KR4h0106 文編-明-唐順之 (master)


[049-1a]
欽定四庫全書
 文編巻四十九
              明 唐順之 編
  答任安書司馬遷/
少卿足下曩者辱賜書教以慎於接物推賢進士為務意
氣勤勤懇懇若望僕不相師而用流俗人之言僕非敢如是
也僕雖罷駑亦嘗側聞長者遺風矣顧自以為身殘處穢動
而見尤欲益反損是以抑鬱而誰與語諺曰誰為為之孰令
[049-1b]
聴之盖鍾子期死伯牙終身不復鼔琴何則士為知已者用
女為說已者容若僕大質已虧闕矣雖材懐隨和行若由夷
終不可以為榮適足以發笑而自㸃耳書辭宜答會東從上
来又迫賤事相見日淺卒卒無須臾之間得竭指意今少
卿抱不測之罪涉旬月迫季冬僕又薄從上雍恐卒然不可
諱是僕終已不得舒憤懣以曉左右則長逝者魂魄私恨
無窮請略陳固陋闕然久不報幸勿為過僕聞之修身者智之
府也愛施者仁之端也取予者義之符也耻辱者勇之决也
[049-2a]
立名者行之極也士有此五者然後可以託於世列於君
子之林矣故禍莫㦧於欲利悲莫痛於傷心行莫醜於辱
先而詬莫大於宫刑刑餘之人無所比數非一世也所從
来逺矣昔衛霛公與雍渠同載孔子適陳商鞅因景監見
趙良寒心同子㕘乗袁絲變色自古而耻之夫中材之人
事有闗於宦豎莫不傷氣況慷慨之士乎如今朝廷雖乏人
奈何令刀鋸之餘薦天下豪雋哉僕賴先人緒業得待
罪輦轂下二十餘年矣所以自惟上之不能納忠效信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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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竒䇿材力之譽自結明主次之又不能拾遺補闕招
賢進能顯巖穴之士外之不能備行伍攻城野戰有斬
將搴旗之功下之不能累日積勞取尊官厚禄以為宗
族交逰光寵四者無一遂茍合取容無所短長之效可
見於此矣鄉者僕亦甞厠下大夫之列陪奉外廷末議不
以此時引綱維盡思慮今已虧形為掃除之𨽻在闒茸
之中迺欲卬首信眉論列是非不亦輕朝廷羞當世之
士邪嗟乎嗟乎如僕尚何言哉尚何言哉且事本末未
[049-3a]
易明也僕少負不羈之才長無鄉曲之譽主上幸以先
人之故使得奉薄技出入周衛之中僕以為戴盆何以
望天故絶賔客之知忘室家之業日夜思竭其不肖之
材力務一心營職以求親媚於主上而事乃有大謬不
然者夫僕與李陵俱居門下素非相善也趨舎異路未
甞銜盃酒接殷勤之歡然僕觀其為人自守竒士事親孝
與士信臨財亷取予以義分别有讓恭儉下人常思奮
不顧身以狥國家之急其素所蓄積也僕以為有國士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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之風夫人臣出萬死不顧一生之計赴公家之難斯已
竒矣今舉事一不當而全軀保妻子之臣隨而媒孽其
短僕誠私心痛之且李陵提步卒不滿五千深踐戎馬
之地足歴王庭垂餌虎口横挑强胡仰億萬之師與單
于連戰十餘日所殺過當虜救死扶傷不給旃裘之君
長咸震怖迺悉徴左右賢王舉引弓之民一國共攻而
圍之轉鬬千里矢盡道窮救兵不至士卒死傷如積然
李陵一呼勞軍士無不起躬自流涕沫血飲泣更張空弮冒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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白刃北向争死敵者陵未沒時使有来報漢公卿王侯皆
奉觴上夀後數日陵敗書聞主上為之食不甘味聴朝
不怡大臣憂懼不知所出僕竊不自料其卑賤見主上
慘悽怛悼誠欲効其欵欵之愚以為李陵素與士大夫
絶甘分少能得人之死力雖古名將不能過也身雖陷敗
彼觀其意且欲得其當而報漢事已無可奈何其所摧
敗功亦足以暴於天下僕懐欲陳之而未有路適會召
問即以此指推言陵功欲以廣主上之意塞睚眦之辭
[049-4b]
未能盡明明主不深曉以為僕沮貳師而為李陵㳺說
遂下於理拳拳之忠終不能自列因為誣上卒従吏議
家貧財賂不足以自贖交逰莫救左右親近不為一言
