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 離俗覽第七
19.1《離俗》
[019-2a]
一曰:
世之所不足者,
理義也;
所有餘者,
妄苟也。
民之情,
貴所不足,
賤所有餘。
故布衣人臣之行,
潔白清廉中繩,
愈窮愈榮。
雖死,
天下愈高之,
所不足也。
然而以理義斲削,
神農、黃帝,
猶有可非,
微獨舜、湯。
飛兔、要褭,
古之駿馬也,
材猶有短。
故以繩墨取木,
則宮室不成矣。
[019-3a]
舜讓其友石戶之農。
石戶之農曰:
「棬棬乎后之為人也,
葆力之士也。」
以舜之德為未至也,
於是乎夫負妻、
妻攜子以入於海,
去之終身不反。
舜又讓其友北人無擇。
北人無擇曰:
「異哉后之為人也,
居於甽畝之中,
而游入於堯之門。
不若是而已,
又欲以其辱行漫我,
我羞之。」
而自投於蒼領之淵。
湯將伐桀,
因卞隨而謀。
卞隨辭曰:
「非吾事也。」
湯曰:
「孰可?」
卞隨曰:
「吾不知也。」
湯又因務光而謀。
務光曰:
「非吾事也。」
湯曰:
「孰可?」
務光曰:
「吾不知也。」
湯曰:
「伊尹何如?」
務光曰:
「彊力忍訽,
吾不知其他也。」
湯遂與伊尹謀夏伐桀,
克之,
以讓卞隨。
卞隨辭曰:
「后之伐桀也,
謀乎我,
必以我為賊也。
勝桀而讓我,
必以我為貪也。
吾生乎亂世,
而無道之人再來訽我,
吾不忍數聞也。」
乃自投於潁水而死。
湯又讓於務光曰:
「智者謀之,
武者遂之,
仁者居之,
古之道也。
吾子胡不位之?
請相吾子。」
務光辭曰:
「廢上,
非義也。
殺民,
非仁也。
人犯其難,
我享其利,
非廉也。
吾聞之:
『非其義,
不受其利;
無道之世,
不踐其土』,
況於尊我乎?
吾不忍久見也。」
乃負石而沈於募水。
故如石戶之農、
北人無擇、
(下)卞隨、務光者,
其視天下若六合之外,
人之所不能察;
其視貴富也,
苟可得已,
則必不之賴;
高節厲行,
獨樂其意,
而物莫之害;
不漫於利,
不牽於執,
而羞居濁世;
惟此四士者之節。
若夫舜、湯,
則苞裹覆容,
緣不得已而動,
因時而為,
以愛利為本,
以萬民為義。
譬之若釣者,
魚有小大,
餌有宜適,
羽有動靜。
[019-4a]
齊、晉相與戰,
平阿之餘子亡戟得矛,
卻而去,
不自快,
謂路之人曰:
「亡戟得矛,
可以歸乎?」
路之人曰:
「戟亦兵也,
矛亦兵也,
亡兵得兵,
何為不可以歸?」
去行,
心猶不自快,
遇高唐之孤叔無孫,
當其馬前曰:
「今者戰,
亡戟得矛,
可以歸乎?」
叔無孫曰:
「矛非戟也,
戟非矛也,
亡戟得矛,
豈亢責也哉?」
平阿之餘子曰:
「嘻!
還反戰,
趨尚及之。」
遂戰而死。
叔無孫曰:
「吾聞之:
君子濟人於患,
必離其難。」
疾驅而從之,
亦死而不反。
令此將眾,
亦必不北矣;
令此處人主之旁,
亦必死義矣。
今死矣而無大功,
其任小故也。
任小者,
不知大也。
今焉知天下之無平阿餘子與叔無孫也?
