KR4h0152 明文海-清-黃宗羲 (master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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欽定四庫全書
 明文海巻四百二十七    餘姚黄宗羲編
  傳四十一
   雜傳
  東靈公翁萬達/
東靈公一日坐虚堂午静有客偉如揖之進三叩之始言
曰余聞人也世家海之南嶠西丘有貴士行吾惑焉東
靈公曰余聞如何客曰西丘士少也貧偕其兄效登瀛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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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愛之後遊江浙間學事親之道遂以孝名海内一旦其
親病顧謂隣之子曰相而之股肥吾聞股可以食人今吾
親病且劇請借而之股以充如何隣之子難之士曰而好
善乎吾苟可以成孝名而何愛一股隣之子曰股之割痛
曷勝哉士曰君子成人之美是之謂得其本心不忍其膚
之痛則本心安在以彼易此而奚擇隣之子退以語其
友友恕導之使反之曰而欲行而孝而有股何求於我士
曰予股瘠而股即予股予親即而親之身予聞至徳不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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已大道不絶人求而勿與仁者勿為也隣之子聴之疑
退以語其友友益怒導之使反之曰而利借予肥予親
使不幸而有疾則將使誰割乎且君子不以非禮養其
親割他人之股以食之非禮也而奚過而固請以而之
股易予股痛惟均食惟均而士且撫親之腹以俟東靈
公曰先生且休矣今之士多類此也客再拜而退
  痼居先生王格/
先生漢左之餘民也始嘗仕至簽察矣後以罪廢先生性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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禀孱弱冠即瘠癯類老人生平抱肝脾之疾不能多食多
輙彭亨噯日夜不肯已年三十五病大進家人為求方餌
及他吐納食氣之術居嵗餘良間先生以為適然耳不足
深慮即出與人間事擾擾者踰十年而病又作遂更治治
略如昔愈之期亦同先生益易之御塵鞅不少省嗇至五
十九先生老矣有以文學事干先生者先生素不能然心
好其名不欲遽謝閉戸操筆硯數月而訖事遂乂病病五
年先生年六十三矣而竟痼無瘳初先生病也坐一室惡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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聞人聲人有造先生者語刺刺壯以近先生先生黙然
而己夜無多寐即寐亦不能甘夢中多迂怪事獨處未
嘗輟呻吟慘色被面常對左右自言狀殊頻複厭聽其
子見其然大懼於是行療治視前二度更力下及卜算
禱祠不絶於門卒無騐勢既窘則為辦衾襲椑器請凶
具卒卒可畏計先生之活似不能朝夕者雖先生亦自
以為然也朋舊間聞之日偵音耗慰而餽之者頗屬於
道然先生則未即死遲廻嵗月以至於其久如此於是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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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稍疑焉懼而療而偵且慰者悉漸少於常時蓋自憎
先生者其心固不可測愛先生者或以先生為可起矣
而不知先生實困篤視初病無少損未必其究竟也先
生無以自明因自號痼居先生以諭其家之衆而定其
意焉嗚呼先生有七尺之軀而不能自愛以至於此昔
楊子雲造小賦至病氣一年能與否雖不可並語其類
於人一也此先生之所知而顧蹈之何歟語有之曰三
折肱為良醫夫肱之於人幾也而折焉以至於三雖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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良醫弗願矣先生之折蓋有不止於肱者而所遭適與
之符而又未能為良醫其將安所底止耶吁可哀己嘉
靖甲子嵗旦先生自撰
  王承奉張居正/
王承奉大用者霸州人也逮事敬皇帝為奉御侍慈壽
皇太后於仁壽宫毅皇帝時陞御馬監太監賜蟒衣内
苑乗馬通顯矣然性刻廉剛直弗能下其儔輩以是不
得久内庭出為遼府承奉是時遼莊王病不能視事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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政國妃毛氏國妃賢通書史沉毅有斷而承奉内佐之
所釐正國家事不可勝道頃之莊王與國妃相繼薨嗣
王立王聰敏辯給而嗜利刻害及長多不法常出數百
里外游戲有司莫敢止故無所憚然心獨憚承奉承奉
好直諫王積弗能忍乃曰承奉老矣宜免朝請於是承
奉希得見王王少無子所幸樂婦生子置外舍久之王
有痿病度終無子乃取外舍兒内宫中時兒己八嵗詐
曰宫人某氏子欲以聞於朝故事王子生承奉司郎具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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所生母姓名及産媪狀闗相長史乃得奏玉牒王以其
事下承奉奉愕曰王安得有子承奉乃不識何宫人有
