KR4h0152 明文海-清-黃宗羲 (master)


[196-1a]
欽定四庫全書
 明文海巻一百九十六   餘姚黄宗羲編
  書五十
   自叙
  復趙提學陳獻章/
來教摘諸聖賢垂世之言與僕之事叅而辯之大抵愛
我深而告我盡也僕用是知執事之心一峯明白不欺
之心也一峰死僕哭之慟以為自今而後不復有如一
[196-1b]
峰者今乃有執事幸甚幸甚執事為說本之經訓與僕
所以為學所以語人者同歸而殊途但僕前簡失之太
略執事見之太明故疑僕之意異于執事而實不異也
執事謂浙人以胡先生不教人習四禮為疑僕因謂禮
文雖不可不講然非所急正指四禮言耳非統論禮也
禮無所不統有不可須臾離者克已復禮是也若橫渠
以禮教人葢亦由是推之教事事入途轍去使有所據
守耳若四禮則行之有時故其説可誦而知之學者進
[196-2a]
徳修業以造于聖人𦂳要却不在此也程子曰且省外
事但明乎善惟進誠心外事與誠心對言正指文為度
數若以其至論之文為度數亦道之形見非可少者但
求道者有先後緩急之序故以且省為辭省之言畧也
謂姑略去之不為害耳此葢為初學未知立心者言之
非初學不云且也若以外物累已而非此之謂則當絶
去豈直省之云乎不規規于往迹以干譽目前僕之此
言亦有為而發嘗與胡先生言之矣非諷執事也此不
[196-2b]
欲形于筆札俟面告執事于僕謂無間者也茍事有未
當僕得盡言之豈假諷哉僕才不逮人年二十七始發
憤從吳聘君學其于古聖賢垂訓之書葢無所不講然
未知入處比歸白沙杜門不出専求所以用力之方既
無師友指引惟日靠書册尋之忘寝忘食如是者亦累
年而卒未得焉所謂未得謂吾此心與此理未有凑泊
脗合處也于是舍彼之繁求吾之約惟在靜坐乆之然
後見吾此心之體隱然呈露常若有物日用閒種種應
[196-3a]
酬隨吾所欲如馬之御銜勒也體認物理稽諸聖訓各
有頭緒來厯如水之有源委也于是渙然自信曰作聖
之功其在兹乎有學于僕者輒教之靜坐葢以吾所經
厯粗有實效者告之非務為高虚以誤人也執事知我
過胡先生而獨不察此僕是以盡言之希少留意餘不
屑屑
  又陳獻章/
古岡病夫陳某再拜書復僉憲趙大人先生執事伏讀
[196-3b]
來諭執事所以進僕者至矣所以教僕者亦至矣僕一
顓愚人耳凡百無所通曉惟知自守而已曩者至京師
與諸賢士大夫游日聴其議論天下之事亦頗有益惟
是愚懵終不能少變以同乎俗是以信已者少疑已者
多也僕之所深與者皆執事同年而獨執事之名未聞
也奉附到董給事書其中稱道盛徳不少置僕私心喜
甚以為此來當得一見非子仁僕無以知執事然以子
仁之言又未嘗不追恨于京遊之日也承喻有為毀僕
[196-4a]
者有曰自立門戸者是流于禪學者甚者則曰妄人率
人于偽者凡于數者之詆執事皆不信之以為毀人者
無所不至自古聖賢未免見毀于人甚矣執事之心異
于時人之心也僕又安敢與之強辯姑以迹之近似者
為執事陳之孔子教人文行忠信後之學孔子者則曰
一為要一者無欲也無欲則靜虚而動直然後聖可學
而至吾所謂自立門戸者非此類歟佛氏教人曰靜坐
吾亦曰靜坐佛氏曰惺惺吾亦曰惺惺調息近于數息定力