故人主之欲得廉士者,
不可不務求。
[019-5a]
齊莊公之時,
有士曰賓卑聚,
夢有壯(子)士,
(曰)白縞之冠,
丹績之䘩,
東布之衣,
新素履,
墨劍室,
從而叱之,
唾其面,
惕然而寤,
徒夢也。
終夜坐不自快。
明日召其友而告之曰:
「吾少好勇,
年六十而無所挫辱。
今夜辱,
吾將索其形,
期得之則可,
不得將死之。」
每朝與其友俱立乎衢,
三日不得,
卻而自歿。
謂此當務則未也。
雖然,
其心之不辱也,
有可以加乎。
二曰:
君子之自行也,
動必緣義,
行必誠義,
俗雖謂之窮,
通也;
行不誠義,
動不緣義,
俗雖謂之通,
窮也;
然則君子之窮通,
有異乎俗者也。
故當功以受賞,
當罪以受罰。
賞不當,
雖與之必辭;
罰誠當,
雖赦之不外。
度之於國,
必利長久,
長久之於主,
必宜內及反於心不慚然後動。
[019-8a]
孔子見齊景公,
景公致廩丘以為養,
孔子辭不受,
(入)出謂弟子曰:
「吾聞君子當功以受祿。
今說景公,
景公未之行而賜之廩丘,
其不知丘亦甚矣。」
令弟子趣駕,
辭而行。
孔子布衣也,
官在魯司寇,
萬乘難與比行,
三王之佐不顯焉,
取舍不苟也夫![019-9a]
子墨子游公上過於越。
公上過語墨子之義,
越王說之,
謂公上過曰:
「子之師苟肯至越,
請以故吳之地,
陰江之浦,
書社三百,
以封夫子。」
公上過往復於子墨子。
子墨子曰:
「子之觀越王也,
能聽吾言、用吾道乎?」
公上過曰:
「殆未能也。」
墨子曰:
「不唯越王不知翟之意,
雖子亦不知翟之意。
若越王聽吾言、用吾道,
翟度身而衣,
量腹而食,
比於賓萌,
未敢求仕。
越王不聽吾言、不用吾道,
雖全越以與我,
吾無所用之。
越王不聽吾言、不用吾道,
而受其國,
是以義(翟)糶也,
義(翟)糶何必越,
雖於中國亦可。」
凡人不可不熟論。
秦之野人,
以小利之故,
弟兄相獄,
親戚相忍;
今可得其國,
恐虧其義而辭之,
可謂能守行矣;
其與秦之野人相去亦遠矣。
[019-10a]
荊人與吳人將戰,
荊師寡,
吳師眾,
荊將軍子囊曰:
「我與吳人戰,
必敗。
敗王師,
辱王名,
虧壤土,
忠臣不忍為也。」
不復於王而遁。
至於郊,
使人復於王曰:
「臣請死。」
王曰:
「將軍之遁也,
以其為利也。
今誠利,
將軍何死?」
子囊曰:
「遁者無罪,
則後世之為王臣者,
將皆依不利之名而效臣遁。
若是則荊國終為天下撓矣。」
遂伏劍而死。
王曰:
「請成將軍之義。」
乃為之桐棺三寸,
加斧鑕其上以徇於國。
人主之患,
存而不知所以存,
亡而不知所以亡,
此存亡之所以數至也。
郼、岐之廣也,
萬國之順也,
從此生矣。
荊之為荊四十二世矣,
嘗有乾谿、白公之亂矣,嘗有鄭褏州侯之避矣,
而今猶為萬乘之大國,
其時有臣如子囊與?
子囊之節,
非獨厲一世之人臣也。
[019-11a]
荊昭王之時,
有士焉,
曰石渚。
其為人也,
公直無私,
王使為政。
於是廷有殺人者,
石渚追之,
則其父也。
還車而反,
立於廷曰:
「殺人者,
僕之父也。
以父行法,
不忍;
阿有罪,
廢國法,
不可。
失法伏罪,
人臣之義也。」
於是乎伏斧鑕,
請死於王。
王曰:
「追而不及,
豈必伏罪哉?
