KR4f0054 鮚埼亭集-淸- (master)


[036-1a]
鮚埼亭集卷第三十六
  鄞 全祖望紹衣譔 餘姚史夢蛟竹房校
 題䟦
  先世告身十通
先太保唐公告身跋
朕加厚友恭有懷慈憲恩施左戚旣鍾慶于一門貴極
上公又追榮其三世具官全安民遊心墳典屏迹邱園
爲善恐人知信矣耳鳴之諭陰德有陽報甚于響應之
如爰及孫曾實生賢媛朕察鴒原之念母喜鶴禁之冊
妃方隆慈孝之至情豈限褒崇之常典噫周列太保立
[036-1b]
面槐之班唐有冀方錫分茅之壤是爲殊渥庸闡幽光
可特贈太保追封唐國公 儲極好逑旣遡慶源于慈
憲曾門加惠并褒內則之淑賢乃岀絲綸以光窀穸邊
氏勤生苦澹勵志靜專有伯鸞婦之風肎爲隱髻有於
陵妻之操靡厭辟纑竟能遂夫子之高不及親女孫之
貴鶴禁甫諧于佳耦魚軒宜賁于外姻噫揭阡表于南
陽恩徽尢異疏沐封于東武伉儷俱榮可特贈唐國夫

祖望按先太保以下吿身一十七道見劉後村大全集
中每讀宋人文集兩制文字最多或疑其無益不知有
[036-2a]
補于世家之文獻非淺也太保爲先侍御公七世孫侍
御由太平興國間進士累官侍御史岀知靑州晚年自
錢唐遷甬上弟興又自甬上遷居山陰而無嗣故侍御
以子俎爲之後今越中東浦一支葢甬上之小宗也理
宗之母慈憲夫人出自吾家及度宗居東宮冊妃是爲
慈憲之姪因推恩慈憲之三世而太保以下俱開五等
之封以宗乘攷之國爵皆合予所見後村集十數本皆
非二百卷之全者惟同里范侍郞天一閣所藏爲足本
詞頭碑版俱在焉喜而鈔之令東浦影堂勒之石太保
墓卽在東浦賜府之西
[036-2b]
先太師越王告身跋
朕友于朱邸施及靑宮慈愛最隆睠外家而尢厚哀榮
兩盡豈王父之可遺贈武翼郞全份溫恭德人寛厚長
者款段下澤淸貧不改于儒臞文駟雕軒貴盛實基于
祖德屬儲妃之封拜宜世廟之褒崇噫太傅周官面槐
陰之峻豫州荆地協松夢之祥冥漠有知對揚無憾可
特贈太傅追封豫國公 慈顔巳遠於崇藩慶鍾猶子
公爵旣加于祖廟嫓合從夫贈恭人單氏秉性幽閒奉
身沖約素勵龎嫂萊妻之操安于淸貧曾有許負唐舉
之倫異其風骨果孫枝之貴盛嗟宰木之老蒼屬皇家
[036-3a]
舉稀闊之儀於戚畹厚褒崇之典賜枌田于大國品極
魚軒燎黃誥於寒原光生馬鬣旣驗異人之奇中永爲
外氏之美談可特贈豫國夫人
祖望按越王爲慈憲夫人之大父仁安皇后之曾大父
是時推恩慈憲之三世故晉贈太傅豫公其後度宗推
恩仁安之三世又晉贈太師越王其單夫人詞中所云
唐許竒中之說良足以補吾家譜系中掌故惜其詳不
可得聞矣太師墓在盛塘
先太師徐公告身跋
儲妃選慈憲之宗親親之意也禰廟峻公師之爵貴貴
[036-3b]
之義焉乃賜恩言以旌潛德贈慶遠軍節度使全大節
信道最篤好善甚優平昔旦評著美名于里閈一朝天
定鍾餘慶于門楣兹作嫓于元良亦柬賢干華族旣諧
吉禮追奬義方噫建節封侯鶴表之題巳久分茅胙土
鷹揚之拜維新燾爾後人欽予休命可特贈太師追封
徐國公 顧復甚勤報德之心罔極幽明雖異榮親之
意則同爰侈國封以光泉穸南陽郡夫人王氏儉慈是
寶禮法自閑孝敬著于閨房長厚聞于州里攻苦食淡
葢隱君子之令妻隤阯發祥實王夫人之賢母竝全四
德胡不百年然一門貴住于天朝而奕葉聯姻于帝室
[036-4a]
屬者儲君選儷猶子來嬪端由世積而然咸曰母儀之
力噫彭城湯沐增拓于戸租防墓封崇有光于宿草可
贈徐國夫人
祖望按太師爲慈憲之父而穆陵兄弟育于其家宋史
所稱保長者也潛藩之功非尋常戚畹可比夷考是時
其一門雖貴盛前不蹈平原之覆車後不類秋壑之怙
寵夷然在史鄭謗議之外可謂賢矣太師墓在蘭渚而
夫人仍葬盛塘先墓之次穆陵卽賜天章寺以奉香火
故蘭亭常屬吾家予過天章未嘗不低囘流連也
先觀察吿身跋
[036-4b]
王者無私之言豈非公論聖人盡倫之至必用吾情贈
忠訓郞全思聰前輩典刑逸民標致求之耆舊惟龎德
公近之稱爲善人如馬少游足矣有賢猶子實王夫人
屬重締于國姻并追榮其尊行昔加勇爵殊未慰于九
原今陟廉車葢視儀于兩禁可贈潭州觀察使 朕睠
棣華之外氏重締國姻攷彤管之內言載嘉世母肆加
殊渥追奬徽音贈安人王氏禮法自持功言咸備母以
貧故少隳舉案之恭敎之義方微示斷機之意芝生庭
戸玉映閨房兹選立于儲妃乃褒崇其尊行始占吉夢
允符女子之祥終錫嘉名無媿碩人之詠可贈碩人