[196-4b]
有似禪定所謂流于禪學非此類歟僕在京師適當應
魁養病之初前此克恭亦以病去二公皆能審于進退
者也其行止初無與于僕亦非僕所能與也不幸其迹
偶與之同出京之時又同是以天下之責不仕者輙渉
于僕其責取証于二公而僕自己丑得病五六年間自
汗時發母氏加老是以不能出門耳則凡責僕以不仕
者遂不可解所謂妄人率人于偽者又非此類歟僕嘗
讀程子之書有曰學者當審已何如不可恤浮議僕服
[196-5a]
膺斯言有年矣安敢爭天下之口而浪為憂喜耶其晦
也不乆則其光也不大其詘也不甚則其信也不長物
理固亦有然者矣僕或不為此戚戚也且僕聞投規于
矩雖工師不能使之合雜宫于羽雖師曠不能使之一
何則方圓之體不同緩急之聲異也尚何言哉尚何言
哉惟執事矜其志而略其迹取之羣咻之中置之多士
之列則天下之知僕者無如執事矣幸甚幸甚都憲公
雖未見顔色然仰之十餘年矣比聞下車以來徳政之
[196-5b]
布沛若時雨上自士大夫下至閭閻小民莫不欣躍鼓
舞僕固願一見況始者嘗辱一言之譽僕又豈敢自為
疎放比于固執者乎使囘謹此以復冒瀆威尊惶恐無

  與高中𤣥閣老書趙貞吉/
僕抵家閉戸追思往咎慨然嘆曰今之世惟高公能知
我惟公能䕶我惟公能恕我往者合聚歡若骨肉一旦
乖隔即成參商是某之罪過薄徳甚矣然細思之雖人
[196-6a]
謀之未工亦似天命之已定奈之何哉其與公比肩出
入者十月未有一言之郤某雖不肖然自謂惟我為能
翼助于公嘗語公曰大有之世惟匪過于盛可以免咎
夫子曰善處此者可謂明辨晳矣夫哲人知幾知柔知
剛知微知彰遜處雍容上信下從身安而天下國家可
保矣又何必極其意之所之而後為快哉又嘗語公曰
數十年來人臣黨比成風共欺罔君上賄賂公行綱紀
蕩壊以致府庫空虚邉防廢潰人才風俗陋弊已甚公
[196-6b]
禀扶輿清淑之氣剛毅爽朗文章藴藉具八面應敵之
才居皇上賔友親臣之任振而新之在此時矣不可讓
也僕雖庸劣願効鉛刀之割自列于散宜南宫之儔以
佇觀公勲庸之焯茂夫此二語者僕常常而言之公亦
常常而聴之今猶在耳也嗟嗟僕欲以此義佐公安知
竟以此得罪耶命定故也豈盡由不肖之過乎哉然僕
自謝事别來終不敢以纎芥有憾于公其拳拳一念猶
慮公舉錯萬一或過則社稷奚賴焉故兹再述前言以
[196-7a]
獻于公前其用意區區迂而可笑又如此韓子曰人臣
尚同非國家之利古之君子不盡以同為貴也嘗觀宋
相韓范富三君子在位議政未嘗盡合韓范于西事大
相矛盾富議高郵守事有異范公因漸解去韓富議濮
事終身不合富公老猶介介焉故知古之君子不以一
切扶同為正也僕身已老行将逃禪寂以消餘景耳駟
馬高葢其憂甚大又豈至借此獻諛希他望哉惟念公
高明慈恕必能終始知我又惟善人能受善言惟賢者
[196-7b]
所當責偹故敢援筆不休唐突記室以自附于事君子
之義未審公果能亮之否
  答東郭生書楊循吉/
生作書來稱道僕好述作必以能文詞名于時謂生知
僕不然也僕吳中一庸夫耳自少來從舉業師治經俛
首埸屋操筆撰墨義色難之而人恒取以為輕重茍工