娠及産子狀不敢奉令王大怒曰老奴敢爾者死耶於
是盡捕承奉諸用事者皆榜笞數百被重罪欲以迫脇
承奉承奉終不為動王乃召承奉繆為好語曰而不知
予之為病耶事成而有後主而富貴可長保獨奈何為
他人忠承奉伏地叩頭流涕曰老奴受國厚恩死無以
報顧此事涉欺罔法例甚嚴王子非真子外悉知之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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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發者禍且不測老奴死不敢奉命王繆謝曰承奉言
是也乃以計紿奪其印而自署承奉名行之承奉既見
欺無可奈何懟以首撞壁大呌曰生不幸為刑餘又棄
外藩今王所為如是吾弗能匡救禍且及矣誠不忍老
見刑獄即閉戸自經繩欲絶㑹有救者得甦日夜涕泣
竟至失明以死國人悲焉
太史張氏曰余在史局好問先朝事諸老閹語及孝廟
時輙流涕有哽咽者及歸楚見王承奉憶往事猶能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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厯道也何敬皇帝時人物之茂其厮𨽻亦莫不有大臣
風節焉觀其臨議執正毅然不為利回不為威惕雖壯
夫哲士何以加焉第令乆内庭筦樞密如近時興安懐
恩輩詎足多哉余以是知敬皇帝之澤入人深矣
  朱山人赦敬/
朱山人名衡字平甫山人生而魁梧有膂力警悟過人
年十五乃逺遊之大梁適齊魯乆客京師挾竒方醫術
能詩能畫能琴能射挽五石王弧如牽絲巧貫蝨也是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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時孛賊反於寧夏倭奴擾於東藩山人拊臂嘆曰士不
能為隋陸當忍意作絳灌何至守刀筆泣窮途乎手不
釋孫吳百將七畧八陣諸書重趼擔簦走薊門度遼
海入大同寧夏榆林九邊要害涉厯頗遍彈鋏無門
而蒯緱行欲斷矣自知數竒還里賃居如甌簍與屠
狗賣醬者為隣有詩云借居編户小如拳半掩琴書
半坐眠不是啟期能自解那將三樂向人傳比值嵗
儉半菽不飽有詩云老去難禁韋布寒愁懐未遣一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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時安而今始信凶年榖細數瓊瑤并日餐邑侯王南垣
公雅重之山人義不枉以詩謝有犬卧山村月牛忙榖
雨田逢人問子羽未敢至堂前之句南垣公時時損庖
廪周之晚益貧罄無子遣懐詩云疎竹藏風雨寒花䕶
槿籬王陵尚有母伯道己無兒所著有紫衲道人吟巻
皆激楚之音也余初棄官歸聞山人名籍甚闕面造焉
歡如舊識余時為園西郊外與山人日攜手往來泉石
間夜或共被旬日一别别一二復聚言笑晏晏至忘爾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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汝園工小就余謝客著書門跡如掃獨山人月一至省
試余所為歡然相勸勉也門外有事不知則山人來一
起余門内有事不達則山人去為余謝過仲尼嘗言自
吾有由惡言不至於耳余年來潛心經籍得以從容卒
業離羣索居而不見愠於鄉黨者良朋之助也死生契
濶於今三年念我共人涕零如雨昔嵗遼左西川變起
倉卒當事者募財官謀士余勸山人駕山人曰少不如
人老何能為年過六十家無血𦙍萬里裹革誰為輿尸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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忿悁鬱鬱不得志遂抱中懣之疾朝夕不能搤一米而
軀幹猶偉談笑昂藏如常一日舉所蓄怪石一枚貽余
曰平生一片心惟石丈知我盡檢書硯琴劍賣以為棺
有田數畝分給從子麟振壻甘應澤以其老妻託二子
遂絶粒不食七日而卒容色莞爾如生舍者異之時天
啓壬戌九月二十日也先是余有内艱山人扶病來哭
越十有五日山人訃聞余哭之苫塊間不得往視殯比
葬扶杖送之門外又不得執紼及坎抱此長恨如何可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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言嗚呼平甫士生於亂世立名易於平世立名難求知
己於豐盛時易於蕭索時難世亂雖微節可表世平即
多才何用豐盛雖他人易合蕭索即親戚亦疎才如山
人而竟老死飢寒沒沒牖下所遇之時然也余罷官幽
棲茅衡晝掩二十年蓬逕羅雀獨山人一榻孤懸豈余
能知山人山人知余耳昔虞仲翔見放自恨生無可與
語死以青蠅為弔客使天下有一人知己足以不恨惜
哉余有一人知己而先余死更求一似山人者則空谷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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之足音矣荒庭寂寞舊雨來稀憔悴衰老生無密友死
誰為弔客我其己矣忽今五月八日夜夢山人向予呼
石工覺而悟山人臨死贈我石意在斯乎久欲為山人
勒碑以諒隂廢業而山人入夢要我如生平可謂投分
寄石友者矣昔蔡中郎常為人碑文獨郭有道為無愧
余才謝中郎何足以傳山人顧山人知余生平不為人
作傳為人作傳者獨山人一人而己矣時天啓四年嵗
