KR4h0152 明文海-清-黃宗羲 (master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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欽定四庫全書
 明文海巻三百九十九   餘姚黄宗羲編
  傳十三
   儒林
  東園金先生傳顧璘/
先生名賢字士希江寜人上世本籍永平曽祖洵國初
始徙江寜先生性資穎敏魁岸閎逹有巨人度少學易
於吳公彦華之門窮探妙解有聲庠序於是晉江蔡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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氏著易説行海内乃與董生林軰推衍傳授盡其精微
以之發科登進士第乃嘆曰聖人精蘊盡於易矣而妙
用見諸行事則在春秋學者不通春秋終不逹聖人之
用遂取三傳及諸家之説研究異同發所未發著紀愚
若干巻其自序畧曰昔壺遂問于司馬遷曰孔子何為
而作春秋哉遷曰周道廢孔子知時之不用道之不行也
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為天下儀表逹王事而已
矣夫平王東遷周室雖衰遺法尚存禮樂征伐尚或自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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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子出及齊桓主伯天下宗齊而禮樂征伐自諸侯出
矣溴梁之㑹羣臣主盟降自大夫出矣陽虎作亂季斯
見囚又降自陪臣出矣此春秋之大勢天下㡬於無君
經不容以不作也若其誅亂臣討賊子内中華外楚國
崇仁義黜詐力尊君卑臣貴王賤伯程子所謂大義數
十炳如星日衆人皆可得而誅之至若有功者或不錄
有罪者或見原如齊桓違王志而㑹世子反或許之鄭
文承王命而背首止乃致譏焉晉厲弑於臣而書國蔡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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昭弑於臣而書殺晉昭徴㑹欲示威也而或取其功吳
師從蔡欲謀楚也而或進其爵桓公無王定公無正權
衡獨裁於聖心是非不拘於衆見此則程子所謂微詞
奥義時措從宜者也學者非深於道其孰能識之哉或
曰仲尼之意發於傳左氏述事公穀研理廣發於諸儒
大備於文定盡矣紀愚何為而作也曰今夫山草木生
之而樵者不能盡採今夫水魚鱉生焉而漁者不能盡
取聖言淵㣲義理𢎞博傳者雖多而各有所得探之益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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深推之益廣譬之飲河者各充其腹而源不竭此紀愚
所由作也夫先生之學識其大者如此故其逹於政事
恒以王道為心不徇俗矜張以希近譽初為仁和知縣
事上以誠接賔以禮御衆以義涖事以勤文而無害寛
而不弛竟與杭守楊孟瑛疏復西湖數百餘頃民賴其
恵召入為兵科給事中時閹瑾擅國毒流薦紳先生獨
持大體不亢不隨嘗勘淮安獄正知府某罪明周給事
自殺之寃雖拂瑾意而莫之能害他如論宗室寘鐇逆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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謀議圻輔平㓂利害於時都御史有治軍無狀濫殺無
辜者並見奏黜君子謂之有識服父䘮再起轉右給事
中時瑾既伏誅錢寜繼起亂政以事見啣求補外避之
遂出知大名府下車以後清淹禁止横政繩長吏之桀
驁辨黠盗之牽誣民以安堵乃繕城浚池興舉百度修
子貢祠又以狄梁公㓂萊公有恵於郡為建祠置祀刻
元城劉公語錄以興學者地瀕黄河民罷障塞乃建議
