KR6r0185 居士傳-清-彭際清 (master)




居士傳五十二



金正希熊魚山傳



金正希



名聲一。字子駿。湖南嘉魚人。少從父遊於休
寧家焉。初好陽明近溪之學。為文洞達原本。脫棄訓
故。讀者往往駭之。年二十六學佛法。習靜古剎中。一
日食茄而甘。遂長齋。其友程開祚就正希飯。怪其斷
肉也。問所繇。正希與之言佛法。開祚心動曰。是信然。
向吾與子僅一世朋友耳。不知前後乃有無量世也。
今與子重定交。遂棄所學而學焉。崇禎元年成進士。
選庶吉士。明年我師薄京城。正希慷慨上言防禦䇿。
薦布衣。申甫有將才。莊烈以甫為副總兵。募新軍數
千人。改正希御史參其軍。既而甫出戰。沒於陣。正希
言浸不用。遂謝病歸。後屢徵不起。家居益銳志學道。
甞自言此生不能及早透徹大法。淨盡羣疑。便灑然
出頭激揚此事。使萬靈被光。眾魔歸命。而兀兀縈縈
一機莫發。真是虗度。不成丈夫也。延廬山宗寶禪師
師禮之。閉關相對。作斷五欲說。其辭曰。細撿平生。每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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於此事有得力處。隨復退墮。惟茲五欲。實為大障。從
今發心。願悉禁斷。一曰色欲。世人欲色。本為身樂。曾
不念言。油盡燈滅。髓竭人亡。大可怖畏。佛在世時勅
優婆塞姑戒邪婬。亦為眾生欲愛深積。未能淨盡。特
樹大防。令無縱濫。故斷婬者是了義教。斷邪婬者不
了義教。余今之年四十始衰子壯巳娶子可生孫及
今斷之巳嗟遲暮少生繫戀不比於人。而況岸然稱
大丈夫。圖出世事。求大光明。通天徹地。世間勝事。非
全精神無少滲漏尚不能辦。何況出世大光明事。聞
之於師。此於般若如水與火。如氷與炭。相克相滅。不
容並行。要令此心光明無壅。拔出形骸血氣之外。七
處割截心無動搖。安可得有須臾欲樂微繫吾念。自
傷福薄。不早斷決。遲延至今。可慙可恨。一曰食欲。智
者念言。縱令世間五糓飢荒。蔬果饉乏。非食少肉不
得自活。寧自攝身端坐俟死。割彼身肉活我軀命。萬
無此理。何況今者。肉食之外百味俱全。佛言飲食如
病服藥。無得以意趣自增減。視我此身如一竿竹如
一根樹。欲其存立用加灌溉。令汁流潤無致速枯。何
心揀擇。蔬糓之類天真淡然。原有至味。業重之人舌
浸醲肥。無復舌本。真味當前反不覺知。是則佛言可
憐憫者。一曰睡欲。嚮晦入息人道常理。惟佛亦許夜
半倒身。消日間食。乃至尸寢早罷晏起。每自簡察其
害多種。一柔筋骨。做工夫人要是醒時硬峙脊梁堅
挺腰骨。其坐如山其立如峰。睡多弛廢坦腹伸足。便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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同死人一昏神思。流水不腐戶樞不朽。一刻不運心
如死水。睡多如醉血氣盛旺。徒長無明一失正念。初
學之人白日醒眼。一念不端能即覺警猛與割斷。雖
有夙習能以醒待。不令強勁。睡多憧憧遊思往來。舊
習有力新知未強。或現惡境退人信心。且惱亂魔與
盜精鬼。乘人熟睡攪亂附身。豈得不防。如上三欲。皆
是眾生切身逸樂。眾生芸芸。無量劫來孤負此心。通
天徹地徧照法界大光明幢。是無他故。生生陷溺濃
重血肉。顛倒其中不得脫離。濃重一分減一分光。濃
重十分減十分光。百分千分萬分億分。日漸沉淪黑
業可怖。幸於今者信有此心。盡形畢力棄塵舍俗。廢
寢忘飱猶恐失之。但一眨眼少圖息肩。巳太下劣全
不丈夫。何忍復放少絲毫頭。令入濃重陷溺舊處。一
曰財欲。上三欲者次第破除。此身無用逸樂享用。戕
毀慧命。此身以外何須求備。貪積不休取諸不義。父
母兄弟亦生計較。致令家庭傷乖爭鬬。重其所輕輕
其所重。其為迷謬不可勝言。諺亦有之。要一文錢不
值一文。此是眾生尋常見解。不必佛祖而後明了。或
謂治生畜積恒產備窘乏時。未為不是。要當隨緣量
入為出。至於違心背義取財。則寧閉戶端坐餓死。世
尊律儀丐食樹栖。寄於殘生旅泊三界。孔子疏水顏
氏簞瓢。光𦦨萬丈威德千古。此非強為。法如是故。一
曰名欲。自反平生好文章名。徒悅耳目無益於人。固