子其復事矣。」
石渚辭曰:
「不私其親,
不可謂孝子。
事君枉法,
不可謂忠臣。
君令赦之,
上之惠也。
不敢廢法,
臣之行也。」
不去斧鑕,
歿頭乎王廷。
正法枉必死,
父犯法而不忍,
王赦之而不肯,
石渚之為人臣也,
可謂忠且孝矣。
三曰:
為天下及國,
莫如以德,
莫如行義。
以德以義,
不賞而民勸,
不罰而邪止,
此神農、黃帝之政也。
以德以義,
則四海之大,
江河之水,
不能亢矣;
太華之高,
會稽之險,
不能障矣;
闔廬之教,
孫、吳之兵,
不能當矣。
故古之王者,
德迵乎天地,
澹乎四海,
東西南北,
極日月之所燭,
天覆地載,
愛惡不臧,
虛素以公,
小民皆之其之敵而不知其所以然,
此之謂順天;
教變容改俗而莫得其所受之,
此之謂順情。
故古之人,
身隱而功著,
形息而名彰,
說通而化奮,
利行乎天下而民不識,
豈必以嚴罰厚賞哉?
嚴罰厚賞,
此衰世之政也。
[019-14a]
三苗不服,
禹請攻之。
舜曰:
「以德可也。」
行德三年,
而三苗服。
孔子聞之曰:
「通乎德之情,
則孟門、太行不為險矣。
故曰德之速,
疾乎以郵傳命。」
周明堂,
金在其後,
有以見先德後武也。
舜其猶此乎?
其臧武通於周矣。
[019-15a]
晉獻公為麗姬遠太子。
太子申生居曲沃,
公子重耳居蒲,
公子夷吾居屈。
麗姬謂太子曰:
「往昔君夢見姜氏。」
太子祠而膳于公,
麗姬易之。
公將嘗膳,
姬曰:
「所由遠,
請使人嘗之。」
嘗人人死,
食狗狗死,
故誅太子。
太子不肯自釋,
曰:
「君非麗姬,
居不安,
食不甘。」
遂以劍死。
公子夷吾自屈奔梁。
公子重耳自蒲奔翟。
去翟過衛,
衛文公無禮焉。
過五鹿如齊,
齊桓公死。
去齊之曹,
曹共公視其駢脅,
使袒而捕池魚。
去曹過宋,
宋襄公加禮焉。
之鄭,
鄭文公不敬,
被瞻諫曰:
「臣聞賢主不窮窮。
今晉公子之從者,
皆賢者也。
君不禮也,
不如殺之。」
鄭君不聽。
去鄭之荊,
荊成王慢焉。
去荊之秦,
秦繆公入之。
晉既定,
興師攻鄭,
求被瞻。
被瞻謂鄭君曰:
「不若以臣與之。」
鄭君曰:
「此孤之過也。」
被瞻曰:
「殺臣以免國,
臣願之。」
被瞻入晉軍,
文公將烹之。
被瞻據鑊而呼曰:
「三軍之士皆聽瞻也,
自今以來,
無有忠於其君,
忠於其君者將烹。」
文公謝焉,
罷師,
歸之於鄭。
且被瞻忠於其君、而君免於晉患也,
行義於鄭、而見說於文公也,
故義之為利博矣。
[019-16a]
墨者鉅子孟勝,
善荊之陽城君。
陽城君令守於國,
毀璜以為符,
約曰:
「符合聽之」。
荊王薨,
群臣攻吳起,
兵於喪所,
陽城君與焉,
荊罪之。
陽城君走,
荊收其國。
孟勝曰:
「受人之國,
與之(有)符。
今不見符,
而力不能禁,
有不能死,
不可。」
其弟子徐弱諫孟勝曰:
「死而有益陽城君,
死之可矣。
無益也,
而絕墨者於世,
不可。」
孟勝曰:
「不然。
吾於陽城君也,
非師則友也,
非友則臣也。
不死,
自今以來,
求嚴師必不於墨者矣,
求賢友必不於墨者矣,
求良臣必不於墨者矣。
死之所以行墨者之義而繼其業者也。
我將屬鉅子於宋之田襄子。
田襄子賢者也,
何患墨者之絕世也?」
徐弱曰:
「若夫子之言,
弱請先死以除路。」
還(歿頭前於)歿頭於前。
孟勝因使二人傳鉅子於田襄子。
孟勝死,
弟子死之者百八十。
三人以致令於田襄子,
欲反死孟勝於荊,
田襄子止之曰:
「孟子已(傅)傳鉅子於我矣,
當聽。」
遂反死之。
墨者以為不聽鉅子不察。
嚴罰厚賞,
不足以致此。
今世之言治,
多以嚴罰厚賞,
此上世之若客也。
四曰:
凡用民,
太上以義,
其次以賞罰。
其義則不足死,
賞罰則不足去就,
若是而能用其民者,
古今無有。
民無常用也,
無常不用也,
唯得其道為可。
[019-19a]
闔廬之用兵也不過三萬,
吳起之用兵也不過五萬。
萬乘之國,
其為三萬五萬尚多。
今外之則不可以拒敵,
內之則不可以守國,
其民非不可用也,
不得所以用之也。
不得所以用之,
國雖大,
勢雖便,
卒雖眾,
何益?