矣必譁傳朋友間騰敬聳羡曰斯人且必顯此則我不
貴而人貴者也及竊窺經書用古法以讀味其詞玩其
[196-8a]
義又倣效前人作文字一二篇宣述己意輒甚快而人
則訾之曰是不急務何庸為此則我貴而人不貴者也
向也當年少時不閱世故每不信時俗之所去取直非
病世人謂為失輕重之分及予果用是登科而向者舉
業之貴遂一驗即仕以後則有人間簿書聲援之事所
謂筆劄絶無用而向者何庸為之譏又一驗僕既罷官
家居乆益知人情曲折又視操觚秉翰直如巫祝輩将
謂為世之不能生存而假是以鼻息者也既索之忽侮
[196-8b]
之得其意不過一㸃首咈之則誚怒横生謗罵而無忌
然後乃知所謂效古以為文詞信乎不急之務其貴不
貴又益大驗也然僕之好尊榮而惡侮慢固與人同顧
早退而不疑者羸疾之交擾勢不能耳夫聞居之法以
恬澹為要若欲以鉛槧宣志孰快于號令以筆硯釣名
孰易于事功夫在彼既不為矣又何假是𤨏𤨏者以重
困其精神哉且仕則為仕業簿書聲援是也今僕之歸
既已無勢力可動人矣如是而木訥質愚塊然以與人
[196-9a]
接熈熈然以終其天年人視之尚不失為一前進士而
欲以文字名視之者不惟其官惟其技技又不若人則
呼笑而誚其前每問近日之有何著作寒暄之不叙今
古之不談而専及乎是以若僕之矇不知世事而遂若
巫祝輩以為假食者然則欲貴而返賤豈不誠可羞耶
且九流百家其所執莫不有名彼古文者何名耶非舉
業非簿書吾誠惑之殆類游手無歸而取憎于世之尤
者生乃以望于我乎夫所貴乎士者以其讀書通理道
[196-9b]
能達乎政也故用之則光于功業不用則寄之言論以
是視士則士不限用不用而其人恒貴而今也不然不
過如僕向所云者則無怪乎僕之不樂有是名也生為
人倜儻好竒乃區區若是豈知已乎哉故具以其意往
白於生生其亮之無責僕以世所不貴之事
  答鄭河源敬道書祝允明/
得侍儀誨僅三歲其間㑹晤數十荷愛慕徳如自平生
然使許時僅一二接顔面為荷興慕固亦當如是如異
[196-10a]
執事者雖一日三接不能強合也如是者區區𠂻素無
假頰舌矣比承汗簡已畧答報亦必既辱洞亮之已而
肺膈翻復絫日弗自休故復欲申敷焉而勢須以書大
凡世人莫不有志志正邪慝良殊而皆自願遂之其為
邪慝者無論即為正而良其負性布行每恒難乎中庸
或務恢拓至軒馳跌蕩其究聖人謂之狂或顓收歛至
刻峭孤絶其究聖人謂之狷此皆自由其性知務從道
而不得大中然必将務達焉以至于遂有若僕者狂乎
[196-10b]
狷乎每自揆量亦每自疑且笑焉夫中固不能凡臨事
志未始不在開達當是時自信甚篤脱落防檢誠能等
萬于有一吷乃遂敏厲于已酌而應乎人要之不逆吾
道與反吾志其間小小移柱趨調亦無必校期為之而
猶為成章云耳或不吾亮吾㢲忍至乎八九焉而彼此
且遂事焉終将并其志而遷之焉於是則䝉頑之姿必
至于大校其事可捐者捐去不復望于同不可捐則以
死期之不敢誣也由前之必為近乎狂後之捐與期近
[196-11a]
乎狷鄀夫之執葢若是寵辱禍福誠不能計然用是以
賈禍特多焉夫今之世何世哉以是執也行乎族且難
況仕乎州閭且難況數千里外華尾蠻頭之域乎哉然
而以遲莫之景當百萃之役冒焉往為之烏有倓焉無