身非木石獨與法吏為伍深幽囹圄之中誰可告愬者
此正少卿所親見僕行事豈不然邪李陵既生降隤其
家聲而僕又茸以蠶室重為天下觀笑悲夫悲夫事未
易一二為俗人言也僕之先人非有剖符丹書之功文
史星厯近乎卜祝之間固主上所戱弄倡優所畜流俗
[049-5a]
之所輕也假令僕伏法受誅若九牛亡一毛與螻螘何
異而世又不與能死節者比特以為智窮罪極不能自
免卒就死耳何也素所自樹立使然也人固有一死死或
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用之所趨異也太上不辱先其
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辭令其次詘體受
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闗木索被箠楚受辱其次鬄毛
髪嬰金鐵受辱其次毁肌膚斷支體受辱最下腐刑極
矣傳曰刑不上大夫此言士節不可不厲也猛虎處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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山百獸震恐及其在穽檻之中搖尾而求食積威約之
漸也故士有畫地為牢埶不入削木為吏議不對定計
於鮮也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膚受榜箠幽於圜牆之
中當此之時見獄吏則頭搶地視徒𨽻則心惕息何者
積威約之埶也及已至此言不辱者所謂彊顔耳曷足
貴乎且西伯伯也拘羑里李斯相也具五刑淮隂王也
受械於陳彭越張敖南鄉稱孤繫獄扺罪絳侯誅諸吕
權傾五伯囚於請室魏其大將也衣赭衣闗三木季布為
[049-6a]
朱家鉗奴灌夫受辱居室此人皆身至王侯將相聲聞
鄰國及罪至罔加不能引决自裁在塵埃之中古今一
體安在其不辱也由此言之勇怯埶也强弱形也審矣
曷足怪乎且人不能蚤自裁繩墨之外已稍陵夷至於
鞭箠之間迺欲引節斯不亦逺乎古人所重施刑於大
夫者殆為此也夫人情莫不貪生惡死念父母顧妻子
至激於義理者不然迺有不得已也今僕不幸蚤失二
親無兄弟之親獨身孤立少卿視僕於妻子何如哉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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勇者不必守節怯夫慕義何處不勉焉僕雖怯耎欲茍
活亦頗識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沈溺累紲之辱哉且夫
臧獲婢妾猶能引决况若僕之不得已乎所以隠忍茍
活幽糞土之中而不辭者恨私心有所不盡鄙陋沒世而
文采不表於後也古者富貴而名磨滅不可勝記唯倜
儻非常之人稱焉盖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
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眀厥有國語孫子髕脚
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吕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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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百篇大抵賢聖發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鬱
結不得通其道故述徃事思来者乃如左丘明無目孫
子斷足終不可用退論書䇿以舒其憤思垂空文以自
見僕竊不遜近自託於無能之辭網羅天下放失舊聞
考之行事稽其成敗興壊之理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