請䟽交渠分殺其流俾無泛溢為害臺臣是其議而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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果行郡歲有贏金三千兩不登於籍吏言之先生先生
曰吾不忍厚私以負國家遂白御史籍之官入覲言官
有不悦者漫詞誣劾乃改知福建延平府先生曰官非
吾志矣不往則跡不明因之郡受事者七日即上疏乞
骸不俟報而歸旋得請致仕日與朋舊為樂公卿不先
加禮未嘗往見孜孜以興起後學為念講析疑義終日
不倦讓舊業於諸弟仍出歸田之餘治其家室婚嫁其
友王太僕韋沒嘗貸白金百兩以上往哭之即曰嗟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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欽佩毋念我逋以恤而後於是義聲重一時嘉靖戊子
大禮成推恩進亞中大夫年七十一卒於家子男四大
車大輿大輹大軏大車鄉進士有文行大輿府學生善
詩並稱於鄉論曰六經道之綱也茍舉其綱萬目咸正
今仕者治經用世往往紛糾耗亂而乏治理以文不以
道也金先生學易與春秋皆盡其微斯身心與之化矣
故治民則恵司言則直豈非綱舉目正之效耶夫然後
知六經可貴而聖人之道果濟於世用不誣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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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陳紫峯先生傳王慎中/
嗚呼士敝於場屋之業而固陋浮淺牿其心腑專
一經以自業茫焉皓首尚不能通其義以傳於繩
尺之文又烏知所謂聖人之學哉宿輩未生相尋
以敝出虚齋蔡先生出乃始融釋羣疑張王新意
推明理性於字析句議之間以與前儒相統承夫
所謂聖人之學者其駢拇於條畫枝指於解訓要
以詳乎場屋之業而其意則進乎此矣虚齋先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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之學方顯士猶鮮能習其傳者而紫峰陳先生稍
後自以其意為前儒文公朱氏之學未嘗聞虚齋
先生之説也一日虚齋先生得其文於故長史李
木齋公所嗟異乆之李曰此吾徒也虚齋先生瞿
然曰吾乃得此人為友足矣不敢為之師也於是
先生乃介李公禀學於虚齋虚齋先生曰吾所為
發憤沉潜辛苦而僅得者以語人嘗不解不意子
皆己自得之今且盡以付子矣于講為師弟虚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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得先生而其學益尊盖虚齋有托於先生而先生
無所待於虚齋也先生之書布於四方家而有之
學者治經求通於朱氏微先生之書如瞽者失相
從禽無虞倀倀然不知所往士之専精自名所業
以授生徒者徃往為書其卑者望先生之外藩而
不見其門其髙者不能以有加也故其為書矜名
立號何啻千百皆滅沒蔽塞小行而不廣暫誦而
輙廢惟先生之書焯乎昭布大行而乆存雖與世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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相弊可也今書肆板四書淺説易經通典是也嗚
呼可謂盛矣先生姓陳名琛字思獻别號紫峯學
者稱為紫峯先生正徳丁丑進士始授刑部主事
乞為南京户部以便養轉南京吏部考功請告家
居就家起為貴州按察僉事調江西僉事皆督學
政並辭不赴考功督學皆美官假令徊翔不去與
牽挽而出又當有美於是者穹堦峻秩當世有用
人之柄者急欲得先生畀之以是詭得賢之名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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生乃勇退而堅卧無幾微遲回顧望意世竟不得
而榮之盖為母太安人之養也篤於天性而不見
有可懐之爵禄由其大以推其細則先生之學著
於書者非茍能為言而己也家居却掃一室俯仰
