KR4f0054 鮚埼亭集-淸- (master)


[011-1a]
鮚埼亭集卷第十一
  鄞 全祖望紹衣譔 餘姚史夢蛟竹房校
 碑銘
  梨洲先生神道碑文
康熙三十四年歲在乙亥七月初三日姚江黄公卒其
子百家爲之行略以求埏道之文於門生鄭高州梁而
不果作旣又屬之朱檢討彞尊亦未就迄今四十餘年
無墓碑然予讀行略中固嗛嗛多未盡者葢當時尚不
免有所嫌諱也公之理學文章
聖祖仁皇帝知之固當炳炳百世特是公生平事實甚
[011-1b]
繁世之稱之者不過曰始爲黨錮後爲遺逸而中間陵
谷崎嶇起軍乞師從亾諸大案有爲史氏所不詳者今
已再易世又幸逢
聖天子蕩然盡除文字之忌使不亟爲表章且日就湮
晦乃因公孫千人之請捃摭公遺書參以行略爲文一
通使歸勒之麗牲之石并以爲上史局之張本公之卒
也及門私諡之曰文孝予謂私諡非古乃温公所不欲
加之横渠者恐非公意故弗稱而公所歴殘明之官則
不必隱近觀明史於乙酉後諸臣未嘗不援炎興之例
大書也公諱宗羲字太冲海內稱爲梨洲先生浙江紹
[011-2a]
興府餘姚縣黄竹浦人也忠端公尊素長子太夫人姚
氏其王父以上世系詳見忠端公墓銘中公垂髫讀書
卽不瑣守章句年十四補諸生隨學京邸忠端公課以
舉業公弗甚畱意也每夜分秉燭觀書不及經藝忠端
公爲楊左同志逆奄勢日張諸公昕夕過從屏左右論
時事或密封急至獨公侍側益得盡知朝局淸流濁流
之分忠端公死詔獄門戸臲卼而公奉養王父以孝聞
夜讀書畢嗚嗚然哭顧不令太夫人知也莊烈卽位公
年十九袖長錐草疏入京頌冤至則逆奄已磔有詔死
奄難者贈官三品子祭葬祖父如所贈官蔭子公旣謝
[011-2b]
恩卽疏請誅曹欽程李實忠端之削籍由欽程奉奄旨
論劾李實則成丙寅之禍者也得旨刑部作速究問五
月會訊許顯純崔應元公對簿岀所袖錐錐顯純流血
蔽體顯純自訴爲孝定皇后外甥律有議親之條公謂
顯純與奄搆難忠良盡死其手當與謀逆同科夫謀逆
則以親王高煦尚不免誅况皇后之外親卒論二人斬
行略誤以爲論二人/決不待時今據逆案妻子流徙公又毆應元胸拔其鬚
歸而祭之忠端公神主前又與吳江周延祚光山夏承
共錐牢子葉咨顏文仲應時而斃時欽程已入逆案六
月李實辨原疏不自已岀忠賢取其印信空本令李永
[011-3a]
貞塡之故墨在硃上又陰致三千金於公求弗質公卽
奏之謂實當今日猶能賄賂公行其所辨豈足信復於
對簿時以錐錐之然丙寅之禍確由永貞塡冩空本故
永貞論死而實末減獄竟偕同難諸子弟設祭於詔獄
中門哭聲如雷聞於禁中莊烈知而歎曰忠臣孤子甚
惻朕懷旣歸治忠端公葬事畢肆力於學忠端公之被
逮也謂公曰學者不可不通知史事可讀獻徵錄公遂
自明十三朝實錄上遡二十一史靡不究心而歸宿於
諸經旣治經則旁求之九流百家於書無所不窺者憤
科舉之學錮人生平思所以變之旣盡發家藏書讀之
[011-3b]
不足則抄之同里世學樓鈕氏澹生堂祁氏南中則千
頃齋黄氏吳中則絳雲樓◍氏窮年捜討游屐所至遍
歴通衢委巷搜鬻故書薄暮一童肩負而返乗夜丹鉛
次日復岀率以爲常是時山陰劉忠介公倡道蕺山忠
端公遺命令公從之游而越中承海門周氏之緒餘援
儒入釋石梁陶氏奭齡爲之魁傳其學者沈國模管宗
聖史孝咸王朝式輩鼓動狂瀾翁然從之姚江之緒至
是大壞忠介憂之未有以爲計也公之及門年尚少奮
然起曰是何言與乃約吳越中高材生六十餘人共侍
講席力摧其說惡言不及於耳故蕺山弟子如祁章諸
[011-4a]
公皆以名德重而四友禦侮之助莫如公者蕺山之學
專言心性而漳浦黄忠烈公兼及象數當是時擬之程
邵兩家公曰是開物成務之學也乃岀其所窮律歴諸
家相疏證亦多不謀而合一時老宿聞公名者競延致
之相折衷經學則何太僕天玉史學則◍侍郞口◍莫
不傾筐倒庋而返因建續抄堂於南雷思承東發之緒
閣學文文肅公嘗見公行卷曰是當以大著作名世者
都御史方公孩未亦曰是眞古文種子也有弟宗炎字
晦木宗㑹字澤望竝負異才公自敎之不數年皆大有
聲於是儒林有東淛三黄之目方奄黨之錮也東林桴
[011-4b]
鼓復盛慈谿馮都御史元颺兄弟浙東領袖也月旦之
評待公而定而踰時中官復用事於是逆案中人彈冠
共冀然灰在廷諸臣或薦霍維華或薦呂純如或請復
涿州冠帶陽羡岀山已特起馬士英爲鳳督以爲援阮
大鋮之漸卽東林中人如常熟亦以退閑日久思相附
和獨南中太學諸生居然以東都淸議自持出而厄之
乃以大鋮觀望南中作南都防亂揭宜興陳公子貞慧
寧國沈徵君壽民貴池吳秀才應箕蕪湖沈上舍士柱
共議以東林子弟推無錫顧端文公之孫杲居首天啟
被難諸家推公居首其餘以次列名大鋮恨之刺骨戊
[011-5a]
寅秋七月事也薦紳則金壇周儀部鑣實主之說者謂
莊烈帝十七年中善政莫大於堅持逆案之定力而太
學淸議亦足以寒奸人之膽使人主聞之其防閑愈固
則是揭之功不爲不鉅壬午入京陽羡欲薦公以爲中
書舍人力辭不就一日遊市中聞鐸聲曰非吉聲也遽
南下巳而 大兵果入口甲申難作大鋮驟起南中遂案
揭中一百四十人姓氏欲盡殺之時公方之南中上書