故焉者抑雖得𤯝不驚焉何也由先識之矣然而必為
之者何也以為人生窮通升沉福與禍雖出乎人無不
樞筦于天於命也已且若是者固宜失之細人而得之
君子獨求不逆我道不反我志不羞我心不負我天故
[196-11b]
冐焉往為之如使君子且不容則吾末如之何也已矣
即今使大戾賈禍如前云云即死無愓容夫何懼之有
哉然自蹈陷危塗既䝉當世公卿貴賢大人煦溫而援
上之霽暘之光甘露之潤喬柯之休實謂至知殊遭矣
至于今之知與遭也猶然而恨夫不肖者之不能順
奉之也奈何哉奈何哉獠獷之俗咸陽之鑑發其蔀羚
羊之角摧其頑猶未革也載可導而牽之乎今日不肖
固無事凡所以回吾道錮吾志淹溷塗炭者非上也非
[196-12a]
下也非天也非人也已也非已之它也不即去而已矣
然其為不即去也正以去不洞朗更是逆道反志故爾
有如昨嵗事有累道若志者既告去數數矣其後事既
散落無統乃徑還已此非謾讕為罔人也嗟乎鄭君今
之世大人君子滿前吾豈敢以已誣人哉苐古之待士
也因其材而篤焉其志在成物今之待士也律萬品而
一之握吾之律示盡吾之心成否非所必也吾䝉知焉
遭焉待而欲成之焉感慕而已矣曷其忘乎且夫人之
[196-12b]
材品不齊其亡乎此而獲乎彼也多不完故有為者不
可律于一不可望于人從吾所獲而自成之若是者古
之人皆爾矣又何況于今乎某之于仕得不得未可知
也于文章間不敢言得期厲力少少勉就則亦可知也
今衆賢諸友謬見録取者亦以其所為言語可見者采
之耳然是物乃日常酬答賔友諸覔今雖謂有數十百
巻非某之至也愚者之少分頗得自至者未之呈著也
合為執事呈之故夫探理徳之真尋道器之秘極人世
[196-13a]
之務上引聖神中準時憲下愜烝人以可立與為者有
子通五十五篇括而韻之者有大游賦一首索賾隠貫
異同抽篋取寳指掌向人窈邃纎忽必有物焉者有子
闕/ 篇衡鋪昔今直訂是非觸意而語隨手而述天
人蟲草廣大碎𤨏索之而毎得者有子雜闕/ 十卷其
它言理載事尚有數種類唯厯世良史二三大家其餘
雖瑕纇不無要與近代暗澀局陋者大殊最異是趙宋
之牒益甚膚鄙其一作者予奪取棄見道大同其二畏
[196-13b]
守太過多筆寡削通數百家之猥穰而首尾畫一宛然
公移其三成于遼金之際勢固有知之而不敢盡符孔
氏之道者此則尤切介介于愚衷大不自量而輒欲裁
定之頃已造端中輟復乆今若遂置刀筆長還山林畢
志史業斯文茍就亦不謂千年無知已也此外英山秀
水幽坰秘壑壺觴絲竹誰其奪之伏惟執事高朗傑立
古人為徒才志徳學皆非蹇蹶者所望昨日同役于潮
雖非共事大率畧同此獨坐時然耳譬之玉石同焚蕭
[196-14a]
蘭並霜塵世常態何足挂言然執事薾雲之駕理豈有
可柅者超然遐驤為知者吐氣毋為似鈍者不能力為
所為以諧人所望而更汲汲乎人不望者而勞力困瘁
煩以自苦焉以為時羣嗤允明再拜
  與劉羅川刑部書姚翼/
僕生平無他長惟束髪以來即耽好古文辭誤不自量
跛足村嫗妄希邯鄲之步以為非博極諸家不能折𠂻
其㫖而得其深遂自春秋左氏以下及戰國策士之談
[196-14b]
漢則馬班劉向唐則韓愈柳宗元宋則歐陽曽王蘇氏
