KR4h0152 明文海-清-黃宗羲 (master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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欽定四庫全書
 明文海巻四百三十九   餘姚黄宗羲編
  墓文十一
   儒林
  鹿皮子墓銘宋濂/
婺之東陽有隐君子戴華陽巾裁鹿皮為衣種藥銀谷
澗中當春陽正殷翫落紅於飛花亭上亭下有流泉花
飛墜泉中與水相廻旋良久而去君子樂之日往觀弗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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厭既而入太霞洞著書其書縱横辨博孟軻氏而下皆
未免於議論元統間濓嘗候君子洞中君子步屧出速
坐之海紅花底戒侍史治酒漿葅醢親執斚獻酬歌古
詞以為歡酒已君子慨然曰秦漢而下説經而善者不
傳傳者多不得其宗淳熈以來羣儒之説尤與洙泗伊
洛不類余悉屏去傳註獨取遺經精思至四十春秋一
旦神㑹心融灼見聖賢之大指譬猶明月之珠失之二
千年上自王公下至氓𨽻無不倀倀日索之終不可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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牧竪乃獲於大澤之濵豈可以人賤而并珠弗貴乎吾
今持此以解六經决然自謂當斷來説於吾後云濓乃
避席而問曰其意云何君子曰吾以九疇為六府三事
而圖書為易象者不可誣以片言統萬論而天下古今
無疑義以庸言釋聖經而野人君子無異詞謂神所知
之謂智知天下殊分之謂禮知分之宜之謂義知天地
萬物一體之謂仁禮復則和之謂樂謂天地萬物一體
經子之㑹要一視萬物則萬殊之分正家齊國治而天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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下平矣濓未逹請復問其詳君子曰國家天下一枳也
枳一爾而穰十焉枳有穰而一視之其於人則仁也發
而視之穰有十則等有十其於人則君臣父子長㓜之
等夷刑賞予奮之殊分所謂禮也視十為十者禮之異
視十為一者仁之同分愈異則志愈同禮愈嚴則仁愈
篤者先王之道也分愈異者志愈同故合枳之穰反求
其故地枚舉而銓次焉者差之黍銖則人已無别犬牙
錯而不齊歛之不合而一不可見禮愈嚴者仁愈篤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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治國家天下者不以禮則彛倫斁禮樂廢而仁亡是故
洙泗伊洛朝夕之所陳者天下萬殊之分視聽言行之
宜所操者禮之柄耳故學聖人者必始於禮焉故一體
萬殊者孔子之一貫於洙泗伊洛之言無不統者也理
一分殊之義廢則操其枝葉而舍其本根洙泗伊洛之
㑹要不可見章句析而傅㑹興遺經不可識矣濓受其
説以歸間嘗質之明經者或者曰近時學經者如三尺
之童觀優於臺下但聞臺上語笑聲而弗獲見其形所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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以不知妍&KR1126惟人言是信君子之論偉矣或者伊洛之
學大明於淳熈未易遽取舍之也自時厥後為貧游仕
奔走於四方不及再候君子以畢其説聞君子益以斯
道為已任汲汲焉惟恐不傳靡晝靡夜操觚著所見於
書書成即刻梓示人復貽書於濓曰予瀕死吾道苦無
所授子聰明絶倫何不一來片言可盡也憂患相仍亦
未及往而天下日趨於亂君子之室廬亦燬於兵寓子
婿王為家留六年之久遘微疾黙坐於一室不食飲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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踰月縣令遣醫來視疾君子麾去曰吾年八十又八其
死宜矣何藥之為未幾翛然而逝實至正乙已十月戊
申也君子姓陳氏諱樵其字為君采因其衣鹿皮故又
號為鹿皮子表隐趣也其先居睦之富春宋之中葉來
徙東陽太平里世為衣冠巨族曽祖居仁祖嚞登仕郎