闕下而禍作公里中有奄黨首紏劉忠介公并及其三
大弟子則祁都御史彪佳章給事正宸與公也祁章尚
列名仕籍而公以朝不坐燕不與之身挂於彈事聞者
[011-5b]
駭之繼而里中奄黨徐大化姪官光祿丞者復疏紏遂
與杲竝逮太夫人歎曰章妻滂母乃萃吾一身耶貞慧
亦逮至鑣論死壽民應箕士柱亾命而桐城左氏兄弟
入寧南軍晉陽之甲雖良玉自爲避流賊計然大鋮以
爲揭中人所爲也公等惴惴不保駕帖尚未岀而 大兵
至得免南中歸命公踉蹌歸淛東則劉公已死節門弟
子多殉之者而孫公嘉績熊公汝霖以一旅之師畫江
而守公紏合黄竹浦子弟數百人隨諸軍於江上江上
人呼之曰世忠營公請援李泌客從之義以布衣參軍
不許授職方尋以柯公夏卿與孫公等交舉薦改監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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御史仍兼職方方王跋扈諸亂兵因之總兵陳梧自嘉
興之乍浦浮海至餘姚大掠王職方正中方行縣事集
民兵擊殺之亂兵大噪有欲罷正中以安諸營者公曰
借喪亂以濟其私致干衆怒是賊也正中守土卽當爲
國保民何罪之有監國是之尋以公所作監國魯元年
大統歴頒之浙東馬士英在方國安營欲入朝朝臣皆
言其當殺熊公汝霖恐其挾國安以爲患也好言曰此
非殺士英時也宜使其立功自贖耳公曰諸臣力不能
殺耳春秋之孔子豈能加於陳恆但不得謂其不當殺
也熊公謝焉又遺書王之仁曰諸公何不沉舟決戰由
[011-6b]
赭山直趨浙西而日於江上放船鳴鼓攻其有備葢意
在自守也蕞爾三府以供十萬之衆北兵卽不發一矢
一年之後恐不能支何守之爲又曰崇明江海之門戸
曷以兵擾之亦足分江上之勢聞者皆是公言而不能
用張國柱之浮海至也諸營大震廷議欲封以伯公言
於孫公嘉績曰如此則益横矣何以待後請署爲將軍
從之公當搶攘之際持議嶽嶽悍帥亦懾於義不敢有
加自公力陳西渡之䇿惟熊公嘗再以所部西行攻下
海鹽軍弱不能前進而返至是孫公嘉績以所部火攻
營卒盡付公公與王正中合軍得三千人正中者之仁
[011-7a]
從子也其人以忠義自奮公深結之使之仁不以私意
撓軍事故孫熊錢沈諸督師皆不得支餉而正中與公
二營獨不乏食查職方繼佐軍亂披髮走公營巽於牀
下公呼其兵責而定之因爲繼佐治舟使同西行遂渡
海剳潭山烽火遍淛西太僕寺卿陳潛夫以軍同行而
尚寶司卿朱大定兵部主事吳乃武等皆來會師議由
海寧以取海鹽因入太湖招吳中豪傑百里之內牛酒
日至軍容甚整直抵乍浦公約崇德義士孫奭等爲內
應㑹大兵已纂嚴不得前於是復議再舉而江上巳潰
按是役也正中實以敗歸公爲正中墓/表不無溢美予攷正之不敢失其實也公遽歸入四明
[011-7b]
山結寨自固餘兵願從者尚五百餘人公駐軍杖錫寺
微服潛岀欲訪監國消息爲扈從計戒部下善與山民
相結部下不能盡遵節制山民畏禍潛焚其寨部將茅
翰汪涵死之公無所歸於是姚江跡捕之檄累下公以
子弟走入剡中已丑聞監國在海上乃與都御史方端
士赴之晉左僉都御史再晉左副都御史時方發使拜
山寨諸營官爵公言諸營之強莫如王翊其乃心王室
亦莫如翊諸營文臣輒自稱都御史侍郞武臣自稱都
督其不自張大亦莫如翊宜優其爵使之總臨諸營以
捍海上朝臣皆以爲然定西侯張名振弗善也俄而 大
[011-8a]
兵圍健跳城中危甚置靴刀以待命蕩湖捄至得免時
諸帥之悍甚於方王文臣稍異同其間立致禍如熊公
汝霖以非命死劉公中藻以失援死錢公肅樂以憂死
公旣失兵日與尚書吳公鍾巒坐船中正襟講學暇則
注授時泰西囘囘三歴而已公之從亡也太夫人尚居
故里而 中朝
詔下以勝國遺臣不順命者錄其家口以聞公聞而歎
曰主上以忠臣之後仗我我所以棲棲不忍去也今方
寸亂矣吾不能爲姜伯約矣乃陳情監國得請變姓名
間行歸家公之歸也吳公掉三板船送之二十里外嗚
[011-8b]
咽濤中是年監國由健跳至翁洲復召公副馮公京第
乞師日本抵長埼不得請公爲賦式微之章以感將士
是馮公第二/次乞師事公旣自桑海中來杜門匿景東遷西徙靡
有寧居而是時大帥治淛東凡得名籍與海上有連者
卽行翦除公於海上位在列卿江湖俠客多來投止而
馮侍郞京第等結寨杜嶴卽公舊部風波震撼齮齕日
至當事以馮王二侍郞與公名竝懸象魏又有上變於
大帥者以公爲首而公猶挾帛書欲招婺中鎭將以南
援時方搜勦沿海諸寨之竊伏與海上相首尾者山寨
諸公相繼死公弟宗炎首以馮侍郞交通有狀被縛刑
[011-9a]
有日矣公潛至鄞以計脫之辛卯夏秋之交公遣間使
入海告警令爲之備而不克甲午定西侯間使至被執
于天台又連捕公丙申慈水寨主沈爾緒禍作亦以公
爲首其得以不死者皆有天幸而公不爲之懾也熊公
汝霖夫人將逮入燕公爲調䕶而脫之其後海氛澌滅
公無復望乃奉太夫人返里門于是始畢力於著述而
四方請業之士漸至矣公嘗自謂受業蕺山時頗喜爲
氣節斬斬一流又不免牽纏科舉之習所得尚淺患難
之餘始多深造於是胸中窒礙爲之盡釋而追恨爲過
