KR4h0152 明文海-清-黃宗羲 (master)


[240-1a]
欽定四庫全書
 明文海巻二百四十   餘姚黄宗羲編
  序三十一
   文集
  改齋文集序鄒守益/
改齋文集吾友王宜學之遺文也吾獲友於改齋見其
學凡三改改而日進於道故其文亦三改改而日幾於
道始宜學從樸齋大夫宦學南都習聞文端公世業
[240-1b]
博聞强記以豪爽自許所與逰率四方英俊稠人廣座
軒然指切是非成敗莫能攖其鋒至面折人過惡頸發
赤弗止既而悔曰柔克之戒古有良方若藴内熱復投
以剛劑將入於狂因以改名其齋自是斂華為實約辯
以訥擇直諒而後交求信國文公遺像出入奉以偕行
及自翰林謫三河驛怡然就道舟過瀧水為巨石所破
縁石趺坐浩歌以自適家人驚求之聞歌聲廼艤以濟
然時或被酒譙罵露其舊習復自悔曰病根未拔稍懈
[240-2a]
將復萌益務鞭辟近裏查滓而消融之既講學䖍州深
求致知格物之要復寓書煙霞洞以辨所謂動靜兩忘
者弗明弗措其後被召入史舘歩無妄趨目無妄視同
舘迓其至曰觀白生來矣葢靳之也而改齋持不變嘗
曰深潛純一之味予恒愧此四時使得永年以充其學
其進於道也孰能禦之夫學所以治心也心所以宣言
也言也者心之聲而可偽乎故觀改齋之言始也閎而
肆中也慤而介終也温厚舒徐而有典則信乎不可偽
[240-2b]
為也鳬氏之為鍾一也而其制異則其聲隨之是故鐘
之厚也其聲石薄也其聲播侈也其聲柞弇也其聲鬰
長甬也其聲震夫是之謂誠中形外之學改齋沒無子
文頗散逸其子婿劉敬署泰興敎事始蒐輯之凡為詩
三巻文六巻語録一巻兩崖朱柱史子禮延而詢之曰
嘻吾知己也廼與義城黄子忠議刻之以傳往歲兩崖
之試禮闈也文頗不諧時好議將黜之改力薦之曰是
巻也不蹈襲而充然自得必竒士也遂入式兩崖宦業
[240-3a]
日章徹果收改齋知人之明夫言以知人在改齋子驗
之矣後之君子讀斯集而求之當必有以知吾改齋子

  朱氏寄翁遺文序黄省曾/
昔元之季吳中耆舊曰朱生應辰氏徳閎而家單
履清而時濁耕靡負郭之壟爨有飛塵之甑當時
姑胥之俗以奢翊相雄生也髙蹇伐輪骯髒灌園
恥與金錢為友分及張氏開土旌弓廣羅束帛丘
[240-3b]
壑庶宜從禄矣生也瞻言百里恐為苕華固成踰
鑿之遯入於國初薦庸可飽然麋鹿便曠鯤鵬樂
逺乃竟甘心皓首於無遇故自沸羮之年暨於放
馬十有七載西僑東僦山依澗止嵗無寜棲嘗三
復人生如寄之詠又嘅其身之畢老於寄也自命
寄翁興文志懐使人讀之愴然以傷如臨凄風而
坐蕭林也雖然生寄死歸聖賢莫度茍知寓形之
皆旅也則凡所逢富貧適也貴賤分也耼殤齊也
[240-4a]
悲懽夢也舉不足以撓乎天扃無所往而非得其
貪人虺儒鷦鼠勞勞晨攘夕攫刃圖噬奪損物盈
已迨泉壤而方息殊不知人各有涯卒亦不踰其
枝腹之量亦謂深愚也矣自今觀之呉之都宇峨
宫甲觀金鋪雲構自夫差至於近代固所謂霸業
之雄圖東南之巨麗也而今問其殘壤舊榦煙銷
影絶則不能寄片迹於故墟之上而朱生一巻之
撰乃得燦傳於儒翰之苑是知榮華之果如蜉蝣
[240-4b]
而道徳之常為帡幪也然則昏冥芻豢之子臭腐
之軀何庸拱之以雕堂而蠅狗之才安得享之以
王侯乎徒為狼籍造化而凟逆鬼神積釁取亡其
災弗逭是故哲人君子不亟亟於富貴不戚戚於
貧賤其道髙其識逺故履氷於當年尚志於終身
寓心腑於天日託聲名於寰宇垂文章於萬年處
簞陋而無憂也予故拾其遺文而併寄之於後之
賢者爾
[240-5a]
  王臨川集後集陳九川/
