵媚適為此耳徴
拜謝曰陛下導之使言臣所以敢諫若陛下不受臣諫
豈敢數犯龍鱗是月長樂公主将出降帝以皇后所生
勅有司資送倍於永嘉長公主徴曰不可昔漢明欲封
其予云我子豈與先帝子等可半楚淮陽前史以為美
談天子姊妹為長公主子為公主既加長字即是有所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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尊崇或可情有淺深無容禮相踰越上然其言入告長
孫皇后后遣使齎錢四十萬絹四百匹詣徴宅以賜之
尋進爵郡公七年代王珪為侍中尚書省滯訟有不決
者詔徴評理之徴性非習法但存大體以情處斷無不
恱服初有詔遣令狐徳棻岑文本撰周史孔穎逹許敬
宗撰隋史姚思廉撰梁陳史李百藥撰齊史徴受詔總
加撰定多所損益務存簡正隋史序論皆徴所作梁陳
齊各為縂論時稱良史史成加左光祿大夫進封鄭國
公賜物二千叚徴自以無功於國徒以辯說遂叅帷幄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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深懼滿盈後以目疾頻表遜位太宗曰朕拔卿於讎虜
之中任公以樞要之職見朕之非未嘗不諫公獨不見
金之在鑛也何足貴哉良冶鍛而為器便為人所寳朕
方自比於金以卿為良匠卿雖有疾未為衰老豈得便
爾其年徴又靣請遜位太宗難違之乃拜徴特進仍知
門下事其後又頻上四疏以陳得失其一曰臣觀自古
受圖膺運繼體守文控御英傑南面臨下皆欲配厚徳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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於天地齊高明於日月本枝百代傳祚無窮然而克終
者鮮敗亡相繼其故何哉所以求之失其道也殷鑒不
逺可得而言昔在有隋綂一寰宇甲兵强盛四十餘年
風行萬里威動殊俗一旦舉而棄之盡為他人之有彼
煬帝豈惡天下之治安不欲社稷之長久故行桀虐以
就滅亡哉恃其富强不虞後患驅天下以從欲罄萬物
以自奉採域中之子女求逺方之竒異宫宇是飾臺榭
是崇徭役無時干戈不戢外示威重内多險忌讒邪者
必受其福忠正者莫保其生上下相蒙君臣道隔人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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堪命率土分崩遂以四海之尊殞於匹夫之手子孫殄
滅為天下笑深可痛哉聖哲乘機拯其危溺八柱傾而
復正四維絶而更張逺肅邇安不踰於朞月勝殘去殺
無待於百年今宫觀臺榭盡居之矣竒珍異物盡收之
矣姬姜淑媛盡侍於側矣四海九州盡為臣妾矣若能
鑒彼之所以亡念我之所以得日慎一日雖休勿休焚
鹿臺之寳衣毁阿房之廣殿懼危亡於峻宇思安處於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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卑宫則神化?通無為而理徳之上也若成功不毁即
仍其舊除其不急損之又損雜茅茨於桂棟叅玉砌以
土階悅以使人不竭其力常念居之者逸作之者勞億
兆悅以子來羣生仰而遂性徳之次也若惟聖罔念不
慎厥終忘締構之艱難謂天命之可恃忽采椽之㳟儉
追雕墻之侈靡因其基以廣之増其舊而飾之觸類而
長不思止足人不見徳而勞役是聞斯為下矣譬之負
薪救火揚湯止沸以亂易亂與亂同道莫可則也後嗣
何觀則人怨神怒人怨神怒則災害必下而禍亂必作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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禍亂既作而能以身名令終者鮮矣順天革命之后隆
七百之祚貽厥孫謀傳之萬世難得易失可不念哉其
