KR4h0152 明文海-清-黃宗羲 (master)


[168-1a]
欽定四庫全書
 明文海巻一百六十八   餘姚黄宗羲編
  書二十二
   講學
  上王龍溪先生沈懋學/
不幸學繇先子得聞道教嗣且負牆言益沾濡化雨披
拂春風即駑駘之資亦知策勵顧怙恃並失無志馳驅
冬暮殯二親正初倥偬北上擬謁選勉職三載圖冠帔
[168-1b]
報北堂私願足矣乃者倖博一第荷聖明知遇俾厠詞
林責重恩深懼難報稱又二親不待榮益増悲兩世交
驩情闗休戚知門下為不佞喜亦為不佞憂也頃接手
書肫肫教愛佩切肺衷所云月㑹之規責以始終信志
自信自修自命自立豈敢隨人避忌顧時當橫議藉此
文奸亦甚不少必分淑慝始懲勸有機混處無權豈堪
辨析雲萍聚散縂属虚文消息從事轉移有道形聲互
異歸在相維邇已題復舊制共諸吉士開舘讀書朝入
[168-2a]
暮歸不暇舉約同舘三十人觀摩規勸即此是朋即此
是㑹亦即此是學一分門户便覺心私夫學之於朋如
魚之於水不可一日離相嚅相呴不若相忘於江湖之
為愈誠哉是言己師相舉動難必其旋至倡實學一端
真良工苦心愚也竊識其意矣蓋文成王夫子當訓詁
章句溺心之時舉致良知三字提醒人心挽囘世運傳
流漸𤣥造詣漸疎宗㫖漸失以知識為真際而不察其
所以為良以本體即工夫而不思其所以為致髙者借
[168-2b]
鋒於禪幻卑者射影於利名而取義洪爐不分真偽姦
雄亡命歸斯受之一入交逰遂稱同志假途託迹妄擬
清談甚有恣已猖狂率人悖亂幾成黨禍大壊師門不
思易之後將何極然則今日之事或猶忠於文成非有
心相反不立町畦共成實徳殆有見於嚅呴者之為私
而江湖之為大乎竊聞古之立教者孔曰為仁孟曰集
義宋儒崇禮文成致知言各不同而㫖歸則一五行綜
之以土五常成之以信倡道於今不曰立誠為要哉吾
[168-3a]
師透悟入微出言為訓顔氏而後語聰明穎達者不必
南北嚮虚讓矣惓惓普化老且不衰至謂有心救人不
嫌拖泥帶水甚盛心也苐愚意尚有欲請於門下者惟
吾師俯垂聴焉夫君子維持世道幾定於意而俗成於
風意運而人從風行而化達不問隠顯率此倡明吾師
繫天下之望即今髙卧抱道自守神機嘿握宇内從風
而靡矣易曰鴻漸於逵其羽可用為儀吉正此謂也嗟
夫聞伯夷之風者頑夫亷懦夫有立志聞栁下惠之風
[168-3b]
者鄙夫寛薄夫敦況吾師以道樞風天下其振勵而自
新者又當何如吾師計不出此而和光同塵日與人辨
説恐天下竊言而畔道因迹而疑心即所謂從井而以
救人矣察意之端知風之自幸更留神以收桑榆之效
不勝大願受翁師僊逰哲人其萎哀悼莫勝昨得家兄
寄来柬知䝉徃弔且勤諭不佞家人以歛飭清約為務
感徳感徳兹以敝鄉臧丞之任便布腹心語擇芻蕘知
師不罪璅璅天風良便蘄惠徳音學不勝主臣悚仄
[168-4a]
  復王龍溪先生沈懋學/
前者辱賜先君墓文兼示易繫大義感刻感刻卧病數
月蒙恩放歸當即叩首師門致謝而沈疴未愈政從事
方書服藥杜門尚難逺出俟賤恙少愈或能一候於金
波園也承手諭誘以盡言深服吾師𢎞度夫致良知自
能知語知黙知進知退道在隨時無成心可執誠哉斯
語顧今人自反語黙進退孰通知乎夫已與人原無二
理外與内原無二機二之則不能通天下之感矣子張
[168-4b]
問達孔子以質直好義察言觀色慮以下人語之夫子
張務外人也孔子不獨以質直好義自信而必欲其審
言色以下人豈更益之務外哉竊謂言色在人而察且
觀焉慮以下焉良知之妙應本如是其合外内而通人
已也不然則語黙進退媿隨時之義矣吾師自信稍過
而人且未必直言效忠任己以應物而不顧其安卒之
滯於應迹而又或漫焉放過未嘗因人反已酌已維時
豈良知尚有所未致耶時海内誠不無私議吾師者議
[168-5a]
者固皆捕風捉影未足深求迺歛徳辟難倘亦學問中