其間察見稍長於草木葩卉榮悴開落之際景象
委蛇與物共得一枝一葉照映闌檻人所同視而
先生茂對之趣獨逺矣時放於山砠水涯漁樵相
問或夤縁原隰農圃滯談彼各自為話言先生觀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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取感倡黙有所樂不問其解否也絶跡公門監司
郡邑諸大夫冀睹其面為快注意傾下先生折簡
相報或報以一詠而己亦不盡報也其有報不報
惟意所到不視名勢崇劣禮數汚隆為度量也由
先生之大推之既無可懐之爵禄又烏有可羡之
勢利可畏之毁譽而舒心綽形以逰於世宜其浩
然自適而一無所累也先生在位不乆事功無所
表見其為刑部好在生人不喜於得情為户部謹於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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利邈不以自汚此皆砥行植節之士所能不足以論先
生之大也昔由求言志千乘之國方六七十里之邦自
課其用所以使民有勇而能足者可計歲而見效何其
確也若夫及春而制祫與六七童子五六成人為侣望
沂而浴見雩而風此何為者然孔子喟然而深與者乃
不在彼而在此其意可知也以先生之髙使與曽㸃並
時而生同門而學則鏗然舎瑟之對曽㸃必不異撰於
先生而喟然之嘆先生宜越由求而見賞矣始丁丑榜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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得士吾郡最有名給事史筍江公于光今僉事林次厓
公希元中丞張凈峯公岳與先生並以經學為海内巨
工張公尤號為閎博而傑於文給事公淡於仕進與先
生同趨好滯一官以卒僉事公喜事功齟齬於世迭起
迭仆卒無所就中丞公方據榮顯事功為一時傑出然
林公悔其顛躓張公亦以酬俗成務為多憂而恨道之
難行未嘗不髙先生之决而慕其清也慎中生最晚猶
及侍言於給事公林公張公皆辱俯與為友忘其年軰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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之後也謬學乖駁與二公有所往反二公不以為是予
猶謬自信且不揣而思有以易二公也獨不及事先生
而請其説然以二公推之知其不予是而予亦宜無以
易先生也然而知先生之心而能言之者慎中則不敢
讓也先生之書其天趣極詣神機妙契在於言語文義
之外而己至於言語文義之所存字謹其訓句詳其義
顓名一門粥粥然如恐渉他足而誤塗徑固與治塲屋
者設為如是耳其超然心㑹離去形跡而遺忘物累庶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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㡬所謂不枝葉於道而全其真者由是以推先生之大
然則論先生者不徒有考有書而讀其書者尚當有以
求先生與如是則小子雖不及請於先生而傳先生之
學以明於人固其冝也
  夏叟傳耿定向/
夏叟繁昌人下里田夫也性孝友忱恂里人敬信之吾
友張甑山以司徒即左遷主繁昌教物色之招與講學
一日甑山號於㑹衆曰夫為學學為人也而今須求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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真人毋為假人叟憮然内省曰吾平日修持為人者得
毋未真耶時時循省求所為真者隆慶庚午偕數友訪
余天窩山中與處踰時一日忽對鏡諗其貌肖兄感念
淚數行下辭歸跪而請益余曰白下省焦子弱侯者往
與資切之可既歸從焦子㳺因漸知向裡久之自信得
自然㫖趣以書抵焦子商正焦子報書曰要自然便不
自然可將汝自然抛去他方世界也叟聞而自省謂時
胞中砉然如洗云叟故未事詩書至是始請於焦子讀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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何書焦子曰讀四書可乃日取學庸論孟次第咏誦時