二曰臣聞求木之長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逺者必浚
其泉源思國之安者必積其徳義源不深而豈望流之
逺根不固而何求木之長徳不厚而思國之治雖在下
愚知其不可而况於明哲乎人君當神器之重居域中
之大将崇極天之峻永保無疆之休不念於居安思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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戒貪以儉徳不處其厚情不勝其欲斯亦伐根以求木
茂塞源而欲流長者也凡昔元首承天景命莫不殷憂
而道著功成而徳衰有善始者實繁能克終者盖寡豈
其取之易而守之難乎昔取之而有餘今守之而不足
何也夫在殷憂必竭誠以待下既得志則縱情以傲物
竭誠則胡越為一體傲物則骨肉為行路雖董之以嚴
刑振之以威怒終茍免而不懐仁貎㳟而不心服怨不
在大可畏惟人載舟覆舟所宜深慎奔車朽索其可忽
乎君人者誠能見可欲則思知足以自戒将有所作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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思知止以安人念高危則思謙沖而自牧懼滿溢則思
江海而下百川樂盤遊則思三驅以為度恐懈怠則思
慎始而敬終慮壅蔽則思虗心以納下想讒邪則思正
身以黜惡恩所加則思無因喜以謬賞罰所及則思無
因怒而濫刑總此十思弘兹九徳簡能而任之擇善而
從之則智者盡其謀勇者竭其力仁者播其惠信者效
其忠文武爭馳君臣無事可以盡豫遊之樂可以養松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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喬之夀鳴琴埀拱不言而化何必勞神苦思代下司職
役聪明之耳目虧無為之大道哉其三曰臣聞書曰明
徳慎罰惟刑恤哉禮云為上易事為下易知則刑不煩
矣上多疑則百姓惑下難知則君長勞矣夫上易事下
易知君長不勞百姓不惑故君有一徳臣無二心上播
忠厚之誠下竭股肱之力然後太平之基不墜康哉之
詠斯起當今道被華夷功高宇宙無思不服無逺不臻
然言尚於簡大志在於明察刑賞之本在乎勸善而懲
惡帝王之所以與天下為畫一不以親疎貴賤而輕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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者也今之刑賞未必盡然或申屈在乎好惡輕重由乎
喜怒遇喜則矜其刑於法中逢怒則求其罪於事外所
好則鑚皮出其毛羽所惡則洗垢求其瘢痕瘢痕可求
則刑斯濫矣毛羽可出則賞典謬矣刑濫則小人道長
賞謬則君子道消小人之惡不懲君子之善不勸而望
治安刑措非所聞也且夫豫暇清談皆敦尚於孔老威
怒所至則取法於申韓直道而行非無三黜危人自安
[071-12a]
蓋亦多矣故道徳之㫖未弘刻薄之風已扇夫上風既
扇則下生百端人競趨時則憲章不一稽之王度實虧
君道昔州犂上下其手楚國之法遂差張湯輕重其心
漢朝之刑以弊人臣之頗僻猶莫能申其欺罔况人君
之高下将何以措其手足乎以叡聖之聪明無幽微而
不燭豈神有所不逹智有所不通哉安其所安不以卹
刑為念樂其所樂遂亡先笑之變禍福相倚吉凶同域
唯人所召安可不思頃者責罰稍多威怒微厲或以供
給不贍或以人不從欲皆非致治之所急實乃驕奢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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攸漸是知貴不與驕期而驕自來富不與奢期而奢自
至非徒語也且我之所代實在有隋隋氏亂亡之源聖
明之所臨照以隋氏之甲兵况當今之士馬以隋氏之
府蔵譬今日之資儲以隋氏之户口校今時之百姓度
長計大曽何等級然隋氏以富强而喪敗動之也我以
貧寡而安寕静之也静之則安動之則亂人皆知之非
隐而難見也微而難察也鮮蹈平易之塗多遵覆車之