古者多有天下而亡者矣,
其民不為用也。
用民之論,
不可不熟。
[019-20a]
劍不徒斷,
車不自行,
或使之也。
夫種麥而得麥,
種稷而得稷,
人不怪也。
用民亦有種,
不審其種,
而祈民之用,
惑莫大焉。
[019-21a]
當禹之時,
天下萬國,
至於湯而三千餘國,
今無存者矣,
皆不能用其民也。
民之不用,
賞罰不充也。
湯、武因夏、商之民也,
得所以用之也。
管、商亦因齊、秦之民也,
得所以用之也。
民之用也有故,
得其故,
民無所不用。
用民有紀有綱,
壹引其紀,
萬目皆起,
壹引其綱,
萬目皆張。
為民紀綱者何也?
欲也惡也。
何欲何惡?
欲榮利,
惡辱害。
辱害所以為罰充也,
榮利所以為賞實也。
賞罰皆有充實,
則民無不用矣。
[019-22a]
闔廬試其民於五湖,
劍皆加於肩,
地流血幾不可止;
勾踐試其民於寑宮,
民爭入水火,
死者千餘矣,
遽擊金而卻之;
賞罰有充也。
莫邪不為勇者興懼者變,
勇者以工,
懼者以拙,
能與不能也。
[019-23a]
夙沙之民,
自攻其君,
而歸神農。
密須之民,
自(縳)縛其主,
而與文王。
湯、武非徒能用其民也,
又能用非己之民。
能用非己之民,
國雖小,
卒雖少,
功名猶可立。
古昔多由布衣定一世者矣,
皆能用非其有也。
用非其有之心,
不可察之本。
三代之道無二,
以信為管。
[019-24a]
宋人有取道者,
其馬不進,
(倒)剄而投之鸂水。
又復取道,其馬不進,
又(倒)剄而投之(鸂)谿水。
如此者三。
雖造父之所以威馬,
不過此矣。
不得造父之道,
而徒得其威,
無益於御。
人主之不肖者,
有似於此。
不得其道,
而徒多其威。
威愈多,
民愈不用。
亡國之主,
多以(多)威使其民矣。
故威不可無有,
而不足專恃。
譬之若鹽之於味,
凡鹽之用,
有所託也,
不適則敗所託而不可食。
威亦然,
必有所託,
然後可行。
惡乎託?
託於愛利。
愛利之心諭,
威乃可行。
威大甚則愛利之心息,
愛利之心息而徒疾行威,
身必咎矣,
此殷、夏之所以絕也。
君、利勢也、次官也。
處次官,
執利勢,
不可而不察於此。
夫不禁而禁者,
其唯深見此論者邪。
五曰:
先王之使其民,
若御良馬,
輕任新節,
欲走不得,
故致千里。
善用其民者亦然。
民日夜祈用而不可得,
苟得為上用,
民之走之也,
若決積水於千仞之谿,
其誰能當之?