大虗妄。此不足破。垂訓立言有關人心。似亦當為。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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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盡然。若有真實為已學人。古經前史法戒昭著。不
勞今日捧土益岱運水添海。縱有緣起因病立方。予
不得巳菩薩心行。但令此言垂萬萬世。觸之得益。爰
有眾生掩我此言。作彼自為。舉世誦彼不知為我。我
無絲毫計較心念。則為真實。我未必能。今後但起文
章一念。讀書攻索。是惡邪見障菩提道。所宜痛絕。其
次有時好功業名。欲立勞績百姓感服。天子風聞坐
取高位。此最陋劣亦不足破。惟是我甞丈夫自命英
雄自處。胸中磊磊不能平懷。常自念言。一事不能一
物不透。則是我者心光不到心量不周。曾不念言。我
若果為心光不到心量不周。密密究事切切透物。原
無不可。今伏田間杜居一室。不周不到甚為多故。何
不透取何不究取。但令今者我有功能。為人掩取。為
彼功能。膺大封賞。我不自得。更罹重謗。我無絲毫。計
較動念則為真實。我未必能。今後但起功業一念。多
方習學。動念仕進。是惡邪見障菩提道。所宜痛絕。總
之名欲祇緣我見。真見心者豈應有此。真見心者密
密自踐。時時自了。無喜無憂。名究竟樂。如此之人。雖
盡大地一切眾生來至彼前禮拜稱誦。於此人心不
加毫末。雖盡大地一切眾生來至彼前非毀辱罵。於
此人心不損毫末。如抓牆壁痛癢無關。頗聞人言。借
人驗我。我心何在。我既不為逸樂利養。惟有是非。我
是我非。我不能明。藉人為明。益復顛倒。五欲既淨皎
如明月。唯生死關最難開破。要之死生亦係妄見。能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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徹自心淨前五欲。死生關頭亦同一例。義當死時貪
戀不死。其人心中隱默負慙。見人掩辨縱戀其身。其
心昭明謂是當死。是故智者直養此心。一切不受身
分遮障。現今生時因緣會合。虗妄名生。我心無生。緣
起非有。異日死時因緣別離。虗妄名死。我心無死。緣
滅非無。是故智者無生可貪。無死可怖。此心光明總
不顛錯。可生則生可死則死。緣盡強留作意自盡。皆
屬妄見。非真如法。古人有言。毫釐繫念。三塗業因。瞥
爾情生。萬劫枷鎖。戒之戒之。智者當此應能鋒利。如
吹劒毛。正希為學決烈精進。惟日不足。然亦未甞廢
事時流。賊日熾煽。動江左右。諸無賴者多起應之。正
希團練鄉兵為扞衛。申明大義。法令周備。民有固志。
福王立於南京。擢左僉都御史。不赴。順治二年我師
破南京。徇諸州縣。正希率兵扼險拒守。唐王在閩授
右都御史兼兵部侍郎。進兵下寧國旌德諸縣。我師
間道襲破之。正希被執。途中與長兄書曰。生死禍福
皆有天命。我等唯順受之。不必逃避。我家為王事勤
勞死者。死得其所。即流離散亡者。亦流離散亡得其
所。弟日來靜觀之殊。無大悽慘。可見平昔學道得力。
聞我女前日積薪於屋。俟有急即譽火自焚。此真學
道人。望兄仍時以佛法提撕。一切乃為來生大留種
子耳。又與長子書曰。我一身久如浮雲。無絲毫繫戀。
但念郡事未定。此心實不安。倘百姓幸安堵。則我瞑
目矣。各鄉尚有好事言兵者。此實無益。徒殺百姓何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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辜。孔子曰。以不教民戰。是謂棄之。此吾數日之所惓
惓者也。遂致命於南京。贈禮部尚書。謚文毅。正希女
曰道照。少長齋。長字於唐氏。將行。正希為出治奩具。
忽上書。願從親學道。正希大喜。罷奩不治。人或以為
言。正希曰。彼方欲向上。我可抑之使下乎。及難作。遂
剪髮屏居。巳而之靈巖參繼起禪師。入室為所棒。悶
絕於地。後參靈隱巨德禪師有省。回望靈巖。拜曰。當
時若與我說明。豈有今日。還結夏華山。依蘗菴禪師
以居云明文偶鈔.明史.退翁廣錄.蘗菴別集