父子與其同時附麗而興者凡所述作莫不縱心而屬
目焉于諸家之中馬遷昌黎尤為篤好顧才弱思澁每
一秉筆卑𤨏猥陋求古人之唾遺而不可得繼又以為
太史公之文初亦蹇澁其後南上㑹稽探禹穴浮沅湘
北涉汶泗過鄒魯之墟足跡幾半天下乃得收攬海内
名山大壑扶輿磅礴之氣而發之為文然後其辭宏深
而怪特恍惚變幻莫可踪跡輒欣慕之自謂其不善為
[196-15a]
文葢由二十年困于庠序不能脫身漫游如子長故寡
聞鮮見而然或非其才之罪也幸中歲以來偶以行役
水道走天雄軍由陸以歸既又以貢偕計吏上春官近
復謁選銓部兩走京師觀帝王宫闕之壮麗及金城石
郭之險涉江淮絶河而濟仰觀岱嶽徘徊闕里之間庻
幾若見先進之禮樂兹又捧檄來豫章渡錢唐望海門
之潮陟富春泛彭蠡其所經行雖未及子長而較之閉
門褁足之夫則亦有間矣然自讀其所為文猶頺然故
[196-15b]
吾未能稍變豈天之所限人力之所不能浮耶乃今則
既老矣竊伏愧咎丈夫處世戴天履地既遭時不偶厄
于下位不得附當世名公鉅人者顯揚功名垂之竹帛
而又不能自効其愚勒一家之言以遺于世亦烏用此
生哉乃追思既徃既以限于天賦而博綜徃古游攬山
川皆無益于其文矣惟方壮時嘗得游荆川唐中丞之
門而與之上下其論且自少與鹿門茅憲副為綰帶交
而得其砥礪切磋之益中丞公本朝文章宗匠而論當
[196-16a]
世文壇之士若憲副君亦可屈指而數僕雖未能得二
家之肯綮而稍稍窺見為文之槩多出于二公之力毎
妄有撰述友朋間識者亦往往謂得于二氏者為多始
知庸魯如僕其于文章機括之妙固非由天地間山川
靈淑之氣可以觸目而悟雖授受之際茍非面相指示
亦不易得之于神交向非兩公師友之助則好之雖勤
終無補矣然則為今之計惟盡交一世名公以廣師資
乃為至術而嘗聞閩中有王遵巖大叅者與荆川師相
[196-16b]
為伯仲髙不可及欲踵其門而遵巖業已物故宦轍至
兹土乃知羅川劉公古馬韓之徒而江右文章巨擘也
始至一候于門牆而不可遽得既數月乃竊從他所獲
見著作一二尤信所聞之不謬始知匡廬彭蠡之秀初
發于歐陽半山再發于東里而今于我公又盛露其竒
信山川之有益于人文而益自誚其庸魯之甚也昔之
面相授受如荆川公者既已辭今世之士而與馬韓諸
公者倡和于九京不可復聞其緒論矣復得馬韓之徒
[196-17a]
如公者幸相去百里而遥則其私心之所向往欲以昔
之所以事荆川公者事之而庻幾由此以得遂其生平
篤好馬韓之私其意専而願切何可勝道也顧以拘于
職守不容解脫且自淦達喻必從陸走而儒官無車騎
之便又不欲以私務借力于有司以故悠悠朞月所懐
未展偶與龍城朱丈一道及之朱丈自言于門下為莫
逆交遂敢敬具尺素假之先談以陳于記室併獻舊所
為文二卷乞憐而裁教之稍為指迷以免岐途之泣葢
[196-17b]
乘僕向往之勤而有一言之及則其幾之感應或亦不
異面談而可以啓僕之愚未可知也叅對終當有期不
盡萬一
  奉霍相公書羅虞臣/
虞臣不肖不能委曲隨時悻直成性遂爾墮跡昭憲名
編獄録重貽父師寤寐之憂虞臣誠死罪死罪被繫以
來每見獄吏咆哮心魂惕悸羣與諸囚括髪交手足闗
