KR3j0021 習學記言-宋-葉適 (master)


[050-1a]
欽定四庫全書
 習學記言卷五十     宋 葉適 撰
  吕氏文鑑
歐陽氏朋黨論舊𫝊謂其能極小人之情状故姦邪忌
惡尤深蘇氏為續論欲翦戮元惡而撫用其餘按自古
小人害正比而仇君子人主必保䕶愛惜每加擊逐使
君子無以自安小人為黨君子不為黨也如養鸚鵡孔
鸞猫犬常伺其隙備豫稍不謹摶而食之無救矣孟子
[050-1b]
言魯穆公無人乎子思之側則不能安子思穆公猶然
況舜文王乎此論乃言小人無朋其暫為朋者偽也必
君子而後有朋欲人主退小人之偽朋用君子之真朋
是則人主真以為有黨而不善退将愈重其蔽而安能
解其惑哉且君子固未嘗能去小人安有戮其首惡而
不用其餘以滋國患者至引州綽邢蒯為比則是方求
免之不暇而預以得志自處蘇氏又過矣始終用元祐
自無可憾用慶厯不終乃深可惜耳歐陽氏迫切之論
[050-2a]
失古人意徒使人悲傷而不足以為據也
司馬范氏論鍾律按律止於寸固不能生尺度律異物
其用各殊尺又安能生律也凡物度數必由分寸起自
杪忽有形之可積十而成毫毫十而釐釐十而分寸尺
尋丈皆已具焉乃自然之數也故宫繫於分分不繫於
宫黄鍾繫於寸寸不繫於黄鍾也謂度量權衡皆生於
鍾而以黍而起分者獨劉歆妄作新説爾古無是也古
之制律自分而九之以為宫自寸而九之以為黄鍾樂
[050-2b]
或未和則反之數術以求於分寸必得其和而後止舜
所謂欲聞六律五聲者聞此也今用千二百黍實之管
因其所至遂以為律斷取其三以為空徑其說易至是
乎此歆之妄作新説誤後世也㮚氏為量量之以為鬴
深尺内方尺而圓其外其實一鬴其臋一寸其實一豆
其耳三寸其實一升重一鈞聲中黄鍾之宫考工記雖
非周官然歆以前書也王莽之量左耳為升右為合龠
而重二鈞其說曰起於黄鍾之龠而又謂千二百黍重
[050-3a]
十二銖亦起於黄鍾之重亦歆之妄作新說誤後世也
其他象類諸說怪妄尤甚而儒者信之過矣舜既考律
知聲樂成而諧無相奪倫千有餘年之後其器尚存孔
子聽之至於忘味豈惟聖人之盛徳亦足以知其制器
之精也今司馬范氏不惟古意是求而諓諓焉相與論
王莽劉歆之制作終其身而不已豈其徳與器俱有所
未至哉
蘇氏勸親睦欲復小宗古稱繼禰者為小宗其言不詳
[050-3b]
夫五世之服已遷而百年之家未散則宗道宜若可續
矣必也豫儲其四使迭進而無窮則将不勝其宗而乖
争凌犯之患方起葢少年銳於論事未暇深考也古者
賦禄制田其權在上貧富貴賤無大踰越而為之宗以
維之故長者不傲幼者不侮而和親雍睦之教可行後
世崛起自致貧富貴賤各極其欲榮悴異門交相為病
於是賢者謝宗以自逺不肖挾長以行私葢鬬鬩之不
暇而安能善其俗哉夫宗者貴而賢者也富而義者也
[050-4a]
非是二者而擁虚器以臨之教令之所不行也故貴而
賢富而義則上禮異之命為其宗爵不必親而疎者可
畀也田不必子而貧者可共也施舍周惠惟族是與損
歌童舞女之奉厚弔死恤孤之㤙族人依倚特為宗主
無犯義無干刑相趨於實而不惟其名之徇此今日立
宗之要也
叙諸論舜禹臯陶辨析名理伊傅周召繼之典誥所載
論事之始也至孔孟折衷大義無遺憾矣春秋時管仲
[050-4b]
晏子子産叔向左氏善為論漢人賈誼司馬遷劉向揚
雄班固善為論後千餘年無有及者雖韓愈栁宗元歐
陽修王安石曾鞏間起不能髣髴也葢道無偏倚惟精
卓簡至者獨造詞必枝葉非衍暢條達者難工此後世
所以不逮古人也獨蘇軾用一語立一意架虚行危縱
横倐忽數百千言讀者皆如其所欲出推者莫知其所
自来雖理有未精而辭之所至莫或過焉葢古今論議
之傑也軾自以為如萬斛泉源不擇地而出在平地一
[050-5a]
日千里無難及其與山石曲折隨物賦形而不可知嗟
夫古人豈必有此文而後能有此論哉以文為論自蘇
氏始而科舉希世之學爛漫放逸無復實理不可收拾
矣劉敞王回好援古義有深逺之思學者更試求之
以形勢論天下春秋猶無之葢出於戰國辨士揣摩之
學六國初尚擯夷狄秦孝公用商鞅變法致富强未嘗
恃關為固也及秦亡而賈誼司馬遷乃罪子嬰不能守
險以自安且天下方共起而滅秦就使閉關不出未知
[050-5b]
可保嵗月否何去非亦伸其說以為章邯李由不知以
攻為守而以守為攻曰此兵家之事余觀苻堅既敗亦
欲委關東於敵豈非知兵然秦地終不能有也夫形勝
必視大勢所歸勢未離則可以攻可以守今雖極揣摩
者之論曽不如孔子慎一言而孟子又稱教人以耕桑
便能與殷周並興恐亦當細考
蘇轍論古之英雄惟漢髙帝不可及英雄二字先秦無
有乃流俗所稱也其論北狄言當養兵自重卓然獨立
[050-6a]
不聽外國之妄求而生吾中國之氣如此數十年間天
下摧折之志復壮則契丹非吾所當畏孔子言善人為
邦百年可以勝殘去殺或以為太緩孟子言深耕易耨
之民可使制梃以撻秦楚之堅甲利兵或以為太速然
則安能養兵數十年而後氣可生志可壮耶是氣不生
而志不壮也此亦流俗所稱也夫有貴於儒者其所立
所識非必髙出流俗要使不墮於流俗而後可以振俗