[071-13a]
轍何哉在於安不思危治不念亂存不慮亡之所致也
昔隋氏之未亂自謂必無亂隋氏之未亡自謂必不亡
所以甲兵屢動徭役不息至于身将戮辱竟未悟其滅
亡之所由也可不哀哉夫鑒形之美惡必就於止水鑒
國之安危必取於亡國詩曰殷鑒不逺在夏后之世又
曰伐柯伐柯其則不逺臣願當今之動静思隋氏以為
鑒則存亡治亂可得而知若能思其所以危則安矣思
其所以亂則治矣思其所以亡則存矣存亡之所在節
嗜欲以從人省畋遊之娛息靡麗之作罷不急之務慎
[071-13b]
偏聽之怒近忠厚逺便佞杜悅耳之邪說聽苦口之忠
言去易進之人賤難得之貨採堯舜之誹謗追禹湯之
罪已惜十家之産順百姓之心近取諸身恕以待物思
勞謙以受益不自滿以招損有動則庶類以和出言而
千里斯應超上徳於前載樹風聲於後昆此聖哲之宏
規帝王之盛業能事斯畢在乎慎守而已夫守之則易
取之實難既得其所以難豈不能保其所以易其或保
[071-14a]
之不固則驕奢淫泆動之也慎終如始可不勉歟易曰
君子安不忘危存不忘亡治不忘亂是以身安而國家
可保誠哉斯言不可以不深察也伏惟陛下欲善之志
不減於昔時聞過必改少虧於曩日若能以當今之無
事行疇昔之㳟儉則盡善盡美固無得而稱焉其四曰
臣聞為國之基必資於徳禮君子所保惟在於誠信誠
信立則下無二心徳禮形則逺人斯格然則徳禮誠信
國之大綱在於父子君臣不可斯須而廢也故孔子曰
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又曰自古皆有死人無信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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立文子曰同言而信信在言前同令而行誠在令外然
則言而不行言不信也令而不從令無誠也不信之言
無誠之令為上則敗國為下則危身雖在顛沛之中君
子所不為也自王道休明十有餘載威加海外萬國來
庭倉廩日積土地日廣然而道徳未益厚仁義未益博
者何哉由乎待下之情未盡於誠信雖有善始之勤未
覩克終之美故也其所由來者漸非一朝一夕之故昔
[071-15a]
貞觀之始聞善若驚暨五六年間猶悦以從諫自兹厥
後漸惡直言雖或勉强時有所容非復曩時之豁如也
謇諤之士稍避龍鱗便佞之徒肆其巧辯謂同心者為
朋黨謂告訐者為至公謂强直者為擅權謂忠讜者為
誹謗謂之朋黨雖忠信而可疑謂之至公雖矯僞而無
咎强直者畏擅權之議忠讜者慮誹謗之尤至於竊斧
生疑投杼致惑正人不得盡其言大臣莫能與之諍熒
惑視聽鬰於大道妨化損徳其在兹乎故孔子惡利口
之覆邦家盖為此也且君子小人貎同心異君子掩人
[071-15b]
之惡揚人之善臨難無茍免殺身以成仁小人不耻不
仁不畏不義唯利之所在危人以自安夫茍在危人則
何所不至今将求致治必委之於君子事有得失或訪
之於小人其待君子也則敬而疎遇小人也必輕而狎
狎則言無不盡踈則情或不通是譽毁在於小人刑罰
加於君子實興喪所在亦安危所繫可不慎哉夫中智
之人豈無小慧然才非經國慮不及逺雖竭力盡誠猶
[071-16a]
未免於傾敗況内懐姦利承顔順㫖其為患禍不亦深
乎故孔子曰君子或有不仁者焉未見小人而仁者然
則君子不能無小惡惡不積無妨於正道小人或時有
小善善不積不足以立忠今謂之善人矣復慮其有不
信何異夫立直木而疑其影之不直乎雖竭精神勞思
慮其不可亦已明矣夫君能盡禮臣能竭忠必在於内
外無私上下相信上不信則無以使下下不信則無以
事上信之為義大矣哉故自天祐之吉無不利昔齊桓
公問於管仲曰吾欲酒腐於爵肉腐於俎得無害於霸
[071-16b]
乎管仲曰此極非其善者然亦無害霸也公曰何如而
害霸乎曰不能知人害霸也知而不能用害霸也用而
不能信害霸也既信而又使小人叅之害霸也晉中行
穆伯攻鼓經年而不能下餽間倫曰鼓之嗇夫間倫知
之請無疲士大夫而鼓可得穆伯不應左右曰不折一
戟不傷一卒而鼓可得君奚為不取穆伯曰間倫之為
人也佞而不仁若間倫下之吾不可以不賞賞之是賞
[071-17a]
佞人也佞人得志是使晉國之士捨仁而為佞雖得鼓
将何用之夫穆伯列國大夫管仲霸者之佐猶慎於信
任逺避佞人也如此况乎為四海之大君應千齡之上
聖而可使巍巍之盛徳復将有所間然乎若欲令君子
