KR4h0102 明文衡-明-程敏政 (master)


[016-1a]
皇明文衡卷之十六
  原
  文原 宋濂
余諱人以文詞相命文夫七尺之軀其所學者獨文乎哉
 雖然余之所謂文者乃堯舜文王孔子之文非流俗之文
 也學之固宜浦江鄭楷楷之弟栢甞從余學巳知以道爲
 文因作文原二篇以貽之
其上篇曰人文之顯始於何時實肇於庖犧之世庖犧仰觀
俯察畫奇偶以象隂陽變而通之生生不窮遂成天地自然
之文非惟至道舍括無遺而其制器尚象亦非文不能成如
垂衣裳而治取諸乾坤上棟下宇而取諸大壯書契之造而
取諸夫舟楫牛馬之利而取諸渙隨杵臼棺槨之制而取諸
[016-1b]
小過大過重門擊柝以取諸豫弧矢之用以取諸暌何莫非
粲然之文自是推而行之天衷民彞之敘禮樂刑政之施師
旅征伐之法井牧州里之辦華夷內外之別復皆則而象之
故凡有關民用及一切彌綸範圍之具悉囿乎文非文之外
別有其他也然而事爲旣著無以紀載之則不能以行遠始
託諸辭翰以昭其文略舉一二言之禹敷土隨山刋木奠高
山大川旣成功矣然後筆之爲禹貢之文周制聘覲燕享餽
食昏喪諸禮其升降揖讓之節旣行之矣然後筆之爲儀禮
之文孔子居鄕黨容色言動之間從容中道門人弟子旣習
見之矣然後筆之爲鄕黨之文其他格言大訓亦莫不然必
有其實而後文隨之初未甞以徒言爲也譬猶聆衆樂於洞
庭之野而後知音聲之抑揚綴兆之舒疾也習大射於矍相
[016-2a]
之囿而後見觀者如堵牆序點之揚觶也茍踰度而臆决之
終不近也昔者游夏以文學名謂觀其㑹通而酌其損益之
宜而巳非事指乎辭翰之文也嗚呼吾之所謂文者天生之
地載之聖人宣之本建則其末治體著則其用彰斯所謂乗
隂陽之大化正三綱而齊六紀者也亘宇宙之始終類萬物
而周八極者也嗚呼非知經天緯地之文者惡足以語此
其下篇曰爲文必在養氣氣與天地同茍能充之則可配序
三靈管攝萬彚不然則一介之小夫爾君子所以攻内不攻
外圖大不圖小也力可以舉鼎人之所難也而烏獲能之君
子不貴之者以其局乎小也智可以摶虎人之所難也而馮
婦能之君子不貴之者以其騖乎外也氣得其養無所不周
無所不極也攬而爲文無所不參無所不包也九天之属其
[016-2b]
高不可窺八柱之列其厚不可測吾文之量得之䙺燬魄淵
運行不息基地萬熒纒次弗紊吾文之𦦨得之崑崙玄圃之
崇淸層城九重之嚴䆳吾文之峻得之南桂北瀚東瀛西𬈑
杳渺而無際涵負而不竭魚龍生焉波濤興焉吾文之深得
之雷霆鼓舞之風雲翕張之雨露潤澤之鬼神恍惚曾莫窮
其端倪吾文之變化得之上下之間自色自形羽而飛足而
奔濳而浗植而茂若洪若纖若高若卑不可以數計吾文之
隨物賦形得之嗚呼斯文也聖人得之則傳之萬世爲經賢
者得之則放諸四海而準輔相天地而不過昭明日月而不
忒調爕四時而無愆此豈非文之至者乎天道湮微文氣日
削騖乎外而不攻其內局乎小而不圖其大此無他四瑕八
㝠九蠧有以累之也何謂四瑕雅鄭不分之謂荒本末不比
[016-3a]
之謂断筋骸不束之謂緩旨趨不超之謂凡是四者賊文之
形也何謂八㝠訐者將以賊夫誠撱者将以蝕夫圓庸者将
以溷夫竒瘠者将以勝夫腴觕者将以亂夫精碎者将以害
夫完陋者将以革夫愽昧者将以損夫明是八者傷文之膏
髄也何謂九蠧滑其眞散其神糅其氛徇其私滅其知麗其
弊違其天昧其幾爽其貞是尢者死文之心也有一於此則
心受死而文喪矣春葩秋卉之爭麗也鴟號林而蛩吟砌也
水湧蹄涔而火炫螢尾也衣𬒳土偶而不能視聴也蠛蠓死
生於甕盎不知四海之大六合之廣也斯皆不知養氣之故
也嗚呼人能養氣則情深而文明氣盛而化神當與天地同
功也與天地同功而其智卒歸之一芥小夫不亦可悲哉