[036-5a]
祖望按觀察爲越王長子其次弟則申王大中仁安之
大父也又次則徐公大節慈憲父也又次曰大聲尚縣
主奉嶽祠是時以慈憲故追贈徐公以仁安故追贈申
王而又推恩及于家督甚矣恩之沃也尚有少弟曰思
受字大用以詩人稱其詠海棠曰少陵不賦海棠詩畱
待風流相國詞聞種錦窩三百本春風纔起蜀人思惜
乎不詳其生平也
先太師申王吿身跋
朕于私親靡不用情而加厚爾其伯父固宜越格以追
榮贈宣敎郞全大中書蟠胷中志抗事外郡國無舉孝
[036-5b]
興廉之詔徒修于家山林有游仙招隱之詩乃遯于野
逮儲妃之貴盛歎族老之凋零噫金紫惟亞一階足彰
尊寵燎黃以後二品聊發幽潛可贈金紫光祿大夫
冊拜儲妃甚矣慶源之遠封加世母旌其尊行之賢贈
安人陳氏謙柄力持禮防自守辟纑織屨相安衡泌之
貧服冕乗軒不見門閭之大兹來嬪于元子亦遴選于
華宗溥錫恩徽寧分存沒秩高銀信宜從夫子之階詔
侈金花追賁小君之號可贈高平郡夫人
祖望按太師乃仁安之大父是時推恩以慈憲爲主故
徐公列于五等而太師尚止金紫及仁安正位贈申王
[036-6a]
太師無嗣以再從子昭孫爲後是生仁安太師墓亦在
盛塘先兆之次近日吾家東浦譜系散失姚江學究邵/廷采妄敘次之以申王爲和王以和王
爲昌王以申王之父份爲義皆與甬上宗乗不合幸賴/後村集所錄與甬上同得以斥邵氏之妄而正東浦之

先少師周公告身跋
朕友于同氣若爲慰念母之心遠矣慈顔猶仰體愛兄
之意乃疏殊渥以賁重泉贈和州防禦使全純夫廉甚
取名勇于求志短檠細字積勤不偶于生前叠組重圭
餘慶徐觀于身後介弟篤舅甥之誼儲妃續姑姪之姻
兹爲爾家希闊之榮可限有司褒崇之典噫岀綸吿墓
[036-6b]
徒悲風木于瀧岡授鉞登壇尚應星躔于寶婺諒爾精
爽歆此寵光可贈保寧軍節度使 朕念介弟之孝思
恩其自出擇儲妃于望族誼亦因親爰出綸言以旌壼
範爾贈令人趙氏荆練性淡巾帨禮嚴族稱邱嫂之賢
睦于妯娌天厚善人之報宜爾子孫諧吉禮于春宮分
寵光于夜壤噫管彤垂世何慚列女之盡書燎黃吿阡
誰語若人之不淑可贈淑人
祖望按周公爲徐公長子慈憲夫人之兄也尚縣主累
晉少師周公夫人亦封周國夫人續娶崔氏感義郡夫
人太府槐卿其子也周公墓亦在盛塘
[036-7a]
先太師和王吿身跋
慈憲篤友恭之誼恩寧厚于弟昆元良諧窈窕之逑情
莫親于父子岀綸吿第施澤漏泉爾武翼郎全昭孫博
雅好修精明練事久儀上閣兩牧專城所至有甘棠之
成陰其歸雖薏苡而不載家無甔石初靡求于人知女
作門楣亦可觀于天定甫成吉禮追奬義方噫金紫之
穹遂超遷于二品燎黃以白猶照映于九原可贈金紫
光祿大夫 朕孔懷王邸敢遺外氏之姻擇配儲宮樂
得高門之女恪共婦職追奬母儀爾孺人趙氏挺秀宗
姬來嬪儒族以女公事慈憲自牧謙卑從夫子出蕃宣
[036-7b]
備嘗險阻篤生賢媛實儷元良誰獨無錫爾類之心世
安有遺其親之理噫鶴禁鳳輦方以三朝而問安象服
魚軒胡不百年而介福宜歆殊渥永播徽音可贈新興
郡夫人
祖望按太師尚縣主嘗官湖湘之間勤事而死故穆陵
一見仁安曰汝父可念而仁安曰故父可念湖湘之民
尢可念也穆陵大奇其對遂冊爲東宮妃先是丁大全
議納知臨安府顧巖女太后不甚許之至是聞仁安之
語亦大喜國命雖去然仁安則固有保民而王之母儀
不可沒也正位之後追贈太師和王葬于上竈
[036-8a]
先少師節度使吿身跋
民歌牧守方憩于棠陰國重親賢靡需于瓜熟宜擇朱
幡之寄徑躋紫槖之聯具官全淸夫宣慈而惠和辨智
而閎達惜陰書案甚于孤寒士之勤得雋詞場豈若恩
澤侯之易在中朝吉士之目有西京循吏之風旣至九
卿而入承明復把一麾而去江海方且賦中和之政不
當奪慈惠之師屬以儲闈正人倫之始選諸戚畹得邦
媛之賢如卿尊行葢主婚禮輟宣城之半竹面奎閣之
四松兹外族之殊榮亦我家之曠典名爲燕閑實可論
思噫東人欲畱出旣宣于美化西淸候對入尚吿于嘉
[036-8b]
猷可寶章閣待制提舉佑神觀仍奉朝請
祖望按穆陵之時吾家避遠權勢唯少師以科甲起累
官至平江軍節度使判湖州然終未嘗攀援入津要也
丙子而後太尉身在二府遂挾百口扈三宮以北而少
師巳老得託瘖疾杜門以終生平貴而不驕山陰唐氏
嘗以山售于少師其先墓在焉少師售其山而不絕其
展墓之道其後唐氏上書于少師願贖其山少師慨然