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草創未就適會此
禍惜其不成是以就極刑而無愠色僕誠已著此書藏
之名山傳之其人通邑大都則僕償前辱之責雖萬被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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戮豈有悔哉然此可為智者道難為俗人言也且負下
未易居下流多謗議僕以口語遇遭此禍重為鄉黨戮
笑汙辱先人亦何面目復上父母之丘墓乎雖累百世
垢彌甚耳是以腸一日而九回居則忽忽若有所亡出
則不知所如徃毎念斯耻汗未甞不發背霑衣也身直
為閨閤之臣寧得自引深藏於巖穴耶故且從俗浮沈
與時俯仰以通其狂惑今少卿迺教以推賢進士無迺
與僕之私指謬乎今雖欲自彫琢曼辭以自解無益於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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俗不信祗取辱耳要之死日然後是非迺定書不能盡
意故畧陳固陋
  寄許京兆孟容書栁宗元/
宗元再拜五文伏䝉賜書誨諭㣲悉重厚欣踊恍惚疑
若夢寐捧書叩頭悸不自定伏念得罪来五年未甞有
故舊大臣肯以書見及者何則罪謗交積群疑當道誠
可怪而畏也以是兀兀忘行尤負重憂殘骸餘魂百病
所集痞結伏積不食自飽或時寒熱水火互至内消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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骨非獨瘴癘為也忽奉教命乃知幸為大君子所宥欲
使膏盲沈沒復起為人夫何素望敢以及此宗元早嵗
與負罪者親善始竒其能謂可以共立仁義裨教化過
不自料懃懃勉厲唯以中正信義為志以興堯舜孔子
之道利安元元為務不知愚陋不可力彊其素意如此
也末路厄塞臲兀事既壅隔狠忤貴近狂疎繆戾蹈不
測之辜群言沸騰鬼神交怒加以素卑賤暴起領事人
所不信射利求進者填門排户百不一得一旦快意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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造怨讟以此大罪之外詆訶萬端旁午搆扇便為敵讎
協心同攻外連强暴失職者以致其事此皆丈人所聞
見不敢為他人道說懐不能已復載簡牘此人雖萬被
誅戮不足塞責而豈有賞哉今其黨與幸獲寛貸各得
善地無公事坐食俸禄明徳至渥也尚何敢更俟除棄
廢痼以希望外之澤哉年少氣銳不識幾㣲不知當不
但欲一心直遂果陷刑法皆自所求取得之又何怪也
宗元於衆黨人中罪狀最甚神理降罰又不能即死猶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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對人言語求食自活迷不知耻日復一日然亦有大故
自以得姓来二千五百年代為冡嗣今抱非常之罪居
夷獠之鄉卑濕昏霧恐一日填委溝壑曠墜先緒以是
怛然痛恨心骨沸熱㷀㷀孤立未有子息荒陬中少士
人女子無與為婚世亦不肯與罪人親眤以是嗣續之
重不絶如縷每常春秋時享孑立捧奠顧眄無後繼者
懔懔然欷歔惴惕恐此事便已摧心傷骨若受鋒刃此
誠丈人所共憫惜也先墓在城南無異子弟為主獨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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託村隣自譴逐来消息存亡不一至鄉閭主守者固以
益怠晝夜哀憤懼便毁傷松柏芻牧不禁以成大戾近
世禮重拜掃今已闕者四年矣每遇寒食則北向長號
以首頓地想田野道路士女遍滿皂𨽻庸丐皆得上父
母丘墓馬醫夏畦之鬼無不受子孫追養者然此已息
望又何以云哉城西有數頃田樹果數百株多先人手
自封植今已荒穢恐便斬伐無復愛惜家有賜書三千