時之學葢公不以少年之功自足也問學者旣多丁未
[011-9b]
復舉證人書院之㑹於越中以申蕺山之緒巳而東之
鄞西之海寧皆請主講大江南北從者駢集守令亦或
與㑹巳而撫軍張公以下皆請公開講公不得已應之
而非其志也公謂明人講學襲語錄之糟粕不以六經
爲根柢束書而從事於遊談故受業者必先窮經經術
所以經世方不爲迂儒之學故兼令讀史又謂讀書不
多無以證斯理之變化多而不求於心則爲俗學故凡
受公之敎者不墮講學之流弊公以濂洛之統綜㑹諸
家横渠之禮敎康節之數學東萊之文獻艮齋止齋之
經制水心之文章莫不旁推交通連珠合璧自來儒林
[011-10a]
所未有也康熙戊午 詔徵博學鴻儒掌院學士葉公方
藹先以詩寄公從臾就道公次其韻勉其承莊渠魏氏
之絶學而告以不岀之意葉公商於公門人陳庶常錫
嘏曰是將使先生爲疉山九靈之殺身也而葉公巳面

御前錫嘏聞之大驚再往辭葉公乃止未幾又有 詔以
葉公與同院學士徐公元文監脩明史徐公以爲公非
能召使就試者然或可聘之修史乃與前大理評事興
化李公◍同徵詔督撫以禮敦遣公以母旣耄期已亦
老病爲辭葉公知必不可致因請 詔下浙中督撫抄公
[011-10b]
所著書關史事者送入京徐公延公子百家叅史局又
徵鄞萬處士斯同萬明經言同脩皆公門人也公以書
荅徐公戲之曰昔聞首陽山二老托孤於尚父遂得三
年食薇顏色不壞今吾遣子從公可以置我矣是時
聖祖仁皇帝純心正學表章儒術不遺餘力大臣亦多
躬行君子廟堂之上鐘呂相宣顧皆以不能致公爲恨
左都御史魏公象樞曰吾生平願見而不得者三人夏
峯梨洲二曲也工部尚書湯公斌曰黄先生論學如大
禹導水導山脈絡分明吾黨之斗杓也刑部侍郞鄭公
重曰今南望有姚江西望有二曲足以昭道術之盛兵
[011-11a]
部侍郞許公三禮前知海寧從受三易洞璣及官京師
尚歲貽書問學庚午刑部尚書徐公乾學因侍直
上訪及遺獻復以公對且言曾經臣弟元文奏薦老不
能來此外更無其倫
上曰可召之京朕不授以事如欲歸當遣官送之徐公
對以篤老恐無來意
上因歎得人之難如此嗚呼公爲勝國遺臣葢瀕九死
之餘乃卒以大儒耆年受知當宁又終保完節不可謂
非貞元之運護之矣公於戊辰冬巳自營生壙於忠端
墓旁中置石牀不用棺槨子弟疑之公作葬制或問一
[011-11b]
篇援趙邠卿陳希夷例戒身後無得違命公自以身遭
國家之變期於速朽而不欲顯言其故也公雖年逾八
十著書不輟乙亥之秋寢疾數日而殁遺命一被一褥
卽以所服角巾深衣殮得年八十有六遂不棺而葬妻
葉氏封淑人廣西按察使憲祖女也三子長百藥娶李
氏繼娶柳氏次正誼娶孫氏閣部忠襄公嘉績孫女戸
部尚書延齡女繼虞氏次百家聘王氏侍郞翊女未笄
殉節娶孫氏百藥正誼皆先公卒女三長適朱朴次適
劉忠介公孫茂林忠端被逮忠介送之豫訂爲姻者也
次適朱沈孫男六千人其季也孫女四公所著有明儒
[011-12a]
學案六十二卷有明三百年儒林之藪也經術則易學
象數論六卷力辨河洛方位圖說之非而遍及諸家以
其依附於易似是而非者爲內編以其顯背於易而擬
作者爲外編授書隨筆一卷則淮安閻徵君若璩問尚
書而告之者春秋日食歴一卷辨衞樸所言之謬律呂
新義二卷公少時嘗取餘杭竹管肉好停勻者斷之爲
十二律與四淸聲試之因廣其說者也又以蕺山有論
語大學中庸諸解獨少孟子乃疏爲孟子師說四卷史
學則公嘗欲重脩宋史而未就僅存叢目補遺三卷輯
明史案二百四十四卷有贑州失事一卷紹武爭立紀
[011-12b]
一卷四明山寨紀一卷海外慟哭紀一卷日本乞師紀
一卷舟山興廢一卷沙定洲紀亂一卷賜姓本末一卷
又有汰存錄一卷紏夏考功幸存錄者也歴學則公少
有神悟及在海島古松流水布算&KR0609&KR0609嘗言勾股之術
乃周公商高之遺而後人失之使西人得以竊其傳有
授時歴故一卷大統歴推法一卷授時歴假如一卷西
歴囘歴假如各一卷外尚有氣運算法勾股圖說開方
命算測圜要義諸書共若干卷行略尚有元珠密/語其實非公所作其後
梅徵君文鼎本周髀言歴世驚以爲不傳之秘而不知
公實開之文集則南雷文案十卷外集一卷吾悔集四
[011-13a]
卷撰杖集四卷蜀山集四卷子劉子行狀二卷詩歴四
卷忠端祠中神絃曲一卷後又分爲南雷文定凡五集
晩年又定爲南雷文約今合之得四十卷明夷待訪錄
二卷畱書一卷則佐王之略崑山顧先生炎武見而歎
曰三代之治可復也思舊錄二卷追遡山陽舊侶而其
中多庀史之文公又選明三百年之文爲明文案其後
廣之爲明文海共四百八十二卷自言多與十朝國史
多彈駁叅正者而别屬李隱君鄴嗣爲明詩案隱君之
書未成而卒晩年於明儒學案外又輯宋儒學案元儒
學案以志七百年來儒苑門戸於明文案外又輯續宋
[011-13b]
文鑑元文抄以補呂蘇二家之闕尚未成編而卒又以
蔡正甫之書不傳作今水經其餘四明山誌台宕紀游
匡廬游錄姚江逸詩姚江文略姚江瑣事補唐詩人傳
病榻隨筆黃氏宗譜黃氏喪制及自著年譜諸書共若
干卷公之論文以爲唐以前句短唐以後句長唐以前