歸之幷不受其直當事欲建蘭亭書院時故址以徐公
所賜葬屬于少師丙舍卽還之官剡源竝有文記其事
以上告身共十五道皆在景定元年
[036-9a]
先太府承宣吿身跋
古之用人左賢右戚未嘗限畛域分流品惟其才而已
爾具官全槐卿仁厚而有智略儒雅而通世務居中補
外資望寖高周旋數郡不巧取豪奪而用足無疾聲大
呼而事成遺愛在人去而見思所謂慈惠之師廉平之吏
朝方急士其可使之需次東郡乎外府事簡九卿班峻
非特掌有司岀納之吝葢將爲法從論思之儲可太府

祖望按太府爲徐公次孫周公子官終承宣使夫人謝
氏太皇太后之羣從也
[036-9b]
先太尉參政告身跋
朕爲儲宮選適妃旣吉廷且成禮矣加惠于妃之同産
親親之義也爾全永堅早孤而嗜學與女兄昔同其憂
今同其樂不亦宜乎初補而直中祕不試而擢幕賓是
惟推恩益勉進修以基遠大可補承務郞直祕閣
祖望按太尉爲和王子累官保信軍節度使知臨安府
參知政事見宋史宰執拜罷表其受任也在國事旣去
之後盡室扈三宮入北平遂野死其後吳下有全氏自
稱太尉之後見于陳怡菴集按元史則太尉葢未嘗南
還恐出于冒託予別有文辨之
[036-10a]
  族祖息耘先生詩卷跋
予家先世以詩人著者泉翁當宋之亡謝臯羽戴剡源
與相唱和今世所傳月泉吟社載其詩其後息耘叟當
明之初楊孟載諸公與相唱和所稱全王孫者也而息
耘之詩不可得乾隆壬申杭人丁敬示予淡娛生詩卷
其中息耘之詩在焉爲之驚喜按息耘諱斯立一字同
古生其于泉翁不知世系若何大抵當是孫行家錢唐
遭亂隱居不仕淡娛生者葢亦杭之隱君子不知其姓
氏息耘之詩曰志凝知澹境幽趣將自怡珍重菜根旨
銖輕世味滋酌泉有餘樂煮石從取奇衣飱聊自適安
[036-10b]
公復奚疑卷中自瞿宗吉而下凡十五人惜當時竹垞
秀野錄元詩未及見也予宗人之在杭者微矣然予家
之詩祖泉翁而宗息耘則皆杭之寓公也卷中尚有四
明延慶寺僧正彌詩予幷取之以補高僧詩錄之遺
  族祖眞志先生墓石本跋
眞志先生諱謙孫爲先侍御公之十世孫義田六老之
一也義田六老者先生之父菽和府君諱汝梅四子長
爲本然府君諱鼎孫次爲眞志府君諱謙孫次爲本心
府君諱晉孫而正養先生頤孫其季本然府君之子諱
耆亦其一也三世置義田以贍吾宗本然府君兄弟皆
[036-11a]
學于陳侍郞和仲之門爲陸文安公楊文元公私淑高
弟其再傳爲黃公南山明初大儒也明儒學案中失去
其源流但爲南山立傳今補其世系于此
  再跋眞志先生志石
眞志先生志石文有可以補金石之例所不備者其書
其生也曰生于大宋景定七年其書其卒也曰卒于元
泰定□年一曰大宋一則但曰元而巳此雖變古人甲
子之例而抑揚之間殆有過之後世莫之敢也
  三跋眞志先生墓石
眞志先生墓在城東小白山其旁有眞志菴奉香火今
[036-11b]
亡矣先司空公集中有過眞志墓詩不知其石何以岀
于人間舊藏先儀部家予少搨一本三十年後訪其石
則巳爲竈下礪石其字剝落殆盡幸搨本之猶存也乃
取故石重摹上之
  先司空公女墓石跋
先司空公女許字屠辰州田叔矣未嫁而卒祔于王父
檢討公墓旁地當崇法寺岡之南荆公葬女于此集中
所謂鄞女墓者也其後爲魏王妃墓見于謝臯父詩至
是而司空女又葬于此亦異事
  先檢討公吿身跋
[036-12a]
明莊烈皇帝御諱是檢字故改檢討爲簡討先撿討公
之吿身在世宗時故仍是檢字及崇禎以後盡改之先
贈公曰涿州◍◍◍入相 新朝特請仍改簡討爲檢討
以洩其◍其◍如此吾家祝版當世世仍用簡字以追
體先人避諱之意其語載家乘中
  先司空公諭祭章跋
先司空公以不肎草靑詞願改南院遂失揆席而袁文
榮公因之得進此事所關甚大◍◍不能爲之表章眞
闕事也諭祭文中略及之曰羽儀雅峻于先朝介石彌
堅于晩節葢指此當以王文肅公墓銘爲證
[036-12b]
  先宗伯公諭祭章跋
先宗伯公頗受沈文恭公鄕里之嫌遂與周文穆公同
爲言路所指然其實宗伯最與江夏郭公厚其在東宮
有保護之勞故文恭未嘗援之累推不用身後贈典乃
光宗之命至熹宗時始行下耳
鮚埼亭集卷第三十六終
[036-1a]
鮚埼亭集外編卷三十六
           鄞 全祖望 紹衣
 論
  春秋五霸失實論
春秋之五霸其說不一或曰齊桓晉文秦穆宋襄楚莊
也或則進吳闔廬而退宋襄或又登越句踐而去秦穆