之一事乎今人之言固有謂人之口如幻泡如浮雲惟
自信其心無待於外而不知行有不得皆反求諸已信
已而忽人非學也又有謂吾之學如天之覆如地之載
不必拘拘細微檢㸃而不知天地間一草一木莫非精
神流貫圖大而忽微非學也又有謂狂士志大言大行
不掩焉可接聖門真脈而不知庸言之信庸行之謹行
顧其言不敢不勉以無所掩飾之心造篤實光輝之極
[168-5b]
方為性命真修言有餘而行不足非學也良知自能反
求良知自能入微良知自能顧行而有不然者顧得為
致良知乎君子當横逆之来必三自反所謂自反正自
已脚跟下究竟著落非徒於世法從違討安頓也不肖
服父師之訓有年何敢諱學從氣魄上承當從知解上
凑泊以調停為知幾以計算為經世是誠有之顧不肖
竊謂專一調停計算而遺却本原固不可茍學有本原
則調停亦知幾之所不昧計算亦經世之所不遺而槩
[168-6a]
以為外而棄之反覺分外内岐人已而視干聖經綸無
倚之學尚隔一塵耳羅近溪先生賷捧至京張次君約
不肖同曽直卿訪之浄業固宜提要領示准的勵精神
使知嚮徃鼓舞春風正曲成後學之術挽回氣運之機
而顧與二僧逞機鋒謔談竟日次君失望大起厭心而
相公召責之命至矣夫範圍曲成即係良知妙用而先
生不知也倘亦以調停計算為徇外耶先生此行非惟
自取侮辱而善類沮抑之端亦從兹著聖學果如是乎
[168-6b]
能致良知者果如是乎不肖嘗觀今之髙明豁大者皆
種禪根而假聖學為訓學聖則學學禪則學不嫌明白
擔當而援聖入禪推禪附聖則本原先已不清何以成
已成物君子取善貴廣受善貴虚即芻蕘工瞽動植飛
潛皆有可取何分於禪苐倡道率人立言垂訓要不可
不正耳夫天道消息盈虚循環倚伏盛明必有大晦異
巧必有竒窮今此學可謂極明談此學可謂極巧而晦
與窮似不能免惟身任斯道者動心忍性實證實修不
[168-7a]
事浮談不立門户潛扶善類嘿轉化機始有益身心有
禆世道不然人厭語而我不能黙人厭進而我不能退
人厭𤣥虚而我不能實非惟疎於察言觀色慮以下人
不足以經綸天下而良知亦未必如是昏昧也且即黙
而語存即退而進存即實而𤣥虚存體用一原顯微無
間成已成物自有真機機慎則學審機藏則學深機宻
則學不疎機圓則學不滯而良知則天之機學之則也
不審不深而疎且滯焉可以騐其機之未必當知之未
[168-7b]
必良矣況今之學不患其不明而患其不真不患其不
微而患其不達不患其不自信而患其不能隨處反躬
因時以風天下不真則明者晦之機也不達則微者粗
淺之機也不反躬不足以風天下則自信者自誤之機
也老師聰明頴悟間世之英而此或不能無失意者成
心未盡忘而隨時之義未盡察與藥石之言不肖謹終
身銘勒而不肖所陳狂瞽之見亦願老師俯聴曲從以
全善類老師齒徳俱尊經厯甚練何俟不肖蟬鳴乃及
[168-8a]
門之徒率以言為諱老師即懐武公交儆之念議孰從
而聞之不肖從先君侍教師門有骨肉之誼又未可與
他及門者同日語故凡四呈肝胆言多直率自知干冐
鈞嚴而心則效忠之至也伏惟略抵忤之詞諒相成之
志維進退語黙之義一外内人已之觀識消息盈虚之
運使風動四方忌消多口以千百世道脈開千百世太
平斯文幸甚不肖幸甚若謂門生小子不宜直言觸忌
學也罪則何辭
[168-8b]
  與春䑓蔡兵備書薛甲/
甲無似於知道者無能為役然管窺其間亦有年矣不
意晚年得遇知己謬䝉收録且為推行既梓諸東南恵
我多士而公又轉教西北并將推而行之此乃天意非
人力也其斯道大明之一機乎夫致知格物之説夫子
傳之曽子曽子傳之子思而有明善誠身之論所謂明
善即致知也所謂誠身即誠意也雖不言感物然獲上
治民悦親信友乃其騐處即格物也至子思傳之孟子
[168-9a]
則述師傳而備言之而曰至誠而不動者未之有也則