械帶索坐饒蟣蝨一月之内僅能再櫛耳念自逺違杖
[196-18a]
履音墨載踈輒欲作書遺報然薄命之災幾成狼戾氣
體虚羸不任執筆又服醫家息慮存神收精還吐之言
誤為過信竟爾遲疑乃今削骨稍能倚凴而眠食據褥
尚類嬰兒嗟乎嗟乎今日之事故未敢一二談也虞臣
少藉矩範稍知章句徒以盜竊文史之間非有杜偉廊
廟之氣阮放清簡之識謬膺薦㧞得列清曹然長竊慕
稽生之為人自以剛腸疾惡遇事直言乃辭舉吏部絕
交山濤斯固哲士之高趣而雅人之逺圖者也覩其遺
[196-18b]
書昭若發矇或咄恚時事便學挂冠但十口之𨽻未去
饑寒所以俛首縮眉求寄衣食重慙君子之恩竟離黨
構之禍命也如此敢復云云一自罷官之後吏持逐禁
來相熬趣遂命僕夫理奔策仗孤劍出都門望指河西
當此時晨登征途則受訶闗吏夕托馬首則諱言逐客
自非識時知命誰不吁嗟行路之難隕涕狹斜之曲者
哉然而非吾心所懼仲尼素位之訓荘生齊物之篇作
者雅志似吾不少之也乃若𤣥英徂節青陽恊候始挂
[196-19a]
長帆出清淵渡淮海望金陵伏謁我公都下侍領言笑
然後遡長江入彭蠡訪匡廬弔白鹿之遺跡遂循東村
上天池求高皇帝所為周顛碑讀焉斯固行道之勞而
實積心之所希豔者也若夫歸而誅茅結屋墳索置前
圖牒陳後爾乃總括百家馳騁千載雖仲舒覃思下帷
嚴平不窺城市自謂猶似過之何則誠以虚生不如營
名而羡古不如自立也但竊有懐惟恐聰明易衰重負
我公訓㫖㸃玷門牆興言及此夜不成寐獄録一首附
[196-19b]
獻左右諺曰厚者不毀人以益名知者不揚黙以危身
每服斯言良増赧愧然斯獄之成本自鈎織亦我公世
道之憂也故首尾具論疎鹵不文何勝悚息
  復翁東涯書羅虞臣/
與子信次京國忽復參商念言蒼梧轉多勞緒人至猥
惠徳音故人天涯倐若面談來教叙陳邊郡之勞且勸
僕以進賢退不肖之指嘉命隕辱鄙曷能當吾子振翰
天衢高視上京塊爾雄心難可比量已而出吏邊郵式
[196-20a]
監蠻長夫君子不易俗而治民志士不異操而居險吾
子陋膠東之無竒卑子康之積憤是故荒瘴不足為子
惡䋲墨不足為子拘僕視之豈薄志于梧哉顧僕媿無
鄉里之行又寡交遊之譽曩者曹員詔辟鄉賢翹俟當
此時人人自謂清通之裴楷更生簡約之阮放尚在譬
若爭餅羣兒惟相競口除書忽下首被非任夫徐生願
辭道子之舉叔夜求絶山濤之交昔人雅志良有以也
一入省署懶受覊束舊有惡悶心疾遇囂輒發即鎮日
[196-20b]
之内呻喚不止每見揖坐委折齷齪不能學且令喉嚨
中時抑抑也良故厭之夫善宦之巧進慙司馬高舉之
智退謝長公方欲咏招隠之詩擬閒居之賦然華耀中
戰俗累外纒用方寸之情喪不訾之徳而子責我以涇
渭薦紳抑揚庻品之道無乃與僕初心謬乎且夫白骨
疑象魚目類珠言似之能亂真也茍非賢哲孰能參驗
若僕則非其比矣且子又欲聞僕所定交嗟乎未易言
也憶在沖齠靡知檢括自謂高談可以娛心綴言可以
[196-21a]
抗志玩索可以抑情單居可以流譽遂爾閉門學鈍破
偶成竒視入幕之賔則咄恚望延賢之閣而屏跡晚步
世途更勞宦轍追念生平裁深痛抑然性有所短心有
所暗終非可以絃韋移也屬邇以來時體逼煎志局難