《周書》曰:
「民善之則畜也,
不善則讎也。」
有讎而眾,
不若無有。
厲王、天子也,
有讎而眾,
故流于彘,
禍及子孫,
微召公虎而絕無後嗣。
今世之人主,
多欲眾之,
而不知善,
此多其讎也。
不善則不有。
有必緣其心愛之謂也,
有其形不可謂有之。
舜布衣而有天下。
桀、天子也,
而不得息,
由此生矣。
有無之論,
不可不熟。
湯、武通於此論,
故功名立。
[019-27a]
古之君民者,
仁義以治之,
愛利以安之,
忠信以導之,
務除其災,
思致其福。
故民之於上也,
若璽之於塗也,
抑之以方則方,
抑之以圜則圜;
若五種之於地也,
必應其類,
而蕃息於百倍;
此五帝三王之所以無敵也。
身已終矣,
而後世化之如神,
其人事審也。
[019-28a]
魏武侯之居中山也,
問於李克曰:
「吳之所以亡者何也?」
李克對曰:
「驟戰而驟勝。」
武侯曰:
「驟戰而驟勝,
國家之福也。
其獨以亡,
何故?」
對曰:
「驟戰則民罷,
驟勝則主驕。
以驕主使罷民,
然而國不亡者,
天下少矣。
驕則恣,
恣則極物;
罷則怨,
怨則極慮。
上下俱極,
吳之亡猶晚矣,
此夫差之所以(目)自歿於干隧也。」[019-29a]
東野稷以御見莊公,
進退中繩,
左右旋中規。
莊公曰:
「善」,
以為造父不過也,
使之鉤百而少及焉。
顏闔遇之,
入見。
莊公曰:
「子遇東野稷乎?」
對曰:
「然。
臣遇之。
其馬必敗。」
莊公曰:
「將何敗?」
少頃,
東野稷之馬敗而至。
莊公召顏闔而問之曰:
「子何以知其敗也?」
顏闔對曰:
「夫進退中繩,
左右旋中規,
造父之御,
無以過焉。
鄉臣遇之,
其馬力竭矣,
而猶求其馬,
臣是以知其敗也。」
故亂國之使其民,
不論人之性,
不反人之情,
煩為教而過不識,
數為令而非不從,
巨為危而罪不敢,
重為任而罰不勝。
民進則欲其賞,
退則畏其罪。
知其能力之不足也,
則以(為)偽繼矣。
以(為)偽繼,知
則上又從而罪之,
是以罪召罪,
上下之相讎也,
由是起矣。
故禮煩則不莊,
業煩眾則無功,
令苛則不聽,
禁多則不行。
桀、紂之禁,
不可勝數,
故民因而身為戮,
極也,
不能用威適。
子陽極也好嚴,
有過而折弓者,
恐必死,
遂應因猘狗而弒子陽,極也。
周鼎有竊,
曲狀甚長,
上下皆曲,
以見極之敗也。
六曰:
使民無欲,
上雖賢猶不能用。
夫無欲者,
其視為天子也與為輿隸同,
其視有天下也與無立錐之地同,
其視為彭祖也與為殤子同。
天子至貴也,
天下至富也,
彭祖至壽也,
誠無欲則是三者不足以勸。
輿隸至賤也,
無立錐之地至貧也,
殤子至夭也,
誠無欲則是三者不足以禁。
會有一欲,
則北至大夏,
南至北戶,
西至三危,
東至扶木,
不敢亂矣;
犯白刃,
冒流矢,
趣水火,
不敢卻也;
晨寤興,
務耕疾庸𣚣,
為煩辱,
不敢休矣。
故人之欲多者,
其可得用亦多;
人之欲少者,
其可得用亦少;
無欲者,
不可得用也。
人之欲雖多,
而上無以令之,
人雖得其欲,
人猶不可得用也。
令人得欲之道,
不可不審矣。
[019-32a]
善為上者,
能令人得欲無窮,
故人之可得用亦無窮也。
蠻夷反舌殊俗異習之國,
其衣服冠帶,
宮室居處,
舟車器械,
聲色滋味皆異,
其為欲使一也。
三王不能革,
不能革而功成者,
順其天也;
桀、紂不能離,
不能離而國亡者,
逆其天也。
逆而不知其逆也,
湛於俗也。
久湛而不去則若性,
性異非性,
不可不熟。
不聞道者,
何以去非性哉?
