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045-1a]
欽定四庫全書
習學記言卷四十五 宋 葉適 撰
管子
管子非一人之筆亦非一時之書莫知誰所為以其
言毛嬙西施吳王好劒推之當是春秋末年又持滿
定傾不為人客等語亦種蠡所遵用也其時固有師
𫝊而漢初學者講習尤著賈誼鼂錯以為經本故司
馬遷謂讀管氏書詳哉其言之也篇目次第最為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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比乃漢世行書至成哀間向歆論定羣籍古文大盛
學者雖疑信未明而管氏申韓由此稍絀矣然自昔
相承直云此是齊桓管仲相與謀議唯諾之辭余每
惜晉人集諸葛亮事而今不存使管子施設果𫝊於
世士之淺心既不能至周孔之津涯隨其才分亦足
與立則管仲所親嘗經紀者豈不足為之標指哉惟
夫山林處士妄意窺測借以自名王術始變而後世
信之轉相疏剔幽蹊曲徑遂與道絶而此書方為申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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韓之先驅鞅斯之初覺民罹其禍而不蒙其福也哀
哉
牧民形勢權修立政乗馬七法版法幼官謂之經言習
管氏者敬守其語按以從事然亦多凡下鄙俚如政之
初興在順民心政之初廢在逆民心能佚樂之則民為
之憂勞能富貴之則民為之貧賤能存安之則民為之
危墜能生育之則民為之死亡不為不可成不求不可
得不處不可久不行不可復言而不可復者君不言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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行而不可再者君不行也取於民有度用之有止國雖
小必安取於民無度用之不止國雖大必危天下者國
之本也國者郷之本也郷者家之本也家者人之本也
人者身之本也身者治之本也國之所以治亂者三殺
戮刑罰不足用也國之所以安危者四城郭險阻不足
守也國之所以貧富者五輕稅租薄賦斂不足恃也以
上語猶為就實而不夸近民而可從又如國有四維四
維不張國乃滅亡下令如流水之源者令順民心也言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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室滿室言堂滿堂是謂聖王一年之計莫如樹穀十年
之計莫如樹木終身之計莫如樹人等語自漢以來人
尤稱頌賈誼所謂管子而少知治體豈可不為之寒心
司馬遷所謂論卑而易行者也蓋先王之澤竭師友學
尚不復繼士以私智窺測自立言議而被以管子之名
徒衆多傳授廣於時孔孟子思之論未行學士諸生以
是書為教者視六經無有也余嘗疑曹參用蓋公言治
道貴清凈既以相齊又以相漢至武帝初猶定為國是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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而此書偶誼短世錯殺死不極其用然諸子之學道德
為法令術數刑名往往末異而本同學者不能擇則雖
以堯舜湯武之文而卒歸於黄老申韓之實者皆是也
分國為五郷野為五屬當時諸侯制度下於天子固宜
小匡乃言管仲制國為二十一郷商工六士農十五縱
橫參亂尤不近理蓋非一人之筆其言正月朔太史布
憲五郷五屬大夫皆受而致之略如周官所記然始有
留令罪死之論矣處士無故創奇語後人遂倚以為口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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實甚害事也方設居方别生分類比閭什伍紀叙其民
乃自古有國之常雖春秋戰國亂世亦不廢本非治亂
存亡所係也學者因管子篇中所言張皇矜衒作一大
事王安石謂鳬居鴈聚散而之四方數千年至言察姦
而顯諸仁宿兵而藏諸用及干戈猝起禽犇獸遁何嘗
有一毫之益然後知無怠無荒聖賢至戒書生䞉談汎
濫非實九敗言寢兵之説勝則險阻不守兼愛之説勝
則士卒不戰按古無寢兵之説管仲雖能合諸侯稱伯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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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以兵勝耳寢兵在盟宋後也兼愛先王正道然因寢
兵而兼愛則佚墮以偷生此兩語正切當世之病上以
寢兵兼愛文其卑弱故險阻不守士卒不戰而敗亡之
形常在目前矣治人如治水潦養人如養六畜用人如
用草木數術家立語如此失倫類甚矣記禮者云大為
之防民猶踰之若上以禮義為民坊謹而勿慢如以治
水潦之道治之猶可也人之養六畜未有不時其饑飽
為之圏牢求所以利之而民之飲食居處上則奪之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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自利是不如六畜也人之用草木未有不順其已成隨
其所宜以遂其材而民則斬刈不顧喜近怒遠進親退
疏以枉閼之是不如草木也然則失倫類之言而志猶
在於治雖通倫達類而不足以治或反以害之衆矣不
知其病安在也
凡布國之重器莫重於令令重則君尊君尊則國安令
輕則君卑君卑則國危故安國在乎尊君尊君在乎行
令明君察於治民之本莫要於令故曰虧令者死益令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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者死不行令者死留令者死不從令者死五者死而無