父取青國學進士從鄉先生石公一鼇與聞考亭之學
有志節嘗抗章詆權臣賈似道誤國及宋亡元丞相巴
延見其章欲用之辭君子㓜學於家庭繼受易詩書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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秋大義於李公直方其於天下之書無不讀讀無不解
學成而隐邈然不與世接惟寤寐羣經思一洗支離穿
鑿之陋形於談辨見於文辭恒懇懇為人道之文辭於
狀物冩情尤精然亦自出機軸不蹈襲古今遺轍讀之
者以其新逸超麗喻為挺立孤松羣葩俯仰下風而莫
之敢抗或就之學則斥曰後世之辭章乃土之脂澤時
之清玩耳舍六經弗講而事浮辭綺語何哉少作古賦
十餘篇傳至成均士徒競相謄冩謂絶似魏晉人所撰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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君子則諱之不復肯為也君子足跡末嘗出里門而名
聞遠達朝著知名之士若虞文靖公集黄文獻公溍歐
陽文公𤣥皆慕之以為不可及移書咨訪如恐失之性
復至孝父患風攣君子扶之以行嵗久益勤後為風痰
所侵氣弱不能吐君子截竹為筒時吸而出之母郭夫
人歿君子不見見其遺衣輙奉之嗚嗚而泣生平未嘗
言利茍非其義千駟萬鍾弗為動家雖素饒於貲痛懲
膏梁之習惡衣菲食以終其身遇嵗儉輙竭粟賑閭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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自取來牟以續其食嘗發所藏錫為器工人持歸乃白
金也悉易之或以告君子君子一笑而已嗚呼君子已
矣世豈復有斯人哉君子所著書曰易象數新説曰洪
範傳曰五經解曰四書本㫖曰孝經新説曰太極圖解
曰通書解曰聖賢大意曰性理大明曰答客問曰石室
新書曰淳熈糾繆曰鹿皮子曰飛飛觀小稿合數百巻
君子正配朱氏先若干年卒生延年大年耆年喬年昌
年大年至正庚寅中鄉闈一榜第一署徽州路歙縣教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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諭側室某氏生逢年君子沒時諸子惟喬年在餘皆先
卒女三人其婿即王為次則俞某張紹先孫男九人庭
玉庭珪庭筠庭鸞庭鳯庭堅庭誨庭某庭某女四人適
徐信俞本虞某闕/某曽孫男五人紹宗超宗林宗某宗
某宗女三人在㓜喬年庭堅等洎王為以是年十一月
某甲子奉柩塟於縣西南四十里懷徳鄉斗潭山之原
縣長貳及學士大夫門弟子咸㑹莫不洒泣塟後五年
其高第弟子楊君芾乃為撰列行狀一通而喬年同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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為持示金華宋濓再拜請為銘嗚呼君子以超絶之姿
曠視千古若一旦暮期以孔子為師而折衷羣言之是
非不拘偏曲不尚詭随必欲暢其已説而後已可謂特
立獨行而無畏懾者也非人豪其能之乎雖然淳熈二
三大儒其志將以明道也初亦何心於固必使君子生
其時與之上下其論未必無起予之嘆而君子之衆説
亦或藉其損益以就厥中則所造詣者愈光輝混融而
卓冠於後先矣天之生材相違而不相値每如此竟何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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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哉然君子措慮之深望道之切其所傳者確然自成
一家言殆無疑者世之人弗察伐異黨同常指君子為
過高是豈窺見其衡氣機者哉濂也不敏竊有慕洙泗
伊洛之學有志弗强日就卑近不足以測君子所至之
淺深而君子則欲進而教之今因請銘故備著昔日問
答之辭於其首後之傳儒林者尚有所稽焉其稱為君
子者君子葢有徳之通稱尊之可謂至矣銘曰
洙泗傳聖髄兮伊洛發遺精天人既混合兮隂陽悉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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并無聞不開闡兮金石奏和平自兹益演繹兮白日中