巻尚在善和里舊宅宅今已三易主書存亡不可知皆
[049-10b]
付受所重常繫心腑然無可為者立身一敗萬事瓦裂
身殘家破為世大僇復何敢更望大君子撫慰收䘏尚
置人數中耶是以當食不知辛鹹節適洗沐盥漱動逾
嵗時一搔皮膚塵垢滿爪誠憂恐悲傷無所告愬以至
此也自古賢人才士秉志遵分被謗議不能自明者僅
以百數故有無兄盜嫂娶孤女云撾婦翁者然賴當世
豪傑分明辨别卒光史籍管仲遇盜升為功臣匡章被
不孝之名孟子禮之今已無古人之實為而有詬欲望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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世人之明已不可得也直不疑置金以償同舎劉寛下
車歸牛鄉人此誠知疑似之不可辯非口舌所能勝也
鄭詹束縛於晉終以無死鍾儀南音卒獲返國叔向囚
虜自期必免范座騎危以生易死蒯通據鼎耳為齊上
客張蒼韓信伏斧鑕終取將相鄒陽獄中以書自活賈
生斥逐復召宣室倪寛擯死後至御史大夫董仲舒劉
向下獄當誅為漢儒宗此皆瓌偉博辯竒閎之士能自
解脫今以恇怯淟涊下才末伎又嬰恐懼痼病雖欲慷
[049-11b]
慨攘臂自同昔人愈疎濶矣賢者不得志於今必取貴
於後古之著書者皆是也宗元近欲務此然力薄才劣
無異能解雖欲秉筆覼縷神志荒耗前後遺忘終不能
成章徃時讀書自以不至觝滯今皆頑然無復省録每
讀古人一傳數紙已後則再三伸巻復觀姓氏旋又廢
失假令萬一除刑部囚籍復為士列亦不堪當世用矣
伏惟興哀於無用之地垂徳於不報之所但以通家宗
祀為念有可動心者操之勿失不敢望歸掃塋域退托
[049-12a]
先人之廬以盡餘齒姑遂少北益輕瘴癘就婚娶求𦙍
嗣有可付託即㝠然長辭如得甘寢無復恨矣書辭繁
委無以自道然即文以求其志君子固得其肺肝焉無
任懇戀之至不宣宗元再拜
  後十九日復上書韓愈/
愈聞之蹈水火者之求免於人也不惟其父兄子弟之
慈愛然後呼而望之也將有介於其側者雖其所憎怨
茍不至乎欲其死者則將大其聲疾呼而望其仁之也
[049-12b]
彼介於其側者聞其聲而見其事不惟其父兄子弟之
慈愛然後徃而全之也雖有所憎怨茍不至乎欲其死
者則將狂奔盡氣濡手足焦毛髪救之而不辭也若是
者何哉其勢誠急而其情誠可悲也愈之强學力行有
年矣愚不惟道之險夷行且不息以蹈於窮餓之水火
其既危且急矣大其聲而疾呼矣閣下其亦聞而見之
矣其将徃而全之歟抑将安而不救與有来言於閣下
者曰有觀溺於水而爇於火者有可救之道而終莫之
[049-13a]
救也閣下且以為仁人乎哉不然若愈者亦君子之所
宜動心者也或謂愈子言則然矣宰相則知子矣如時
不可何愈竊謂之不知言者誠其材能不足當吾賢相
之舉耳若所謂時者固在上位者之為耳非天之所為
也前五六年時宰相薦聞尚有自布衣抽擢者與今豈
異時哉且今節度觀察使及防禦營田諸小使等尚得
自舉判官無間於已仕未仕者况在宰相吾君所尊敬
者而曰不可乎古之進人者或取於盜或舉於管庫今
[049-13b]
布衣雖賤猶足以方於此情隘辭蹙不知所裁亦惟少
垂憐焉
  上宰相第三書韓愈/
三月十六日前鄉貢進士韓愈謹再拜言相公閣下愈
聞周公之為輔相其急於見賢也方一食三吐其哺方
一沐三握其髪當是時天下之賢才皆已舉用姦邪讒
佞欺負之徒皆已除去四海皆已無虞九夷八蠻之在
荒服之外者皆已賔貢天災時變昆蟲艸木之妖皆已
[049-14a]
銷息天下之所謂禮樂刑政教化之具皆已修理風俗
皆已敦厚動植之物風雨霜露之所霑被者皆已得宜
休徴嘉瑞麟鳳龜龍之屬皆已備至而周公以聖人之
才慿叔父之親其所輔理承化之功又盡章章如是其
所求進見之士豈復有賢於周公者哉不惟不賢於周
公而已豈復有賢於時百執事者哉豈復有所計議能
補於周公之化者㢤然而周公求之如此其急惟恐耳
目有所不聞見思慮有所未及以負成王託周公之意
[049-14b]
不得於天下之心如周公之心設使其時輔理承化之
功未盡章章如是而非聖人之才而無叔父之親則將
不暇食與沐矣豈特吐哺握髪為勤而止哉惟其如是
故于今頌成王之徳而稱周公之功不衰今閣下為輔
相亦近耳天下之賢才豈盡舉用姦邪讒佞欺負之徒
豈盡除去四海豈盡無虞九夷八蠻之在荒服之外者
豈盡賔貢天災時變昆蟲草木之妖豈盡銷息天下之
所謂禮樂刑政教化之具豈盡修理風俗豈盡敦厚動
