KR4d0040 傳家集-宋-司馬光 (master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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温國文正公文集卷第六十七
  記二傳附
   北京韓魏公祠堂記
   范景仁傳
   圉人傳
   張行婆傳
   猫虪傳
    北京韓魏公祠堂記
没而祠之禮也由漢以來牧守有惠政於民者民或
爲之生祠雖非先王之制皆發於人之去思亦不可
廢也然年時浸逺人浸忘之惟唐狄梁公爲魏州刺
史屬契丹㓂河北梁公省徹戰守之俻撫綏彫弊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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民民安而虜自退魏人祠之至今血食熈寕𥘉河北
水溢地大震官寺民居蕩覆者太半詔以淮南節度
使司徒兼侍中韓魏公爲河北安撫使判大名府兼
北京留守公旣愛民如愛子治民如治家去其疾忘
己之疾閔其勞忘己之勞未幾居者以安流者以還
飢者以充乏者以足群心旣和歲則屢豊在魏五年
徙判相州魏人涕泣遮止數日乃得去魏人思公而
不得見也相與立祠於熈寕禪院塐公像而事之後
二年公薨于相州魏人聞之爭奔走哭祠下雲合而
雷動連日乃稍息自是每嵗公生及違丗之日皆來
致祠作佛事未甞少懈噫公之德及一方功施一時
者魏人固知之矣至於德及海内功施後丗者亦甞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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知之乎公爲宰相十年當仁宗之末英宗之𥘉朝廷
多故公臨大節處危疑苟利國家知無不爲若湍水
之赴深壑無所疑憚或諌曰公所爲如是誠善萬一
蹉跌豈惟身不自保恐家無處所殆非明哲之所尚
也公歎曰此何言也凡爲人臣者盡力以事君死生
以之顧事之是非何如耳至於成敗天也豈可豫憂
其不成遂輟不爲哉聞者愧服其忠勇如此故能光
輔三后濟大難使中外之人餔啜嬉遊自若曽無驚
視傾聽竊語之警坐置天下於太寕公之力也嗚呼
公與狄梁公皆有惠政於魏故魏人祠之然其爲逺
近所遵慕年時雖逺而不毀非有大功於社稷爲神
祇所相祐能如是乎况梁公之功顯天下皆知之魏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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公之功隱天下或未能盡知也然則魏公不又賢乎
冝其與梁公之祠並立於魏享祀無窮公薨後九年
魏人以狀抵西京俾光記將刻于石竊惟梁公二碑
乃李邕馮宿之文光實何人敢不自量顧魏人之美
意不可抑又欲以其所未知者諗之故不敢辤時元
豊七年六月丙戌涑水司馬光記
    范景仁傳
范景仁名鎮益州華陽人少舉進士善文賦場屋師
之爲人和易修敕故參知政事薛簡粛公端明殿學
士宋景文公皆噐重之𥙷國子監生及貢院奏名皆
第一故事殿廷唱第過三人則爲奏名之首者必抗
聲自陳以祈恩雖考校在下天子必擢寘上列以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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春卿歐陽永叔之耿介猶不免從衆景仁獨不然左
右與竝立者屢趣之使自陳景仁不應至七十九人
始唱名及之景仁岀拜退就列訖無一言衆皆服其
安恬自是始以自陳爲恥舊風遂絶釋褐新安主簿
到官數旬時宋宣獻公留守西京不欲使與下吏共
勞辱召置國子監使教諸生秩滿又薦於朝爲東監
直講未幾宋景文公奏同修唐書又用參知政事王
公薦召試學士院詩用彩䨘字學士以沈約郊居賦
雌霓連蜷讀霓爲入聲謂景仁爲失韻由是除館閣
校勘殊不知約賦但取聲律便美非䨘不可讀爲平
聲也當時有學者皆爲景仁積鬱而景仁處之晏然