  予旣作文原上下篇言雖大而非誇唯智者然後能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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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焉去古遠矣世之論文者有二日載道曰紀事紀事之
  文當本之司馬遷班固而載道之文舍六籍吾将焉從
  雖然六籍者本與根也遷固者枝與葉也此固近代唐
  子西之論而予之所見則有異於是也六籍之外當以
  孟子爲宗韓子次之歐陽子又次之此則國之通衢無
  荆榛之塞無蛇虎之禍可以直趨聖賢之大道去此則
  曲狹僻徑耳犖确邪蹊耳胡可行哉予竊怪世之爲文
  者不爲不多騁新奇者鉤摘隠伏變更庸常甚至不可
  句讀且曰不詰曲聱牙非古文也樂陳腐者一假塲屋
  委靡之文紛揉龎雜不見端緒且曰不淺易輕順非古
  文也予皆不知其何說大抵爲文者欲其辭逹而道明
  耳吾道旣明何問其餘哉雖然道耒易明也必能知言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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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養氣始爲得之予復悲世之爲文者不知其故頗能操
  觚遣辭毅然以文章家自居所以益摧落而不自振也
  今以二三子所學日進於道聊一言之
  畫原
史皇與蒼頡皆古聖人也蒼頡造書史皇制畫書與畫非異
道也其初一致也天地初開萬物化生自色自形總總林林
莫得而名也雖天地亦不知其所以名也有聖人者出正名
萬物高者謂何卑者謂何動者謂何植者謂何然後可得而
知之也於是上而日月風霆雨露霜雪之形下而河海山嶽
草木鳥獸之著中而人事離合物理盈虚之分神而變之化
而宜之固已達民用而盡物情然而非書則無紀載非畫則
無彰施斯二者其亦殊途而同歸乎吾故曰書與畫非異道
[016-4b]
也其初一致也且書以代結繩功信偉矣至於辯章服之有
制畫衣冠以示警飭車輅之等威表旟旐之後先所以彌綸
其治具匡賛其政原者又烏可以廢之哉畫繪之事統於冬
官而春官外史專掌書令其意可見矣况六書首之以象形
象形乃繪事之權輿形不能盡象而後諧之以聲聲不能盡
諧而後會之以意意不能以盡㑹而後指之以事事不能以
盡指而後轉注假借之法興焉書者所以濟畫之不足者也
使畫可盡則無事乎書矣吾故曰書與畫非異道也其初一
致也古之善繪者或畫詩或圖孝經或貌爾雅或像論語暨
春秋或著易象皆附經而行猶未失其初也下逮漢魏晉梁
之間講學之有圖問禮之有圖烈女仁智之有圖致使圖史
竝傳助名敎而翼羣倫亦有可觀者焉世道日降人心寖不
[016-5a]
古人徃往溺志於車馬士女之華怡神於花鳥蟲魚之麗游
精於山林水石之幽而古之意益衰矣是故顧陸以來是一
變也閻吳之後又一變也至於関李范三家者出又一變也
譬之學書者古籕篆隷之茫昧而唯俗書之姿媚者是耽是
玩豈其𥘉意之使然哉雖然非有卓然㧞俗之姿亦未易言
此也南徐徐君景暘工書史善吟古今詩信為才大夫也旁
通繪事有士韻而無俗姿一時賢公卿皆與之游名稱籍甚
有薦于朝者景暘以毋老不仕予尤愛景暘者於其別去故
作畫原以贈焉嗚呼易有之聖人有以見天下之賾而擬諸
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謂之象然象之事又有包乎隂陽之妙