以已意詮解萬歴戊子叟曵杖來訪余於留臺曰比以
焦先生教讀四書閲諸註釋中更不了了儂苐將白文
反身尋繹覺有㑹處敢以質焉中庸曰思知人不可不
知天竊謂仁者人也人原是天人不知天便不是人何
如能事親稱孝子又論語所謂異端云者謂其端異也
吾人須是研究自己為學初念其發端果是為何乃為
正學今人讀孔孟書若祇為榮肥計便是大異端如何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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又闢異端又曰吾人須是自心作得主宰凡事只依本
心而行便是大丈夫若為世味牽引依違從物即名學
道者不能自信本心勦襲紙上陳言挨傍别人口吻此
皆孟子所云妾婦道也又一日侍忽喟然問曰天理人
欲不知誰氏作此分别儂反身細求理欲似難分别止
在迷悟間悟則人欲即天理迷則天理亦人欲也余聞
之大為嘆賞曰嘻叟能及此耶難言之矣叟又嘗謂焦
子曰吾讀論孟竊思孔孟之學同其道同乃孔子為至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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聖孟子何未能與擬蓋嘗疑之近日反覆誦思如論語
篇中孔子自謂未能者也謂何有於我者也乃孟子七
篇更未見有此類語意毋乃孔孟之所以别乎非與叟
諸詮解多類此倘所謂以我觀書非以書博我者哉又
一日白下同志㑹有友詢良知指意一友曰良知非究
竟宗指更有向上著無聲無臭是也叟戄然起立抗聲
曰良知曽有聲有臭耶余聞之大鬯嘆曰近學之蔽於
虗無見也陷而離矣叟乃見及此哉因述之以諗同志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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惟昔茂叔之於李初平近代文成之於王心齋董從吾
皆以隤然野老坐進此道而英敏才儁博聞强識者反
遜焉彼皆空空故也吾黨可省己
  里中三異傳耿定向/
嘉靖季里中有方山人己鄧僧來自蜀己梁狂至自吉
寓余里皆踰年所跡其行事大都與庸衆人異語曰光
黄之間多異人其然乎異奚傳審異所以致同也梁也
孔慕而俠行吾哀其志方也𤣥修而羶逐吾惜其姿鄧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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也釋崇而言穢吾憫其陷而離也是皆可監己故傳之
楊子云妄譽近鄉愿妄毁近鄉訕吾於人也誰毁誰譽
哉兹傳三子也時若三子臨之在傍者噫嘻假佩縲絏
子卒成上賢得所託爾藉令三子幸取裁於尼父寜至
是乎念及此怛然内疚矣
何狂者姓梁名汝元後自變易姓名為何心隱余懲其
行不中而悲其志故稱曰何狂云狂蓋吉州永豐右族
也家累萬金族衆數千指少補邑庠弟子員從永新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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鈞㳺與聞泰州王心齋立本指悦之遂亢然思自樹時
吉州三四大老方以學顯於時狂倚知見咸狎侮之獨
脉脉心欽鄒文荘曰此孔氏胚胎也意謂大學先齊家
乃構萃和堂以合族而躬總一族之政聨族諸子姓督
課之為一家學凡徭賦緡錢時斂而輸之公不給者代
為輸薄息而緩其償一歲邑下令督征狂謂中有非正
供者抗弗輸為書抵令令怒以狀白當道當道故夙有
聞也趨捕逮下獄擬遣時制府績溪胡公宗憲經略浙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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直孝感程學顔氏在幕用事説之檄江省撫臺安陸何
公因得脱狂居幕踰年胡公語人曰斯人無所用用在
左右能令人神王耳狂沾沾自喜謂胡公善用己也嗣
程君陞冏丞狂從之來孝感與方山人㑹礦山語具方
山人傳中程君北狂與居嘉靖庚申歳也余時官北臺