無以去非性,
則欲未嘗正矣。
欲不正,
以治身則夭,
以治國則亡。
故古之聖王,
審順其天而以行欲,
則民無不令矣,
功無不立矣。
聖王執一,
四夷皆至者,
其此之謂也。
[019-33a]
執一者至貴也。
至貴者無敵。
聖王託於無敵,
故民命敵繫焉。
群狗相與居,
皆靜無爭,
投以炙雞,
則相與爭矣,
或折其骨,
或絕其筋,
爭術存也。
爭術存因爭,
不爭之術存因不爭。
取不爭之術而相與爭,
萬國無一。
[019-34a]
凡治國令其民爭行義也,
亂國令其民爭為不義也;
(疆)彊國令其民爭樂用也,
弱國令其民(爭)競不用也。
夫爭行義樂用與爭為不義競不用,
此其為禍福也,
天不能覆,
地不能載。
晉文公伐原,
與士期七日,
七日而原不下,
命去之。
(謀士)諜出言曰:
「原將下矣。」
師吏曰:
「請待之。」
公曰:
「信、國之寶也。
得原失寶,
吾不為也。」
遂去之。
明年復伐之,
與士期必得原然後反,
原人聞之乃下。
衛人聞之,
以文公之信為至矣,
乃歸文公。
故曰「(次)攻原得衛」者,
此之謂也。
文公非不欲得原也,
以不信得原,
不若勿得也,
必誠信以得之,
歸之者非獨衛也。
文公可謂知求欲矣。
七曰:
凡人主必信。
信而又信,
誰人不親?
故《周書》曰:
「允哉允哉!」
以言非信則百事不滿也,
故信之為功大矣。
信立則虛言可以賞矣。
虛言可以賞,
則六合之內皆為己府矣。
信之所及,
盡制之矣。
制之而不用,
人之有也;
制之而用之,
己之有也。
己有之,
則天地之物畢為用矣。
人主有見此論者,
其王不久矣;
人臣有知此論者,
可以為王者佐矣。
[019-37a]
天行不信,
不能成歲;
地行不信,
草木不大。
春之德風,
風不信,
其華不盛,
華不盛則果實不生;
夏之德暑,
暑不信,
其土不肥,
土不肥則長遂不精;
秋之德雨,
雨不信,
其穀不堅,
穀不堅則五種不成;
冬之德寒,
寒不信,
其地不剛,
地不剛則凍閉不閟。
天地之大,
四時之化,
而猶不能以不信成物,
又況乎人事?
君臣不信,
則百姓誹謗,
社稷不寧;
處官不信,
則少不畏長,
貴賤相輕;
賞罰不信,
則民易犯法,
不可使令;
交友不信,
則離散鬱怨,
不能相親;
百工不信,
則器械苦偽,
丹漆染色不貞。
夫可與為始,
可與為終,
可與尊通,
可與卑窮者,
其唯信乎!
信而又信,
重襲於身,
乃通於天。
以此治人,
則膏雨甘露降矣,
寒暑四時當矣。
[019-38a]
齊桓公伐魯,
魯人不敢輕戰,
去魯國五十里而封之,
魯請比關內侯以聽,
桓公許之。
曹翽謂魯莊公曰:
「君寧死而又死乎?
其寧生而又生乎?」
莊公曰:
「何謂也?」
曹翽曰:
「聽臣之言,
國必廣大,
身必安樂,
是生而又生也。
不聽臣之言,
國必滅亡,
身必危辱,
是死而又死也。」
莊公曰:
「請從。」
於是明日將盟,
莊公與曹翽皆懷劍至於壇上。
莊公左搏桓公,
右抽劍以自承,
曰:
「魯國去境數百里,
今去境五十里,
亦無生矣。
鈞其死也,
戮於君前。」
管仲、鮑叔進,
曹翽按劍當兩陛之間曰:
「且二君將改圖,
毋或進者。」
莊公曰:
「封於汶則可,
不則請死。」
管仲曰:
「以地衛君,
非以君衛地,
君其許之。」
乃遂封於汶南,
與之盟。
歸而欲勿予。
管仲曰:
「不可。
人特劫君而不盟,
君不知,
不可謂智;
臨難而不能勿聽,
不可謂勇;
許之而不予,
不可謂信。
不智不勇不信,
有此三者,
不可以立功名。
予之,
雖亡地亦得信。
以四百里之地見信於天下,
君猶得也。」
莊公、仇也,
曹翽、賊也。
信於仇賊,
又況於非仇賊者乎?