[049-15a]
植之物風雨霜露之所霑被者豈盡得宜休徴嘉瑞麟
鳳龜龍之屬豈盡備至其所求進見之士雖不足以希
望盛徳至比於百執事豈盡出其下哉其所稱說豈盡
無所補哉今雖不能如周公吐哺握髪亦宜引而進之
察其所以而去就之不宜黙黙而已也愈之待命四十
餘日矣書再上而志不得通足三及門而閽人辭焉惟
其昏愚不知逃遁故復有周公之說焉閣下其亦察之
古之士三月不仕則相弔故出疆必載質然所以重於
[049-15b]
自進者以其於周不可則去之魯於魯不可則去之齊
於齊不可則去之宋之鄭之秦之楚也今天下一君四
海一國舎乎此則異域矣去父母之邦矣故士之行道
者不得於朝則山林而已矣山林者士之所獨善自養
而不憂天下者之所能安也如有憂天下之心則不能
矣故愈每自進而不知愧焉書亟上足數及門而不知
止焉寧獨如此而已惴惴焉惟不得出大賢之門下是
懼亦惟少垂察焉瀆冒威尊惶恐無已愈再拜
[049-16a]
  應科目時與人書韓愈/
月日愈再拜天池之濵大江之濆曰有怪物焉盖非常
鱗凡介之品彚匹儔也其得水變化風雨上下於天不
難也其不及水盖尋常尺寸之間耳無髙山大陵曠塗
絶險為之闗隔也然其窮涸不能自致乎水為獱獺之
笑者盖十八九矣如有力者哀其窮而轉運之盖一舉
手一投足之勞也然是物也負其異於衆也且曰爛死
於沙泥吾寧樂之若俛首帖耳搖尾而乞憐者非我之
[049-16b]
志也是以有力者遇之熟視之若無覩也其死其生固
不可知也今又有有力者當其前矣聊試仰首一鳴號
焉庸詎知有力者不哀其窮而忘一舉手一投足之勞
而轉之清波乎其哀之命也其不哀之命也知其在命
而且鳴號之者亦命也愈今者實有類於是是以忘其
疎愚之罪而有是說焉閣下其亦憐察之
  與楊京兆憑書栁宗元/
月日宗元再拜獻書丈人座前役人胡要返命奉教誨
[049-17a]
壯厲感發鋪陳廣大上言推延賢雋之道難於今之世
次及文章末以愚蒙剥喪頓悴無以守宗族復田畝為
念憂憫備極不唯其親宻故舊是與復有公言顯賞許
其素尚而激其忠誠者用是踊躍敬懼類嚮時所被簡
牘萬萬有加焉故敢悉其愚以獻左右大凡薦舉之道
古人之所謂難者其難非茍一而已矣知之難言之難
聴信之難夫人有有之而耻言之者有有之而樂言之
者有無之而工言之者有無之而不言似有之者有之
[049-17b]
而耻言之者上也雖舜猶難知之孔子亦曰失之子羽
下斯而言知而不失者妄矣有之而言之者次也徳如
漢光武馮衍不用才如王景畧以尹緯為令史是皆終
日號鳴大吒而卒莫之省無之而工言者賊也趙括得
以代亷頗馬謖得以惑孔明今之若此類者不乏於世
將相大臣聞其言而必能辨之者亦妄矣無之而不言
者土木類也周仁以重臣為二千石許靖以人譽而致
位三公近世尤好此類以為長者最得薦寵夫言朴愚
[049-18a]
無害者其於田野鄉閭為匹夫雖稱為長者可也自抱
闗擊柝以徃則必敬其事愈上則及物者愈大何事無
用之朴哉今之言曰某子長者可以為大官類非古之
所謂長者也則必土木而已矣夫捧土掲木而致之巖
廊之上䝉以紱冕翼以徒𨽻趨走其左右豈有補於萬
民之勞苦哉聖人之道不益於世用凡以此也故曰知
之難孔子曰仁者其言也訒孟子病未同而言然則彼
未吾信而吾告之以士必有三間是將曰彼誠知士歟
[049-18b]
知文歟疑之而未重一間也又曰彼無乃私好歟交以
利歟二間也又曰彼不足我而惎我哉兹咈吾事三間
也畏是而不言故曰言之難言而有是患故曰聴信之
難唯明者為能得其所以薦得其所以言得其所以聴
一不至則不可冀矣然而君子不以言聴之難而不務
取士士理之本也茍有司之不吾信吾知之不捨其必
有信吾者矣茍知之雖無有司而士可以顯則吾一旦
操用人之柄其必有施矣故公卿之大任莫若索士士
[049-19a]
不預備而熟講之卒然君有問焉宰相有咨焉有司有
求焉其無所以應之則大臣之道或闕故不可憚煩今
之世言士者先文章文章士之末也然立言存乎其中
即末而操其本可十七八未易忽也自古文字之多莫
如今今之後生為文希屈馬者可得數人希王褒劉向
之徒者又可得十人至陸機潘岳之比累累相望若皆
為之不已則文章之大盛古未有也後代乃可知之今
之俗耳庸目無所取信桀然特異者乃見此耳丈人以
[049-19b]
文律通流當世叔仲鼎列天下號為文章家今又生敬
之敬之希屈馬者之一也天下方理平今之文士咸能
先理理不一斷於古書老生直趨堯舜大道孔氏之志
眀而出之又古之所難有也然則文章未必為士之末