字華唐以後字質唐以前如高山深谷唐以後如平原
曠野故自唐以後爲一大變然而文之美惡不與焉其
所變者詞而已其所不可變者雖千古如一日也此足
以埽盡近人規撫字句之陋故公之文不名一家晚年
忽愛謝臯羽之文以其所處之地同也公雖不赴徵書
[011-14a]
而史局大案必咨於公本紀則削去誠意伯撒座之說
以太祖實奉韓氏者也歴志出於吳檢討任臣之手總
裁千里貽書乞公審正而後定其論宋史别立道學傳
爲元儒之陋明史不當仍其例時朱檢討彞尊方有此
議湯公斌出公書以示衆遂去之其於講學諸公辨康
齋無與弟訟田之事白沙無張葢出都之事一洗昔人
之誣黨禍則謂鄭鄤杖母之非眞冦禍則謂洪承疇殺
賊之多誕至於死忠之籍尤多確核如奄難則丁乾學
以牖死甲申則陳純德以俘戮死南中之難則張捷揚
維垣以逃竄死史局依之資筆削焉地志亦多取公今
[011-14b]
水經爲考証葢自漢唐以來大儒惟劉向著述強半登
於班史如三統歴入歴志鴻範傳入五行志七略入藝
文志其所續史記散入諸傳列女傳雖未䤸亦爲范史
所祖述而公于二千年後起而繼之公多碑版之文其
於國難諸公表章尤力至遺老之以軍持自晦者久之
或嗣法上堂公曰是不甘爲異姓之臣者反甘爲異姓
之子也故其所許者祗吾鄕周囊雲一人公弟宗㑹晩
年亦好佛公爲之反覆言其不可葢公於異端之學雖
其有託而逃者猶不肯少寬焉初在南京社㑹歸德侯
朝宗每食必以妓侑公曰朝宗之尊人尚書尚在獄中
[011-15a]
而燕樂至此乎吾輩不言是損友也或曰朝宗賦性不
耐寂寞公曰夫人而不耐寂寞則亦何所不至矣時皆
歎爲名言及選明文或謂朝宗不當復豫其中公曰姚
孝錫嘗仕金遺山終置之南冠之例不以爲金人者原
其心也夫朝宗亦若是矣乃知公之論人嚴而未嘗不
恕也紹興知府李鐸以鄕飮大賔請公曰吾辭
聖天子之召以老病也貪其養而爲賔可哉卒辭之公
晚年益好聚書所抄自鄞之天一閣范氏歙之叢桂堂
鄭氏禾中倦圃曹氏最後則吳之傳是樓徐氏然嘗戒
學者曰當以書明心無玩物喪志也當事之豫於聽講
[011-15b]
者則曰諸公愛民盡職卽時習之學也身後故廬一水
一火遺書蕩然諸孫僅以耕讀自給乾隆丙辰千人來
京師語及先澤爲悵然久之今大理寺卿休寧汪公漋
鄭高州門生也督學浙中爲置祀田以守其墓高州之
子性又立祠於家春秋仲丁祭以少牢而葺其遺書於
祠中因屬予曰先人旣沒知黃氏之學者吾子而已予
乃爲之銘曰
魯國而儒者一人矧其爲甘陵之黨籍厓海之孤臣寒
芒熠熠南雷之村更億萬年吾銘不冺
 公有日本乞師紀但載馮侍郞奉使始末而于巳無
[011-16a]
 豫諸家亦未有言公曾東行者乃避地賦則有曰歴
 長埼與蕯斯瑪兮方粉飾夫隆平招商人以書舶兮
 七昱緣於東京予旣惡其汰侈兮日者亦言帝殺夫
 靑龍返斾而西行兮胡爲乎泥中則是公嘗偕馮以
 行而後諱之顧略見其事於賦予以問公孫千人亦
 愕然不知也事經百年始攷得之
[011-16b]


鮚埼亭集卷第十一終
[011-1a]
鮚埼亭集外編卷十一
            鄞 全祖望 紹衣
 行狀
  明故都督張公行狀
都督張公諱廷綬字雲衢浙之寧波府鄞縣人也曾祖
某祖某父某都督少時喜讀兵法時天下多事益思以
功名自見又善挽強弓舞大刀兼喜壬遯之術故其補
諸生也在武學中錢思介公起兵以驍勇署總統會於
越中方議所立聞台州已有監國遣都督迎奉從之江
上時台州之起兵者陳公函輝及義兵諸營分汛江上
[011-1b]
而陳公以㑹推畱中調度其兵莫屬陳公訪於錢公曰
麾下有將材乎錢公曰前日以迎奉來者其人可使也
陳公奏授都督僉事統所部還鎭台之海門江上諸營
束手不思有所經畫但爭分地爭分餉日無寧晷海門
稍遠得不預然台軍遥受陳公節度而都督爲錢公將
幸兩家皆忠悃無嫌忌都督時時以餘餉饟錢軍或曰
幸無若田弘正之結怨於鎭人也而都督未嘗有所強
取於軍故陳公聞而彌善之浙東八府方氏之軍最橫
王氏次之兩家老營一在嚴陵一在寧波居民爲之罷
困其以客軍駐台者爲谷文元宗室嘗淁李礎暴橫頗
[011-2a]
學兩家而竭力支拄籠絡使不至大逞者都督之力爲
多巳而閩中大將李公唐禧至監國以其宿將使共治
軍於台唐禧故金山衞官起兵不克入閩由閩入浙都
督讓之凡署銜列座必使居巳上而唐禧自以客將每
事皆咨都督而行兩人和衷共濟日練兵以輸江上
大兵入台唐禧謂都督曰公當俟陳公消息然兵巳逼
不如偕我早死徒殺士卒無爲也都督曰諾各道其麾
下𫀆笏兀坐營門 大兵過都督營諭降不屈殺之唐
禧亦被殺而都督眷屬之從軍者皆死無一存嗚呼乙
酉而後吾浙東諸公葢亦厓山三丞相之流如都督者
[011-2b]
則蘓劉義一輩人物也先曾王父兄弟在江上嘗爲方
國安部將所恨幾致不測都督救之得免故先贈公嘗
欲爲都督作傳而未就也高兵部雪交亭集載其名未
詳其事今已百年𣏌宋之文獻日不足徵而都督家門
巳絕莫可捜索恐遂無知者聊據所聞以述之使因國
之史有參攷焉謹狀
  明兵科都給事中前知慈溪縣江都王公事畧
王公諱玉藻字螺山南直隸揚州府江都縣人也司勳