改出門無&KR0616處室獨娛固足下所深悲而鄙人之用兢
兢者也聲氣之同無以遺報不敢懐隠故畧述其梗槩
嵗月不停山原復隔子非茂齒我亦凋容無縁把臂願
兾努力
[196-21b]
  山中答張子九溪書沈愷/
自江上執手暮雲烟樹隠隠如昨日事兩承至教不減
聞韶真黄鐘在懸而瓦缶難乎為音誤辱推奨若欲以
著作表見趨而納諸古人之域且諭以子才莫為子知
又若惻惻重為愛惜愷乃呼天嘆曰愷雖木石豈不自
諒敢忘子之言哉嘗謂丈夫生世上之不能總統百氏
叙述十經藏之深山傳之好事以成一家之言即當剖
質相明亦足以彰偉觀流薄曜使後世有知者甘鮑魚
[196-22a]
之腥而忘其臭萬一有亮其心亦不殞于蓬蒿而弗聞
也奈之何有大繆不然者嗟乎非子誰則知者愷本海
濵下材無足齒録兼之知昏力劣讀書修文弗克樹立
雖愷亦不自知奚暇望人之知自愷總髪以來連不第
于有司晚脫泥塗亦已後時一為俗吏百事具廢待罪
西曹早出夜歸樊維檻束日與罪囚相問答而敲朴呼
號之聲窮日不徹即欲操弄筆硯昻首伸睂論列古人
其心已奄然靡矣重以家門不造變故相尋先人己先
[196-22b]
棄不肖去山妻弱子接踵而沒西風鳴枯瀟然獨處慘
毒萬状痛苦莫喻言念及此不覺心腸沸熱如撩湯火
食苦噎夢若驚寝若愕忽忽若不欲生有此惡況猶復
強顔濡毫以成文章必不然矣苐恨壮盛時無所自見
恐青陽不再老態将至人命飛霜詎同金石竊懼後者
之不如今嗟無及矣雖事與願暌時不相值然戀好成
癖終不能割去或情事稍伸愁苦不甚纒心乃舉架上
遺書讀之片言意㑹至手足不自禁惟孤陋罔聞無所
[196-23a]
進裁譬之燕人適越且南且北若冒霧然茫茫莫知適
從良用自苦幾欲取裁于有道者之門則又自分醜婦
出門舉止言笑動不若人愧容滿靣輒復中止今之為
士握寸管挾方牘往往延譽公卿流光四國豈其力能
自致于青雲之上而一無所附麗哉要亦有先容之客
隋珠卞璧無故而暗投于人未有不按劍而起者愷非
不欲握寸管挾方牘以取裁于人又恐按劍而起為天
下戮笑人謂我何且愷平生不善俯仰所向輒值牆谷
[196-23b]
與人交非慶唁緩急不復往來無事率閉門掃軌弛置
自便都不識靦伺人即有以文名家者見其揚揚誇詡
言笑他顧詞色不及則又不肯低下取容作翕翕熱籧
篨戚施已退縮不前重以旁觀者從而狎侮之詎肯向
人作效顰態耶此愚所以寧甘心孤陋益増蠢愚而不
悔也士嘗伸于知已屈于不知已人惟識玉卞氏或免
于三泣人惟知音㸑下之桐可登之清廟故管仲知于
鮑子世始知有管仲伯牙知于子期世始知有伯牙天
[196-24a]
地如此其大古今如此其逺肝膽相照知者有幾人故
騏驥常有伯樂不常有莫邪干将常有歐冶不常有世
之知不知不暇計子于不才不可謂無情至早夜惟懼
負子之知恐終冺冺無以自别于木石此腸一日而九
迴一飯而三嘆且繼之呼天而泣也愷雖不敏敢不鞭
策思奮以標趨古人今塵縁未斷是非榮辱猶懸于人
世路險巇孤踪蹇跡尚未知税駕之所嗟乎人生貴自
立爾雖富貴何為行将歸老于九山之野若東方生所
[196-24b]
謂築土為室編蓬為戸讀書其中将窮幽剔微以盡其