天行如彼蓺黍稷兮薅去莠與稂舂實既白粲兮詔使
來者嘗有夫起東海兮吐言一如鏞噌吰逹幽隐兮務
使聲遠揚豈欲異塗轍兮理致無終窮著書動盈車兮
片言類括嚢中有萬寳玉兮包絡無遺亡解之溢衆目
兮瓌異吁可驚似兹海外珍兮神光華如虹茍施琢刻
工兮定可獻明廷下可奉公侯兮上可奠方明胡為堕
空山兮猿狖埋光晶鹿皮剪為裘兮峩冠賸垂纓臨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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翫飛花兮心與太霞㝠清風與逸氣兮横絶宇宙中食
道身自腴兮疇計禄位豊婆娑太霞洞兮卒以上夀終
斗潭向東流兮内有八尺塋鬼神必呵衛兮靈氣結華
英永為文字祥兮千祀随休聲
  汪先生墓銘
新安之婺源有隐君子曰汪先生諱炎昶字茂遠學聖
賢之道不求聞於世年七十八以元重紀至元戊寅四
月二十四日終於家初元既滅宋宋太學生孫公嵩悲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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哀不自勝歸隐海寧山中誓不與世接發為賦咏以寄
其無窮之思孫公同時進士許公月卿亦入婺源山中
製齊衰服服之以識其終身哀宋之意此二公者皆新
安之節義士先生受學於孫公而與許公門人交友故
自少慨然無仕進意先生壯時元有天下已久宋之遺
俗變且盡矣而先生衣冠動作語言禮度猶宋人也後
生小子去宋遠無從徴之見先生咸以為先代之遺賢
而先生亦曰吾古逸民也學者因稱之為古逸云先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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少凝重記憶不能過人然刻苦專篤雖執匕據枕不廢
誦習力久思深該貫宏博遂無所不覧要其歸宿精索
於六經而詳究於孔子孟軻曽参子思之言叅之以伊
洛大儒傳註之説絲析髮解日攻月較不故求為異而
亦不茍為同其所自得既形於言雖不欲求人之知然
人有辨其未至者必樂而從之終其身未嘗自以為是
也其教人履庭躋級具有條序為文竒而不肆遇時觸
物輙以詩達其情婉切悽壯人傳誦之蜀郡虞文靖公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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集巴西鄧文肅公文原皆盛稱其才而先生志操之高
人莫之知也先生家貧事母能致其樂母年八十九先
生亦老矣䕫䕫祗肅進食奉水必躬親之母為忘其貧
先生將終整冠坐命家具蔬食少飱置筯戒諸子以祭
祠之禮言畢正身歛手而逝先生之曽祖諱冲祖諱天
衢父諱季安裔出於唐越國公華娶江氏生三男子曰
淮琛照乗棠金照乗為弟禹玉後一女適詹某其孫男
三人曰某某某先生所著有四書集䟽藏於家詩文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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干卷先生卒時棠金已死淮琛貧未能塟命從子壡告
於先生之門人趙君汸請輯羣行為狀趙君以末塟辭
既而淮琛亦卒後十九年至正丙申某月日壡始買地
塟先生於黄京山高路原又以為請趙君乃為狀屬余
銘余諾之未獲為去塟之嵗又二十四年余欲銘先生
墓而趙君之死亦已久矣於是撫几歎曰先生之卒今
始四十餘年而先生之子及門人知其事者皆已亡矣
使復越四十年其能有知者乎為善者固不冀人知已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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然有善而不聞於來世後死者之責也乃本先生之志
為銘以告世之知先生者銘曰
朔風荒荒海水赤矣宗社為墟將安即矣冠履倒植命
之忒矣高蹈避世舍道焉適矣彼夸者子羣趨溺矣人
之攸樂我心戚矣為陵為淵孰失得矣嗚呼先生千載
是式矣
 
 明文海巻四百三十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