狂匿程君邸即同里士紳避不見間從北部羅汝芳氏
㳺余故與程羅兩君交善時相往反因晤之聆其言貌
若癲狂然間出語有中吾𠂻者時張江陵為少司成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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挈之城東僧舎與晤狂俯首凝睇目江陵曰公居大學
知大學道乎江陵為弗聞者㳺目而攝之曰爾意時時
欲飛却飛不起也江陵别去狂㗳然若䘮曰夫夫也吾
目所不及多見異日必當國殺我者必夫也吾黨學移
别掉不則當北面矣比部主政錢同文者日與㳺最暱
錢故不飲一夕與語有契歡傾一巨卣至謂父母可無
斯人不可無云無何程冏丞卒於京邸予有西夏之命
狂移舘别邸從之游者諸方技及無賴㳺食者咸集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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余瀕行謂之曰子慎所與哉應曰萬物皆備於我我何
擇焉尋分宜子為言官論敗或曰狂有力焉蓋嘗授為
箕巫者以密計因逹宸聰也其黨因張之士紳中有遭
抑而覬重用者傾貲授室舘穀其徒藉之運竒通奥援
禍蓋孕於此矣既冏丞䘮歸狂附舟往過白下以刺投
何少司冦何公故前為脱難者嗛狂刺不恭麾之不見
狂遂遁廵城臺史捕逮其徒董姓者甘心杖斃以衞狂
狂乃得潛依錢主政㳺閩粤間壬戌冬予赴南畿督學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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遇之潯陽江中予責錢奉命慮囚出不報命而為狂所
誘逰方外大不恪趨令絶之北上錢時唯唯謾予而仍
與偕逰踰年始至北都書來托予為䕶狂予乃為轉心
文招之意其格而易行也狂一夕潛入予署予謂之曰
惜哉子懷此志而行若此死矣夫他日予苐繞而墳而
三號哀子志也居頃之狂見吾門徒諸不悦一夕復遁
去從此依錢東萊或依冏丞弟程學博氏重慶己在越
中舘沈茂材沈為子訟詿及之乃復還居孝感隆慶壬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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申程學博士挈之來我仲子詰之曰子毁家忘軀意欲
何如曰姚江始闡良知指眼開矣而未有身也泰州闡
立本指知尊身矣而未有家也兹欲聚友以成孔氏家
云仲子曰成家欲何如狂云云仲曰嘻道二仁與不仁
而己矣孔氏求仁子不仁以若所為求若所欲豈直縁
木求魚哉後災且不免矣辭之去余尋起符丞北上狂
居孝感撫臺長樂陳公初聞人言有狂有将檄下捕逮
其徒檢所嘗與士紳往復書舎之且寓書於余曰初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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知為志學人也予報書悉其素如是而中辨其學術蓋
所謂差毫釐而謬千里者如人所言有託則重誣也時
有娟嫉予者中于政府曰陳公捕治某己得某乃以情
囑而庇之故又以書恐陳公曰政府訝公狥人舉義不
終也陳公大惴恐亟更檄捕令益峻乃執之新安械繫
入楚安陸人乘而文致其辜㑹新城王公繼陳公來撫
楚初不詳其始末也走書閩中詢余余即錄前報陳公
書報之且寓書李司空託為解司空報曰政府左右且
[399-16b]
藉此中公也公兹從井救人也狂以是竟斃楚獄無敢
收者瘞之㑹城堙踰年余屬其徒取其骸歸孝感與程
冏丞合殯焉因其志也而為文以招魂略曰决命捐生
汝何營模孔陳迹失孔真孔門宗㫖曰求仁蹈仁而死
未前聞仁與不仁㡬微分吾昔與子曽極論子既去余
余又移汝轉心文汝心匪石何弗悛塵埃識相汝何明
明珠照乘不照身傾萬金之産了不惜犯三公之怒以
為欣庸言庸行孔訓靡遵舎南容效禰衡鷽斯之黨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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頻頻衆惡歸汝汝何云憶昔與子久要言子卒死兮哭汝
墳念子無歸傷我神惟子雄心雖九死其不冺爾憶予