格物之為感物彰彰明矣朱子解此章亦曰乃子思所
聞於曽子而孟子所受於子思者何獨於經文而以格
物為窮究物理捨吾之心知而求諸口耳之知不求諸
内而求諸外乎孟子當時亦為告子學術求義於外故
以良知良能别之此如虞廷以道心别人心千古而下
更動不得陽明獨得此意故以致良知釋致知亦虞廷
之意孟子之意也管見無他獨有得乎此而己夫論道
[168-9b]
與時尚不同論道者求通於千古千聖傳心之意也從
俗者遵制於一時為下不倍之意也迹若相反而理之
所在實相通今日科塲之文漸漸返古日趨於理非陽
明之功而誰之功乎道待人而行漢儒章句之習至宋
周程而變然而格物之解尚未明也至我陽明以致良
知發明之而口耳之説遂不得行此又一變也今公奮
然以斯道為己任安知非旋乾轉坤之機乎老眼昏花
謹拭目以俟知台駕將行甚欲操舟一送但暑天不能
[168-10a]
動履懐仰方深返辱賜儀逺加益増感愧然古人所貴
相諒以心若僕之於公雖謂之朝夕侍教可也敢以形
迹自外哉使者行促據案草草情不能盡聊附數言奉
謝伏惟台照前途有便得賜平安二字足矣
  與陸五䑓少卿書薛甲/
昨者邂逅倉卒甚愜素懐苐晷刻有限不得終教為此
歉歉次日行速又不及一拜負愧良深方今海内同志
如晨星之落落如吾丈者豈不為時重耶僕少有志於
[168-10b]
學中年以来始得聞陽明之説不覺恍然有悟然猶未
敢自信也歸田後幾三十年矣日與諸友講習於菴院
中則六經四子之㫖與陽明所謂致良知與知行合一
古今大學之説無一不相合者乃知聖門嫡傳真確在
此雖欲膠固守舊而不可得也不意諸友抄録駸以成
帙而吾郡别駕冉公又取而刻諸邑中至於前嵗巡撫
念堂林公與今兵憲春臺蔡公又刻之於姑蘓雖未敢
自謂有得然由此而尋陽明之蹊徑亦庶幾有端緒矣
[168-11a]
昔者韓子云軻之死不得其傳而又謂荀揚之書擇不
精語不詳僕深服其語以為論道者須精且詳精則理
透詳則意完如惟精惟一之語更建中建極一貫性善
數聖賢發明而理始徹豈非精耶又本之以六經輔之
以四子而意始完豈非詳耶然則精與詳信乎不可闕
一也若孟氏以後更厯千年而有明道有象山有陽明
可謂精矣而享年不永不獲有所著述以示後人雖欲
詳不可得也至於朱子字字而議句句而論可謂詳矣
[168-11b]
然改易孔門大學而以格物為窮物之理集義為事事
求合於義則與義襲而取者何以異耶循此而求之雖
欲精亦不可得也故僕㫁然以韓子之言為不可易而
於陽明之言理析條分以求至當者意蓋在此此書板
今在蘓州府中吾丈試取而閲之以為何如又二氏之
書僕亦嘗致力於此蓋吾人之身於氣質上受病極多
人身有病須用藥攻之而後五穀可進二氏之書應病
之藥也氣質受病之人而讀之譬如病者而得甘露豈
[168-12a]
不快耶然病去自當進五穀藥又無所用矣若病去藥
不除又成藥病故愚不敢為吾丈道者不敢以藥進諸
無病之人也若有病之人用之自無所害此僕所以敢
類進於左右冀吾丈覽之轉為有病者告也偶便草草
奉聞伏惟台鑒幸甚
  寄聶雙江大司馬毛愷/
某不佞自分鄙人無可以仰承當世之君子荷明公不
棄顧垂情於風塵冥晦之中此其恩遇藏之中心非一
[168-12b]
二言語所能盡述謝也昨請教公署及伏讀幽居困辨
二錄竊有以窺公先天之學矣夫良知者吾心之本體
也致知者復吾心之本體也人患本體不復耳本體誠
復則縱横曲直無非妙用潛見飛躍盡是真機陽明公
所謂中立而和生焉意正如此故吾人之學譬如種樹
然栽培灌溉止一味從事本根至於枝葉花實自是本
根生意不容己處更著力不得矣惜今之人漸失本宗
指明覺為良知緣應感而致力夫以明覺名良知是宋
[168-13a]
人以愛名仁也愛非不足以名仁而仁非愛之所能盡
明覺非不足以名良知而良知亦非明覺之所能盡蓋