獨采取何如耳宗元自小學為文章中間幸聨得甲乙
科第至尚書郎専百官章奏然未能究知為文之道自
貶官来無事讀百家書上下馳騁乃少得知文章利病
去年吳武陵来美其齒少才氣壯健可以興西漢之文
[049-20a]
章日與之言因為之出十數篇書庶幾鏗鏘陶冶時時
得見古人情狀然彼古人亦人耳夫何逺哉凡人可以
言古不可以言今桓譚亦云親見揚子雲容貌不能動
人安肯傳其書誠使博如莊周哀如屈原奥如孟軻壯
如李斯峻如馬遷富如相如明如賈誼専如揚雄猶為
今之人則世之髙者至少矣由此觀之古之人未必不
薄於當世而榮於後世也若吳子之文非丈人無以知
之獨恐世人之才髙者不肯久學無以盡訓詁風雅之
[049-20b]
道以為一世甚盛若宗元者才力闕敗不能逺騁髙厲
與諸生摩九霄撫四海夸耀於後之人矣何也凡為文
以神志為主自遭責逐繼以大故荒亂耗竭又常積憂
恐神志少矣所讀書隨又遺忘一二年外痞氣尤甚加
以衆疾動作不常眊眊然騷擾内生霾霧填擁慘沮雖
有意窮文章而病奪其志矣每聞人大言則蹶氣震怖
撫心按膽不能自止又永州多火災五年之間四為大
火所迫徒跣走出壊牆穴牖僅免燔灼書籍散亂毁裂
[049-21a]
不知所徃一遇火恐累日茫洋不能出言又安能盡意
於筆硯矻矻自苦以傷危敗之魂哉中心之悃愊鬱結
具載所獻許京兆丈人書不能重煩於陳列凡人之黜
棄皆望望思得効用而宗元獨以無有是念自以罪大
不可解才質無所入茍焉以敘憂慄為幸敢有他志伏
以先君稟孝徳秉直道髙於天下仕再登朝至六品官
宗元無似亦甞再登朝至六品矣何以堪此且栁氏號
為大族五六從以来無為朝士者豈愚䝉獨出數百人
[049-21b]
右哉以是自忖官已過矣寵已厚矣夫知足與知止異
宗元知足矣若便止不受禄位亦所未能今復得好官
猶不辭讓何也以人望人尚足自進如其不至則故無
憾進取之志息矣身世孑然無可以為家雖甚崇寵之
孰與為榮獨恨不幸獲託姻好而早凋落寡居十餘年
甞有一男子然無一日之命至今無以託嗣續恨痛常
在心目孟子稱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今之汲汲於世者
唯懼此而已矣天若不棄先君之徳使有世嗣或者猶
[049-22a]
望延夀命以及大宥得歸鄉閭立家室則子道畢矣過
是而猶競於寵利者天厭之天厭之丈人旦夕歸朝廷
復為大僚伏惟以此為念流涕頓顙布之座右不任感
激之至宗元再拜
  投時相書歐陽修/
某不佞疲軟不能強筋骨與工人田夫坐市區服畎畝
為力役之勞獨好取古書文字考尋前世以来聖賢君
子之所為與古之車旗服器名色等數以求國家之治
[049-22b]
賢愚之任至其炳然而精者時亦穿蠧盜取飾為文辭
以自欣喜然其為道閎深肆大非愚且迂所能究及用
功益精力益不足其勞反甚於市區畎畝而其所得較
之誠有不及焉豈勞力而役業者成功易勤心而為道
者至之難歟欲悔其所難而返就其易則復慙聖人為
山一簣止焉之言不敢叛棄故退失其小人之事進不
及君子之文茫然其心罔識所嚮若棄車川㳺漫於中
流不克攸濟回視陸者顧瞻徨徨然復思之人之有材
[049-23a]
能抱道徳懐知慮而可自肆於世者雖聖與賢未甞無
不幸焉禹之偏枯郤克之跛丘明之盲有不幸其身者
矣抱闗擊柝栖惶奔走孟子之戰國揚雄之新室有不
幸其時者矣少焉而材學焉而不回賈誼之毁仲舒之
禁錮雖有其時有不幸其偶者矣今以六尺可用之軀
生太平有道之世無進身毁罪之懼是其身時偶三者
皆幸於古人之所有者獨不至焉豈天之所予不兩足
歟亦勉之未臻歟伏惟明公履道懐正以相天下上以
[049-23b]
承天子社稷之大計下以理公卿百職之宜賢者任之
以能不賢者任之以力由士大夫下至於工商賤技皆
適其分而收其長如脩之愚既不足任之能亦不堪任
以力徒以常有志於學也今幸以文字試於有司因自
顧其身時偶三者之幸也不能黙然以自羞謹以所業
雜文五軸贄閽人以俟進退之命焉
  上韓太尉書蘇軾/
軾生二十有二年矣自七八嵗知讀書及壯大不能曉
[049-24a]
習時事獨好觀前世盛衰之迹與其一時風俗之變自
三代以来頗能論著以為西漢之衰其大臣守尋常而
不務大畧東漢之末士大夫多竒節而不循正道元成
之間天下無事公卿將相安其禄位顧其子孫各欲樹
私恩買田宅為不可動之計低回畏避以茍嵗月而皆
依放儒術六經之言而取其近似者以為口實孔子曰