熊魚山



名開元。亦嘉魚人也。其家故奉佛。持不殺戒。
里有異僧天如者。與魚山舉業師童希孔善。甞見魚
山童時。文書其後曰。掀天揭地男子也。巳而成進士。
就天如問所以應世者。天如曰。汝學道未有獲。操刀
不得柄。安能割物。閉關一月讀楞嚴經。瞥然有省。出
為崇明知縣。移吳江。禮三峯漢月禪師稱弟子。書問
往復。激發精烈。巳徽授吏科給事中。以言事為輔臣
周延儒所疾。乃以前在吳江時徵賦不及額。貶二秩
出之外。遂乞歸。居數年歲。閉關百日。眷屬不相聞。一
日天如忽至。語魚山曰。快薙頭好。皇帝方在籬下。又
欲寄其籬下乎。魚山愕然。不知其為讖也。巳而起山
西按察司照磨。遷光祿寺監事。既又遷行人司副。初
魚山與同邑金正希友善。切劘大事。忠憤出於至誠。
其論治一本乎道。不回惑功利。辨邪正賢不肖至嚴。
不以禍患退屈。崇禎十三年周延儒復相。舉錯失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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魚山疾延儒所為。因責延儒。所善孫晉.馮元颷.吳昌
時令為延儒陳禍福。延儒日益甚。無何大清兵入塞。
魚山條上六事不報。及畿輔被兵。詔許官民得請見
言事。魚山請以軍事見。遂言輔臣。不稱職。專以情面
賄賂用人。壞天下人心術。帝疑其有私。徵詰再三。命
具本。本上帝。方倚重。延儒惡其言切。遂下錦衣衛獄
究。主使拷掠慘酷。魚山更盡摘發延儒所為奸利事。
會給事中姜埰如農亦以直言下鎮撫司獄。帝深恨
兩人。手詔衛帥駱養性潛斃之。養性謀之同官。同官
以為不可。乃以獄辭上。並繳前手詔曰。誠如聖諭。則
天下祇畏臣。衙門不畏朝廷矣。請將二人付刑部擬
罪。乃移刑部。刑部尚書徐石騏擬魚山贖徒埰杖戍。
帝以為徇縱。奪石騏及郎中劉沂春官。而逮二人至
午門。杖一百。仍繫獄。魚山在獄年餘。以佛法攝獄中
人。晝二時禮誦。夜演蒙山法。拔瘦死者。又為獄中人
說心經。因筆之為心經再傳。當受杖時。魚山自分必
死。乃取所預為書寄家人曰。國爾忘身。義不反顧。兩
年屢嬰大病皆可死。不獨法能死人也。受杖時惟默
誦觀世音號。自一至百。血肉糜爛弗覺也。居常奉六
齋。至是或勸魚山暫開齋禁。不聽。曰患死於杖耳。死
於齋乎。如農在獄中過。魚山見指月錄弗省。既而兩
人以盛暑得保出獄。如農母欲見如農。自萊陽疾馳
至京師。未到前一日遽還獄。如農大悲慟。既巳無可
奈何。則問魚山曰。子學佛久有何方便。使吾得見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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魚山曰。觀世音菩薩叩必應。盍誦普門品。如農於是
誦普門品日三十徧。不一月。夢菩薩為說法有省。重
讀指月錄。釐然開解。又一月。諸囚以疫得保出獄。兩
人預焉。如農遂得出見母數日。帝聞兩人出獄。怒復
還之獄。頃之延儒得罪賜死。言官多救魚山者。不聽。
而刑部仍擬贖徒。復不許。時崇禎十六年也。明年遣
戍杭州。三月抵戍所。而流賊遂以是月陷京師矣。如
農甞以書問法於魚山曰。日來參叩於心空境空處
略知趨向。然止完得吾儒知止工夫。其於靜定安慮
得搔不著痛癢。乃諸師極口詆靜勝為非。譬之日月
不靜如何能明。古德云。恰似木人見花鳥。到得木人
地位。非靜勝而何。魚山復之曰。承示於空處略知趨
向。空何物。可容人趨容人向。既有可趨向。又得謂之
空耶。總是於話頭未甞力究。遂於塵勞暫歇。時見有
空可取。止可求。靜可樂。譬如澄得一泓止水。惟恐人
撥動則渣滓復生。故告子不動心巳是有過。得處覺
得古人言句。徒惑亂人。故曰不得於言。勿求於心。不
知纔有不得其心巳不靜。巳不定。巳不安。便有不慮。
即得慮。即不得之病。又何可以不求硬作主宰。謂吾
巳得靜勝也。譬之日月木人。未甞知有靜勝。故不緣
而照。花鳥不驚。纔知有靜勝。早巳不靜勝。去木人日
月千里萬里矣。盖靜與動對。滅與生對。初向道時。覺
往昔紛馳可厭。自然謂靜與滅是吾人勝境。若明眼
人看來。金屑瓦屑總無殊異。須知更有向上事在。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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何是向上事。喚作則觸。不喚作則背。畢竟喚作甚麼。
向金剛圈裏翻身。併却咽喉吐氣。朝餐暮宿。如鳥空
行。來札所問。老僧臨死時預知時至。為從話頭中來。
為從靜勝中得。直須問取這僧始得。非愚之所得知
也。所貴學道為了生死。故當不顧危亡。向無可巴鼻
處進步。若只圖順易可以攀緣。認定有澄空一境在
非心非目之間。以為近道。假饒從佛肚內坐一萬劫。
亦祇是死水。澄之則是。撓之則不是矣。唐王在閩起
魚山工科給事中。累官東閣大學士。以病乞休。寓汀
州。城破遂為僧。更名正志。號蘗菴。得法於靈巖繼起
禪師。隱蓮華峯翠巖寺。老於虞山。而如農亦與魚山
同時出戍宣州。後薙髮於黃山。寓蘇州以卒。時又有
張大圓者。名有譽。江陰人。天啟二年進士。歷官至戶
部尚書。南京破。遁入武康山。依繼起及碩機禪師。晨
夕參究。夙慧頓發。巳而繼起主靈巖。大圓從之刳心
受鍛。泮然氷釋。年七十。廣演金剛般若經。八十重疏
孝經。居靈巖二十五年。其子弟逆之歸。康熈四十五
年九月迎繼起作別。至則合掌曰。弟子時至。明旦行
矣。明日復告曰。今佛法世間法一齊放下。但願生生
不離左右。言訖而逝明史.魚山剩稿.蘗菴別錄