良知猶之日月也明覺猶之日月之容光必照也奈何
遽以容光之照為日月之本體即孔門之曽隨事隨物
精察力行可謂勤且專矣然非夫子示之以一貫終未
可以續聖道之嫡統故曰識得一萬事畢嗣後惟濓溪
明道象山諸公知此周之主静立極程之動静皆定陸
之先立乎大是皆口口真傳心心宻證者矣邇来我白
[168-13b]
沙公習静陽春養出端倪實提出生平公案以示世之
希聖者凖也明公之學歸寂立本直與數公同符共券
簡易而絶支離的確而無差謬自始至終自壯至老戒
慎恐懼惟有此耳所謂集義所謂由仁義行先天而弗
違者也蓋必如是而學始有主宰始有歸宿矣若不知
涵養於其静而徒擬議於其動舍本而趨末離體而索
用是陷於義襲助長而不自知也然愚復有請焉易曰
敬以直内義以方外竊謂静養固其主本及其動也照
[168-14a]
察似亦不可偏廢非截然判而二之也蓋能以静養為
主本則種種照察自是静養中之必有事焉而不容己
者蓋良知無間於動静故其致之之功於動静亦無間
焉不然涵養未深而遽於應感者任之焉將恐近於苗
之失耘而坐待有秋者矣稍抱兹疑乞明公批示以拯
迷溺幸甚奉違漸逺北望斗山實切瞻企伏惟珍攝以
膺天眷以福蒼生不宣
  答曹紀山御史毛愷/
[168-14b]
前辱手諭示以聖學宗㫖捧誦之餘過獲拱璧自念何
幸得遇至人聞至言一至是乎此生真不虚矣反覆熟
思頗有悟入謹用披獻上塵電覽伏乞裁正承諭曰諸
君子一時㑹萃相與發明雖其言人人殊無非直指本
原提破闗鍵即禪家所謂最上乗也某伏思之夫曰本
原曰闗鍵豈非天命之性矣乎夫吾人所以鼎立於宇
宙之間者非以具是血肉之軀也為其有是真性焉耳
後先聖賢所以迭相發明諄諄不倦者非以强聒夫斯
[168-15a]
世也欲其復是真性焉耳是真性也者即所謂最上乗
也舍是皆下乗矣皆聲聞緣覺之支果矣夫性雖無賢
無愚而復性則有漸有頓某固嘗舉白沙由積累不由
積累之言上請矣然非白沙子創言之也質美者明得
盡渣滓便渾化其次惟莊敬以持養之程子嘗言之矣
是故明盡渾化不由積累云者則南宗本来無物何處
沾染之謂即頓門也莊敬持養由乎積累云者則北宗
時時拂拭不使塵埃之謂即漸門也頓者不由階級徑
[168-15b]
超直入非上智者不能其餘實多以漸入耳及其成功
則何頓非漸何漸非頓頓漸兩忘本無二致然而聖人
見夫頓者恒十一而其漸者恒十九也則其立教特為
十而九者設耳若謂人人可頓則仲尼當無言六經皆
剰語矣前於少初數言不能不以致疑焉謂其一味説
頓似與聖門循循善誘因物曲成宗㫖稍異非敢謂其
非是也承諭曰鳶飛魚躍上下昭著者何莫非性太極
自然而然者哉固知日用之間莫非天理流行能察識
[168-16a]
而體認之則即所謂四時行百物生而禮儀威儀皆在
其中至哉言乎某何幸得與聞此某性䝉固始以四時
百物無與於禮儀威儀而禮儀威儀亦於四時百物無
與意見支離未能打成一片以故天道自天道人事自
人事也今拜至言恍若有悟果然瓦礫皆金原来燈即
是火迺知天道人事本同一理三千三百常生常行烏
可以差殊觀哉誠㑹乎此則盈天壤間物皆鳶魚理盡
飛躍頭頭觸著無不是這個面目蓋在四時則曰常行
[168-16b]
在百物則曰常生在鳶魚則曰飛躍在吾人則曰禮儀
威儀隨在異名實則一個譬如人焉對父謂之子對君
謂之臣對兄謂之弟對朋儕謂之友名雖種種其實只
一人耳雖則一人却义不可混亂雖則一理却自有條
分縷析處此吾儒之學所以析之極其精合之盡其大
也由是觀之則凡大而禮樂刑政微而食息起居精而
窮神知化粗而洒掃應對一刻一步皆離不得是雖敷
教明農許大事業亦只是日用常事夏葛冬裘飢食渴
[168-17a]
飲一般故曰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非不可離也不能