言尚自新魂兮歸來寜為璧為祥雲毋寜為厲為妖氛
云天臺病叟曰泰州立本説繄豈非孔氏指哉惟孔氏
立天下之大本者無所倚而肫肫仁也是故淵淵浩浩
若斯巳狂以意識承之不免於刑戮有以也然則狂可
殺與曰髙皇有彛訓在惜時不執此正其罪以明學也
噫志學孔者㡬微之差且至於此况志異學者乎余懼
[399-17b]
學者不辨之早至自殺且殺天下故為之傳而附及鄧
僧方山人嘗惟處其厚不處其薄山人戾猶龍斯指矣
鄧僧見謂先天與後天不相聨屬豈大雄氏不二法門
哉傳之亦為學二氏者鑒也
鄧豁渠者蜀之内江右族也名鶴少補邑庠弟子員屢
試列髙等初聞里中大洲先生談學心厭之己漸有入
則時時從之逰即大洲家衆峻拒之勿為阻其家故去
邑城三里而近居嘗寓一蕭寺中時往來邑城就大洲
[399-18a]
問學道經家門過不入兒女子或見邀之牽裾呱呱啼
勿顧也時父年七十餘在堂室有女踰笄未嫁又有祖
䘮未舉皆不顧一旦髠髪逰方外父尋䘮亦不奔大洲
重以為恨為詩書諸名山招之不至慕余仲來余里時
年㡬七十矣仲舘之髙筍塘寺屬友人劉姓者昕夕贍
之劉事之惟謹不當意而昵里中一狡童祝姓者欲集
貲為狡童輸粟為從事卒為狡童欺取其貲而叛乃其
子間闗萬里來省見即譙訶居一二宿即斥遣之時余
[399-18b]
督學南中廵部遇是子于鳳陽道中泣愬如此余哀而
斥廪稍資之歸鶴尋北逰衞輝時其宗人為郡司理因
依之適大洲起官過衞輝渠出郊迎大洲遥望見驚異
已識之下輿把手徒行數十里彼此潸然流涕大洲且
泣且痛自悔責曰誤子者余也余學往見過髙致子於
此吾罪業重矣向以子為死堕此大罪惡為不可改今子
幸尚在可亟歸廬而父墓側終身以補前愆吾割田租
百石贍子即作劵給之於時中州數孝亷來就大洲問
[399-19a]
學大洲令鄧與答問大洲聆己大恚曰吾藉是試子近
詣何如時聆子言論乃荒謬一至是耶夫以顔子之質
其學惟曰有不善未嘗不知知之未嘗復行如此奈何為
此虗罔語誤巳誤人耶重嘆息而去大洲既入京宗人
尋以外艱歸渠封還田劵不歸而復逰齊魯間嗣大洲
入相乃來京候謁大洲拒不容見而心故又憐之斥俸
十金屬里中一仕宦者携之歸仕宦者携至涿州渠病
作而仕宦者急於赴仕棄之去竟死野寺中無所殯云
[399-19b]
余過涿令人訪其遺骸不可得矣
耿子曰鄧鶴寓吾里時曽集其言論名曰南詢錄中言
色欲性也見境不能不動既動不能不為羞而不敢言
畏而不敢為者皆不見性云云余覽此甚惡之曰是率
天下人類而為禽獸也渠後寓通州屬其徒刻傳之中
無此一叚語毋亦渠自不得於心刪去之耶近麻城令
即衞輝司理子亦大洲門人也嘗從余逰為述其始終
如此予惟此老敗缺處稍有識者胥能明之顧其捐身
[399-20a]
忘親陷溺若此所入者何因所為者何事所成者何果
至所以迷蔽若此者其㡬微之差必有所在矣昔孟子
自任知言蓋知所自生於心而究竟其所終也予覽大
洲與吾友胡正甫書深訝其自負張皇輕侮前訓堕罪
業而不覺云云其師門亦己重斥之矣吾黨尚多惑之
豈不誤哉
方山人黄陂人也名一麟後更與時自號湛一嘉靖間
弱冠為諸生初婚不安其室託逰方外潛走太和山之
[399-20b]
陰習攝心術岩居數年其父兄莫知所在也山人故英
標雅質靜久稍稍發慧時毗陵唐公養晦在里負世重
名山人特徃從之逰一見竒之唐公方鋭志用世時苦
倭患言兵事而山人兼嫺武技益竒焉于時吉州羅先
生姚江王先生因皆與之逰二先生誘之歸聖學山人時
斤斤檢飭即一茶一扇餽遺亦不茍受也一日謂二先
生曰吾儕方外學亦有秘訣待人而傳談聖學何容易
耶羅先生因密叩之山人自負得息心訣謂學聖者亦
[399-21a]
須靜中恍見端倪始得羅先生然之偕約之入山習靜
吉州諸長者咸尼羅先生不聽遂與王先生偕至山人
里居頃之王先生先辭歸羅先生獨留棲道明山中短
榻夜坐踰時諗山人無所得憤悔至發疽無恙乃還既還其
夫人又殂不及訣以是心益恨山人山人尋趨吉州謁
先生先生拒之峻山人出槖金若干跪請願築室受業
終身先生以為嘗巳也叱遣焉山人邑邑不得意歸歸
時予適訪山人覩其覯羣書盈床意將以博綜為業者
[399-21b]
一歳孝感程太僕偕永豐梁子期㑹礦山聨□數百騎
來山人以兩僮舁一籃輿往甫揖梁把山人袂曰假我
百金鍰山人曰唯唯即千金如命程梁二君覩其色詞
閑雅心欽之遂與欵語説之以所學術干上云異日有
遇羅公當拜下風也山人由是漸易夙操挾重貲為薊
北逰至雲中依李制府娶二姬余時官内臺山人書來
言欲入京予報曰翔而後集慎哉時都門二三老陰招
之山人遂入京寓廣慧寺予就密室叩之山人曰予兹
[399-22a]