[050-6b]
孔文仲制䇿視漢不足視唐有餘矣然劉蕡䇿自較前
代十數等
蘇軾說春秋慶厯嘉祐時文也黄庭堅書義熈豊時文
也王安石談經未至悖理然人情不順者盡罷詩賦故
也辟雍太學既並設答義者日競於巧破題多用四句
相為儷偶隆興初有對易義破題云天地有自然之文
聖人法之以為出治之本隂陽有不息之用聖人體之
以収必治之功主司大稱賛以為得太平文體擢為第
[050-7a]
一主司所謂太平則崇觀宣政時也乾道中主司欲革
四句對偶之弊答者言聖人不求其臣之徇已故其臣
無得而議已遂據上第淳熈初學者厭破題襯貼纎靡
頗復釐改答者云以己體民而後尊卑之情通以國觀
民而後安危之理顯學官不能奪卒寘首選然設科教
學先已雜見春秋傳記其所訓釋猶未能盡合義理之
中漢加甚焉今雖以題破分巧拙要未足病視義理當
否耳以前三破題言之天地雖有自然之文隂陽雖有
[050-7b]
不息之用治道之本末或不在此則其言出治於先而
必治於後者虚詞也聖人固不求臣之徇已然使其尚
有可議固當議之豈以為無得而議乎又無得而議非
聖賢事則其悖理甚矣至於以己體民以國觀民雖其
辭甚巧而其理不謬則比前作為勝誠使知義理者常
為主司學者不得以悖理之文希合於一時雖因今之
時文不改自足以得士不然雖屢變其法而學者之趨
向亦終不能一豈四句對偶一冐工拙可為損益哉俗/有
[050-8a]
五道不如一道一/道不如一冐之語
宋祁祖宗配侑議太祖太宗真宗三廟不遷及親祠皆
侑仁宗意已定有司即而言之爾按周公郊祀后稷以
配天蓋前乎此周人未知所始周公特推崇之也武王
雖克殷有天下周公以為徳莫盛於文王故宗祀於明
堂以配上帝故孔子曰是以四海之内各以其職來祭
夫必原其始而不私其功此周公之所以為孝可為萬
世法也祁之議因人主之欲而為典禮可也故其言曰
[050-8b]
自爾有司不敢輕議又加多焉爾昔漢宣帝尊孝武而
夏侯勝不從以為詔書不可用得罪幾死儒生守經有
時而中專門之學未可一切以為陋也
曾鞏救災議米百萬斛錢五十萬貫爾何至懇迫繁縷
如此若大議論又将安出豈其時議者真庸奴耶鞏文
雖工然此議及鑑湖序乃文人之累也
吕大鈞世守邊郡議言在商時古公以皮幣犬馬珠玉
事獯鬻而商王不知在周時晉國拜戎不暇而周室不
[050-9a]
與三代禦邊之略葢可知已雖非透底之論然既封建
諸侯則勢固然矣今既自有其天下不以與人則守邉
以衛百姓安得不自任其責徒曰是廣逺而不可守委
民命於虎狼縱其摶食乎方周衰不能主令諸侯莫輔
猶且伊川為戎荆蠻問鼎今邊不能禦坐視入内地将
焉及矣
范質戒兒姪詩向敏中留别知己序晏殊中園賦韓琦
閲古堂記文彦博晁錯論富弼答陳推官書本朝名輔
[050-9b]
相飭已立志之方可槩見也王曽既中第或謂状元三
場一生喫着不盡王正色拒之以為平生之志不在温
飽後生學者𫝊以為口實歐陽修既執政人有賀之者
答以惟不思而得與既得而不患失然余病其侵尋於
官職矣而吕氏嫌此論太髙余亦不敢竟其說而止大
抵自唐中世天下治體為宇文融李林甫王鉷之流剥
壊皆盡大變於古後為相如李吉甫裴度李徳裕皆無
救弊起廢之略獨一陸贄欲有所為未幾竄死至今數
[050-10a]
百年終無䇿以振起之賢愚同軌邪正並轍茍免其身
而復以其敝遺後人然則雖不思得不患失而卒與庸
衆人同歸於温飽者無異以盡民財為能以盡民命為
功至其他刀筆毫末之巧拙而夸競不已也嗚呼此有
志者之所當深思也
劉奕與韓范論岐州中路修山城事以為關中之事所
以多失者上輕之而不思下隨之而不言増少而為多
積小以成大余嘗嘆天下不幸有倉猝之變起則舉世
[050-10b]
紛然争思其所不當為為其所不及思以病民盗賊姦
雄未至甚害而執事不肖驟殘倐虐上下相驅以百姓
為芻狗故其根本不日而蹙亡矣葢事決知其無益而
不妄為者乃救敗扶傾之本雖賢智憂國之臣未能行