邑侯應君雲鸑刻荆國集成余適東探禹穴窺石梁鴈
蕩而歸屬序其後嗚呼是文獻之所存也夙志繋焉雖
不敏其何敢辭惟公文章發於經術雄偉精深長雄一
代然其未嘗刻意殆亦天授視昌黎所誌子厚者逺矣
乃顧寥落不得與歐蘓諸集並流天下撫雖公桑梓之
區而亦無梓焉豈非世儒疵公相業横議不明使然邪
夫公之相業明道象山之論公矣精矣或疑明道不非
[240-5b]
新法而訾陸黨焉此與兒童之見何異然竊嘗怪之公
以間世之英氣魄葢世負伊周之志宗孔孟之學其不
邇聲色不殖貨利難進易退之介固己信於天下遇大
有為之君而師行先王之法意雖其條理弛張或未盡
善彼其志葢昭然可睹也然而新法一行群議鼎沸一
時攻許成風至詆為奸邪其故何哉聖道絶而學術裂
也夫聖人是非之凖也春秋賢卿大夫其見稱於孔子
者不少矣而獨多管仲之功曰民到於今受其賜微管
[240-6a]
仲吾其被髪左袵矣及其攝相未幾而誅亂政大夫勤師
郈費豈群情之所趨哉彼亦睿聖獨見治亂之原耳况
夷狄之逼中國豈魯三都比邪乃有洞見亂原以先王
之道匡天下而不為管仲者非夫子之所深與哉自道
喪千有餘年非實得其墜緒如濓溪明道者固難優於
春秋賢卿大夫至其束私見而攣故習雖賢者不免焉
則是非之謬於聖人久矣何者見有所囿則蔽於覩逺
意有所詫則樂於黨同其勢然也昔充國平羗之策裴
[240-6b]
度伐蔡之議此特一事耳自其成而觀之雖庸人無疑
也而其始舉朝異之况夫取天下之弊法而更張之者
哉宋之中葉國勢寖弱民志不振東西交侵遼夏為急
猶之癰疽並發於肩臂而神力俱疲咸以其無甚作楚
因謂之安公既洞見天下之勢逆知搶攘之禍而獨深
憂之故每啓昭陵以至誠惻怛憂天下之心而拳拳以
晉武梁武趍過目前為戒葢欲早為之所也其相裕陵
以更化葢將通壅滯實臟腑而攻潰之洗瘡痍而登之
[240-7a]
泰和也諸賢為國或齊公之見怪其作用而乘客氣勝
心以逞者又復攘臂其間訐以為直不遜為勇天子之
所惡也而世以為賢甚攖人心挾天變以要其上不幾
於亂政者哉元祐盡罷新法則雖幽厲之政宜可反而
中興復文武之竟土矣乃顧因循坐致靖康之禍卒使
中國疲於戰鬬一如公所憂者果孰執其咎而顧横加
詈議是尚為有是非之心乎使繼相者有若明道以大
公之學善其後則於公有光矣豈至淪胥以敗哉當時
[240-7b]
問相之對愽舉而不一及明道者亦以其素不排公故
耳雖然公自謂用志精則知人明乃亦不知薦以自代
何也一時英望之去豈公素心公意為天下忍之欲俟
法行還之與樂成耳知者行之仁者守之明道已不可
其說而公不從卒昭後悔非亦有所蔽與公謂未有不
得先王之道而能行先王之法者是也其憂斯民之左
袵不以身家二其志豈非自任以至誠惻怛得先王之
道乎而不知其激於群言果於行法者已不免意必偏
[240-8a]
黨之私其心之於哀矜而有所忿懥矣烏能得其正而
不辟哉是公之所以為蔽不精於聖賢之過也於諸賢
何獨尤哉至其洞見幽逺圖患於未形雖聖人不易也
其後忠定因水灾而憂事變葢公之餘明也而天下服
其忠知欽髙相之不下裕陵之倚公者以此然其禦擊
恢復諸䇿亦卒奪於䜛議而幾危其身况公圖之於未
形乎於乎有宋兵革之禍極矣使公不能制之於未亂
之前而忠定不能救之於既變之後則横議之流禍也
[240-8b]
夫學術不明使下無公論上無信史蔽人心而奪國是
卒亡宋於元豈獨使公負重毁於後世哉此余所以重
為千古發慨而不能己也若夫新法之未始皆不善也
介庵子序之詳至後世亦多祖而用之故余畧焉特取
其大而隱者著之耳昔陳申公述鄭亞之言以序李集