不自辯爲校勘四年應遷校理丞相龐公薦景仁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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美才不汲汲於進取特除直祕閣未幾以起居舎人
知諌院仁宗性寛仁言事者竸爲激訐以采名或縁
愛憎汚人以帷箔不可明之事景仁獨引大體自非
關朝廷安危擊生民利病皆闊略不言陳恭公爲相
嬖妾張氏笞殺婢御史劾奏欲逐去之不能得乃誣
之云私其女景仁上言朝廷設臺諌官使之除䜛慝
也審如御史所言則執中可斬如其不然御史亦可
斬御史怒共劾景仁以爲阿附宰相景仁不顧力爲
辨其不然深救當時之弊識者韙之仁宗即位三十
五年未有継嗣嘉祐初暴得疾旬日不知人中外大
小之臣無不寒心而畏避嫌疑相倚仗莫敢發言景
仁獨奮曰天下事尚有大於此者乎捨此不言顧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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抉擿細微以塞職是真負國吾不忍也即上言太祖
捨其子而立太宗周王旣薨真宗取宗室子飬之宫
中陛下冝爲宗廟社稷計早擇宗室賢者優其禮數
試之以政與圖天下之事以系天下人心章累上寢
不報景仁因闔門家居自求誅譴執政或諭以柰何
效干名希進之人景仁上執政書言継嗣不定將有
急兵鎮義當死朝廷之刑不可死亂兵之下此乃鎮
擇死之時尚安暇顧干名希進之嫌而不爲去就之
决哉又奏稱臣竊原大臣之意恐行之而事有中變
故畏避而爲容身之計也萬一兵起大臣家族首領
顧不可保其爲身計亦巳踈矣就使事有中變而死
陛下之職與其死於亂兵不猶愈乎乞陛下以臣此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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章示大臣使其自擇死所聞者爲之服栗㝷除兼侍
御史知雜事景仁固辤不變乞解言職就散地執政
復諭以上之不䂊諸大臣亦甞建此䇿今姦言巳入
爲之甚難景仁復上執政書云但當論事之是非不
當問其難易况事早則濟緩則不及此聖賢所以貴
機㑹也諸公謂今日難於前日安知它日不難於今
日乎謂今日姦言巳入不可弭他日可弭乎凡見上
靣陳者三奏章者十有七朝廷不能奪乃罷諌職改
集賢殿修撰頃之拜知制誥遷翰林學士英宗即位
中書奏請追尊濮安懿王事下兩制議以爲冝稱皇
伯髙官大國極其尊榮大迕執政意更下尚書省集
百官議之意朝士必有迎合者旣而臺諌爭上言爲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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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後者爲之子不得顧私親今陛下旣爲仁宗後若
復推尊濮王是貳統也殆非所以報仁宗之盛徳衆
論鼎沸執政欲緩其事乃下詔罷百官集議曰當令
禮官檢詳典禮以聞景仁時判太常寺即具列爲人
後之禮及漢魏以來論議得失悉奏之與兩制臺諌
議合執政怒召景仁詰責之日詔書云當令檢詳奈
何遽列上邪景仁曰有司得詔書不敢稽留即以聞
乃其職也柰何更以爲罪乎㑹宰相遷官景仁當草
制坐失於考按不合故事加侍讀學士出知陳州今
上即位復召還翰林王介甫參知政事置三司條例
司變更祖宗法令專以聚歛爲務斥逐忠直引進姦
佞景仁上䟽極言其不可朝廷不報景仁時年六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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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因上言即不用臣言臣無顔復居位食禄願聽臣
致仕章累上語益切直介甫大怒自草制書極口醜