理者誠可謂至重矣景暘其亦知所重乎哉
  原諫 王禕
[016-5b]
人君之職莫急於納諫人臣之職莫先於進諌納諌難矣而
進諌為尤難進諫之道有二曰諷諫曰直諫諷諫固難而直
諫又難也是故引義託物從容開譬不動聲色而其說巳行
悟主意於片言置君德於無過者諷諌之謂也危言切論衘
鯁骨批逆鱗正色而不阿犯顔而不忌必究其說乃巳雖殺
身而不碩者直諫之謂也禮上諷諫而下直諫豈不以謂諷
諌以悟主將君臣兩全其美名直諌以匡君則君或至於遂
非臣或至於蹈禍是君蒙拒諌之惡而臣獲盡忠之害也故
曰人君之納諌爲難而人臣之進諌尤難進諌之道諷諌固
難而直諌又難也雖然爲人臣而事明君諷諌直諌蓋無施
不可不足爲難也茍事暗主而用直諫則鮮有不及其身而
况於諷諌其將若之何於是二者之諫均爲難矣嗚呼唐虞
[016-6a]
三代遠矣近而論之漢唐之世號能納諌者莫文帝太宗爲
盛矣文帝寛仁盡下羣臣雖切諌常假借納用之若馮唐之
論頗牧張釋之之論嗇夫所謂諷諫也及賈誼論時事則流
涕痛哭袁盎引卻慎夫人坐指人彘爲說所謂直諌也而文
帝皆容受之太宗英明能斷從諌如流導臣下而使之言如
魏徴之言昭陵王珪之論廬江所謂諷諫也及徴䟽十漸極
陳時政得失祖孝孫謂陛下負臣臣不負陛下所謂直諌也
而太宗靡不優納焉是則以直諌諷諌施之明君固無乎不
可也若夫蕭望之張猛京房言石顯於元帝王章言王鳳於
成帝王嘉鄭崇言董賢於哀帝李膺陳蕃范滂之徒言閹宦
於靈帝長孫無忌禇遂良上官儀言武氏於高宗張東之輩
言韋氏於中宗孟昭圖言田令孜於僖宗然皆不免於殺身
[016-6b]
是事暗君固無事於諷諌而因直諌以䧟禍亦理之所必至
矣嗚呼知無不諌而諌之以直者人臣之分也傷於直而蹈
禍不測使其君䝉拒諌之悪而巳獲盡忠之害者非人臣之
得已也自古無道之君其過行非一端也而莫甚於拒諌言
而殺諌臣拒一諌言殺一諌臣其事若未害也而家國之敗
亡輙不旋踵殆如燭照而龜卜不亦深可戒哉和陽王先生
夙有大志負氣節而敢言者也今擢居諌諍之職士大夫咸
曰先生遇明主諷諌直諌將無施而不可矣金華王褘辱與
先生游因原夫諌之所爲難者爲文以贈之嗚呼言其所爲
難則其所以不難者固有望於先生也夫
   原治 梁寅
昔之君臨天下而名以時異者曰皇帝王霸皇之世制作之
[016-7a]
未有無爲而民化者也帝之世昉有制作而民猶易於化者
也王之世制作之大備化天下而曲盡其道者也霸之世任
情制作以知術而馭天下者也君子之論治者曰帝世不可
及矣三代之治後世决可復不法三代以爲治者皆茍道也
嗚呼斯言者誠不易之論也自成周而下主與臣之論王霸
者紛紛然而異或曰宜遵王或曰宜從霸或曰宜雜用王霸
遵於王其圖之也順而易其爲效也大而乆從於霸其圖之
也逆而難其爲效也小而近在人主所尚何如爾若曰雜用
王霸王何可以雜雜卽霸而巳矣夫帝之不可及而王可及
何也風氣之益殊猶時之春而爲夏夏而爲秋秋而爲冬也
人心之滋僞猶蓬茨之居易而爲斷礱丹艧也擈渾之器易
而爲雕鏤金玉也聖哲之君不常出猶山之爲童而木之百
[016-7b]
尋十圍者罕見也土之壤變而穀之一莖九穗者稀有也此
帝世之所以不可及也若三代之君其以戰攻而創業與後
世同也賴左右匡賛之臣與後世同也孜孜於禮樂刑政之
施與後世同也繼嗣之君或賢或不賢其不賢者得人以輔
之則治不得人則亂且亡與後世同也其異於後世者彼興
王之君佐命之臣所好所趨理之公也所惡所背欲之私也
王與霸之判如金之異於錫玉之異於石然王道可以學而
至學而至則治亦可及矣若曰雜於霸則理欲之辯卽邪正
之辯也悖於理則流於欲矣戾於正測歸於邪矣或曰遵於