謂其藴開物致君之才居丞弼上公之位建靖難平戎
之策垂經天緯地之文公雖未盡得先王之道也將不
優於斯語乎善讀公集者當自得之矣應侯寧波人公
[240-9a]
嘗令鄞邑稱循吏而廟食焉民至今神之其法施於民
也侯習聞之故梓其集於吾臨川云
  龍岡摘稿序何遷/
廬陵龍岡賀君蚤歲以學自成其言類可傳而賀君志
念逡逡視若未至年踰耋日皇皇焉不以勤倦也故其
稿多棄不收其子少龍君懼其逸也乃稍稍裒次之頃
至楚授予是編屬為序往予至南中南中士人比數道
術輒誦其師故所持蹈葢皭然名德君子焉賀君初令
[240-9b]
某邑恥以職近時名改為此官敎且行尋即棄去士人
故思之而少龍君之官南中也又適與予同至予因得
盡其家學竊慨然心慕之比予祇役江西問訊道術江
西士人又輒以賀君聞予以是知賀君既悉乃今又得
於其言盡焉夫道之可見必於言行賀君之學予繇言
行焉以觀有謂矣聖人之學先夲在行業言非所尚也
然其言廢則其學不著而學如聖人未有不善言德行
者夫萬古不息之謂心萬物必照之謂知靈晰圓神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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慮無不燭孔門所謂良知也言語行業燭中之隙明耳
悟其不息之體而致其必燭之幾由是見於言行雖聖
人不能易此賀君之所以學歟致知之㫖發於孔門近
時陽明先生指其義獨析陽明之學要於心悟而取撰
於致知將以探言行所夲闢夫滯見聞而習度數者之
非而究其知出於自然亦以信其所不息而擴其所必
燭彼舍言行而别求一心與夫外功力而任夲體皆非
其㫖也而一時從逰之士得於乍聞驟見而出其真切
[240-10b]
願學之志以踐其所明逮今有成類在大江以西盡其
故時提戈論學處也嗣後一傳百訛漸移其舊其最守
其師說不必當於心次則峙立門户以競於世其流也
師心即聖不假學力内馳見於𤣥莫而外逃失於躬行
又其甚漭蕩勦說委身譸張侈然博碩葢不殊於聖科
假令詖滛之徒生同其時猶將辭而拒之而後生不察
遂謂言行不必根心而聖人之學不足逹於用由是繼
之以畔嗟乎使致知之㫖而出於是雖聖人不能以𨗳
[240-11a]
天下而何陽明之說之憂也夫良知曰致葢必舉其靈
晰圓神出於自然者恍然澄定於廓清凝聚之餘而日
見其叅立於前非有所渉於講說意象之末而後養以
長裕漸以銷融使其精微中庸皆將畢於竭才以幾渾
合如是則所謂心悟者非百倍其功不可入而至於長
裕銷融固未嘗忘所有事夫庖丁逰刄官知止而神欲
行而齊扁得心應手老於斵輪不能舍去此豈無假於
學哉無假於學者未嘗知學者也夫或濫觴焉以病於
[240-11b]
學說者謂晚宋支離之弊基於說之詳夫使由今之談
而不反而歸其疑於指之析於責雖謬抑或有由也當
是時賀君崛起其間固大江以西人也未及由其門而
致知之意獨深契焉因與從逰諸子下上切劘不茍以
同而卒以自得古稱聞而知之其道不廢於賀君何間
哉賀君是編所載文變化峻深不可涯涘詩律嚴意逺
繹其趨和平欝紆大校取裁古人發以獨契非徒言者
賀君之於學竅於知止汰於寡欲而極於致虛葢信天
[240-12a]
則之必良而詣之必至則夫言必可傳而行足則宜非
流軰所能有也是編出先生之學既可考見且使孔門
夲指益明而後來者之疑熄予固謂陽明而後是編不
可少於世豈過哉予庸虛讀是編知其必傳於予言可
無俟乃其明孔門夲指免於後來者之疑則予所願聞