惡居下流而訕上惡訐以為直而劉歆谷永之徒又相
與彌縫其闕而縁飾之故其衰也靡然如蛟龍釋其風
[049-24b]
雲之勢而安於豢養之樂終以不悟使其肩披股裂登
於匹夫之爼豈不悲哉其後桓靈之君懲徃昔之弊而
欲樹人主之威權故頗用嚴刑以督責臣下忠臣義士
不容於朝廷故羣起於艸野相與力為險怪驚世之行
使天下豪傑奔走於其門得為之執鞭而其自喜不啻
若卿相之榮於是天下之士囂然皆有無用之虚名而
不適於實效故其亡也如人之病狂不知堂宇宫室之
為安而號呼奔走以自顛仆昔者太公治齊舉賢而尚
[049-25a]
功周公曰後世必有簒弑之臣周公治魯親親而尊尊
太公曰後世浸㣲矣漢之事迹誠大類此豈其當時公
卿士大夫之行與其風俗之剛柔各有以致之耶古之
君子剛毅正直而守之以寛忠恕仁厚而發之以義故
其在朝廷則士大夫皆知洗濯磨淬戮力於王事而不
敢為非常可怪之行此三代王政之所由興也曽子曰
上失其道民散久矣天下之人幸而有不為阿附茍容
之事者則務為倜儻矯異求如東漢之君子惟恐不及
[049-25b]
可悲也已軾自幼時聞富公與太尉皆號為寛厚長者
然終不可犯以非義及来京師而二公同時在兩府愚
不能知其心竊於道塗望其容貌寛然如有容見惡不
怒見善不喜豈古所謂大臣者歟夫循循者固不能有
所為而翹翹者又非聖人之中道是以願見太尉得聞
一言足矣太尉與大人㝡厚而又甞辱問其姓名此尤
不可以不見今已後矣不宣軾再拜
  上梅直講書蘇軾/
[049-26a]
某官執事某每讀詩至鴟鴞讀書至君奭常竊悲周公
之不遇及觀史見孔子厄於陳蔡之間而絃歌之聲不
絶顔淵仲由之徒相與問答夫子曰匪兕匪虎率彼曠
野吾道非耶吾何為於此顔淵曰夫子之道至大故天
下莫能容雖然不容何病不容然後見君子夫子油然
而笑曰回使爾多財吾為爾宰夫天下雖不能容而其
徒自足以相樂如此乃今知周公之富貴有不如夫子
之貧賤夫以召公之賢以管蔡之親而不知其心則周
[049-26b]
公誰與樂其富貴而夫子之所與共貧賤者皆天下之
賢才則亦足與樂乎此矣軾七八嵗時始知讀書聞今
天下有歐陽公者其為人如古孟軻韓愈之徒而又有
梅公者従之遊而與之上下其議論其後益壯始能讀
其文詞想見其為人意其飄然脫去世俗之樂而自樂
其樂也方學為對偶聲律之文求斗升之禄自度無以
進見於諸公之間来京師逾年未甞窺其門今年春天
下之士羣至於禮部執事與歐陽公實親試之軾不自
[049-27a]
意獲在第二既而聞之人執事愛其文以為有孟軻之
風而歐陽公亦以其能不為世俗之文也而取焉是以
在此非左右為之先容非親舊為之請屬而嚮之十餘
年間聞其名而不得見者一朝為知已退而思之人不
可以茍富貴亦不可以徒貧賤有大賢焉而為其徒則
亦足恃矣茍其僥一時之幸從車騎數十人使閭巷小
民聚觀而贊歎之亦何以易此樂也傳曰不怨天不尤
人蓋優哉游哉可以卒嵗執事名滿天下而位不過五
[049-27b]
品其容色温然而不怒其文章寛厚敦朴而無怨言此
必有所樂乎斯道也軾願與聞焉
  上劉侍讀書蘇軾/
軾聞天下之所少者非才也才滿於天下而事不立天
下之所少者非才也氣也何謂氣曰是不可名者也若
有鬼神焉而隂相之今夫事之利害計之得失天下之
能者舉知之而不能辦能辦其小而不能辦其大則氣
有所不足也夫氣之所加則已大而物小於是乎受其
[049-28a]
至大而不為之驚納其至繁而不為之亂任其至難而
不為之憂享其至樂而不為之蕩是氣也受之於天得
之於不可知之間傑然有以盖天下之人而出萬物之
上非有君長之位殺奪施與之權而天下環嚮而歸之
此必有所得者矣多才而敗者世之所謂不幸者也若
無能焉而每以成者世之所謂天幸者也夫幸與不幸
君子之論不施於成敗之間而施於窮達之際故凡所
以成者其氣也其所以敗者其才也氣不能守其才則
[049-28b]
焉徃而不敗世之所以多敗者皆知求其才而不知論
其氣也若夫明公其亦有所得矣軾非敢以虚辭而曲
說誠有所見焉耳夫天下有分得其分則安非其分而
以一毫取於人則群起而争之天下有無窮之利自一
命以上至於公相其利可愛其塗甚夷說為科條而待
天下之擇取然天下之人翹首跂足而群望之逡廵而
不敢進者何也其分有所止也天下有無功而遷一級
者則衆指之矣遷者不容於下遷之者不容於上而况
[049-29a]
其甚者乎明公起於徒步之中執五寸之翰書方尺之
簡而列於士大夫之上横翔捷出冠壓百吏而為之表
猶以為未也而加之師友之職付之全秦之地地方千