按程氏答張載論定性動亦定静亦定無将迎無内外
當在外時何者為内天地普萬物而無心聖人順萬事
而無情擴然而大公物來而順應有為為應迹明覺為
[050-11a]
自然内外兩忘無事則定定則明喜怒不繫於心而繫
於物皆老佛莊列常語也程張攻斥老佛至深然盡用
其學而不能知者以易大𫝊語之而又自於易誤解也
子思雖漸失古人本統然猶未至此孟子稍萌芽其後
儒者則無不然矣且佛老之學所以為不可入周孔聖
人之道者葢周孔聖人以建徳為本以勞謙為用故其
所立能與天地相終始而吾身之區區不預焉佛老者
處身過髙而以徳業為應世其偶可為者則為之所立
[050-11b]
未毫髪而自夸甚於丘山至其壊敗喪失使中國胥為
夷狄安存轉為淪亡而不能救而亦不以為己責也嗟
夫未有自坐佛老病處而掲其號曰我固辨佛老以明
聖人之道者也
陳師道在同時四人中惟詩推敬黄庭堅若文學識尚
自視非其輩倫言論未嘗及也所師獨曽鞏至與孔子
同稱歐蘇皆不滿也與曽布書頗詳事情擬武舉䇿陳
義尤髙誚賈誼無以自容安能容匈奴師道為此語數
[050-12a]
十年有靖康之禍此非不能容匈奴者所致乃自容而
又容匈奴者致之也學欲至之揵而守之迂迂揵同軌
則知徳者不貴也識欲覺之先而持之後後先一轍則
知務者不許也惜乎師道見理未盡而執志甚堅上不
能為王回孫侔下不能為石延年尹洙也
因張舜民與石司理書載歐陽氏語文學止於潤身政
事可以及物修猶為此言始悟人之窮力苦心於學問
文詞者徒欲藻飾華澤其身而已聖賢之事業非所以
[050-12b]
責之也觀陳師錫答陳瓘書天下不知王安石之罪而
尊其聖者皆是也天下安得不亡瓘之所知亦不過蔡
京兄弟而已悲夫自古而然仲由不知衛輙揚雄不知
王莽蔡邕不知董卓荀彧不知曹操王導不知王敦陷
其身名敗其家國者衆矣安得許卲郭泰管寧之流而
與之論乎
歐陽氏䇿為三代禮樂井田而廢者五似若歎先王之
道不得行於後世者其言則雖以三代為是而其意則
[050-13a]
不以漢唐為非豈特不以為非而直謂唐太宗之治能
幾乎三代則三代固不必論矣故其制度紀綱儀物名
數皆以唐為是而詳著之以余觀太宗之治曽不能望
齊桓之十一也而何三王之可幾哉然則歐陽氏之學
非能陋漢唐而復三代葢助漢唐而黜三代者也孔子
曰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事不成則禮樂
不興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刑罰不中則民無所措手
足秦漢以来名不正言不順而急於事成故以刑罰持
[050-13b]
之使民無以措其手足而宛轉於鞭笞金鐵之中則禮
樂安得而可興孔子又曰君子之行也度於禮施取其
厚事舉其中斂從其薄如是則以丘亦足矣若不度於
禮而貪冒無厭則雖以田賦將又不足夫三代之井田
所以必行者謂其能度於禮也後世以貪冒無厭者賦
其民則奚以井為而猶諄諄焉議其末乎
歐陽氏又疑周禮六官之属五萬餘人不耕而賦何以
給之按漢表宰相至佐吏十二萬餘人而千里之地為
[050-14a]
公田者數十餘萬井此皆淺事何足疑也其言天地萬