夫九合之而合,
壹匡之而聽,
從此生矣。
管仲可謂能因物矣。
以辱為榮,
以窮為通,
雖失乎前,
可謂後得之矣。
物固不可全也。
[019-39a]
19.8《舉難》
[019-40a]
八曰:
以全舉人固難,
物之情也。
人傷堯以不慈之名,
舜以卑父之號,
禹以貪位之意,
湯、武以放弒之謀,
五伯以侵奪之事。
由此觀之,
物豈可全哉?
故君子責人則以人,
自責則以義。
責人以人則易足,
易足則得人;
自責以義則難為非,
難為非則行飾;
故任天地而有餘。
不肖者則不然,
責人則以義,
自責則以人。
責人以義則難瞻,
難瞻則失親;
自責以人則易為,
易為則行苟;
故天下之大而不容也,
身取危、國取亡焉,
此桀、紂、幽、厲之行也。
尺之木必有節目,
寸之玉必有瑕瓋。
先王知物之不可(不)必全也,
故擇務而貴取一也。
[019-41a]
季孫氏劫公家。
孔子欲諭術則見外,
於是受養而便說,
魯國以訾。
孔子曰:
「龍食乎清而游乎清,
螭食乎清而游乎濁,
魚食乎濁而游乎濁。
今丘上不及龍,
下不若魚,
丘其螭邪。」
夫欲立功者,
豈得中繩哉?
救溺者濡,
追逃者趨。
[019-42a]
魏文侯弟曰季成,
友曰翟璜。
文侯欲相之而未能決,
以問(季充)李克。
(季充)李克對曰:
「君欲置相,
則問樂騰與王孫苟端孰賢?」
文侯曰:
「善。」
以王孫苟端(而)為不肖,
翟璜進之;
以樂騰為(貴)賢,
季成進之;
故相季成。
凡聽於主,
言人不可不慎。
季成、弟也,
翟璜、友也,
而猶不能知,
何由知樂騰與王孫苟端哉?
䟽賤者知,
親習者不知,
理無自然。
自然而斷相過,
(季充)李克之對文侯也亦過。
雖皆過,
譬之若金之與木,
金雖柔猶堅於木。
[019-43a]
孟嘗君問於白圭曰:
「魏文侯名過桓公,
而功不及五伯,何也?」
白圭對曰:
「文侯師子夏,
友田子方,
敬段干木,
此名之所以過桓公也。
卜相則曰:
『成與璜孰可』?
此功之所以不及五伯也。
相也者,
百官之長也。
擇者欲其博也。
今擇而不去二人,
與用其讎亦遠矣。
且師友也者,
公可也;
戚愛也者,
私安也。
以私勝公,
衰國之政也。
然而名號顯榮者,
三士羽翼之也。」[019-44a]
甯戚欲干齊桓公,
窮困無以自進,
於是為商旅將任車以至齊,
暮宿於郭門之外。
桓公郊迎客,
夜開門,
辟任車,
爝火甚盛,
從者甚眾。
甯(寧)戚飯牛居車下,
望桓公而悲,
擊牛角疾歌。
桓公聞之,
撫其僕之手曰:
「異哉!
之歌者非常人也。」
命後車載之。
桓公反,
至,
從者以請。
桓公賜之衣冠,
將見之。
甯戚見,
說桓公以治境內。
明日復見,
說桓公以為天下。
桓公大說,
將任之。
群臣爭之曰:
「客、衛人也。
衛之去齊不遠,
君不若使人問之,
而固賢者也,
用之未晚也。」
桓公曰:
「不然。
問之,
患其有小惡,
以人之小惡,
亡人之大美,
此人主之所以失天下之士也已。」
凡聽必有以矣。
今聽而不復問,
合其所以也。
且人固難全,
權而用其長者。
當舉也,
桓公得之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