離也因悟東廓翁四時百物皆太極禮儀威儀皆真性
之説非因顯知微離體求用也蓋顯即是微用即是體
耳又悟伊川放之則彌巻之則宻之説亦多却放巻二
字蓋此性本無所放而未嘗不彌本無所巻而未嘗不
宻常宻常彌常彌常密無時不彌無時不密彌者自彌
何待於放宻者自密何待於巻一邊密一邊彌道密又
不得道彌又不得亦禪家所謂無有中邊能所者也管
[168-17b]
窺如此然非䝉諭開示明白何遽至是伏乞更進教之
承諭曰大抵於言語中見道不若於身心上求道茍有
得焉則㑹通曠覽無不融徹千言萬語縂求放心此則
在人妙悟所謂大匠不能與人巧者耶此真提綱挈要
痛快語也古聖賢只為這身心兩個字費盡千言萬語
欲夫人由之以不失這個身與心耳茍得茍悟則一箇
字亦用不著後之學者却一向只於言語上偏勝其失
彌逺雖以聖門子貢之賢亦不免此故夫子示以無言
[168-18a]
若一味闇然在身心上用功如顔回也者則夫子固與
言之終日而未嘗以為多矣是故善學者脱去言詮直
求心學則自日異而嵗不同然心學一著功夫不外中
庸戒慎恐懼二言戒慎云者又非矜持把捉之謂也孟
子曰勿忘勿助此指出真面目與人著些意不得不著
些意不得蓋稍著意便失之助稍不著意便失之忘於
此意間調習得正當即此是本體即此是工夫更無言
語可著矣仲尼從心不踰亦只是這個本體工夫到極
[168-18b]
熟處所謂巧所謂妙俱従熟處出耳晦菴感興詩云由
余昧前訓坐此枝葉繁發憤永刋落竒功收一原某願
終月佩之固所以報明公與進之盛心也狂妄縷縷未
知是否伏乞終教之幸甚幸甚
  復斗城子王健/
累辱手札仰悉不自滿足下問盛意愧歎愧歎以能問
於不能以多問於寡兄其有顔氏之子之風乎乃今何
幸得見之也夫造詣未熟言之未瑩先哲猶是之懼而
[168-19a]
況淺陋如健者兄何所取哉尤愧歎愧歎雖然盛意不
敢虚也聊以平昔所聞者為兄一言之健聞君子之學
只是毋自欺毋自欺只是致良知故致良知者千古聖
賢相傳之秘而陽明公特揭以示人者也大學之言毋
自欺曰如惡惡臭如好好色蓋以人生大界限惟有二
者舍是亦别無著力處矣夫人心之靈莫不有知本自
知善本自知惡知其善而不能致其知以好之知其惡
而不能致其知以惡之是自欺其本心之明而卒流於
[168-19b]
小人之歸者也使知其善惡而能致其知以好惡則吾
心本體常自慊足意誠心正而身修而家國天下之能
事畢矣君子之學孰要於是是故聞一善言見一善行
舜之知善與人一也若決江河沛然莫禦是舜能致其
知以好善而吾人未之能也有不善未嘗不知顔子之
知惡與人一也知之未嘗復行是顔子能致其知以惡
惡而吾人之未能也故有志於舜顔者學致吾心之良
知焉爾矣健數年以来見同志中類能發明此學間有
[168-20a]
不同者則以為天下之理無窮一已之知有限求之不
博講之不熟察之不精舍置簡編漫無考識而徒抱其
區區之良知則無以究極於善惡之歸而推廣其好惡
之事終未見其能豁然貫通也蓋其論雖多而大都不
過若此若此者非獨其疑畏不敢自信而然亦由不從
身心體認不下近裏工夫沿襲於記誦没溺於口耳揣
摩於影響本無志意而泛言之也試自反而一一㸃檢
平生已知之善豈嘗行之盡乎如已知之善尚有未行
[168-20b]
即日究極得未知之善恐亦如前之不行已矣於吾身
之君子何所加益也平生已知之惡豈嘗去之盡乎如
已知之惡尚有未去即日究極得未知之惡恐亦如前
之不去已矣於吾身之小人何所加損也故學者必能
學致吾心之良知則真實之學無有虚假完全之學無
有欠缺不待増益不必攙合而自足矣比有一友聞健
曽有此説則謂健此可與悟後者道耳假設未悟之人
用子之説於明明而善明明而惡者固未見有礙處其
[168-21a]
或似善而惡似惡而善將不免認子為賊認賊為子則