也故詳著其義而序之甲子中秋日
  唐一菴先生集序何遷/
聖人以道命學而語道之言則畧焉而不敢盡其志念
[240-12b]
所存抑何深逺也學必有術聖人詳說之而畧於道然
中立而躍如道未嘗不在焉乃語道而或至於盡則求
道於見而遺其心固自聖人命之矣聖人有所命復有
所不敢盡故性命之㫖學者必悟以心而不得求見於
言其或邪說横行大義侵蝕當是時性命之㫖不明則
其害不熄聖人葢憂之而後有舉而授諸其言者而道
因以不蝕今繹其㫖夲天載以著人彛極於幽深者歸
於精實固非𤣥莫謬悠議於無形者也然由載藉以觀
[240-13a]
苦後世所稱微辭奥義亦不可數數覩焉夫以聖人為
道而有言而卒畧於此斯其所存可以深長思也已古
者聖人有言莫備於孔子亦莫備於論語一書其間命
學不於詩書則於執禮不於文行則於忠信門人所謂
雅言皆其所以為敎也而性與天道則不得聞惟所自
撰易繫中庸其以闢邪說而閑大義不能不一言焉而
易繫不列雅言中庸既具至子思而後出其亦罕矣聖
人以其雅言命學而學之所夲則言之必罕以此互見
[240-13b]
並行於世將使馳見遺心不得為學者病兹所以為聖
人之言歟孔子而後由孟子至宋周子程子楊墨佛老
之憂甚於亂賊其憂大則其語愈詳易繫中庸之㫖發
之殆盡雖於其時則然而罕言之意亦未嘗不戚戚焉
我朝海南浙東大儒崛起先後發明救人心於聞見其
憂深而語詳視宋二子又過之而性與天道之藴由是
途人後生習聞其說葢去聖人既逺而六經宗夲不至
侵蝕要非知言者不能然使未見遺心之害加於周程
[240-14a]
之後則亦知言者之憂也某不學於道無所窺竊謂言
不可為典要惟其時而已將蝕而無撰其蔽閟既明而
復贅其蔽支假令海浙之間由今之習固將易術而語
矣故性命之㫖可以自悟不可以瀆人可與能者期於
從而不可與未得其門者益其見學者以是求其庻乎
歸安一菴唐君繼浙東而有言者也其學深詣其敎直
討眞心其為言宏邃而切禮元剩語景行舘論三一測
諸編一時學子莫不願聞之往年與予遇於白下尋策
[240-14b]
海事去予思以所嘗槩於心請焉未能也踰數年予再
至白下唐君函諸編屬之序顧予昔有所槩既無由一
印可雖欲有言焉亦未能也今年走書吉陽山中責序
益亟復得其門人所述語録讀之予乃喟然起曰微哉
唐君憂不在斯乎乃其言無前諸編則憂於道者不直
無後一編則憂於學者不逹不以其罕言掩其所雅言
唐君之謂哉夫予所欲請君既先發之則取諸印可以
為諸編覆予惡得無言然君之學以悟幾道者也造益
[240-15a]
精則言益粹苕霅之間予尚有請焉其必有進我者而
斯言葢其質矣乙丑夏日
  重刻蠛蠓集引穆文熙/
吾郡盧山人者以詩文雄一世而當其時則人少有能
重之者今沒去二十餘載而所撰蠛蠓集始出崌崍張
公手自校讐之刻之太倉署中集傳至吾郡見者以為
琬琰竒珍轉相抄録殆若平子賦出而紙價為髙者矣
余邑竇侯雅好詩文因謀於余將重刻以應求者且計
[240-15b]
省價於筆楮之費者當什倍也乃刻之兩月而完竇侯
欲紀其重刻之意復屬余為序余惟山人詩祖六朝文
賦法秦漢評之者已有定價而其人豪宕不覊扞當世
之文網自罹大辟幾瀕於死故其詩文多成於三木金
索之間見於自叙又如此俱不必述也獨感夫昔人之
言曰詩文必窮而後工乃今於山人復見之故史稱丘
明失目厥有國語孫子臏脚兵法修列屈原放逐乃賦
離騷不韋遷蜀遂作吕覽詩三百篇大抵皆詩人發憤
[240-16a]
之所作則山人之集可以觀矣豈獨於人物亦有之松