愚皆不以爲然秦穆原非中國之霸曾是西戎之牛耳
而可以言主盟者雖史記嘗有天子錫命之文而不足
信宋襄實嘗主盟以困於楚故不終先儒亦嘗言之顧
不知楚莊之不足言霸也楚莊於中國求如宋襄之一
[036-1b]
歃且不可得何以言霸葢楚自成穆以來無日不爭霸
而終不得霸直至盟宋㑹虢弭兵以後始得專㑹於申
而其霸以成然以靈之無道終不可言霸故追屬之楚
楚莊非霸惟馬/驌嘗見及之至吳則黃池主盟方遂其霸而國隨
以亡是亦宋襄之流也越雖嘗主盟然從之者寥寥詎
能夸糾合之盛乎葢所謂霸者必能使天下望國皆來
聽命定其朝聘之節張其征討之威號令分明有如葵
邱如踐土而後不媿於禮樂征伐之自出如楚如吳如
越草竊苟簡不過爲霸之閏而已卽軼秦宋何足以嗣
桓文然則五霸之目究以誰當之曰齊一而晉四也終
[036-2a]
晉之霸由文襄至昭頃凡十君然實止四世文公垂老
而得國急於求霸旣有成矣而圍鄭之役見欺於秦此
其所深恨也幸襄公眞肖子足以繼霸自靈以後而始
衰成公以邲之敗幾失霸至景公而復振至厲公而又
衰中興於悼其規模赫然有先公風平公以後至昭頃
則無譏矣故文也襄也景也悼也接齊桓而五晉之失
霸齊景稍有志焉而弗能也是以霸於此而絕世之無
識者以爲一晉而得五霸之四疑於予晉過厚不知論
四王者周之文武居二非厚周也楚之恃強而好勝莫
如靈其時南北旣成而申之㑹要必請於晉而行是以
[036-2b]
知天下之望惟晉是說也今戸部侍郞臨川李公最以
爲然
  春秋四國強弱論
鄭桓公當周之季巳能卜齊晉秦楚四國之大其後卒
如其言吾以四國形勢論之晉與秦最上楚次之齊爲
下自夏以前皆都晉葢其據太行負中山扼蒲津風氣
最完固輔以代北之馬猗氏之鹽有不殆者三焉晉之
初封疆宇尚隘其後漸廓直與雍豫相接姜戎又附之
故天下莫強焉而由太原下瞰長安纔數百里故嘗足
以凌秦然秦人據函谷負三巴扼渭曲稱爲陸海其險
[036-3a]
不下於晉是二國者實天下之奧區楚之勢萬不足以
擬此然而伊洛以南江漢環之亦天塹也進則由申息
以通中原退則閉方城而守雖強國弗能驟加亦足豪
矣而齊皆無之雖負泰山環濁河淸濟據臨淄而不足
以稱地險其以東秦稱之者妄也是以自桓公卒晉強
則附晉楚強則附楚而見摧於晉者爲尢甚靡筓敗後
再折於平陰三困於夷儀無不長驅得志齊之報晉者
一特乘其欒盈之難不可爲武直至晉陽大亂齊始稍
挺可以知其弱矣宋之盟晉楚共議釋齊秦齊終朝楚
而秦不然甚矣齊之弱也晉楚相爭晉之大得志於楚
[036-3b]
者城濮也鄢陵也楚之大得志於晉者邲也楚之敗以
子玉子反晉之敗以先縠茍非然者莫能相尚然亦皆
去其國而鬬若直入其境則未聞其能大勝者則險可
知也齊則使人入其堂奧而凌之矣秦之強足以抗晉
而過楚乃不得稱霸於中原則屈於晉也晉之霸也首
得秦而伐鄭之役失之向非襄公之再勝則晉幾不霸
然雖勝之而秦遂去而之楚晉霸之減色也未嘗不以
秦故成公厲公之際累欲收秦而不得而楚雖得秦不
過稱與國未嘗能致其朝享豈若齊之朝晉朝楚奉命
不暇哉夫晉楚雖世霸而菁華亦稍竭矣故五霸之降
[036-4a]
爲七雄而秦晚出莫能與爭是亦運㑹之迭爲消長也
晉不分或尚足以抗秦晉分而秦盛矣則秦之不成霸
也亦未必非福雖然此亦第以險論之耳齊於四國爲
稍弱而桓公之時南服楚西致秦葵邱之㑹晉亦聞風
而至何其雄也內政廢兵車衰至使晉人脅之欲令南
東其畝則亦視乎其人而已矣
  秦穆公論
甚矣夫讀秦誓者之疏也謂穆公是誓以其悔過之誠
故錄之充是心也霸而幾近於王嗟乎穆公而果悔乎
哉秦晉之隙始於伐鄭秦與晉共伐之而秦背晉而戍
[036-4b]
之其曲在秦然晉受大恩於秦而以此爲讐則曲在晉
秦旣戍鄭而又襲之則曲在秦然秦自襲鄭而晉邀之
則曲在晉是固皆衰世之事不足深責而吾觀當日晉
甚巧而秦甚拙彭衙之役孟明欲雪隻輪不返之恥而
不意再敗至使晉人嗤爲拜賜悔過者如是乎旣而晉
人取汪以報之孟明不能禦復窮兵以逞至於焚舟悔
過者如是乎晉人以爲是必死之兵也何必與角角之
而勝無所加於前而相尋且不可已不勝或損吾軍於
是閉關不出聽其小有所得可以自葢而秦人果封殽
尸而還不知者竟以爲晉之屈豈知晉者乎究之王官
[036-5a]
之役秦何嘗大有加於晉不久而晉報之矣再敗而一
勝已不爲武而況其不成勝也旣食其悔過之言又不