郞納諫之子崇禎癸未進士釋褐知浙之慈谿縣事子
良和平民不擾而事集未期年北都亡殉難翰林檢討
[011-3a]
汪公偉前慈令也公帥官吏士民哭臨畢哭臨謂哭/崇禎也
位哭之三日已而故少詹項煜以從逆亡命來慈之馮
公元飂與公皆出其門馮氏匿之夾田橋之別業公雖
致之餼顧甚非及慈之義民不容撲而淹之橋下公不
問明人最重闈誼或以公爲過公曰吾不能爲向雄之
待鍾㑹哉顧懼負前日大臨一哭耳夫君臣之與師友
果孰重聞者聳然乙酉夏大江以南盡附浙中百城守
令或棄官去否則降而公與沈公宸荃起兵晉御史仍
知縣事公募義勇請赴江上自効乃解縣事以兵科都
給事中往軍前公任事邁往壯氣勃勃而江上諸帥惡
[011-3b]
之先不予以餉公曰是將剚刃於我也乃力請還朝其
在垣中雅持正議又不爲諸臣所喜乃力求罷莊太常
元辰畱之丙戌夏浙東再破公黃冠行遯於剡溪不肯
歸久而資糧俱盡慈民及浙東之義士時時周之妻收
遺秉子拾墮樵不以爲苦壯心至老不衰毎臨流讀所
作詩激厲慷慨仰天起舞庚寅先大父嘗訪之相與語
㠀上事公曰今日當猶在靖康建炎之際耳君以祥興
擬之下矣葢其崛強如此辛卯以後始歸故鄕卒以窮
死嗚呼明末吾郷多賢吏而其後以死報國者九人前
寧波府推官則儀部黃公端伯駕部林公之蕃知鄞縣
[011-4a]
則尚書沈公猶龍侍郞張公伯鯨御史王公章知慈溪
縣則巡道陳公璸檢討汪公偉知奉化縣則給事胡公
夢泰其以乙酉受鄞縣之命不久卽去卒死國者駕部
王公之栻卽王公/章子而公以首陽之節參之其耿耿之心
未嘗於諸公有媿也乃文獻淪胥問之揚人無知公者
問之寧人亦無知公者悲夫前此寧之父老其於王汪
二公葢嘗爲之祀今亦廢矣予思於寧之湖上築祠合
祀黃公以下而以公終焉是亦扶忠義以勖長吏之一
助也乃序公之事而表之
  李杲堂先生軼事狀
[011-4b]
棃洲黃公所作杲堂先生墓志於其大節卓行畧有表
見而事不備去今七十年知者鮮矣先生仲孫世法以
爲未慊予少得之先大父贈公所述者葢稍足具十之
三四乃詮次而復之先生以戊子正月預於五君子之
禍甫得脫而尊人儀部公之喪自杭歸殯畢是年七月
再下府獄葢夫已氏餘患未巳也聞者以爲必死而先
生在囚中其所居卽華公嘿農楊公楚石故地方作招
魂之詞以酹之已而終得不死自先生蒙難後蓬藋滿
三徑又時時善病或疑其壯心已盡不知其逐日焦原
左執太行之獶右搏雕虎葢如故也而不大聲色以泯
[011-5a]
其相庚寅馮侍郎躋仲之難其監軍爲姚江黃宗炎刑
有日矣時傾家救之者爲馮公子道濟奔走其閒者爲
董農部次公天鑑卒成其事者爲萬農部履安而先生
之力亞於道濟遂出之劍鋩之中癸巳黃岡萬僉事允
康來吾鄕及別去先生餞之座客爲僉事筮易得暌之
三見輿曳其牛掣其人天且劓皆大駴先生因固請僉
事且濳身甬上僉事不可行至吳中楊崑之變作先生
終身痛之甲辰南屏之難大帥搜得其所與中土薦紳
往還筆札欲按籍殺之先生以奇計使中止其所保護
尢多其餘葢不能以畢傳嘗有客以故宮什器求售者
[011-5b]
先生一見其題識流涕汍瀾不能自勝其人亦泫然而
去燕人梁職方公狄嘗曰鄴嗣將無使勾甬一片地盡
化爲碧血蒼燐大是可畏康熙戊午浙之大吏皆欲以
先生應詞科之薦以死力辭巳而萬徵君季野亦有史
館之招先生送之歎曰嗟乎鄭次都能招郅君章同隱
戈陽山中不能禁其喟然而別從此出處之事且有操
之者徵君以是終不受館職幕府以重幣乞先生課其
子爲詩謝遣之以予竊窺先生之才甚長故能側身憂
患之中九死不死其所以不死者葢欲畱身有待而卒
不克故其詩曰采薇硜硜是爲末節臣靡猶在復興夏
[011-6a]
室是則先生之志也所圖莫遂故垂死而喟然以不得
從五君子爲恨是非先生之志也然則此九死不死者
已足扶九鼎之一絲矣嘗謂先生一身流離國難則宋
之謝翶鄭思肖委蛇家禍則晉之王裒唐之甄逢周旋
思義之閒則漢之云敞閭子直前此先生遺文未敢盡
出或有弗能知其詳者今世法旣悉表而出之讀其書
得其行矣先生私淑蕺山之學於棃洲私淑漳浦之學
於大滌山人何羲兆呂漢㦂顧終身未嘗開講然其忠
孝自持則所謂眞學者其人也
  錢蟄菴徵君述
[011-6b]
   六世祖奐進士以侍郞管江西布政司使
   五世祖瓚進士廣西按察司副使
   祖若賡進士江西臨江府知府
   父敬忠進士直隸寧國府知府
   本貫浙江寧波府鄞縣芍藥沚人
公諱光繡字聖月晩號蟄菴錢氏世有名德詳見明史
及諸前輩集中碑志不具述先生少負異才隨侍其父
僑居硤石因盡交浙西諸名士已而隨侍遊吳中宛中
南中因盡交江左諸名士是時社㑹方殷四方豪傑俱
遊江浙閒因盡交天下諸名士先生年甫及冠也而宿
[011-7a]
老俱重之硤中則有澹鳴社萍社彞社吳中有遥通社
杭之湖上有介社海昌有觀社禾中有廣敬社語溪有
澄社龍山有經社先生皆預焉又雅好釋氏故其講學
則師漳浦談禪則師木叔海岸論文則師牧齋友朋所
嚴事者夏瑗公楊維斗姜如農陳臥子林茂之薛更生
所契好者陳玄倩陸鯤庭翁坦人黃九煙萬允康祝月
隱徐闇公麻孟璿沈景山耕巖吳次尾沈崑銅沈君牧