赦惟令是視按管子無慮十餘萬言而獨此數十語後
人道説不置夫論治一本而已不可有二也為管子者
既稱下令於流水之源取其順民之心而易行於其先
矣安得壓之以威懼之以死雖逆民心而不恤於其後
哉而道説之者既以其言順民心者為是而不以其言
逆民心者為非顧言之不置又何哉孔子曰其身正不
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是數術家以令為令而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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子以不令為令也又曰人之言曰予無樂乎為君惟其
言而莫予違也如其善而莫之違也不亦善乎如不善
而莫之違也不幾乎一言而喪邦乎是數術家以言而
不違為興國而孔子以言而不違為亡國也古人之於
命令也先甲三日後甲三日先庚三日後庚三日夫上
之所欲未必是逆而行之不可也民之所欲未必是順
而行之不可也非順非逆理必有行而行之者也先之
以開其所知也後之以熟其所信也申重諄悉終于無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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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知也斯行矣命令之説所以為民非為君也焉有未
能生之而已殺之者乎數術家闇於先王之大意私其
國以自與以為是命令者特為我而發民所未諭而操
制之術先焉故始於欲尊君而行令而其甚也無所不
用矣孔子賛易以巽為隨風而其用曰君子申命行事
君子者通上下之言也以姤為天下有風而其用曰后
施命誥四方后者獨一人之言也夫通上下與獨一人
然皆非巽莫行焉且數術家茍恣胷臆而不稽之先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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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足罪矣後之為學既一於堯舜周孔然不思以易論
語之言出令而皆欲以管子之言出令是數術刑名常
為主而申商韓非之禍無時可息也悲夫
凡赦者小利而大害者也故久而不勝其禍毋赦者小
害而大利者也故久而不勝其福故赦者犇馬之委轡
毋赦者痤睢之藥石也又曰文有一侑武無一赦惠者
多赦先易後難法者先難後易惠者民之仇讎法者民
之父母當時論不可赦如此豈如司馬遷所記陶朱公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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子之類或者君臣之間固售其私因以惠姦長惡即古
人制法未嘗不與赦並行故雷雨作解君子以赦過宥
罪而魯肆大眚史無貶辭此有國舊典通上下常文非
所以為成敗禍福之要也然處士以意窺測發語偏陂
遂與帝王之道離絶後學因之蔽固相承劉備至謂周
旋陳元方鄭康成間言治道多矣未嘗及赦蓋漢以後
復為戰國數百年此等見識不為無助也
堂上逺於百里堂下逺於千里君門逺於萬里豈必天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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下與國雖一家一身其患皆然矣古之聖賢所以昭明
大德盪滌疑阻周官一書通逹壅塞之理居半凡欲去
此患也如數術家所言猜慮積於心忿忮形於色左右
前後無非蔽欺鈎鉅設而告密用羣情惴惴莫敢自安
夫是以求䜛賊而長詐偽速禍亂之成也尚何以救之
故後世有以一切不知為大度無所復問為寛仁而反
獲興其國者矣
所以為管子者在三匡二卷雜亂重復敘齊襄公被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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魯桓公見殺皆與左氏不異然此書所有者左氏無有
而複重雜亂者國語盡削除以就簡一明此書之出在
左氏後國語之成在此書後也其記管仲自謂小白必
得國召忽稱管仲為生臣朝之爭禄相刺者不絶魯莊
抽劒揕齊桓皆浮傳妄説而欲以此類預知人家國事
可乎如左氏但云君使民慢亂將作矣奉公子小白出
犇莒亂作管夷吾召忽奉公子糾來奔又曰子糾親也
請君討之管召讐也請受而甘心焉又曰管夷吾治於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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髙傒使相可也從之如是非無他書不必詳載亦可矣
揚雄謂太史遷曰實録然豈必盡紀當時事而後為實
哉使當時諸侯不去其籍又不經焚書而遷盡見則將
有不可勝録者雄蓋未知也
今夫人患勞而上使不時人患饑而重斂焉人患死而
急刑焉如此而又近有色而遠有德雖鴻鵠之有翼濟
大水之有舟楫也其將若君何則未知其為管仲之言
歟或設言之歟雖設言之也亦近之矣故孔子曰節用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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而愛人使民以時治國無異道也能以治不能以教則
覇者之偏劣異於王術也
耳目者視聼之官也心而無與乎視聴之事則官得守
其分夫心有欲者物過而目不見聲至而耳不聞也故
曰上離其道下失其事故曰心術者無為而制竅也按