足遂其雪恥之志吾竊爲笑之且夫孟明庸人耳其與
陽處父相語甫離俘馘遽以拜賜爲詞何其淺也當其
爲斯語而識者有以卜其彭衙之辱矣故吾以爲孟明
歸秦之後百里奚蹇叔殆不久死而後得以窮兵不然
是二人者必將復痛哭而諫之而不至如此之悖也抑
或秦誓之文葢卽出於二人代作之詞及二人者死而
侈心又動亦未可知也左氏之見不及此盛稱秦君臣
而以爲霸西戎之舉卽由於此多見其誣也然則聖人
[036-5b]
之錄之尚書何也曰是非有取而錄之也聖人葢歎誓
誥之衰有如秦人之托諸空言而卒不克踐者故存之
以爲世戒不見夫詩之錄閟宮耶僖公有何攘楚復許
之功而妄言之聖人之存之亦以示譏非取之也秦自
王官之後不復東征葢亦力竭不能復出矣是舉也後
世有學之而亡者慕容垂是也更有謬悠之說以爲聖
人逆知秦之繼周而存其誓則是比於緯候之流其亦
不待吾言而後辨也夫
  楚莊王論
慈溪黃氏曰諸家多以討賊譽楚愚謂楚初令陳人無
[036-6a]
動將有討於少西氏已乃入陳而縣之是以盜賊之行
紿而取之也討賊者如是乎徵舒弑君公孫寧儀行父
致君之弑以法則徵舒之罪重以情則二人之罪尢重
今殺徵舒納二人討賊者如是乎善乎淸江張氏之言
云二人必誘楚以利故楚殺徵舒而縣陳微申叔時言
陳亡矣又曰徵舒之弑在宣十一年之夏辰陵之盟弑
已及年何以不討楚自背盟而行無道故陳亦背楚而
從晉黃氏之言可謂核矣愚初治春秋時葢嘗見及此
顧未敢遽反先儒百口同聲之說不知黃氏已言之也
然黃氏於楚所以背盟之故尚未發焉春秋之世嗣君
[036-6b]
得列於㑹則不討是雖衰世之法要亦霸主之例然也
寧儀之奔楚久矣而辰陵之盟帖然則未嘗聽其言葢
楚但欲得陳而已無他心也使陳終服於楚則少西固
在所不討然而陳卽以是年朝於晉斯楚之所以怒也
於是假討賊之名以加陳可以使陳無動固絕非寧儀
之力也其後之復陳也亦不盡以納諫葢是時陳侯固
在晉也倘晉挾陳侯以與楚爭則事亦尚未可知於是
假納諫之名以復陳而陳必不敢抗我而他之矣故謂
其討賊者固非卽謂其納諫者亦未盡也楚之與晉爭
者陳鄭宋耳辰陵之盟陳鄭俱在未幾俱入於晉故陳
[036-7a]
平而加鄭矣鄭亦有賊耶鄭平而及宋之蕭矣宋亦有
賊耶是固不待辨而明者聖經但書辰陵之盟於前則
其後無不了然甚矣夫左氏之昩也又何況於諸家至
於靈公之葬說者以爲前此竟未嘗葬至是楚始葬之
雖黃氏亦云然則益昧矣靈公雖弑嗣國者固其子也
謂其見脅於逆臣而不備禮如齊莊公之葬則固有之
豈竟有棄而不葬者是特楚人假仗義之名爲之改葬
而徧告於諸侯耳五霸之中惟楚最無可稱僅此入陳
之役諸家許之而豈知其皆非聖人之意也
  叔仲惠伯論
[036-7b]
荀息之傅奚齊也阿君命而踐危機故左氏以白圭之
玷惜之而春秋之書法居然與孔父仇牧同科葢以王
法言之是易樹子也以荀息言之則君命也彼菀枯之
歌出而里克以畏死改節矣則荀息能誓死不可謂非
義叔仲惠伯更非荀息比也彼其所傅者爲世子先君
卒旣已主喪矣襄仲突出而弑之此在未事之先文公
未嘗有並嫡之失也宣公未聞有奪宗之嫌也彼其私
事襄仲之醜文公不知何況惠伯則是惠伯之死足與
烈日爭光而聖人不書焉何歟求其說而不得遂有妄
詆爲匹夫之諒者或指爲暴虎馮河之勇者前則馬驌
[036-8a]
後則顧絳一口同詞有是哉其謬也果爾則將使魯之
臣皆如季孫行父叔孫得臣奔走以成襄仲之事者反
得以通權自任歟得臣無足論矣行父號稱賢者方且
屈於襄仲而爲之役則是中流一壺僅惠伯耳爲此說
者徒以長後人臨難苟&KR0693之習者也當付託之重亦有
不死以成事者季友是也是必諒其才力足以辦之而
後可不然不如死之愈也亦有成事而卒害義者里克
是也是以亂濟亂不如死之愈也安得以惠伯爲徒死
哉倘責惠伯以不能先事弭奸保其所託則亦求備之
論要之其一死不可非也且夫惠伯之死也其孥已奔
[036-8b]
蔡矣已而復叔仲氏豈非宣公自媿其簒襄仲亦自媿
其逆行父輩亦自媿其依違而魯人亦共憐其忠而復
之乎柰何百世而後反有持謬論以非之者哉然則聖
人之不具於史何歟曰春秋旣諱國惡不書子赤之死
則惠伯之死無從附見此屈於尊者不得已也亦非以
舊史畏襄仲不書而仍之也
  論華元劫盟事
七雄之時勇夫以氣矜互相尚習俗旣成王侯亦降心