顧子方顧星源孫克咸錢開少張沁水李叔則陳定生
閻古古查方舟巢端明金道隱張仁菴徐蘭生談仲木
徐元歎余澹心周子佩方爾止陸冰修皆魁傑不羣之
[011-7b]
選方外則參禮密雲雪嶠葢其師友之梗槩也先生本
用世才寧國分符出守不甚諳吏事簿書山積一出先
生之手老胥無所用其奸硤中土豪吳中彦凶暴絕倫
先生廣爲布置卒令有司擒而戮之常勸漳浦以爲太
剛不如用晦以參之漳浦感其言贈以法廬二銘法廬
先生硤中齋名也流寇逼京師上書南樞史公請急引
兵勤王以救京師之困而先以飛騎追還漕艘弗齎盜
糧史公答以具曉忠懷卽圖進發赧王稱制先生累言
於當道深以立馬量江爲憂玄倩方按河南乃檄先生
知舞陽以親老辭之而力經營周仲馭於獄中俄而南
[011-8a]
都又破從兄忠介公方舉兵江上先生居硤中隔一水
耳亦不赴硤中舉兵以應吳中先生亦不預葢先生雖
爲故國抱𣏌人之憂而逆知時事之難以犯手故置身
局外卒無不如其所料者丙戌以後頽然自放生平師
友大半死劍鋩所之有山陽之痛不堪回首遂以佞佛
之癖決波倒瀾儼然宗門人物矣其別署曰寒灰道人
先生居吳中久因習吳中況味談諧四出必有名理一
茗一粥非其手製無可意者故不輕過人食雖皈依釋
氏而旦旦啖黿羹作牛心炙飮醇酒不置以是知先生
之逃儒入墨固其宿根所近然亦半觸於時之所激故
[011-8b]
未嘗不呈露本色棃洲黃氏申明蕺山之學先生與談
儒釋異同兩不相下歸而爲諸子作復性之㑹汎濫西
竺娓娓不倦然其與浮屠法幢論素位以爲必如蘓武
洪皓方爲素乎夷狄而行竝非隨波逐流之謂此則儒
門之偉論也先生於出處之際最嚴沈宮坊延嘉被薦
先生貽之書曰聞之梵語修羅毎膳必嘗千種兼珍末
後一口化爲青泥玉堂淸夢非復昔日兼珍青泥滋味
恐所不免吾兄其愼之宮坊故不肯出山得先生書謝
爲益友葛學士世振被薦得辭先生踵門以詩賀之招
撫嚴我公招先生時忠介家方被籍先生欲紓錢氏家
[011-9a]
難往見之及欲授以贊畫固辭得免又有薦修玉牒者
亦拒之幾社雲閒宋徵輿故人也以中書舍人隨大將
軍宜爾德幕欲與先生一見託疾不往崑山朱應鯤亦
故人也及宰上虞頗魚肉故國遺民先生面斥之或爲
新通守樹碑列先生名亟往削去之忠介之殉也諸弟
遠出未歸先生修其祭祀祝版之詞悽愴感動行路又
訪其弟婦鮑安人之爲尼於吳者毎歲三月十九日祭
王忠烈公父子於天封塔寺九月初七祭張尚書於城
西從兄江寧推官肅凱與先生始睦終疏及其罹刑懼
家門不保以幼子爲託先生力任之故人吳余常有難
[011-9b]
力救之其自硤中返甬上也搆莖&KR1085菴闢裓園築歸來
閣與董戸部守諭德偁王太常玉書高武部宇泰輩往
還酬和晩年與宇泰爲耆社愼選遺民九人而已其後
又增其二山王之徒不得與也吳越諸野老多以不仕
養高而牧守干謁仍不廢先生長謡曰昔日夷齊以餓
死今日夷齊以飽死只有吾郷夷齊猶昔日何怪枵腹
死今日聞者惕然先生平日風流自喜藴籍得之性成
雖遭厄運不爲少減然感懷家國漸以蕉萃遂成心疾
竟以憤懣失意自裁戊午四月十二日也生於萬歴甲
寅五月初七日孺人曹氏副室鮑氏子璜恭葬於臯前
[011-10a]
山之陽先生自十六歲有詩集其後或隔年一付梓人
或毎年有之曰告情草潄玉集香醉軒集澹鳴集述祖
德詩秋雨刪萍社詩選停雲草水鹽集獨寐寤歌白門
詩蓂草三十歲始重定之曰刪後詩以後曰紀年集曰
有聲淚曰歸來吟其文曰學古集其談禪曰耳耳目目
集五十一歲又合定之曰從慕堂詩文内集則乙酉以
前外集則乙酉以後也忠介子濬恭以先生集來予又
爲沙汰其繁存其精者得十六卷濬恭因請爲之狀予
乃述其大畧如右
  江陰楊文定公行述
[011-10b]
司馬溫公居洛十九年田父野老皆知其爲司馬相公
而眉山之稱之曰誠曰一吾嘗歎其善言溫公之德行
卽孟子所云大人不失赤子之心者也其在今日江陰
楊文定公庶其人耶而所遭遇亦畧同溫公在神宗時
已至樞府旋復退閒楊公官制閫其所設施更視温公
有成規矣忽遭吏議温公判畱臺神宗改官制則曰御
史大夫非光不可特未召耳楊公在滇
世宗亦欲召之而不果溫公登相位不竟其施楊公賜

今上以 皇子曁胄監之任倚之葢欲公追后夔之盛
[011-11a]
半載遽逝所不同者溫公當日身雖退未有風波之厄
而幸楊公所際時㑹非宋中葉比要其得君任事而卒
不得大有所展以爲天下惜者則同公諱名時字賓實
學者稱爲凝齋先生江南江陰縣人也世爲儒素自少
卽畱心性命之學所樂玩者通書東西銘正蒙諸書旁
推交通則程張朱呂諸集與近思錄成康熙辛未進士
座主安溪李文貞公方以正學倡一時闈中得公文異
之及相見與語聖學宗傳津津然忘其爲師弟不覺其
席之移而前也公旣喜得師以爲依歸而文貞亦深相
倚嘗自言初讀書時喜其難者如樂書歴書而讀之卽
[011-11b]
周易亦祇求其圖畫之變化巧合覺朱子之言平平耳
其後漸返求諸理直至賓實長史二子來從往復疑問
皆從大原探討因此見地日出再取朱子書讀之精采
大出長史張/公昺也又曰賓實讀書一切歴算音韻皆不甚畱
