KR4f0054 鮚埼亭集-淸- (master)


[015-1a]
鮚埼亭集卷第十五
  鄞 全祖望紹衣譔 餘姚史夢蛟竹房校
 碑銘
  太子少保兵部尚書兼都察院右都御史總督福
  建世襲輕車都尉㑹稽姚公神道第二碑銘
康熙二十二年六月閩督姚公用密計授水師提督施
烺下臺灣七日破之
詔封烺爲靖海侯而公自陳無功故賞亦不及是年十
有一月公疽發背薨歸葬於越嗚呼蔿子馮爲楚畫平
舒之䇿及其身後屈建成之而曰是先大夫蔿子之功
[015-1b]
也歸封邑於其子羊叔子畫平吳之䇿於晉及其身後
杜預王濬成之而武帝曰是羊太傅之功也告之於其
廟古人旂常之公論如此其覈也唐裴晉公之平淮則
李凉公不免有慙德矣然凉公之有憾於碑非敢以揜
晉公也特欲軒之顏允古通之上耳且所爭亦不過在
文字而酬庸之典則自晉公而下顏允古通固無不及
也今公以航海數千里之提封濱海數百城之巨患三
世不賓之餘孽累年籌運一旦而廓淸之又竝非蔿羊
二公不及其身者之比而彤弓信圭移之别將溘然長
逝并不蒙秬鬯黄腸之澤雖在勞臣報國豈敢有言而
[015-2a]
彼偃然開五等之封者吾不知其何以自安矣臺灣自
生民以來不通上國前明崇禎時鄭芝龍爲海盜嘗屯
聚焉芝龍旣受招撫之命而棄之丙戌芝龍降於
世祖其子成功不從聚其故部據有厦門金門二島以
侵軼我中土己亥大舉窺江寧敗去始取臺灣定爲老
巢而往來二島間爲窺釁計壬寅成功沒其諸將如施
烺黃梧等先巳降於我至是以兵平二島其子經遁入
臺灣兵不及萬船不滿百勢稍衰康熙十有二年三藩
難作靖南王耿精忠反於福建次年始乞師於鄭氏臺
人大喜亟渡海而西閩中故皆鄭氏恩舊精忠之海澄
[015-2b]
總兵趙得勝首約同官劉國軒等皆附于經精忠始懼
經遣人說精忠借漳泉二府以治兵精忠難之經怒遽
取泉州南取廣之潮州次年又取漳州精忠大懼吳三
桂累爲精忠請令畫楓亭之界守之然不獲成次年三
桂令尚之信割惠州賂經重申盟然經兵不旋踵取汀
州鄭氏復大振其時和碩康親王討精忠自浙江入而
公以前知香山縣罷官向與王有舊乃令其長子儀募
兵帥之赴王請自効王喜卽令公以知諸曁縣從征進
擊紫狼山賊破之又擊楓橋賊破之而甌人之謀應精
忠者俱殪王卽軍中遷公温處分巡道僉事駐吹臺益
[015-3a]
募兵自爲一軍進破石塘奪楊梅岡精忠之驍將曾養
性至温州公使儀逆擊大破之精忠方震於鄭氏汀州
之逼而 大兵巳奪仙霞關而入公爲前鋒乃遣人說之
曰鄭氏害日深而延建又失跋前㚄後其誰與守何不
束身歸於
天子以求生而反貽鄭禽乎精忠孤疑公單騎至其營
說之精忠享公其賓客皆列侍公飮啖醉飽指畫伉爽
享罷長揖徑出曰王自裁之精忠曰是殆李抱眞之流
定不欺我遂降論功卽以公爲福建布政司仍從征進
勦鄭氏精忠之降也其諸將多畏罪歸經經遂乗虛盡
[015-3b]
取興化郡武而吳三桂驍將韓大任者世所稱小淮陰
也爲三桂度嶺取吉安被圍久援兵不接突圍由贛入