平生不自揆測茍有一得倘自麗于作者之域庶幾大
雅可興尚得免為鄉人而不與木石伍亦不為非倖也
恃愛及此長歌當哭譬言成哀不覺為狂為僻為迂惟
子亮之不然是馬遷之志不達于任侯少卿之心不信
于蘇季也惟子亮之
  報彭海鶴江以東/
郵致翰教幾何時矣客鮮宛陵之便竟未得報費書至
[196-25a]
自里中再承芳訊葢悠然有停雲之感焉嘗讀太史公
書每言未嘗不嗟嗟太息而後之文人者輙效之篇出
則淫淫簌簌咨嗟涕泗累幅不一減也謂何至若是文
家者流故作態耳今誦來翰則衿袂不覺沾濕豈非情
有所必至雖欲禁之而不能也異哉造物之于人也謂
兄為不困乎則以兄之苞併該綜淵邃閎碩上之不得
翔徊禁闥次之不得優游蘭省而顧沉淪于蔬圃之間
厚之才而不優之位至如某者乃倖每過當即以既通
[196-25b]
籍論錢榖工虞吾可辦也吾将安之性故㢲懦即小事
猶豫逗遛不能决何以察官邪而明黜陟㓜荷祖父督
之章句俳偶數言僅僅知如是巳耳固無所謂𤣥詣淵
造也禀質素弱目見日則神眩奪心善驚夜毎寢則忡忡
達旦故既入籍而穎石則仇讐視之不獨弁髦也而迺
使之司校士人于人文最盛處其于才不才亦例置甚
矣然兄仕雖不達而抱其所蘊出入超然自有餘裕矧
望實蔚著憐才者毎改容禮之則固未始困也弟兩仕
[196-26a]
皆強之所不堪而今益狼狽若有不可支状欲強學則
口不復能伊吾佔畢而病目侵凌據案則頭苦痛而魂
惘惘不自知其為人世如此而仕謂亨乎謂困乎且孤
形孑立笑語惟親而猙獰烋于塵端魍魎驕于晝接向
非持老僧之法以不見不聞處之其不滅沒于伎倆也
無幾矣去嵗由九江至省道匡廬山下東林寺恍聞三
嘯聲足輙趦趄不能進折腰何足辱乃元亮不肯一折
故千載仰其高風今當復由斯道愧矣何顔然不能不
[196-26b]
含愧而過者桑梓事兄所知也歷宦十年餘而無數畆
之産太母九十有二幸飲食無恙例外官引致便是長
往向子平所以猶不遽絶念于婚嫁也若考槃寤言何
嘗一忘獨寐哉已矣惟兄可語此心故不厭繁聒而寄
言于千里之外亦以虞卿之欲比而竊有感也且時自
饒泛湖望潯陽風雨四來烟雲漠漠上窮下際泊然孤
舟因思鴟夷浣沙一何智也載酒持螯一何放也蓑笠
横釣一何適也而流星犯座龍衮淵沉岌岌乎殆矣帝
[196-27a]
王有真天命固在人知淮甸飛龍金陵定鼎而不知皇
圖億萬年之基實定于洪濤浩淼不測之中昔僅睹之
紀録而今得奉簡書雖不有三子之達而泝游其間寅
恭對越如親矢石而側虎賁環衞之末者凡斯葢欲恊
之聲韻而意固散而不屬也遂于復言一發其幽愁憤
鬰無憀不平之素所藴積而未獲一申者如所云吾椒
當開國則有樂公為名臣初為中書省郎為侍郎今南
吏部也而碑不紀名景泰初則有黄公為江西學憲而
[196-27b]
空同遺之人耶地耶嘗竊憤之承教亟留念苐増入原
碑則促窄不稱觀另立碑則嫌于前人之棄又恐後來
者之並棄之也尚此持兩端表揚係風教有呈請者無
一不即行而題請則近有例且尚未暇類總也諸所便
宜及聞缺失鴈無南征流有逆泝也幸便督教之太老
夫人朝夕侍甚歡知益健餘惟若甚自怡近作希併教
毋曰何足與聞大雅
 明文海卷一百九十六