栢必生於巖澗之間徧歴氷雪之慘而後木理之堅不
等於群材寶劍不埋於獄中嚙蝕於數千年之塵土則
亦無以衝斗氣而發光華也向使山人以職務縈其身
或安居無事日徜徉於沙麓衡伾之間則雖未必無所
撰述以成一家之言然必不能如斯集之工也閲山人
之集者可以哀其志矣崌崍公乂述山人逰太學歸痛
哭於申考功之第謁太學為空曠無人有孤於國家養
[240-16b]
士之意且飲且泣涕酒併呑而醉賦紫驑馬篇累累數
百言有飛黄萬里之思又其待訊滑臺公延入坐之旁
則却立抗禮引越石父對晏子之辭以對命茶則唯唯
再四徒以臂運視其手械乃尚未脱公為大慙即此兩
事則山人超軼之見磊落之懐出塵埃遠甚故宜其發
為文詞淵深閎肆力追古人即顚撲備至而畧不渉寒
酸語也兹又可以壯山人矣
  刻張太常文集序穆文熙/
[240-17a]
穆子曰余讀張太常集至大禮諸䟽而知君臣之感悟
葢有數焉其君之賢聖與否說之懇切與否莫與也昔
者毛焦解衣進諫則秦帝立悟左師以趙后愛子不如
愛女而長安君遂出質焉此其聽言者乃暴戾恣睢之
主與夫閨閣柔脆之女流耳而二臣之解衣危論愛女
微辭又非甚有絶人之見者也然俱能感動其心翻然
從之則二臣者亦幸而㑹逢其適而巴耳獨非數與太
常公在世宗時為禮垣都諫夫以世宗英資睿斷超軼
[240-17b]
今古豈秦帝趙后之所敢望而公之議大禮也則持正
論排衆吻開陳引諭累篇至千萬言其引漢宣帝光武
宋濮園之議極為詳悉至於雷震奮發貶斥相繼箠笞
滿前見者沮喪而公持說益堅其氣益壯願以其身試
之鼎鑊斧鑕而無所震懾則其諫說之懇奚啻為毛焦
左師而己乎卒之無所挽囘而瞿塘之戍遂謫焉此亦
豈非其數與今其大禮諸疏俱在集中覽之則見氣揚
彩飛志暢文盡筆吐星漢之華而詞有秋霜之烈令人
[240-18a]
勃勃然髪上指冠而足以想見公之生氣其他所論奏
亦多憂深慮遠批逆鱗而為人所不敢道者使公而能
盡其議論焉則汲長孺魏鄭公之忠鯁豈足多哉然而
竟無如數何矣善乎太史公有曰力田不如逢年善仕
不如遇合殆公之謂乎說者迺謂公大禮之疏既不行
於當時即傳之何益焉余又以為大臣進諫於君要在
據吾所見以盡吾心焉耳而說之行與不行亦勿計也
譬之醫然醫之因病投劑起人於尫羸者良醫也其法
[240-18b]
信可傳也然秦越人者則始而謂桓侯之疾在腠理繼
而在血脉而桓不悟終則望之而走而桓卒以斃焉此
其於桓侯曾未有投劑之力起死之功也然而秦越人
之名則從兹益起而其所著方盡醫家人人宗之何也
誠謂其所言之中而病之愈與不愈則係於用與不用
者耳如此則又何疑於公之疏乎公之說雖不行所幸
有公之疏在焉使後世議禮之家舉而行之則雖謂為
秦越人之方書亦可也故宋臣蘓軾吕希哲等進讀陸
[240-19a]
宣公劄子云人臣之納忠譬如醫家之用藥藥雖進於
醫手方多傳於古人知斯言者迺可以知公疏矣公又
有詩文二巻其在瞿塘者居多文宏深典麗得歐曾體
詩爾雅沖澹酷似韋蘓州而聞捷諸篇又與少陵洗兵
行諭諸將同調槩其㫖則皆江湖戀主惓惓不忘君之
意也可與諸疏並觀矣刻成而繫以贈官所以表公之
忠諫終得顯於今日而亦未為不遇云
  東崖文集序陳琛/
[240-19b]
物之美者不可以見知於人松栢生於山林千尋百圍
美之至也其或工師者知之必斫以大斧挽以萬牛而
材之於叢臺阿房長樂未央之中俾之頂重負大撐東
支西與瓦礫土石争勲較久孰若老於無聞得以嘯風
飲露而全其天者之為安且樂哉傳曰君子疾沒世而
名不稱焉夫名不朽器也造物者之所靳固有求之而