行志将納約耳即得巷遇如此敝衲進亦以此敝衲退
榮貴非吾願也予曰唯唯顧子所積蓄欲陳於上前者
何先山人盡𠂻以告皆儒生常談余哂曰主上明聖如
子所欲陳者耳熟稔矣子志雖大其所欲効者無當也
子其休哉時都門名公亦多與往還張江陵謂余曰昨
晤山人視其神情中若有所為者機逹於目矣予以其
意告江陵曰方生此皷從此撾破矣尋嚴分宜任子聞
其有黄白術欲紿之挾賄李宗伯知其情密以告予予
[399-22b]
乃促山人亟避之㑹予有廵西夏命因挈之歸行間一
日山人謂予曰吾從此息機志學己顧學以何為宗予
曰與友朋披赤剖心可矣山人曰吾志欲以明先天為
宗如何予曰披赤剖心即先天也山人惟時若亦易志
為學而多機予故説之如此既歸而先所出妻家訟之
郡郡守持之而拘辱其伯兄予便為解乃免山人為此
滋不得意復出逰汴洛鄖郢間流言籍籍起仲諭之銷
聲息影也諸兄懼乃强招之歸予尋闕/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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告在里人于白雲山中築室下惟且孜孜為導鄉善俗
事隆慶中羅先生門人胡廬山氏督楚學咎山人往迋
其師也檄下有司捕治業就逮山人以計脱走予寓書
為解意曰昔山人之招致爾師於里也率其父兄弟侄
嚴事之其家遂益勉于為善樂施好義家聲為之一
振予謂山人只此是其㧞宅飛昇而嘆服羅先生有過
化功山人故未迋而師師亦非為山人迋者學使不然
捕之急山人遂走附俠黨邵義受知髙新鄭且誤疑胡
[399-23b]
公之事由予因於新鄭所搆予譖予潛乘小艇走雲間
從㬰徐文貞謀復起也新鄭怒遂矯㫖特察諸臺諫竄
予横州余笑曰不意鄉里後生亦能為&KR1090如此若為勿
聞也者新鄭特疏欲用山人不果無何今上改元新鄭
罷相邵義亦誅山人踉蹌走匿太和山循君山中居無
何病瘵歸歸而死年甫四紀耳疾之者疑其畏罪托焉
而夙竒之者猶紛紛謂其得服食不死也亦可姍笑哉
昔山人之出逰假其貲於季父者累千未償及病革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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乃手撫中笥曰平生苦心所得惟此蓋以所錄丹方與
鉛汞餘餌嘗季父也其家素孝友乃為此閧爭㡬至相
夷余為解曰丹能長生山人當不死矣黄金可成渠又
何假而貲哉山人多以此愚世士紳世士紳往往為所愚
尤可姍笑哉天臺病叟曰嗟嗟世之贊毁亦何常之有
初山人一出而士紳相艷竒以為子房長源復生譽何
溢也及行敗身沒世遂被以大不韙名禍延家門至形
諸志載抑何慘與余去山人居僅五里許計其始終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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行知之頗悉惟山人故富室豢養子也一旦脱屣世累
兀然巖栖者累年斯不亦飄然風塵外哉彼其時以神
情見賞識諸名公非偶也顧諸名公始則奨與太過以
滋溢其名根而後復摧抑已甚挺之走險以致堕墜如
此假令羅先生始聽其築室山人或亦終身善士既而
胡學使不有以激之亦當勉老里中一學究曷至若是
狼狽乎雖然使山人始出即遇世廟亦陶仲文等耳安
免遺詔之辟晚即大用于髙相當與邵義諸俠駢首圜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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墻中安能全要領牖下哉以是識世之讚毁得䘮其禍
福倚伏不可知也顧予撫兹宇下小子以彼其資知慧
方啟而使之向往無路末知所裁語曰範圍而不過曲
成而不遺余因有重恧矣
 
 
 
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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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明文海巻三百九十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