心惟經書中性命之理講切思索直似夙世有因者方
外所云法嗣吾儒所云種子也又曰長史最高明然不
若賓實之沈濳也是年改庶吉士甲戌授檢討
召對稱旨充講官公在館中蕭然如諸生緩步六街衣
履古拙同館肩輿雜㳫衝突而過公弗知也辛巳
聖祖問文貞朝臣操守有如張鵬翮趙申喬者乎將使
[011-12a]
之任提學文貞以公對曰操守似二人學則過之公聞
亟向文貞辭曰學且未成敢爲人師逾年卒有
命提學直隸直隸學臣非坊局以上弗預公由
特簡而出所至卽與諸生講明正學以振飭人心爲務
其初稍嚴文貞遣人致語曰聞諸生之陋者君直以不
通詈之恐宜少婉使人爲可受也公瞿然遂濟以和自
是雖諸生之未見錄者皆心悅
聖祖聞之於行幸畿輔時面予獎勸遷侍講旣畢事
詔以原官宣力河防翰詹諸臣宿以資望自矜不喜出
外任劇公獨以得就近迎養爲喜丁亥丁外艱庚寅丁
[011-12b]
内艱居喪如禮壬辰仍赴河工明年
召入直 南書房校審周易折中性理精義諸書故事
翰詹諸臣自外來皆先赴吏部投帖部臣爲之列名候
員出補之公至京未嘗赴部逕入直是秋吏部開主試
諸臣無公名
上問之則曰未補官也
上特遣公主陜試試還仍不赴部逕入直吏部乃反以
帖諮公謂當補官請登啓事而公昕夕修書無暇及之
於是吏部笑以爲迂而公竟三年不補官丁酉始
特授直隸巡道直隸無提刑巡道卽提刑也刑淸訟簡
[011-13a]
奸宄不興已亥遷貴州布政司使明年以右副都御史
巡撫雲南時西陲用兵滿洲兵進藏路由滇中長途甚
憊滇民懼其至或有所擾皇皇如也公令沿途皆整空
屋數百閒以侍旣至治牛酒犒之令休息長吏整其屝
屨而使標下將巡視周邏無得軼出驚居民居民不知
有大師聲息獨貿易者日持米鹽醪糒之屬前往交易
好語相慰藉而退毫髮無動已而師還公曰諸軍憊益
甚矣待之當加厚大師至如歸家并爲奏免其馬匹倒
斃之賠補者大師由滇入京望公之署稽首泣下如雨
爲穹碑樹之署側雍正三年晉兵部尚書總督雲貴二
[011-13b]
省仍兼雲撫明年晉吏部尚書京察自陳奉
溫旨有和平安靜端莊廉潔之譽公之在南也以忠信
篤敬率其下熙然爲
國家養元氣土司洞主皆曰楊公吾父也而是時直省
督撫中有爲武健嚴酷之政以爲能者公曰是所謂訐
以爲直徼以爲知不孫以爲勇者也聞之者恨公公時
時於奏中爲
世宗言存誠主敬之學以證明
聖德之法天不息者
世宗手批答之以爲吾君臣萬里談道不亦樂乎於是
[011-14a]
忌者益甚有屬吏者才而佻其於吏務誠有過人而不
學無術多自用公諄諄敎之屬吏以公爲老儒迂其言
公惜其才言之不已屬吏反憾適其入
覲言公姑息以要名且耄百務俱弛
世宗不能無動然猶以公年高或不任封疆事將
召入朝大用之乃於乙巳解吏部尚書專任巡撫而新
督西林鄂公力言公之老成和厚實可置
黼座左右乃不一年竟罷官刑部侍郞黃炳與新撫朱
綱至將有所羅織無可坐幾欲加刑訊鄂公力持不可
而滇民且萬人至訊所洶洶謂楊公仁者何至此乃摭
[011-14b]
他事以代賠分賠之贜加公至數萬
世宗知非公所坐然欲薄有所懲令公以三千金輸之
藩司滇民展轉相告各以所有輸之官一日中數已滿
而公先取邸中物并脫夫人之簪珥以充數佑直不滿
二百金也自是遂居滇中講學不輟初公開府時故空
空無所有至是益貧滇民時以斗米隻雞至諸苗亦有
來爲公餽物者公量而後受亦未嘗敢濫也而公之望
愈重 中朝人於自滇來者必問楊公安否
今上嗣位追承
先意宣召入京進見賜坐以禮部尚書管祭酒又令課
[011-15a]
 皇子直 南書房公之來也自以老不願仕欲陳情
及聞祭酒之命則喜
上亦深以造就人才期之古稱國子原自天子之元子
遞及國胄以至民閒之俊秀至後世而其意亡有國子
之名耳
天子遠觀三古之意而以名世大儒如公者主之此自
漢唐以來所未有尋
命敎習庶常賜邸第又以公老得於禁城中騎馬出入
公每日入 皇子書舍問所業而身居監中以便退食
時與諸生講習五日一升堂爲大講其赴庶常館亦諄
[011-15b]
諄勉以正學而館課特餘事也自兩
召獨對及所上章疏率多正心誠意之言而最大者翰
林於持服中供職一事先是
皇上巳停止長吏之奪情者其後以翰林居憂在館中
修書不預朝賀似無害於是
召梁學士詩正入 南書房而余編修棟日侍 皇子
講讀者也至是丁艱
上援前例畱之
詔命巳出公力言其不可次日
上收還成命而止尋充三禮館總裁未及赴館蒙
[011-16a]
召對入奏逾時時大暑公年高頗弗勝及退從者請公
少休而公見諸生尚未散又與佇立詳問學業語畢又
往後堂問諸經雕本之就緒與否公雖不自知倦而病
已中之是日遂寢疾然不廢觀書或問修禮之要歎曰
三千三百無一事之非仁也故夫子曰人而不仁如禮
何人而不仁如樂何今
皇上躬至仁之德及値百年興禮樂之期恐我不及見
耳綿延至二十餘日而卒猶惓惓於 皇子之學業與
監中諸生日課焉
上聞震悼優予恩卹加贈太子太傅賜諡文定公無子
[011-16b]
以從子名應詢爲後年七十八公生平論學本於坤之
二曰敬曰義誠則敬之至明則義之精中庸一部盡於