在甲子仲夏同邑友人郝敬撰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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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雲浦陳先生顧憲成/
雲浦陳先生者無錫之宅仁里人也名忠言更名以忠
字貞浦先生生而恢竒多智弱冠補邑諸生居數年去
為太學生太學生之四年舉明經又四年釋褐知寧鄉
縣已稍遷知寧州無何用事貶知寳雞縣居一年復徙
知光州所在有聲跡天下知其非庸人也先生好讀書
能古文辭又好孫吴家言徧通其指少暇輙習騎射以
為即一日得備當世緩急不虚耳先生有大度於天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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無所不可簡而近人其好善天性也其有當於意即王
公大人津津誦說之終不以為嫌即在下輩惟恐其不
得亟聞於人即其人故所習恨知之晚即不習欣然遇
之也當余結髪而習句讀最微鮮耳先生顧數見賞異
之已數謂余弟若當不減而兄也先生亦數對客稱其
子耕似已或曰殆其勝之客笑謂固有父譽子者乎先
生亦笑也而曰自我有之何不可者我乃父子自為知
已也松陵王山人承甫著聲於詩酒往來燕趙間欲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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隂求天下長者而是時先生適游太學遇諸婁江王太
史座上心異之徐引與語大悅曰吾相天下士多矣無
如足下者因從之游不去其大司成亦内竒先生為寛
諸約束益得自愉快時時相對說劍為豪飲酒酣仰天
嗚嗚意氣淋漓慷慨無賴間衣敝衣行市中數問市人
荆卿高漸離安在市人不省何語以為怪呵之先生愈
喜同舍生齊人王明經榮中誣於法應得戍衆寃之莫
敢發言先生遽入白諸大司成壯而許之王得落為諸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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生未幾復舉於其鄉矣先生以是益籍籍公卿間矣而
顧愠謂王山人乗人之急而食其名吾不忍為也亞相
慈溪袁公生貴甚意薄小一世而㑹從其客張户侯所
見先生文才之特欲知先生則以私於大司成謂此貴
人必無往先生曰固也雖然不可以貴人而賤吾等耳
遽往袁公一見遽命酒如生平歡坐語移日先生侃侃
益發舒絶不似儒生故有所貶損而袁公之下之益甚
左右皆驚竊竊言渠何為者妄人耳乃敢與我主人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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鈞聞者賢袁公而重先生久之客益日進先生曰是徒
為名高者非能解我也意頗厭之遂與山人次第歸歸
而為園於居之偏築室數椽旁樹竹萬竿日夜讀書其
中謂山人而今而后庶幾成一家之言藏諸名山老矣
山人張目不答先生知其指稍試為吏遂又裒然稱名
吏也而第其為人廓落人視之表裏立見亦立盡不能
隂陽與俱又其才雄形不為人下易傾也又終其身不
能博一第既晚而后仕少年耳目狹尋常畜之以故無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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由越州縣以顯而世亦無由盡先生之用余嘗從容言
其意先生黙然良久曰子知其一不知其二始余為寧
鄉以湖北暴胥故惡於分廵度旦夕廢爾顧余投劾乞
歸者三不得也直指且過寧勞余余請曰明公必不去
某者其盡縛諸暴胥以謝寧士民直指許之其后竟以
最遷及其為寧州州最苦盧源賊莫能誰何余先后計
下其渠魁數人俘五十人破散其黨數十百人州賴以
完中丞擬特疏薦余矣俄而流賊二十四人道寧且竄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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去御史者不知何聞賊中寧也上疏論余而屏其功不
録竟以罪貶功名之際聖哲不能定而何以為言乎子
休矣先生又善邑人胡御史通州顧少參湖州范太史
其人皆倜儻自喜瑕瑜不掩非閹然媚世求免非刺者
也其善武進謝令嘗忤一御史坐論賔客故人相引而
怠傲先生獨迎而舍之為供具甚設又為資募辨客百
方居間事得己其居田善余先府君日者善京山李大
參及髙邑趙計部始計部為汝南司理先生其屬吏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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而獨偉視先生即往謁司理輙止飲飲輙醉有時誤為
爾汝先生覺之前為謝司理笑曰其固以余為非夫乎
後遂不謝及先生没計部過余為涕泣而言先生也退
而相與撰次其行事余往聞里中父老言先生故嘉定
人其先有道真者與僧道衍善嘗遺詩諷之隱不報乃
稍稍自匿一日挈其妻子而來因家焉子孫皆貴以修
約為名惟先生之父石村翁亦然至於先生亦如此顧
憲成曰余故與先生同里里於邑東偏其人木强少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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略於是乎有先生見為易豪耳及余長而從三吴長者
㳺其慕說先生甚於其里已客燕從四方長者游其慕
說先生又甚於其邑也乃今慕說先生者又甚於其在
時矣余於是而知先生之不易盡也方以其淹於州縣
之間以死為恨嗟乎誠以其淹於州縣之間以死為恨
夫何足以窺先生哉
 
 明文海巻四百二十七