詆使以本官户部侍郎致仕凡所應得恩例悉不之
與於是當時在位者皆自愧景仁名益重於天下介
甫雖詆之深人更以爲榮焉景仁旣退居有園第在
京師專以讀書賦詩自娱客至無貴賤皆野服見之
不復報謝故人或爲具召之雖權貴不拒也不召則
不往見之或時乗興出遊則無逺近皆往甞乗籃輿
歸蜀與親舊樂飲賑施其貧者周覽江山窮其勝賞
期年然後返年益老而視聽聦眀支體尤堅疆嗚呼
曏使景仁枉道希丗以得冨貴蒙屈辱任憂患豈有
今日之樂邪則景仁所失甚少所得殊多矣詩云愷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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悌君子神所勞矣又曰樂只君子遐不眉壽景仁有
焉客有問今丗之勇於迃叟者叟曰有范景仁者其
爲勇人莫之敵客曰景仁長僅五尺循循如不勝衣
奚其勇叟曰何哉而所謂勇者而以瞋目裂眥髪上
指冠力曵九牛氣陵三軍者爲勇乎是特匹夫之勇
耳勇於外者也若景仁勇於内者也自唐宣宗以來
不欲聞人言立嗣萬一有言之者輙切齒疾之與倍
畔無異而景仁獨唱言之十餘章不巳視身與宗族
如鴻毛後人見景仁無恙而継爲之者則有矣然景
仁者冒不測之淵無勇者能之乎人之情孰不畏天
子與執政親愛之至隆者孰若父子執政欲尊天子
之父而景仁引古義以爭之無勇者能之乎禄與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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皆人所貪或老且病前無可冀猶戀戀不忍捨去况
景仁身巳通顯有聲望視公相無跬歩之逺以言不
行年六十三即拂衣歸終身不復起無勇者能之乎
凡人有所不能而人或能之無不服焉如吕獻可之
先見范景仁之勇決皆余所不及也余心誠服之故
作范景仁傳
    圉人傳
汧侯有馬悍戾不可乗服以爲無用將弃之野愛其
疾足募有能馴之者禄以百金有圉人叩門而告曰
臣能馴之汧侯使飬馬數月馬益調服歩驟緩速折
還左右唯人所志汧侯喜賞以百金之禄拜爲圉師
衆騶疾之謁於侯曰侯馬今馴矣彼何功而徒費侯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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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臣請代之侯逐圉人居數月馬復悍戾如故侯乃
召圉人而謝曰子能使悍馬馴子去而馬復悍敢問
何術也對曰臣賤夫也不知異術而唯飬馬之知夫
馬太肥則陸梁太瘠則不能任重䇿之急則駭而難
馴緩則不肯盡力善爲圉者渴之飢之飲之秣之視
其肥瘠而豐殺其菽粟緩之以盡其材急之以禁其
逸鞭䇿以警其怠恩渥以馴其心使之得其冝適而
不勞亦不使有遺力焉其術甚微得於心應於手已
不能傳之於人人亦不能從己傳也如此故馬之材
在馬馬之性在我雖悍戾何傷哉汧侯曰善圉人曰
是術也豈特養馬而巳抑治國亦猶是也夫材智之
士治國者之悍馬也捨之則不能以興功葉御之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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以道則不獲其利而桀點不可制故明君者能用材
智之士而以爵禄賞罰御之是以爵太髙則驕禄太
豐則墯驕墯之臣雖有智力君不得而使也制之急
則不得盡其能制之緩則不肯宣其用不任恩渥一
驅之以威則愁怨而離心故明君者節其爵禄裁其
緩急恩澤足以結其心威嚴足以服其志則生死貴
賤之命在於君矣雖僄悍何憂哉汧侯恱位爲上卿
任以國政用其術推而行之汧國大治
    張行婆傳
行婆張氏濰州昌樂人父爲虎翼軍校張氏生七年
継母潜使儈者鬻之給其父云失之父哭之一目失