此殆未可為通論也健尤謂不然今所患者吾人不能
實致其良知能致其良知又不能無間㫁爾誠能常常
致其良知於善之易知者既知而盡行之惡之易知者
既知而盡去之推此真實一念即有難知自將聰明日
啟而無不知矣其或有疑似而未知則凡所以求之講
之察之者又莫非良知之運用也凡健所論非謂全不
求不講不察也謂求之講之察之者求此致良知講此
[168-21b]
致良知察此致良知也求之講之察之於此致良知者
又非謂待善惡疑似而未明然後從而求之講之察之
也凡平日所求所講所察者無非是致此良知也所求
所講所察無非是致良知者又非謂於古之經書一置
之於不求不講不察也謂求之講之察之於經書者當
知經書所載不過是求致良知講致良知察致良知之
印正也茍求之講之察之於經書而不知為致良知之
印正則亦徒求徒講徒察徒費精神於故紙爾於吾身
[168-22a]
何益哉於吾身之善惡何所闗與哉昔者夫子之教嘗
以不講學為憂而所謂講學者無他講其修徳之學也
下文所指聞義而徙不善而改是乃所以講學以修徳
夫修徳者修其明徳即此致良知之别名知善而徙知
惡而改亦即此好惡之實事也而聖門之學蓋可知己
豈有如後世以記誦口耳為學者乎故明道嘗謂録五
經語為玩物喪志紫陽亦謂讀書為學問一事健每每
覽此未嘗不歎二子者真得聖門傳授之要而奈之何
[168-22b]
學者未之省悟也夫録經也而猶以為玩喪也豈謂無
事於經哉蓋學固有要於録經者矣讀書也而猶以為
一事也豈謂無事於書哉蓋學固有全於讀書者矣不
知其要何取於録經不知其全何取於讀書故其他日
之言有曰自家本是天然自足之物若無所汚壊即當
直而行之若有少汚壊即敬以治之使復如舊所以能
使如舊者蓋為自家本質原是完足若合修治而修治
若不消修治而不修治故常簡易明白而易行日去人
[168-23a]
欲存天理且據所見去之存之功夫既深則所謂似天
理而實人欲者次第可見今大體未正而便及精微恐
有放飯流歠而問無齒決之譏用是而推豈非即健所
謂致好善惡惡之良知而無慮於難知者耶其視憑伏
簡編以究極善惡與預恐善惡疑似而錯認者所見不
大異耶而為是之見者乃猶謂得宋儒之正傳何耶本
之以大學之道證之以論語之章稽之於舜顔之事叅
之於程朱之㫖蓋良知之説爛然可見無復可疑然但
[168-23b]
就事上㸃檢則有起有滅終非本體之流行是猶落在
第二義矣必也戒慎恐懼常精常明一有障蔽便與掃
除則即此是善更何所好即此非惡更何所惡然後可
以語正本清源之學而程朱之㫖固已具此惟在學者
善觀之耳健性質庸下本非法器加以志氣不立未嘗
一下致良知工夫凡有所言皆是渴舌飢腸談飲説食
獨以為得聞君子之緒論而信其舍是終非進道門路
故輒詳述以告亦見兄明睿十倍過人且近来一掃詞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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章之習而反之身心喜慶之極不得不効其愚衷耳徃
聞野夫間行得海上仙方不敢藏之私篋乃薰沭卜日
獻之國醫夫同一仙方也在野夫則為篋中長物在國
醫則可以施活人手段能用與不能用故也蓋今日之
事則有類此者矣幸兄無哂其狂也
 
 
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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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明文海卷一百六十八