不能得者矣然而秦漢以來士之畏名外播而故為韜
晦掩抑以逃之者亦何限如黄憲管寜孫登軰之在當
[240-20a]
時收閉聲響若愚若訥絶不聞有片句隻字之流落人
間是豈不足於文者哉彼蓋亦慮夫文一傳則名不可
掩而穹爵重禄之欲以餌我而使我酣溺勞苦者必與
名俱集而偕來也不然則賢者之必有文章猶名山大
川之必興雲雨隨珠和璞之必露光輝也安能枯槁寂
寥以自混於田夫野叟間哉括蒼東崖潘先生匡善掌
敎吾泉宦職中之最逸者也泉之諸生求得其平日所
為詩與文凡若干彚集而梓行之余得縱觀熟讀因仰
[240-20b]
而歎曰美哉集也夲不厚而用不利者能有此乎必載
其令名而四馳之天下吾懼東崖之不得終逸也奪其
所素逸而與之以勞東崖樂乎哉雖然有道者心常逸
處逸固逸也處勞亦未嘗不逸也蓋無入而不自得焉
乃若惡勞而惟逸之耽畏名之我累而故欲逃之此皆
賢者過之之為而謂中庸之士為之乎東崖賢者也吾
恐其賢之流於過故書此為之防焉
  三五劉先生洞藁序鄧元錫/
[240-21a]
元錫次劉三五公諸所為洞藁蓋屢復而歎也曰王夫
子見之矣始公逮事王夫子也王夫子時開府䖍學徒
日遠近至語心質學者衆矣公負笈冐風雪造焉王夫
子一見異之語諸學徒曰是子享予清福者今讀公詩
次其所為之若洞語繹其志嚴察其辭懼約其行儉質
其操亷慄慄乎懼泥滓之汚得毫毛入其心昭昭乎志
掲日月而行之也嚴險阻之幾故辭危而懼窒易從之
欲故行節而儉秉不磷之堅故操貞而一於物也蜕故
[240-21b]
寓言也遠於道也進故指言者深讀之者如采薇首陽
茹芝商谷服菖陽九節而聆幽泉之活活也汚者可以
澡其行頑者可以改其操易者可以肅其辭懦者可以
立其志懐忠敬慈孝之素者讀之不知涕泗之無從下
也記有之曰清明在躬傳有之曰風之者遠若斯藁者
義兼之矣夫柔木興温恭之詠蟋蟀謹太康之防伐檀
歌食力之勤洋泌暢樂饑之懐固詩之所以敎也或曰
公於詩文也亦意之乎今之言道者易其辭而可矣其
[240-22a]
意之何也曰理精者㫖遠氣渾者辭樸心平者音舒道
要者語約誠易其辭而可則典訓雅頌爻彖文言果如
今之人言否耶是故公近體諸作蓋猶有蹊徑存焉古
箴銘詩則商敦周罍古潤黯積矣今洞語則上尊黄目
清明中通矣固雅俗同和所以異也曰首陽聖之清也
而隘隘何聖也曰難言哉難言哉同塵而和光德者一
之混者汚焉公樂善如已出語人善將推而進之也惟
懼其不昭曰遺世之行逹人尚之公其逹也夫吁不志
[240-22b]
蕩者馳而識逹者曠耶乃遠逰天問之篇凌雲子虚之
賦其辨矣公於天嘗至篤其官芒碭也稱循吏焉嗟夫
蓋太上有中行者作焉吾未之逮也若公者可謂靖矣
可謂靖矣
鄧元錫曰余西㳺安成歴青原白鷺之坵宿南山梅源興
遐思焉既得見諸縉紳先生及采里俗童稚耳語也數數
稱侍御公之為人及陟三峰聞所謂雲霞洞者棲焉接欵
語連日夜蓋心誠厭服之公於生亦戚戚乎相然信以心
[240-23a]
也己屬校其詩文凡六日而竟凡若干巻復為之題其端
如此
  二妙集序萬士和/
天地與人一精神也天地不言而人代之言傳天地之精
神者人傳人之精神者言言有條理脉絡謂之文韻其文
而中於音響謂之詩詩者文之變其條理脉絡傳精神於
不朽一也精神在内不可不同文詞在外不必盡同雖其
不同而條理脉絡不失分毫乃所以為同也自有文字以
[240-23b]
來凡專門名家未嘗一一摹擬古人豈徒不摹擬而已乃
曰汲汲乎陳言之務去曰文章最忌隨人後其於古人已
言辟之芻狗弗陳也然而文之條理脉絡髙古典雅視古