焉然成功者要僅見其一則藺相如其一則毛遂至於
安陵之唐雎則頗疑附㑹矣要其源起於華元之劫盟
[036-9a]
然左氏所載夜登子反之牀其辭氣仍雍容但終之以
子反懼與之盟而已曰懼則華元之情狀足以脅之可
見矣此左氏之文詞所以大雅難及也柰何妄撰曹沫
事而史公從而實之妄矣
  孔子正名論
蘇右丞謂靈公之死衞人立公子郢而郢不可乃立輒
使輒知禮必辤辤而不獲必逃輒逃郢立則名正矣雖
以拒蒯聵可也雖然孔子爲政豈將廢輒而立郢耶其
亦將敎輒避位而納父耳蒯聵得罪於父然於其入也
春秋以世子稱之非世子而以世子名以其子得立成
[036-9b]
其爲世子也若輒避位納父是世子爲君也而名亦正
矣其後胡侍郞謂孔子爲政必當告於天子方伯命公
子郢而立之
子全子曰右丞何以知蒯聵之非世子若本非世子而
孔子可以世子稱之則本爲世子而亦可不以世子目
之宋儒說春秋多如此乃大亂之道也孔子以世子稱
蒯聵則其嘗爲靈公所立無疑矣觀左傳累稱爲太子
固有明文矣不特此也其出亡之後靈公雖怒而未嘗
廢之也又無疑矣觀左傳靈公欲立公子郢而郢辤則
靈公有廢之意而不果又有明文矣世豈有其子得嗣
[036-10a]
爲諸侯而其父遂不必有所受而稱爲世子之禮右丞
之說眞無稽之談也惟蒯聵嘗爲靈公所立未嘗爲靈
公所廢特以得罪而出亡則聞喪而奔赴衞人所不可
拒也蒯聵之歸有名而衞人之拒無名也然而衞人方
自以爲有名則以蒯聵得罪於父也夫蒯聵欲殺南子
其處人倫之閒未盡其道則有之而其心則可原也雖
以此得罪於父而當在末減之條者也況靈公前此嘗
立之而其後又未嘗聲其罪而廢之則衞人欲追探靈
公之意而廢之於義有未安也故蒯聵之歸有名而衞
人之拒無名也況諸侯之子得罪於父而仍歸者亦不
[036-10b]
一矣晉之亂也夷吾奔屈重耳奔蒲及奚齊卓子之死
夷吾兄弟相繼而歸不聞以得罪而晉人拒之也然則
於蒯聵何尢焉故孔子之正名也但正其世子之名而
已旣爲世子則衞人所不可拒也且使蒯聵不得爲世
子則衞人何所見而立輒其立輒也固以其爲世子所
出而立之也天下有世子而不應嗣位者乎侍郞之說
亦未爲斟酌盡善之道孔子爲政必不出於此也
  萇弘論
左傳萇弘合諸侯以城成周衞彪傒曰萇弘其不沒乎
周語有之曰天之所廢不可支也左氏之爲此言以爲
[036-11a]
周人殺萇弘之張本也子全子曰有是哉左氏之妄也
左氏喜言前知故於萇弘之死亦豫爲之地步而不自
知其背使如其言則是後世人臣當國事將去必當袖
手旁觀方有合於明哲保身之旨而天地之崩裂且將
不顧矣雖然吾於萇弘則尚別有責焉春秋之末所稱
閎覽博物君子者莫弘若也故孔子亦嘗從之學樂則
其識古今事變必多據左氏言周劉氏晉范氏世爲昏
姻朝歌之難周人與范氏及趙鞅以爲討遂殺弘以說
夫范中行搆難之由不過欲幷趙氏范中行之據朝歌
趙氏之據晉陽其罪惟均然至於戰不克而伐公宮旣
[036-11b]
出奔而連齊衞結戎蠻以傾故國則其狓猖潰決無君
甚矣萇弘方將扶周室於垂盡射貍首以致諸侯之不
庭者則欲使天子得有其諸侯卽當使諸侯之得有其
大夫今不能明大義於天下而反從而助焉天下其謂
之何稽之往事孫林父之叛衞也而晉人戍之是晉霸
中衰之時欒盈之叛晉也而齊人救之是齊靈公極亂
之時魚石之叛宋也而楚人戍之是楚霸中衰之時是
皆其國無賢臣遠慮故倒行而逆施一至於此是以欒
盈之亂叔孫穆子救晉次於雍楡春秋予之彼與國尚
有然者況天下之共主哉況敬王之入周也﨑嶇伊洛
[036-12a]
之閒其慬而得&KR0693者惟晉是依乃當晉之有事而忽連
衡其叛臣則其召侮也固宜然吾意萇弘之賢必無此
事或者周室諸臣忌弘之才方見用於劉氏及晉之討
無可委過從而害焉如唐之殺杜讓能以說于岐固始
之流涕致諫而不從者也古今冤抑之事容有相類彼
其勃鬱煩冱之氣莫可暴白所以血三年而化爲碧不
然則其爲周計固未當一死亦不足辤矣惜乎左氏生
於定哀之際乃不能爲詳攷其實也若據韓非子則以
爲叔向所陷其時叔向之卒久矣韓子之言不知何所
據也貍首之射太史公嘗笑之故予不復述而但就其
[036-12b]
致死一節論之云
  亡吳論
春秋之季吳國天下莫強焉及其亡也忽諸世之尢之
者以爲㑹稽之成一也艾陵之師二也黃池之㑹三也
向微是者吳當遂霸天下然此皆自事之已形者言之