孟子稱耳目之官不思而蔽於物心之官則思余論之
已詳然則以心為官而使耳目不得用與以心為官而
使視聴盡其用二義不同而皆足以至道學者各行其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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所安可也至言專於意一於心耳目端知逺之證能專
乎能一乎能無卜筮而知吉㓙乎能止乎能已乎能無
問於人而自得之於已乎故曰思之思之不得鬼神敎
之非鬼神之力也精氣之極也則執心既甚形質塊然
視聴廢而不行與前説大異蓋辨士諸子之言心其極
未嘗不如此而後學初不考驗特喜其異而亟稱之則
為心術之害大矣洪範思曰睿睿作聖各守身之一職
與視聴同謂之聖者以其經緯乎道德仁義之理流通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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於事物變化之用融暢淪浹卷舒不窮而已烏有守獨
失類超忽戃恍狂通妄解自矜鬼神而曰此心術也哉
宜乎孔子謂季文子再斯可矣
水地篇以水諭道以玉比德儒者之學亦然雖孔子未
嘗不然也素者五色之質淡者五味之中古之學必先
見底的是用工處子夏言禮後乎而孔子謂可與言詩
不然則文義茫茫如捕緝影象失其實矣此篇又言伏
闇龜龍涸澤慶忌之類放恣不已夫純於義理而學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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猶不能擇況以怪妄厠雜其間乎必併委棄之矣
宋伐杞狄伐邢衞桓公不救裸體紉胷稱疾召管仲曰
寡人有千嵗之食而無百嵗之壽今有疾病姑藥乎管
仲曰諾於是令之縣鐘磬之榬陳歌舞竽瑟之樂日殺
數十牛者數旬羣臣諫桓公又云彼非伐寡人之國也
伐鄰國也子無事焉宋已取杞狄已拔邢衛矣桓公起
行筍簴之間公視管子曰樂夫仲父管子曰古之言樂
於鐘磬之間者言脱於口而令行于天下游鐘磬之間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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者而無四面兵革之憂今君之事臣之所謂哀非樂也
桓公曰善於是乃徹鐘磬之縣起而封杞封邢封衞云
云兵革之㑹六乘車之㑹三反位以霸修鐘磬而復樂
管子曰此臣之所謂樂也世所稱管仲相桓公事大抵
若此按左氏狄人伐邢管敬仲言於齊侯曰戎狄豺狼
不可厭也諸夏親暱不可棄也宴安酖毒不可懷也詩
云豈不懷歸畏此簡書簡書同惡相恤之謂也請救邢
以從簡書邢人潰奔師遷于夷儀遂城夷儀具器用而
[045-12a]
歸之師無私焉其遷衞也衞國忘亡然則管仲不當如
左氏所言以匡齊侯而必縱其樂乃激諫之已事又復
樂耶余嘗疑左氏中管仲語自降古人十數等葢葛伯
仇餉朕載自亳有罪無罪惟我在不復見矣然以侯伯
救患分災討罪則稱文王之詩正合理體亦未可遽引
湯武責之也今辨士之辭又降左氏數十等世故日訛
而王道淪失學者之論又愈降奈何使人君任法為道
要始於管子其説以為佚樂馳騁宫中之懽皆無所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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圉利身便形養壽命垂拱而天下治堯舜及黄帝皆然
又謂周書為國法而人君者莫貴於勝詳其大意止是
淺鄙無稽不聞先王之常道茍徇胷臆之劣想初無足
言者然遂成戰國亡秦之禍司馬父子晩出不能明見
反謂隂陽儒墨名法道德皆務為治直言之異路有省
不省波流將泯又漲興之既列家數真偽雜行為後世
害無有窮已悲哉悲哉故舜謂䜛説殄行震驚朕師觀
春秋戰國議論之變繁多至此唐虞夏殷之間又不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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其幾也
桓公放春三月觀於野公曰何物可比於君子之德乎
隰朋對曰夫粟内甲以處中有卷城外有兵刃未敢自
恃自命曰粟此其可比於君子之德乎管仲曰苖始其
少也㫬㫬乎何其孺子也至其壯也莊莊乎何其士也
至其成也由由乎兹免何其君子也天下得之則安不
得則危故命之曰禾此其可比於君子之德矣桓公曰
善夫游豫觀物不盪耳目之娛尊粟重禾以食為本類
[045-13b]
德象賢出語必敬詩曰曽孫來止以其婦子饁彼南畆
田畯至喜攘其左右嘗其㫖否禾易長畝終善且有曽
孫不怒農夫克敏君臣之間果若此可以無刺矣
輕重之權惟上所制人君操本民不得操末人君操始
民不得操卒民重者君輕之民輕者君重之黄帝堯舜
禹湯文武皆以珠玉黄金刀布為上中下幣而疾徐先
後行於其間蓋為管氏書者變詐之説百出不窮其
盛在於鹽鐵其用著於寳龜蓄泄廢居豪奪商賈至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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決瓁落之水沐塗旁之樹傾魯梁之綈搜荆楚之鹿戲
辭誤論今雖存而不舉者衆矣獨鹽筴為後人所遵言
其利者無不祖管仲使之蒙垢萬世甚可恨也按其書
記食鹽之人月為錢三十中嵗之穀糶不十錢而月食
穀四石是糶穀市鹽與食穀之費略不甚遠雖今之貴
鹽不至若是而管仲何以行之又按周官鹽人掌鹽之
政令不載政令之由詳其義官自造鹽食用耳不𣙜賣
也又按左氏晏子言魚鹽蜃蛤弗加於海海之鹽蜃祈
[045-14b]
望守之是時衰微苛斂始有禁𣙜陳氏因為厚施將以
取齊晏子憂之因疾而諫然則管仲所行安得為晏子
所非乎齊卒以此亡若管仲果行之而乃以此霸又可
信乎孔子以小器卑管仲責其大者可也使其果猥𤨏
為市人不肯為之術孔子亦不暇責矣故管子之尤謬
妄者無甚於輕重諸篇
習學記言卷四十五