人如出一轍良以精神作用千變萬化不可捉摸靈光發
露照曜古今蓋其機神矣不得於此者雖依凴假借之工
然而終不近也造化之生人面目毛髮無一相似其生草
木也枝枝葉葉千態萬狀然不害其同刻畫以像人剪綵
以為花其有同乎否也詩自三百篇後變為離騷又變為
[240-24a]
五言古選其體不一而縱横變化條理脉絡未之有改故
載其精神以傳唐人承六朝風雲月露之習變而為律其
中卓絶自得者固不乏人然浸滛花栁流連景致於自家
性情漸不干涉故其義淺其體方觀者不待終篇而命詞
遣意可以揣而知矣獨老杜出讀書萬巻下筆有神變化
不測詞格髙古足以軼漢魏而追騷雅後之談詩者不此
之求猶凴藉於花栁光景之間而曰此唐句也甚者倡為
詩有别趣而非關理之說夫天地間不過一理理益邃則
[240-24b]
趣益深若不關理則精神既少意味索然趣何從生說者
謬妄如是而世踵焉惑矣吾師荆川先生學貫天人博及
今古早歲入翰林時其詩文猶事摹擬及其投閑林下二
十餘年收攝精神涵濡停蓄道器融液是雖無意為詩而
神通聖解超𤣥入妙不煩繩墨追步作者嘗曰詩文俱有
丹頭又曰作詩文者要得圓機又曰學者須先辨雅俗一
入俗語最不可轉但得丹頭圓機在手則不患其不雅不
然雖極力依倣愈近愈差終不免委靡而俗又曰文字俱
[240-25a]
有一脉相傳韓歐蘓曾輩之傳班馬山谷荆公輩之傳老
杜真親受業弟子如禪家之正法眼印證不差余時進曰
所謂丹頭者精神也圓機者精神之用也一脉相傳者傳
其精神骨髓也先生首肯之曰精神骨髓固同須知其詞
語古雅亦無分毫差却乃為盡之余因謂天地間只有一
精神充滿仙佛之徒全挾此誇世雖一技一藝如解牛斵
輪非此則不竒絶下至妖狐山鬼能作怪幻者亦是盜此
一隙靈光簸弄不然則冺冺焉爾先生曰得之矣先生嘗
[240-25b]
選漢魏以來古選歌行絶句律詩各若干首龍溪王氏名
之曰二妙集葢用白沙語謂其理法俱妙然要之無二也
集成而世無好者余嘗過武林遇上虞徐龍川子曰盍刻
之以廣其傳余曰如人之不好何徐子曰雖然姑刻之先
生於七言律絶㨂選尤嚴余因刻此一種併增入先生所
作分十二巻而識昔所聞以題其首每巻復以鄙見綴一
轉語於後使世之觀者反諸性情之正以求其所以自得
且一掃談詩者之障礙庶幾古雅復見於今矣若曰刻畫
[240-26a]
為人剪綵為花以為自得非余之敢知也
  宋方文語引薛應旂/
古之以文名家者多矣其論文之語載於類書者更僕不
能悉數我明啓運文教聿興潛溪宋公實擅其宗而遜志
方公乃其髙第弟子故一時文章方軌並駕號稱獨盛邁
古作者自是迄今二百年來名能文者無慮什百余嘗究
而觀之唯陽明王公㑹文切理庶幾近之其他斷未有如
二公者邇或髙自標致競相誇詡儕類雲滃議論風生俯
[240-26b]
視國朝前輩皆所不屑動曰左國史漢莊騷蘓李曹劉摩
其篇章轉折長短舒抑而肖其音聲於唇吻之間又或詰
曲鉤棘聱牙咋舌而不能句讀不啻優孟抵掌於叔敖東
婦效顰於西子祗獻笑増醜曷能類之就使逼眞亦何益
於理道也奈何清才英質之士轉相倣傚而文體日壊余
竊憫焉葢文也者以時而論關氣運之盛衰以人而論關
心術之邪正此豈細故也哉余不暇遠引特采宋方二公
論文之語表而出之學者倘降心展玩而有得焉庶旋復
[240-27a]
我國初文敎之舊而陋習少革矣無徒逐時好趨末尚而
鄙之曰昔之人無聞知也
  遵巖文粹序薛應旂/
遵巖王子文集近多刻本龍岡施君謂其巻帙浩繁乃約
而刻之題曰遵巖文粹問序於薛子薛子追惟遵巖少持
頴異總丱舉進士髙第人固己竒之既而荆川唐子與之