小人是非不雜必懐之以徳待之以信厲之以義節之
以禮然後善善而惡惡審罰而明賞則小人絶其佞邪
君子自强不息無為之化何逺之有善善而不能進惡
惡而不能去罰不及於有罪賞不加於有功則危亡之
期或未可保永錫祚胤将何望哉太宗手詔嘉美優納
[071-17b]
之嘗謂長孫無忌曰朕即位之初上書者或言人主必
須威權獨運不得委任羣下或欲耀兵振武懾服四夷
唯有魏徴勸朕偃革興文布徳施惠中國既安逺人自
服朕從其語天下大寧絶域君長皆來朝貢九夷重譯
相望於道此皆魏徴之力也太宗嘗嫌上封者衆不近
事實欲加黜責徴奏曰古者立誹謗之木欲聞已過今
之封事謗木之流也陛下思聞得失秪可恣其陳道若
[071-18a]
所言衷則有益於陛下若不衷無損於國家太宗曰此
言是也並勞而遣之後太宗在洛陽宫幸積翠池宴羣
臣酒酣各賦一事太宗賦尚書曰日昃翫百篇臨燈披
五典夏康既逸豫商辛亦流湎恣情昏主多克己明君
鮮滅身資累惡成名由積善徴賦西漢曰受降臨軹道
争長趣鴻門驅傳渭橋上觀兵細栁屯夜宴經栢谷朝
遊出杜原終藉叔孫禮方知皇帝尊太宗曰魏徴每言
必約我以禮也尋以修定五禮當封一子為縣男請讓
孤兄子叔慈太宗愴然曰卿之此心可以勵俗遂許之
[071-18b]
十二年禮部尚書王珪奏言三品以上遇親王於塗皆
降乘違法申敬有乖儀凖太宗曰卿軰皆自崇貴卑我
兒子乎徴進曰自古迄兹親王班次三公之下今三品
皆曰天子列卿及八座之長為王降乘非王所宜當也
求諸故事則無所憑行之於今又乖國憲太宗曰國家
所以立太子者擬以為君也然則人之修短不在老少
設無太子則母弟次立以此而言安得輕我子耶徴曰
[071-19a]
殷家尚質有兄終弟及之義自周以降立嫡必長所以
絶庶孽之窺覦塞禍亂之源本有國者之所深慎於是
遂可珪奏㑹皇孫誕育召公卿賜宴太宗謂侍臣曰貞
觀以前從我平定天下周旋艱險玄齡之功無所與讓
貞觀之後盡心於我獻納忠讜安國利民犯顔正諫匡
朕之違者唯魏徴而已古之名臣何以加也於是親觧
佩刀以賜二人徴以戴聖禮記編次不倫遂為類禮二
十卷以類相從削其重複採先儒訓注擇善從之研精
覃思數年而畢太宗覽而善之賜物一千段録數本以
[071-19b]
賜太子及諸王仍蔵之秘府先是遣使詣西域立葉護
可汗未還又遣使多齎金銀帛歴諸國市馬徴諫曰今
以立可汗為名可汗未定即詣諸國市馬彼必以為意
在市馬不為専意立可汗可汗得立則不甚懐恩諸蕃
聞之以為中國薄義重利未必得馬而失義矣昔漢文
有獻千里馬者曰吾師行日三千里吉行五十里鑾輿
在前屬車在後吾獨乘千里馬將安之乃賞其道里所
[071-20a]
費而返之漢光武有獻千里馬及寳劒者馬以駕鼓車
劒以賜騎士陛下凡所施為皆邈踰三王之上奈何至
於此事欲為孝文光武之下乎又魏文帝欲求市西域
大珠蘇則曰若陛下恵及四海則不求自至求而得之
不足為貴也陛下縱不能慕漢文之高行可不畏蘇則
之言乎太宗納其言而止時公卿大臣並請封禪唯徴
以為不可太宗曰朕欲卿極言之豈功不高耶徳不厚
耶諸夏未治安耶逺夷不慕義耶嘉瑞不至耶年榖不
登耶何為而不可對曰陛下功則高矣而民未懐惠徳
[071-20b]
雖厚矣而澤未滂流諸夏雖安未足以供事逺夷慕義
無以供其求符瑞雖臻罻羅猶宻積嵗豐稔倉廩尚虗
此臣所以竊謂未可臣未能逺譬且借喻於人今有人
十年長患療治且愈此人應皮骨僅存便欲使負米一
石日行百里必不可得隋氏之亂非止十年陛下為之
良醫疾苦雖已乂安未甚充實告成天地臣竊有疑且
陛下東封萬國咸萃要荒之外莫不奔走今自伊洛以
[071-21a]
東曁乎海岱灌莾巨澤蒼茫千里人煙斷絶雞犬不聞
道路蕭條進退艱阻豈可引彼夷狄示以虗弱竭財以
賞未厭逺人之望重加給復不償百姓之勞或遇水旱
之災風雨之變庸夫横議悔不可追豈獨臣之懇誠亦
有輿人之誦太宗不能奪是後右僕射缺欲拜之徴固
讓乃止及皇太子承乾不修徳業魏王泰寵愛日隆内
外庶僚並有疑議太宗聞而惡之謂侍臣曰當今朝臣
忠謇無踰魏徴我遣傅皇太子用絶天下之望十六年
拜太子太師知門下省事如故徴自陳有疾詔答曰漢
[071-21b]
之太子四皓為助我之賴公即其義也知公疾病可卧
護之其年稱綿惙中使相望徴宅先無正寝太宗欲為
小殿輟其材為徴營構五日而成遣中使齎素褥布被
而賜之遂其所尚也及病篤輿駕再幸其第撫之流涕
問所欲言徴曰嫠不恤緯而憂宗周之亡後數日太宗