明由是落軍籍爲民儈者鬻於故尚書左丞范公家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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字曰菊花范氏以媵其女適泗州人三班借職全士
則張氏勤謹其主家愛之與父别凡二十一年一旦
遇之於范氏之門而識之遂辤范氏與父俱歸父怒
継母欲歐而逐之張氏曰兒非母不得入貴人家母
乃有德於兒又何怨焉今頼天之力得復見父若兒
歸而母逐兒何安焉父乃止父時年且八十無佗子
家甚貧鬻薪爲業昌樂有故田園爲人所據張氏乃
與父母歸郷里訟於州而得之未幾父卒張氏養継
母盡子道母老不能行所適稍逺則張氏負之母卒
張氏嫁爲里民王祐妻生一男二女祐早卒諸孤皆
㓜張氏鞠之不從人旣長畢婚嫁乃謂其子曰吾素
樂浮屠法里中有古寺廢已乆吾當帥里人修之弃
[067-8b]
家處其中不復爲爾母矣里人聞之争助以財不日
立堂殿廚廡塑繪佛像營儲峙皆備每戒其子母
得至寺曰寺有衆人之財將以興佛事吾一毫不敢
私也汝來使吾無以自明全士則之妺余嫂也元豐
中張氏自濰之泗省全氏又自泗之陜省余嫂徒歩
數千里曰吾故時主家不可忘也嫂置諸園門之旁
獨處一室日一𬞞食讀佛書毎與女僕語專誨以忠
勤有不受而詬之者輒拜謝不與校遇勞辱之事則
以身先之與之錢刀衣服固辤強之不得巳辤多受
少見尺薪寸帛不忍弃必拾以歸愛之如己物女僕
之㓜者則爲之櫛沐紉縫視之如已女至於猴犬飲
食以時無不馴服張氏去輒數日悲嗚不食余熟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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其所爲而異之因諭之曰嫗巳老幸有子不與之居
以終其身而栖栖汲汲周逰四方何爲乎張氏曰凡
學佛者先應断麥彼雖吾子乆已捨之不復思也嗚
呼世之服儒衣冠讀詩書以君子自名者其忠孝廉
讓能如張氏者幾希豈得以其微賤而忽之邪聞其
風者能無怍乎曏使生於劉子政之前使子政得而
傳之雖古列女何以尚之惜乎爲浮屠所蔽不得入
於禮義之塗然其處心有可重者余是敢私記之
    猫虪傳
仁義天德也天不獨施之於人凢物之有性識者咸
有之顧所賦與有厚薄耳余家有猫曰虪每與衆猫
食常退處干後俟衆猫飽盡去然後進食之有復還
[067-9b]
者又退避之他猫生子多者虪輙分置其栖與己子
並乳之愛視踰於已子有頑猫不知其德於已乃食
虪之子虪亦不與校家人以白澤圖云畜自食其子
不祥見虪在旁以爲共食之痛箠而斥之以卑僧舎
僧飼之不食匿竇中近旬日餓且死家人怜而返之
至家然後食家人毎得穉猫輙令虪母之甞爲它猫
子搏犬犬噬之幾死人救獲免後老且病不復執䑕
於家爲長物余不忍棄常自飼之及死余命貯簏中
瘞於西園時元豐七年十月甲午也自生至死近二
十年昔韓文公作猶相乳說以爲北平王之德感應
召致及余家有虪乃知物性各於其類自有善惡韓
子之說幾於謟耳嗟乎人有不知仁義貪冒爭奪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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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以利己者聞虪所爲得無愧哉司馬相如稱物有
同類而殊能者故力稱烏獲捷言慶忌人誠有之獸
亦冝然昔余通判鄆州有猫曰山賔生數月遇鼷得
巨䑕方食之前與鼷闘嚙鼷走奪䑕以歸後因汙余
書余以卑都監常鼎始縶之跳擲髙數尺不可牽制
乃囊盛以授之兩廨相距二里許後數日山賔復來
歸余又囊以授之鼎命婢牢縶之山賔旣識路即時
歸繩約滿身鼎責群婢曰汝曹雖爲人曽不及彼猫
一心於其主余以旣卑之不可復留卒囊以授之遂
不復歸不知其爲死爲生也山賔非虪之比余獨嘉
其不忘舊主故録之附干虪傳之末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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温國文正公文集卷第六十七