此矣而予觀公於此二者葢由誠而生明其容止端一
望而知爲朴實頭地人也坐立屹然無横肱交股急趨
窘步之習談言坦白與共事者必和衷非其意而強之
雖百折不變漳浦蔡文勤公謂人曰今世而時時有堯
舜君民之念者江陰一人而已禮部侍郞桐城方公過
語移時歎曰公眞爲天地立心爲斯人立命者也長洲
何編修焯博學傲物於人無推讓聞公至吳令其諸生
來聽講予嘗侍坐於館中公曰子之於書可謂博矣但
[011-17a]
當爲有用之學予皇恐曰何敢言博然東萊止齋之學
朱子尚議之況於愚乎公曰但見及此則已進矣所著
有經書學言指要一卷凝齋集若干卷公之卒也應詢
已爲之狀然寥略之甚予續爲此述於公之事亦未能
備而大略得之謹述
  先太孺人行述
先太孺人姓蔣氏係出北宋給事中邦彦之後自諸曁
遷鄞世居城中西湖之曲外曾大父諱維衡外大父諱
芬俱諸生贈翰林院庶吉士蔣氏在鄞稱詩禮世家顧
弗甚達舅氏蓼厓先生生四歲而孤同産惟太孺人祇
[011-17b]
二歲外大母陳夫人寡居貧甚以紡織支門戸上奉君
舅嘗撫二孤而泣曰是藐然者能驟及婚嫁之日以見
其成耶㑹有婦人善相者過之則曰夫人一子一女俱
鍾淸氣異日當爲夫人苦節之光抑又皆貴稍長外大
母自課之太孺人肩隨舅氏讀書一燈相對熒熒讀畢
舅氏習算太孺人習女紅年十九歸於先公予家自喪
亂以來久巳消落大父贈公老而多病又喪大母性素
峻不輕言笑子姓見之多匿影不敢前而太孺人以婉
娩善承之溫涼飢飽以及藥茗之屬無失時者一夜或
四五起未嘗敢熟睡贈公歎曰新婦賢孝天必昌汝後
[011-18a]
以爲報從大父老而窶太孺人推贈公友愛之誼苟有
酒肉必分貽之以不逮事先姑推其誼於從太母贈公
喜曰此眞養志也而閫政甚肅古人所謂不識廳屏不
聞笑語者葢允蹈之乃自贈公殁又喪長兄祖謙而太
孺人始大病長兄之生也慧甚又加以端慤四歲而諸
經畧能上口六歲而徧習之脫口皆成文采里黨中遂
有聖童之目以爲先司空宗伯而後當重大其門者也
一日誤以小刀削牘傷其將指中風而殤太孺人素淸
弱旣以侍養贈公積勞之後居喪哀毁已不能支至是
愛子夭折朝夕涕洟遂成心疾久而日不能食夜不能
[011-18b]
寢外大母輿致其家親視之奄奄日甚或曰是非大下
以紫團參不足振其神氣之涸先公從之盡一斤而疾
退然心疾如故又十年始痊可乃舉不肖太孺人之舉
不肖也外大母疾已亟日夕侍側臨産始歸産之十有
三日而外大母逝先公與蓼厓先生祕之不以吿旣逾
月始知之驚慟絕而甦者七於是復大病治之一年而
愈自是連舉弟妹皆不育而不肖又孱甚無歲不以疾
聞瀕於殆者不一而足先公研田之入祇足供不肖醫
祝之需而太孺人以蕉萃之身重受累於不肖每逢危
急呼禱於影堂占卜於龜人瓦人之從違驚皇於中夜
[011-19a]
之噩夢蓬首跣足其辛劬不可以口舌傳也不肖雖多
病而稍閒則先公課之甚嚴爲講漢唐諸箋疏以及通
鑑通攷諸書太孺人輒以栗果賚其乏先君有事則太
孺人攝講席焉不肖補諸生一紀而以學使者交河王
公之薦應赴都下自以終鮮兄弟力辭得請次年以拔
萃貢成均再辭不許太孺人曰歐陽詹求有得而歸以
爲親榮夫但云有得尚不過世俗之榮倘能有得而又
有聞焉是則吾所望於汝也其行矣不肖以庚戌春勉
治裝北上時新例許赴選人之籍入對
闕下不肖投牒成均遽歸壬子太孺人復令不肖北試
[011-19b]
京闈而媍張氏卒又上累太孺人癸丑被放以詞科之
薦爲吏部所覊未及試期不肖成進士選庶常得預
今上覃恩加封太孺人已而左遷外補不肖方切於晨
昏之戀幸得自便南還抵家先公方得足疾治之而愈
次年秋太孺人亦得足疾已而又得心疾未幾又得脾
腎竝洩之疾不肖倉皇失措百方治之稍痊而先公逝
太孺人哀悼慘怛於是疾遂不可爲然太孺人雖沈綿
乎而見不肖經營喪葬之事未有不再三撫慰也自城
南閱墓工歸未有不呼婢子輩進飲食時寒暑也時問
及近狀未有不憐支應之拮据也於是臥病復一年以
[011-20a]
乾隆四年十二月初三日卒得年六十有八嗚呼乳哺
之恩率以三年太孺人之勞慈祜於不肖者至於十有
餘年而後息肩而此十有餘年之慈祜乃世閒爲人母
者所未嘗之境則太孺人之聖善豈凡爲人母者所可
同而不肖十年京洛其失養之罪又非凡爲人子者所
可同矣太孺人雅工詩顧未嘗輒形之𥿄筆不肖所見
惟送嬸氏董孺人北行嘗有長句二首或問之則曰此
非閨閣之急務也性不佞佛比邱無敢過吾門者嘗曰
我身後必不許作佛事九宗七族之中亦有強悍不可
使令者獨至太孺人之前無不俯首媿屈曰此善人也
[011-20b]
喜怒不形於色雖僮僕未嘗加以呵斥治家綜理有法
故以十畝之田充祭祀燕享之需而沛然未嘗有所詘
於是萬學使九沙偕諸親表公議上諡曰慈懿紀其實
也合葬於先公木阜峰阡不肖伏攷古婦人之有行狀
始於六朝之江淹任昉宋儒王柏譏之以爲非其非之
良是也然誠有聖善如吾太孺人而又出不肖之自敘
則固不同於一切碑版假諛墓之金以欺人者謹述
鮚埼亭集外編卷十一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