夜夢徴若平生及旦而奏徴薨時年六十四太宗親臨
慟哭廢朝五日贈司空相州都督謚曰文貞給羽葆鼓
[071-22a]
吹班剱四十人賻絹布千段米粟千石陪葬昭陵及将
祖載徴妻裴氏曰徴平生儉素今以一品禮葬羽儀甚
盛非亡者之志悉辭不受竟以布車載柩無文彩之飾
太宗登苑西樓望喪而哭詔百官送出郊外帝親製碑
文并為書石其後追思不已賜其實封九百户嘗臨朝
謂侍臣曰夫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古為鏡可以知
興替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朕常保此三鏡以防己過
今魏徴殂逝遂亡一鏡矣徴亡後朕遣人至宅就其書
函得表一紙始立表草字皆難識唯前有數行稍可分
[071-22b]
辯云天下之事有善有惡任善人則國安用惡人則國
亂公卿之内情有愛憎憎者唯見其惡愛者唯見其善
愛憎之間所宜詳慎若愛而知其惡憎而知其善去邪
勿疑任賢勿貳可以興矣其遺表如此然在朕思之恐
不免斯事公卿侍臣可書之於笏知而必諌也徴狀貌
不逾中人而素有膽智每犯顔進諌雖逢王赫斯怒神
色不移嘗密薦中書侍郎杜正倫及吏部尚書侯君集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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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宰相之材徴卒後正倫以罪黜君集犯逆伏誅太宗
始疑徴阿黨徴又自錄前後諫諍言辭往復以示史官
起居郎褚遂良太宗知之愈不悦先許以衡山公主降
其長子叔玉於是手詔停婚顧其家漸衰矣徴四子叔
琬叔璘叔瑜叔玉襲爵國公官至光祿少卿叔瑜至潞
州刺史叔璘禮部侍郎則天時為酷吏所殺神龍初繼
封叔玉子膺為鄭國公叔瑜子華開元初太子右庶子
史臣曰臣嘗讀漢史劉更生傳見其上書論王氏擅權
恐移運祚漢成不悟更生徘徊伊鬰極言而不顧禍患
[071-23b]
何匡益忠藎也如此當更生時諫者甚多如谷永楊興
之上言圗為姦利與賊臣為鄉導梅福王吉之言雖近
古道未切事情則納諫任賢詎宜容易臣嘗閲魏公故
事與文皇討論政術往復應對凡數十萬言其匡過弼
違能近取譬博約連類皆前代諍臣之不至者其實根
於道義發為律度身正而心勁上不負時主下不阿權
幸中不侈親族外不為朋黨不以逢時改節不以圗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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賣忠所載章疏四篇可為萬代王者法雖漢之劉向魏
之徐邈晉之山濤宋之謝朏才則才矣比文貞之雅道
不有遺行乎前代諍臣一人而已
贊曰智者不諫諫或不智智者盡言國家之利鄭公逹
節才周經濟太宗用之子孫長世
 舊唐書卷七十一
[071-24b]
[071-25a]
 舊唐書卷七十一考證
魏徴傳○臣徳潛按新舊二書所載魏徴言行去取各
 有所見新書有諫鄭仁基女事舊書無與封徳彛論
 大亂易治猶饑人之易食也云云新書有舊書無論
 長樂公主資送倍于永嘉長公主事舊書有新書無
 帝于苑中作層臺以望昭陵事新書有舊書無徴上
 四疏舊書全錄新書不載十思貞觀之初導人使諌
 三年以後見諌者悦而從之比一二年勉强受諌而
 終不平也云云新書有舊書無十漸不終疏新書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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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舊書無却封禪議新書有舊書無又舊書祗載停婚
 而遺征遼還重為立碑之事于君臣之義有遺憾也
 必合二書參攷之乃見完備
 舊唐書卷七十一考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