物之統特綱舉罩論若夫周召道徳性命之要言經治
揆物之成蹟詩書所不能備獨周官備之修固未能知
也漢武何休何足以較是非而姑謂其祭祀衣服車旗
似有可採者則尤淺矣
劉敞貴和氏璧左氏楚燕魯侯好以大屈既而悔之椒
舉以為齊與晉越欲此乆矣君其備禦三鄰魯侯懼而
歸之葢設説者而敞信之其言和氏璧再刖足抱璞而
[050-14b]
號亦辨士設說也敞又信之遂按為的論矣知自貴而
不輕用寳誠貴士之美意然忽寳不用自失股肱無與
圖存乃人主之大諱也古人於此未嘗不競兢焉故曰翕
受敷施九徳咸事旁招俊乂列于庶位人之好我示我
周行子貢曰有美玊於斯韞櫝而藏諸求善賈而沽諸
子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賈者也然則謂和不哀其身
而哀其玊以為和罪而吳起韓非非二君之過者偏說
也夫敞豈以得於科目者為進退出處之正而遽輕天
[050-15a]
下士也哉
栁開諸文及補亡先生𫝊邵雍諸詩及無名君𫝊雖深
淺精粗所造各不同至於尊己陋物呌呼以自譽失古
人為學之本意則其病一也且開以藩籬未涉之狂氣
安得使人捨其自安之奥室以從我而雍固山林玩世
之異迹也人亦胡為因其曠蕩無畛畦之見遂混而從
之孔子謂不知而作我無是中庸至徳民鮮能學者審
其所處而已
[050-15b]
曽鞏雜識孫甫狄青事又記余靖髙居簡事大抵於當
時所謂善人君子多不與不知其意欲以何為狄青抜
自卒伍為執政矣能勝儂智髙適當爾而鞏稱之勤勤
且盡排孫沔諸人滕宗諒以過用公使錢為罪朝廷議
罰意有輕重調和歸中亦常理也孫甫何遽憂憤至欲
去諌列而鞏遂以為能不黨而知過獨於甫是賢乎鞏
不附王安石流落外補汲汲自納於人主其詞皆諂而
哀及叙漢髙帝十不及神宗以為優劣論非史家體
[050-16a]
行韓維詞忤上意坐罰金雖非其罪要之鞏文與識皆
未達於大道而自許無敵後生随和亦於學有害
王冕進珠表吕喬年云本録無有王友𫝊余亦疑之此
書二千五百餘篇綱條大者十數義類百數其因文示
義不徒以文余所謂必約而歸於正道者千餘數葢一
代之統紀略具焉後有欲明吕氏之學者宜於此求之
矣初吕氏沒龍川陳亮祭之曰孔氏之家法儒者世守
之得其粗而遺其精則流而為度數刑名聖人之妙用
[050-16b]
英豪竊聞之徇其流而忘其源則變而為權譎闕/
  忠信常不足以趨天下之變而材術辨智常不足
以定天下之經雖髙明之獨見猶小智之自營雖篤厚
而守正猶孤壘之易傾葢常欲正兩漢而下庶幾復見
三代之英匪曰自我成之在兄方夜半之劇論歎古来
之未曽凡獨疑其未通我引數而力争夫三代之英及
孔氏豈於家法之外别有妙用使英豪竊聞之哉亮嘗
言程氏易𫝊似桓𤣥起居注吕氏黽勉答之所謂夜半
[050-17a]
劇論者吕氏常笑以為自知非豪傑被同甫差排做葢
難之也吕氏既𦵏明闕/山亮與潘景愈使余嗣其學余
顧從㳺晩吕氏俊賢衆辭不敢當然不幸不死後四十
年舊人皆盡吕氏之學未知其孰𫝊也併追記於此
 
 
 
 
[050-17b]
 
 
 
 
 
 
 
 習學記言卷五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