遇於京師相見大悅謂其文類南豐曾子固亟稱於人士
前自是遵巖之名日聞四方乞言者屨集户外而文遂傳
[240-27b]
播海内矣夫我明一代之文實自宋潛溪方遜志倡之二
公精詣絶識根極理要其為文度越前古不啻商彛周鼎
匪直一代之冠冕而已迨至𢎞德間習尚旋流識趣日溺
於是李獻吉何仲黙各以文自負一時人士尠有定見亦
遂翁然歸之何之言猶或近於理道李則動曰史漢史漢
一涉於六經諸儒之言輙斥為頭巾酸饀目不一瞬也夫
史漢誠文矣而六經諸儒之言則文之至者舍六經諸儒
不學而唯學馬遷班固文類史漢亦末技焉耳何關於理
[240-28a]
道何益於政敎哉邇數年來其識日益熾摹擬者日益衆
而文日益陋矣乃思荆川子往稱遵巖之文類於固者豈
直以子固之文為極致哉蓋以昔人謂子固文章本原六
經要之非誣而遵巖髙才殊質豈不能凌跨西京掩迹東
都其文乃獨與子固相類者蓋不溺於習尚不逐於時好
而卓有定見於道也幾矣唯是以唐子亟稱之也所謂可
與知者道也循是以入而國初文運之盛可紹復矣龍岡
君之刻是也無乃亦唐子之意也乎余固樂為之序
[240-28b]
  臨川王氏文粹序徐師曽/
古今以文章名家者其學術才能髙出於世世亦共推
讓焉而識者論之則曰彼能道其中之所欲言者而已
夫惟中之所藏有邪正故言之所發有醇疵至於其言
之或暢而不閼或欝而不宣則才之有工拙也工於文
者立意命辭咸有法度故有開閤抑揚縱横起伏淺深
竒正曲折反覆之變凡以道其中之所欲言而非苦人
以不可入之法也世之知其法者既鮮或知矣而未能
[240-29a]
入則夫能道其中之所欲言而傑然自名其家者豈易
得哉三代盛時敎隆俗美人才衆多上自學士大夫下
至農夫獵竪旁及婦人女子矢口吐辭莫不夲乎學術
通乎道德中乎法度而人人能道其中之所欲言詩書
所稱不可尚矣周衰敎失道術不明士各以其所見為
學故其發為文章類多疵駁之言然讀其文者猶能因
其言之疵而知其學之蔽則意雖去古而於所謂能道
其中之所欲言者固未嘗異也由漢迄今乃有離夲真
[240-29b]
之實而掠藻飾之辭假艱深之言以文淺易之意者世
之人徒見其組織繢繡怪竒瑰麗以為無異於古文而
不知其背畔剽竊古意澌以盡矣千餘年間工文章者
僅數家若漢之賈誼董仲舒司馬遷劉向唐之韓愈桞
宗元宋之歐陽修蘓軾父子曾鞏王安石是已數家之
文或蔽而不醇或醇而不該然能道其中之所欲言而
免於剽竊文飾之弊則一也宋之四家並生於世互相
推奬獨蘓氏父子與王公不合遂詆其文以為今日文
[240-30a]
字之衰其源出於王氏噫其亦過矣今世尊歐蘓者甚
衆而於曾氏之文鮮有好者近日知言之士始能崇尚
而表章之然後其書盛行至若王公之文雖與曽氏並
傳而好者尤鮮豈因其相業與夫蘓氏之論而遂廢其
言與余以謂公之相業雖多訾議然其盛遇思奮欲行
其學以致主於三代之隆而不自知其任用之偏其志
斯以竒矣視世之㚹婀怙寵浮沉逐利靡然無所建立
而足以隂亂天下者大有間矣及論其文又皆疏鬯剴
[240-30b]
切紆徐委備夲乎已之學術而疵駁之病亦不以自掩
焉信乎能道其中之所欲言而揆之古文其不合者寡
矣顧可以其人而廢之邪余不自量輙撰其尤工者得
六十七篇付之梓人以自附於表章曾集之後使人知
宋四大家之文譬若門奥而因以識作者之法度庶幾
有好之者嘉靖庚申二月丁未姑蘓徐師曽序
 
 明文海巻二百四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