知歸子曰。黃宗羲言。明季士大夫學道者多入宗門。
如金先生及蔡懋德.馬世奇.錢啟忠皆是也。然皆以
忠義名一世。宗門以無善無惡為宗。如諸公者。血心
未化。乃儒家所謂誠不可掩者。在宗門不謂之知性
[052-0286a]
也。固哉安羲。儒與佛有二性乎。孟子曰。天下之言性
也則故而巳矣。故者以利為本。誠利之則忠義。若禹
之行水矣。何血心之能與焉。大慧亦言。菩提心者即
忠義心是。余讀金熊兩先生書。其於君臣師友間至
性激發。若水寒而火熱。然其真丈夫之雄。法門之傑
乎。顧世之論魚山者頗異。予詳其行事。著於篇。俟論
世者徵焉。


汪大紳云。予少時未聞道日。極服忠義之士。謂忠
義之士便是聖賢。便是活佛活菩薩。此外有甚聖
賢。有甚佛菩薩。後來反覆推勘。方曉得忠義之士
能了手者實難其人。聖賢之學。當生則生當死則
死。一循乎天理。即此是忠義。即此是道。非忠義之
外另有甚麼道也。但於忠義上一些也攙和不得。
纔攙和一些子。便非天理。於道即有未盡也。佛菩
薩之學如何是忠義。曰本來空是。如何是本來空。
曰忠義是。當體即是一真實而巳矣。即此是忠義。
即此是道。亦非忠義之外另有甚麼道也。但於忠
義上一些也污染不得。纔污染一些子便非真實。
於道即有未盡也。予於道有聞而進之不勇者。坐
忠義之心微故耳。忠義之微。坐為好名好色之念
所汩而巳。誓當上面截斷道學佛學。不留一元字
脚。下面截斷好名好色。不留一元字脚。專提忠義
二字為金剛寶杵。佛來一擊。魔來一擊。臨濟德山
何有哉。大慧高峯何有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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