里則古之方伯連帥所不能有也東障崤澠北跨河渭
南倚巴蜀西控戎夏則古之秦昭王商君白起之徒所
以殣身殘民百戰而有之者也奮臂而取兩制不十餘
年而天下不以為速非有汗馬之勞米鹽之能以擅富
貴之美而天下不以為無功抗顔髙議自以無前而天
[049-29b]
下不以為無讓此其氣固有以大服於天下矣天下無
大事也天下而有大事非其氣之過人者則誰實辦之
軾逺方之鄙人逰於京師聞明公之風幸其未至於公
相而猶可以誦其才氣之盛美而庶幾於知言惜其将
遂西去而不得從也故請問於門下以願望見其風采
不宣軾再拜上
  上曽丞相書蘇軾/
軾聞之將有求於人而其說不誠則難以望其有合矣
[049-30a]
世之竒特之士其處也莫不為異衆之行而其出也莫
不為怪詭之詞比物引類以搖撼當世理不可化則欲
以勢刼之將以術售其身古之君子有韓子者其為說
曰王公大人不可以無貧賤之士居其下風而推其後
大其聲名而久其傳雖其貴賤之濶絶而其相須之急
不啻若左右手嗚呼果其用是說也則夫世之君子所
為老死而不遇者無足怪矣今夫扣之者急則應之者
疑其辭夸則其實必有所不副今吾以為王公大人不
[049-30b]
可以一日而無吾也彼將退而考其實則亦無乃未至
於此耶昔者漢髙未甞喜儒而不失為明君衛霍未甞
薦士而不失為賢公卿吾將以吾之說而彼將以彼之
說彼是相拒而不得其歡心故貴賤之間終不可以合
而道終不可以行何者其扣之急而其辭夸也鬻千金
之璧者不之於肆而願觀者塞其門觀者歎息而主人
無言焉非不能言知言之無加也今也不幸而坐於五
達之衢又呶呶焉自以為希世之珍過者不顧執其裾
[049-31a]
而彊觀之則其所鬻者可知矣王公大人其無意於天
下後世者亦安以求為也茍其不然則士之過於其前
而有動於其目者彼將褰裳疾行而摟取之故凡皇皇
汲汲者舉非吾事也昔者甞聞明公之風矣以大臣之
子孫而取天下之髙第才足以過人而自視缺然常若
不足安於小官而樂於恬淡方其在太學之中衣繒飯
糗若將終身至於徳發而不可掩名髙而不可抑貴為
天子之少宰而其自視不加於其舊之錙銖其度量宏
[049-31b]
達至於如此此其尤不可以夸辭而急扣者也軾不佞
自為學至今十有五年以為凡學之難者難於無私無
私之難者難於通萬物之理故不通乎萬物之理雖欲
無私不可得也已好則好之已惡則惡之以是自信則
惑也是故幽居黙處而觀萬物之變盡其自然之理而
斷之於中其所不然者雖古之所謂賢人之說亦有所
不取雖以此自信而亦以此自知其不恱於世也故其
言語文章未甞輒至於公相之門今也天子舉直諫之
[049-32a]
士而兩制過聴謬以其名聞竊以為與於此者皆有求
於吾君吾相者也故亦敢獻其文凡十篇而書為之先
惟所裁擇幸甚
  上樞宻韓太尉書蘇轍/
太尉執事轍生好為文思之至深以為文者氣之所形
然文不可以學而能氣可以養而致孟子曰我善養吾
浩然之氣今觀其文章寛厚宏博充乎天地之間稱其
氣之剛大太史公行天下周覽四海名山大川與燕趙
[049-32b]
間豪俊交遊故其文疎蕩頗有竒氣此二子者豈甞執
筆學為如此之文哉其氣充乎其中而溢乎其貌動乎
其言而見乎其文而不自知也轍生十有九年矣其居
家所與遊者不過其隣里鄉黨之人所見不過數百里
之間無髙山大野可登覽以自廣百氏之書雖無所不
讀然皆古人之陳迹不足以激發其志氣恐遂汨沒故
决然捨去求天下竒聞壯觀以知天地之廣大過秦漢
之故都恣觀終南嵩華之髙北顧黄河之奔流慨然想
[049-33a]
見古之豪傑至京師仰觀天子宫闕之壯與倉廪府庫
城池苑囿之富且大也而後知天下之巨麗見翰林歐
陽公聽其議論之宏辨觀其容貌之秀偉與其門人賢
士大夫遊而後知天下之文章聚乎此也太尉以才畧
冠天下天下之所恃以無憂四夷之所憚以不敢發入
則周公召公出則方叔召虎而轍也未之見焉且夫人
之學也不志其大雖多而何為轍之来也於山見終南
嵩華之髙於水見黄河之大且深於人見歐陽公而猶
[049-33b]
以為未見太尉也故願得觀賢人之光耀聞一言以自
壯然後可以盡天下之大觀而無憾轍年少未能通習
吏事嚮之来非有取於斗升之禄偶然得之非其所樂
然幸得賜歸待選使得優游數年之間將歸益治其文
且學為政太尉茍以為可教而辱教之又幸矣
 
 
 文編巻四十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