汀將與經合公曰是雄兒也不可棄以資賊復單騎至
其營說降之簡其兵得死士三千厚養之卽以爲親軍
汀州平自大任降而公之威名益盛十有六年隨親玉
收邵武復收興化尋盡收漳泉之地經遁入厦門公復
挾大任以臨潮說其守將劉進忠亦降鄭氏棄惠州而
去七府旣定或謂南荒其又矣公曰二島未平莫高枕
而臥也明年鄭氏果復出二月連下玉洲三汊河福河
下滸諸堡取石馬入鎭門又陷灣腰樹馬洲丹洲壁爐
[015-4a]
諸堡其驍將曰劉國軒吳淑何祐而國軒尤競於是總
督郞廷相嗣海澄公黃芳世副都統胡克合軍漳州以
攻之檄㑹寧海將軍喇哈達都督伯穆黑林之軍於福
州平南將軍賴塔之軍於潮州提督段應舉之軍於泉
州畢至公以所部敗臺人於壁爐俄而黄芳世穆黑林
遇之灣腰樹而敗胡克邀之鎭北山麓又敗公子儀自
三汊河援之亦敗叚應舉戰於祖山大敗奔入海澄國
軒取平和還圍海澄斷塹環樁飛鳥莫能度沿海無賴
輩從之如雲于是
天子震怒將逮督臣諭王求其代者王及將軍以下合
[015-4b]
辭薦公六月乃卽軍中不次拜公兵部右侍郞兼都察
院右副都御史總督福建且令節制諸軍急援海澄而
以按察司使吳公興祚爲巡撫助公公馳督諸軍至葛
布山謀解圍而海澄食盡巳陷應舉投繯死之總兵黃
藍巷戰死之官兵失陷三萬餘馬萬餘國軒下漳平長
泰同安旁略取南安惠安安谿永春德化諸邑七月圍
泉州號稱十萬實六萬公分兵救泉亟令諸將扼險要
廣儲峙并繕治諸城堡而密陳於
天子曰賊之所以豨突而無前者蓋閩人爲之用也閩
人自成功以來積爲所脅故其餘孽之來靡然從之閩
[015-5a]
人絀而臺人張矣今必有以壯閩人之勢當先有以固
閩人之心而後賊可退又必出奇計使臺人反爲吾用
而後賊可亡是固非但爭衡於一勝一負之間者也
天子是之降璽書褒勞盡委以軍事且謂閣部諸公曰
閩督今得人賊且平矣公乃大布方略令平南將軍以
下分道出綴之輕兵抄其餉道乗間復平和漳平而總
兵林賢等敗其水軍於定海九月國軒乃解泉州之圍
并力攻漳州大㑹二十八鎭兵爲十九寨列烽相望國
軒以十七鎭精兵三萬軍於西吳淑何祐以十一鎭精
兵二萬軍於南請與大軍決戰於龍虎蜈蚣二山之間
[015-5b]
公五&KR0702泉州兵未至而城中惟平南將軍兵及耿精忠
歸正兵漳人憂懼公曰賊恃勝而驕謂我兵弱不敢岀
若岀不意奮擊之必敗敗則不復能軍平海在此役矣
每日舂容飮博自如而胡都統以騎至合之亦僅八千
人公卽以胡爲前軍自以所部繼之分賴耿之兵爲後
二軍前軍接戰不利中軍繼之亦不利耿兵繼之稍勝
賴兵復岀國軒不支前軍中軍還而攻之連破十六營
斬其將鄭英劉正璽吳潛等生擒一千二百餘人斬首
四千級溺死者萬數國軒泅水而遁奔海澄官軍乗勝
復長泰同安是冬公遣客中書舍人張雄入厦門撫經
[015-6a]
不從十有八年公念海澄負險與厦門金門海壇相首
尾不可猝下乃請復設水師提督而大開修來館於漳
州不愛官爵資財玩好凡言自鄭氏來者皆延致之使
以華轂鮮衣炫於漳泉之郊供帳恣其所求漳泉之人