而非其元氣之所由削福命之所由傾夫吳之亡始於
通晉成於入楚而其搆怨於越則由此兩事而起固不
待其子之身有嚭同之佞員聖之誅而識者方知之也
且吳建國於江淮之閒其疆隅不足當楚之半以形勢
言則大江之與長淮楚皆踞其上流江東四戰之地不
[036-13a]
足與之爭衡是以自壽夢以前俯首而附楚者非特其
風會未開抑且勢不得不然晉霸旣衰思出奇䇿以制
楚巫臣又藉手以洩私忿其通吳於晉者非能確然謂
吳之必可以制楚以爲卽令不果勝而楚之一歲七奔
命巳大病矣夫吳之一往而無厭也其亦何所止竟得
志於楚則必幷加於晉其後齊盟爭長之事可驗也然
晉自趙文子當國而後偸安視息以自延特利其目前
之爲助而不暇遠慮於吳之卽楚也而楚亦不幸而適
在中替之日當國如子重子反子瑕之徒皆庸材是以
吳得起而乘之齊桓之謀楚也葢亦嘗用徐矣輔之以
[036-13b]
江黃道柏而不克也當時之徐未必下於吳也前後之
楚不同也然以累世強大之楚植根已固卽令不競豈
能猝亡其國而諸蠻視吳素屬等夷其中必有倔強而
不相下者斯越禍之所生也楚不可猝亡又生與國之
患則吳之國危吳之國危其勢固非中原救援所能及
是則輕其社稷之計而受人發縱指示之愚以結歡於
鞭長不及之地失䇿未有如是之甚者且兵者凶器聖
人不得已而用之故黷武者造物之所忌也吳自諸樊
以至王僚無不好戰疆埸之閒連年角鬬江淮而東前
此所未有也玉帛外竭干戈近訌民力幾何而不困也
[036-14a]
強水師爲車戰違地利也凡若此者皆吳人墮於巫臣
之計而不自知且吳亦第見平王暮年信用囊瓦費無
極鄢將師幾於尸居餘氣以爲可亡之㑹不知大臣自
左司馬戌而下猶有人焉又三公子皆賢者君子是以
知楚之未易翦也隨人陳人守舊盟而不寒豈果忘平
日見凌之怨覘國者其審矣故當是時非以王者之師
臨之必不足以亡楚夫王者之師何如當囊瓦臨陣之
際宣其脅畱列侯殺害忠臣之罪正告於楚之三軍以
及其近郊遠郊之民則楚人自瓦解而倒戈繼遣一介
上告天子及中原諸國宣其累世憑陵諸夏之罪或許
[036-14b]
以反其侵地或許以繼絕九縣之封盡還其故則小國
向風牛酒日至爲伯州犁伍奢郤宛發喪收諸亂臣之
族付諸理官慰安楚之公室安堵無恐禮其士之賢者
則楚人將反爲吾用於是分兵歸吳以備不虞休士於
楚以鎭新國則秦人必不敢出而數年之後入朝周室
一匡天下大業可得而成矣七國之時樂毅入齊葢頗
有其風焉而惜乎其用未竟也今觀於吳則反是逞其
封豕長蛇之習恣其倒行逆施之狀決漳水以灌紀南
決赤湖以灌郢則民其魚矣夫槩王與子山爭處令尹
之宮則草野之遭污辱又可知矣楚人上之則痛心於
[036-15a]
廟社之荼毒下之則切齒於家室之播蕩卽無秦人吳
亦安得有楚卒之內變起外援至踉蹌而去所得不償
所失夫得失之不相償猶之可也而過此以往楚人之
讐雖百世不解豈不懼哉不於其身必於其子孫固罔
或不亡矣況自晉人以吳困楚而楚人卽以越窺吳昭
公五年越大夫常壽過始以師㑹楚伐吳圄陽之役越
遣大夫胥犴勞之公子倉歸乘舟師而從之其固相結
也如此三十二年吳始用師於越而是役也越遂乘虛
入吳夫吳旣素有不快於越而入郢之時全不爲備是
亦可以見其疏矣卒之檇李之役反隕其身以致貽患
[036-15b]
於其子其後句踐興師申包胥實在焉則楚自遷鄀而
還雖不以一矢修怨於吳而吳實亡於楚也嗟夫天道
好還故禍機之倚伏如轉轂焉可不懼哉或曰若吳當
㑹稽之時不許句踐之成豈能復爲後患而跨三江五
湖之固亦不遽至於亡予曰不然吳不滅越固亡卽滅
越亦亡夫闔閭父子皆好勝而不顧其後者使其晏然
而有越則將以爲天下皆莫吾若其進而與中原爭衡
不待其事之畢也是時中原遽衰固不能摧吳之鋒然
而商魯之溝荼墨之壘逞其雄心虐民以用楚人復仇
之師將起而議其後百粤宗支之處甌閩者從中應之
[036-16a]
此其亡亦不出二十年以後也或曰然則如之何而可
曰夫差之報仇是固不可以巳者也旣取越而有之慄
慄危懼撫諸小國結好中原其庶可以&KR0693乎雖然吳以
崛起之國窮兵以犯鬼神之怒求其保泰而持盈也吾
有以知其不能故曰吳之亡自壽夢以後啟之至闔閭
而極夫差乃天之所假手者耳
  越句踐論
以吳之強也而句踐於覆亡之餘生聚敎訓而沼之是
荆楚所弗能古今之論復讐者孰有光於斯自是而反
