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 勸學篇第一
君子曰：
學不可以已。
青、取之於藍
而青於藍；
冰、水為之
而寒於水。
木直中繩，
輮以為輪，
其曲中規，
雖有槁暴，
不復挺者，
輮使之然也。
故木受繩則直，
金就礪則利，
君子博學
而日參省乎己，
則智明
而行無過矣。
[001-2a] 
故不登高山，
不知天之高也；
不臨深谿，
不知地之厚也；
不聞先王之遺言，
不知學問之大也。
干、越、夷、貉之子，
生而同聲，
長而異俗，
教使之然也。
《詩》曰：
「嗟爾君子，
無恆安息。
靖共爾位，
好是正直。
神之聽之，
介爾景福。」
神莫大於化道，
福莫長於無禍。
[001-3a]
吾嘗終日而思矣，
不如須臾之所學也，
吾嘗跂而望矣，
不如登高之博見也。
登高而招，
臂非加長也，
而見者遠；
順風而呼，
聲非加疾也，
而聞者彰。
假輿馬者，
非利足也，
而致千里；
假舟楫者，
非能水也，
而絕江海。
君子生非異也，
善假於物也。
[001-4a]
南方有鳥焉，
名曰蒙鳩，
以羽為巢，
而編之以髮，
繫之葦苕，
風至苕折，
卵破子死。
巢非不完也，
所繫者然也。
西方有木焉，
名曰射干，
莖長四寸，
生於高山之上
而臨百仞之淵；
木莖非能長也，
所立者然也。
蓬生麻中，
不扶而直，
白沙在涅，
與之俱黑。
蘭槐之根是為芷。
其漸之滫，
君子不近，
庶人不服。
其質非不美也，
所漸者然也。
故君子居
必擇鄉，
遊必就士，
所以防邪僻
而近中正也。
[001-5a]
物類之起，
必有所始。
榮辱之來，
必象其德。
肉腐生蟲，
魚栝生蠹。
怠慢忘身，
禍災乃作。
強自取柱，
柔自取束。
邪穢在身，
怨之所構。
施薪若「一」，
火就燥也；
平地若一，
水就溼也。
草木疇生，
禽獸群居，
物各從其類也。
是故質的張
而弓矢至焉，
林木茂
而斧斤至焉，
樹成蔭
而眾鳥息焉，
醯酸
而蜹聚焉。
故言有召禍也，
行有招辱也，
君子慎其所立乎！[001-6a]
積土成山，
風雨興焉；
積水成淵，
蛟龍生焉；
積善成德，
而神明自得，
聖心備焉。
故不積蹞步，
無以至千里；
不積小流，
無以成江海。
騏驥一躍，
不能十步；
駑馬十駕，
功在不舍。
鍥而舍之，
朽木不折；
鍥而不舍，
金石可鏤。
蚯螾無爪牙之利、
筋骨之強，
上食埃土，
下飲黃泉，
用心一也。
蟹六跪而二螯，
非蛇蟺之穴
無可寄託者，
用心躁也。
是故無冥冥之志者，
無昭昭之明；
無惽惽之事者，
無赫赫之功。
行衢道者不至，
事兩君者不容。
目不能兩視而明，
耳不能兩聽而聰。
螣蛇無足而飛，
梧鼠五技而窮。
《詩》曰：
「尸鳩在桑，
其子七兮。
淑人君子，
其儀一兮。
其儀一兮，
心如結兮。」
故君子結於一也。
[001-7a]
昔者，瓠巴鼓瑟
而流魚出聽，
伯牙鼓琴
而六馬仰秣。
故聲無小而不聞，
行無隱而不形；
玉在山而（草）木潤，
淵生珠而崖不枯。
為善不積邪？
安有不聞者乎？[001-8a]
學惡乎始？
惡乎終？
曰：
其數則始乎誦經，
終乎讀禮；
其義則始乎為士，
終乎為聖人。
真積力久則入，
學至乎沒而後止也，
故學數有終，
若其義則不可須臾舍也。
為之，人也；
舍之，禽獸也。
故《書》者、政事之紀也，
《詩》者、中聲之所止也，
《禮》者、法之大分，（
群）類之綱紀也，
故學至乎《禮》而止矣。
夫是之謂道德之極。
《禮》之敬文也，
《樂》之中和也，
《詩》、《書》之博也，
《春秋》之微也，
在天地之閒者畢矣。
[001-9a]
君子之學也：
入乎耳，
箸乎心，
布乎四體，
形乎動靜。
端而言，
蝡而動，
一可以為法則。
小人之學也：
入乎耳，
出乎口。
口耳之閒
則四寸耳，
曷足以美七尺之軀哉！[001-10a]
古之學者為己，
今之學者為人。
君子之學也，
以美其身；
小人之學也，
以為禽犢。
故不問而告謂之傲，
問一而告二謂之囋。
傲、
囋，非也；
君子如響矣。
《禮》、《樂》法而不說，
《詩》、《書》故而不切，
《春秋》約而不速。
方其人之習、
君子之說，
則尊以徧矣，
周於世矣。
故曰：
學莫便乎近其人。
[001-12a]
學之經莫速乎好其人，
隆禮次之。
上不能好其人，
下不能隆禮，
安特將學雜識志、
順《詩》、《書》而已爾，
則沒世窮年，
不免為陋儒而已。
將原先王、
本仁義，
則禮正其經緯蹊徑也。
若挈裘領，
詘五指而頓之，
順者不可勝數也。
不道禮憲，
以《詩》、《書》為之，
譬之猶以指測河也，
以戈舂黍也，
以錐飡壺也，
不可以得之矣。
故隆禮，
雖未明，
法士也；
不隆禮，
雖察辯，
散儒也。
[001-13a]
問楛者
勿告也，
告楛者
勿問也，
說楛者
勿聽也，
有爭氣者
勿與辨也。
故必由其道至，
然後接之，
非其道則避之。
故禮恭
而後可與言道之方，
辭順
而後可與言道之理，
色從
而後可與言道之致。
故未可與言而言
謂之傲，
可與言而不言
謂之隱，
不觀氣色而言
謂之瞽。
故君子不傲、不隱、不瞽，
謹慎其身。
《詩》曰：
「匪交匪舒，
天子所予。」
此之謂也。
[001-14a]
百發失一，
不足謂善射；
千里蹞步不至，
不足謂善御；
倫類不通，
仁義不一，
不足謂善學。
學也者，
固學一之也。
一出焉，
一入焉，
涂巷之人也。
其善者少，
不善者多，
桀、紂、盜跖也。
全之盡之，
然後學者也。
[001-15a]
君子知夫不全不粹之不足以為美也，
故誦數以貫之，
思索以通之，
為其人以處之，
除其害者以持養之，
使目非是無欲見也，
使耳非是無欲聞也，
使口非是無欲言也，
使心非是無欲慮也。
及至其致
好之也，
目好之五色，
耳好之五聲，
口好之五味，
心利之有天下。
是故權利不能傾也，
群眾不能移也，
天下不能蕩也。
生乎由是，
死乎由是，
夫是之謂德操。
德操然後能定，
能定然後能應；
能定能應，
夫是之謂成人。
天見其明，
地見其光，
君子貴其全也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