爭相喧述公時掀髯笑曰昔人捐金施間雖信陵君之
親而才廉頗李牧之武亞夫龍且鍾離昧周殷之骨鯁
可坐而盡也況𥪡子之游魂乎於是不終歲其五鎭大
將廖琠黃靖賴祖金福廖興以所部降鄭奇烈陳士愷
等繼之林翰許毅等皆被用鄭氏始上下相猜阻而簡
練諸降將之卒驟充水師驟益二萬餘人乃令巡撫吳
[015-6b]
公與水師提督萬正色攻二島明年正月官兵逼海壇
鄭氏戈船將朱天貴故受公約首以所部五樓船三百卒降
遂復海壇公待天貴厚以爲親將竟用其兵盡破十九
寨國軒茫然失恃棄海澄入厦門正色進兵逼之國軒
棄厦門金門奉經入臺灣其時成功之妻董氏尚在堂
數經曰汝父之業衰矣汝輩不才子吾聞姚公天人也
其更無往閩士旣平吏兵二部列上公功應加者四百
餘級
天子晉公太子少保兵部尚書兼都察院右都御史世
襲輕車都尉公子儀都督僉事總兵世襲騎都尉初閩
[015-7a]
人當成功之世內輸官賦外又竊應成功之餉以求免
劫掠奸民乗之日以生事而民之供億亦困甚於是遷界
之議起定沿海之界而遷之域內岀界者死成功雖以
餉不接不復能跳梁而被遷之民流離蕩析又盡失海
上魚蜃之利而閩益貧及耿精忠至封山圈地莫敢裁
量且日益耗已而耿鄭之亂交作殺掠所至不知誰兵
閩中駐一王一貝子一公一伯將軍都統以下各開幕
府所將皆禁旅無所得居則以民屋居之無所得器械
則卽以屋中之器械供之無所得役則卽以屋中之民
役之朋淫其妻女繫其老幼喑啞叱咤稍不如意箠楚
[015-7b]
横至日有死者加以飢饉而民之存者寡矣公自入閩
蒿目傷心謀所以拯疲民者無所不用其極如除口卒
革排夫舖甲減芻役時與悍將驕兵悉力相持及鄭氏
奔入海澄公言於王曰今陸地巳無賊材官蹶張必不
能秣馬而驅之波浪之間則所重在舟楫不在韅靷鞅
靽也而軍需乏匱禁旅所養馬且三萬一馬日費穀斗
有六升計一馬可支十人之食是撤馬一食足養水師
三十萬人非但爲民實爲國也且禁旅乆暴露矣胡不
奏愾告閑乎王曰極知公言是然今耿精忠在軍居然
靖南王也苟精忠不肻還京其柰之何故公連上三疏
[015-8a]
朝臣莫敢主者及厦門平請益力且令客婉說精忠令
入朝
天子乃允公詔王班師但畱吳喇二將以善後旣而盡
撤之而禁旅將驅男婦二萬餘人去公流涕力請於王
令軍中敢有私擕良民者殺無赦而公則贖之以金臨
發盡取以還民禁旅得金亦各欣然而歸于是始請開
界公言南海一帶俱有阨塞城寨可以列戌俱有田可
耕而魚鹽蜃蛤之利尤大若分屯設衞令之開墾得與
鮫人蜑戸參錯而居所以安內而攘外也由福淸而南
臣已相度經營了然可措將開商市給牛種爲國家恤
[015-8b]
流亡而收甌脫自然之利保無患焉
天子遣一侍郞勘視亦弗敢主也公連章任之乃報可
自撤兵而閩人出湯火之阨更開界而閩人得耕魚衣
食之資相與狂號喜躍曰姚公活我公乃大造八槳船
艆船雙篷船并請招紅夷夾板船以圖臺灣初鄭經有
嬖人施亥者公密招之令禽經以自歸亥諾公而事洩
㑹經死其嗣子克塽少公又結其行人傅爲霖將用我