王而業不就治不遂者若之何曰王道之當務如饑之於梁
肉食之則其腹必充其體必肥彼食而不充不肥者抱疾之
人爾舍梁肉之美而謂他物可充且肥者口之爽而失其味
[016-8a]
之正者爾彼圖王而不成非王之不可圖圖之而失其道者
也故行仁義而敗者徐偃也用周官之法而亡者王莾也慕
古車戰之法而喪師者房琯也因周官之說而行新法以亂
天下者王安石也其若是者由泥古之迹非古之道也使徐
偃而守侯度何以敗王莾而徇臣義何以亡房琯而出師以
律何以凶王安石而用正不用邪何以亂故人之疾而癯非
梁肉之害之也治之慕古而亂且亡非王道之誤之也或曰
後世亦有用霸而治且乆者漢唐是也曰漢之乆以風俗之
近古而又多賢明之主也唐之乆以太宗安民功大而治法
之備也若其治之不及三代則亦霸之敝爾然則必王道之
用刑無藉於嚴乎兵無藉於强乎曰王者之刑非不欲嚴也
其有所嚴也則亦有所寛也寛也者仁之施也嚴也者義之
[016-8b]
斷也王者之兵非不欲强也其時而强也則亦時而弱也弱
也者仁之術也强也者義之刑也刑之以仁爲寛以義爲嚴
故梁武之慈悲不殺非仁之寛也漢武之峻法宻綱非義之
嚴也兵之以仁爲弱以義為强故宋高宗之乞和金虜非仁
之弱也隋煬之遠征高麗非義之强也且世主之敝刑或誤
於申韓兵或局於孫吳申韓之刑以慘礉爲嚴孫吳之兵以
變詐爲强是皆戻於仁義者爲人臣者若之何以是而進之
其君也善乎孟軻氏之言曰行仁政而王莫之能禦也又曰
仁者無敵君子有不戰戰必勝矣嗚呼稽之六經折之孔子
以論天下之治莫如孟軻氏而或乃以爲迂則凡學孔子者
孰非迂也王道者必若何而無敝乎曰本之以二南之化輔
之以周官之法君相修於上百職勤於下因乎時之宜順乎
[016-9a]
民之心公以滅其私實以稱其名其於復三伐之治猶乗輕
車趨夷途其至於所至也亦宜矣
   原命一首贈楊文忠別 王叔英
人之生或貴或賤或富或貧或壽或夭其貴之等則有爲公
爲侯爲卿大夫爲士者焉其賤之等則有為農為工爲商賈
爲奴隷者焉其富之等則有百金千金萬金以至於貨利無
算者焉其貧之等則有無一歲之蓄一月之蓄一朝之蓄者
焉其壽之等則有五六十年七八十年九十百年者焉其夭
之等則有四三十年二一十年與不滿十年及一歳者焉是
其故何哉蓋有命焉非人之所能爲也命者何人受天地之
氣以生者也夫貴者得乎氣之崇高者也賤者得乎氣之卑
下者也富者得乎氣之豐潤者也貧者得乎氣之枯瘠者也
[016-9b]
夀者得乎氣之攸長者也夭者得乎氣之短速者也其間又
有等級之不齊者隨其所得之氣有多寡也是故貴者不可
使之賤貧者不可强之富壽者不可奪之夭固有始出奴隷
而終受侯封生飫梁肉而沒無飯含出入鋒刃而老死衾帷
者豈其智力所能及哉故孔子稱死生有命富貴在天至論
富則曰富若可求則執鞭之役吾亦爲之由是觀之豈非命
歟古之君子知其然是故爲其分之當爲而不以利害死生
易其節不失其心無愧於人不求福而福在其中故其生則
無愧於爲人而身有餘榮沒則無愧於爲神而子孫蒙其福
後之君子其明乎此者蓋鮮矣是故於其分之當爲者漫不
加省而於利害死生之際則巧爲趨避無所不騁其私徒違
其心而傷於物終亦必及其身而後巳故其生有餘恥而没
[016-10a]
有餘殃甚可歎也余甞與友人楊文忠論而悲之文忠始由
縣學生升大學上舍甞入試文淵閣其文冠多士及出爲永
福丞以廉能有聲譽復還鄕里囊橐蕭然居憂三載力耕以
自給未甞妄求於人豈非可謂知命君子歟今其服闋往覲
京師將復有職任之寄余欲其無變於初志益務其當爲也
故以所甞爲議論之言作原命一篇以贈其行亦因以自朂
焉洪武二十有二年九月乙巳著
皇明文衡卷之十六
[016-10b]