諸侯之侵地遂以稱長於上國誠偉矣然其晚年功業
[036-16b]
稍衰何也曰是可以見持盈之難也范蠡之言曰句踐
之爲人可與患難不可與安樂以是知其量亦易荒也
彼夫差之初政葢刻苦自勵矣卒以報越及其功成何
一往而不克自持也句踐雖不至如此之甚然以沼吳
之後夷攷其所爲非前日比太宰嚭者亡吳之巨子也
句踐信而任之其欲納魯哀公而不克出於嚭之受賂
句踐尚可爲國乎吾觀范蠡之去也殆有見於嚭之見
用而飄然而避之也文種之死也必嚭惡而殺之也洩
庸以下諸公之不復見也必皆爲嚭所抑也太史公謂
誅嚭者謬矣爲國莫大乎用人卽此一端其餘皆可知
[036-17a]
也鄧艾平蜀而赦黃皓君子知其不終況從而用之乎
迹其遠騖上國於魯於衞於邾逞其雄心而淮泗之閒
終弗能有是皆亡吳之遺而句踐襲之其幸而不亡者
幾希嗟乎晉之衰也南方之霸凡三出楚雖久爭中國
然至靈王始得專主諸侯之盟恣睢暴戾遂以自殞繼
楚者吳其橫行更甚焉故其亡也愈慘越則稍戢故無
覆滅之禍而其不克終霸要亦侈心爲之也或以爲種
不死蠡不去夾輔霸業必不至於此而已予以爲種不
死蠡不去當輔之以廓大其國而必不敎以圖霸葢遠
處三江五湖之閒鞭雖長而不及欲博主盟之空名而
[036-17b]
耗其國以從之智者所不爲也況重之以戮功臣信壬
人則其衰也固宜
  信陵君論
信陵君之賢至使漢高祖易代慕之良亦難矣其初破
秦軍以存趙也得之侯嬴其再破秦軍也得之毛公薛
公皆知人之效也顧獨失之虞卿子全子曰是舉也當
魏齊之亡走於趙而已失之不待虞卿之至也魏齊魏
之相也又魏之諸公子也夫以諸公子之親加以相之
重而使秦人一言而竟惴惴乎不能保其頭卽謂齊之
庸有以招強國之侮而以二千里之魏信陵之才不能
[036-18a]
保其公子與相之頭則辱甚矣魯仲連之語辛垣衍也
曰吾將使秦王烹醢梁王衍驚其言仲連引紂之烹九
侯鄂侯以證之吾以爲仲連之證猶疏也何不曰前者
魏未帝秦秦猶能取魏公子及相之頭夫公子王之骨
肉也相王之左右手也同爲王而不能庇其骨肉與手
卽帝之而何難烹醢其身乎吾不知是時衍將何辭以
對也且諦觀秦之肆暴於六國也固挾其堅甲利兵以
摧人亦半挾其虛聲恫疑恐喝以下人六國之懦也堅
甲利兵尚未至而已爲其虛聲所劫此其所以亡也彼
和氏之璧其不重於公子與相之頭明矣澠池一擊之
[036-18b]
缶其不重於公子與相之頭又已明矣藺相如以身當
之而秦遂不能有加於趙其氣足以抗之也秦以其氣
加人人亦以其氣抗之而秦遂詘然而沮以是知秦之
亦無能爲也何也以氣遇氣有勇者勝此七國時之風
習然也且相如之抗秦也以匹夫入虎口而抗之若信
陵是時則據吾國而抗之不似相如之危也計不出此
使魏齊走趙平原仗義畱之及平原被紿見畱於秦虞
卿復以魏齊來歸而信陵猶遲疑不敢納焉不可以爲
丈夫矣予嘗爲信陵計是時莫若畱魏齊令無他往而
治兵待於境上以書答秦曰魏齊下國之公子而寡君
[036-19a]
之相也無忌亦忝公子之末而與聞寡君之國政者也
范雎則王之相也秦王爲其相他國之王孰不爲其相
今王以已之相而求寡君之相卽魏齊不足惜寡君之
相足惜下國之公子亦足惜寡君不堪其辱王必欲齊
請以師見吾知秦必不敢再索魏齊亦不敢戰至若平
原之素行其他不如信陵而是舉則在信陵之上夫平
原之與魏齊越境之交耳其始之畱之也尚不足爲平
原異及其被紿見畱於秦而侃侃曰貴而爲友者爲賤
也富而爲交者爲貧也魏齊者勝友也在固不出也今
又不在此其言有相如之風矣是時秦雖不肯出平原
[036-19b]
於關然其氣已屈使趙王能用虞卿之言必不捕魏齊
而使廉頗趙奢李牧之徒以兵叩關問罪於秦曰魏齊
魏之公子而又相也平原君寡君之弟而又相也范雎
則王之相也秦王爲其相他國之王孰不爲其相今王
以已之相而縶寡君之相以求魏相寡君不堪其辱王
必不出平原君於關願以師見吾知秦必不敢害平原
亦不敢戰然則是舉也信陵能行之魏可以自強趙能
成平原之美而行之趙可以自強而惜乎其皆不能以
遂秦之暴以示六國之弱以是知六國之必亡也嗟乎
他人不能則亦無足責耳矣信陵君之賢而亦不能是
[036-20a]
可惜也非特交臂失一虞卿而巳也宋之困於金也函
韓侂胄之首以予之執田俊邁以予之其人良不足惜
不知國體之辱士氣之自此而不振也
鮚埼亭集外編卷三十六終
[036-20b]