故臣續順公沈瑞以覆鄭氏續順公者其先明將沈志
祥自遼左卽歸於我時巳有恭順懷順智順三王皆降
將故以續順爲名其後出鎭閩尋移粤耿逆之反并其
[015-9a]
軍遷之饒平鄭氏攻饒平而獲之遂以入臺至是公密
約之紏合十一鎭刻日將發事泄瑞等死公又購死士
入臺令縳國軒者再雖皆不克然鄭氏益以此崩剝不
知所爲方施烺之叛成功而歸附也
世祖卽以爲水師提督駐海澄成功沒烺以平臺自任
岀兵不克頗疑其貳召入京不復用而水師亦罷公之
以布政使奏軍事也卽薦用烺不報及爲總督乃以萬
正色任之至是請改正色爲陸路仍以水師用烺且曰
臣願以百口保烺必無他
天子始遣之旣至厚資給之是時閩人皆知鄭氏亡在
[015-9b]
漏刻公之入臺特過師枕席之上耳其必用烺者特以
其爲成功故將欲借之以爲先驅而不虞烺之輒思攘
功也烺至卽密疏請以公駐厦門而巳獨以師進時公
已率師岀海見烺疏不懌自陳請行
詔召公還厦門二十一年五月將由銅山出師下澎湖
公主乗北風以十月攻湖北烺主乗南風及時攻湖南
公曰澎湖之南可泊舟者惟娘媽宮耳使賊固守未能
猝下我軍進退且失據若其北澳甚多進退皆可依澎
湖下而臺灣潰矣且盛夏多颶母尢宜擇地諸大將吳
英林承林賢陳龍等皆曰姚公言是烺諾之而頗不以
[015-10a]
爲然是年不果出師次年六月乙亥烺竟以師行公又
戒之如初烺竟南行國軒果守娘媽宮不可入丁丑颶
風與潮俱發我軍前鋒皆爲急流飄散國軒以精兵二
萬自牛心灣出其將林陞以精兵萬自雞籠嶼出夾攻
我軍集矢於烺之目烺懼時官兵泊入罩其地甚惡公
遣使譙之曰不用吾言竟何如矣雖然勝敗兵家之常
颶風亦當止吾前所約諸賊將必有至者汝速赴之烺
得書且慙且喜而賊將呂韜等間使果至烺復進澎湖
水亦驟長癸未朱天貴先進大敗國軒軍其衆爭降天
貴亦死而國軒由吼門逸去公遣吏卒以大艍運金繒
[015-10b]
貨米旁午來軍且諭烺曰凡降卒皆大賚而遣之歸以
攜臺人之心烺如言行之先是漳浦道士黃性震自臺
來降公以爲千戸性震自言能得國軒要領公遣之國
軒曾以書密報公然猶未肯遽降也至是性震故洩之
于是國軒君臣自相猜旣敗欲更出鬬其下莫爲用
大兵遂由鹿耳門平行而入七月甲午國軒以鄭氏降繳
上成功所遺延平郡王漳國公招討大將軍忠孝伯御
營都督等印信除道出迎八月癸亥 大兵前歌後舞悉
入臺灣自公以布政使隨征卽自膳部兵不資國帑及
築修來館於漳浦所捐招撫金三四十萬及贖難民所
[015-11a]
捐金亦如之至是䇿勲大賚又十餘萬而又未嘗絲毫
取之百姓莫知其經營所自出也公笑曰臺灣則旣平
矣然亦銷金一大鍋子矣于是北風正利烺乃遣其子
弟由海道自津門先告捷而後上露布於公而公之告
捷也使者由驛道行及至則後烺已二十餘日
天子旣得烺疏大喜軒之在平滇諸勛之上而恠公疏
之久而至也閩士之仕乎京者亦皆先入烺之說莫有
爲公言其故者乃以首功封烺將以次及公公疏言此
廟謨天定微臣無力
天子疑以爲有懟焉未幾有召掌中樞之命而公巳不
[015-11b]
起前明故太僕沈公光文鄞人也從亡海上由浙而粤
而閩者廿年避地於臺灣其依鄭氏者亦廿年成功沒
太僕以經不克負荷頗有風刺幾爲所殺乃削髪爲頭
陀至是老矣公遣人首致問曰管寧無恙將具屝屨送
之還公薨太僕亦竟野死於臺鄭氏之初起也厦門有
浮石或視其文曰生女滅雞十億相倚丁庚小熙莫能
解也至是而乃知十億者兆也兆倚女姚也酉者雞也
成功之賜姓也蓋歲在酉天定之矣雖然公之勛業豫
徵於六十年易代之先而不見白於平成之日公之才
足使海外之窮奇貳負革面洗心以向化而不能使共
[015-12a]
事之寮不負恩而背德公之智能豫定大荒風信軍行
利鈍之期而不及料捷奏之居人後亦何莫非天阨之
哉姑無論平臺之謀盡出於公平臺之軍器軍餉軍裝
盡出於公而烺不過一將之力且幾以方命違制致誤
軍機卒之死戰克敵者皆公部下之士卽令竟出於烺
而亦思以百口保烺者誰乎是公亦宜受魏無知之賞
矣則甚矣烺之忮也雖然公之薨也百城驚悼羣聚而
哭於都亭舂不相降卒有私爲持服者而漳泉二府之
民爭乞公之遺衣冠葬之其鄕福州之民乞畱葬於城
外之東山旣不得請麻衣執紼號咷送者直過仙霞歸
[015-12b]
而各以私錢爲之建祠甚且有肖公之影祀之家者訖
今將七十年閩人語及公莫不太息以爲功之未酧不
以靖海爲里人而右之也則亦可以見公論之有在矣
予又聞公之病疽也始於平厦門之歲時有鼓山異僧
者善醫延之旣至曰疾不足憂也天之生公將爲閩疆
奏蕩平也今事尚有待公未死也果不踰時而愈及臺
灣旣定疽復發仍延之則辭曰疾不可爲矣夫閩疆盡
定公將死矣老僧雖往無益也嗚呼孰意天責公以閩
事旣成而卽翦其命天亦謂之何哉公諱啟聖字熙止
晩字憂菴世爲浙之紹興府㑹稽縣人三世皆以公貴
[015-13a]
贈如公官其三世妣亦如其階初娶何氏其後再娶俱沈
氏享年六十公生而膂力過人廣顙長髯目有芒如洩
電閃閃逼人嘗游於松江守趙君署中午睡鼾聲甚厲
僮僕窺之則雕虎也大驚性豪蕩其使金錢如泥沙甫
冠以諸生遊通州竟得知州事旣至立杖土豪殺之尋
棄官去歸而游於蕭山之郊有二健卒佩刀驅二女行
一老翁隨哭之則其父也公陽呼二卒與之語且勸以
稍與翁金卒許諾公岀不意奪其刀連斃二卒謂老翁
曰速以而女去然所殺者乃◍來兵跡捕急遂變姓名
亡命江湖間不得巳籍於奉天鑲紅旗下康熙二年公
[015-13b]
疏請旗下開科試士
聖祖曰可公以第一人薦遂知香山縣甫下車澚門賊
霍侶成披猖甚督撫不能制公以計擒之俄而逃去公
又以兵縛之澳門始平論功應得上賞督撫惡之反以
通海誣之且將置之死公夜見平南王尚可喜而訴之
可喜上疏言其枉督撫皆以是自殺而公亦罷官客粤
中且無以爲生時公年五十見者多歎其拓落而公之
志浩然軍事起五年而建節五年而成平海之殊勲幕
下士自上客元從健兒走卒因之以取高官者項背相
望亦盛矣哉曁其薨蕭然無儲蓄諸子賣田以葬貧如
[015-14a]
故予則謂公之殁而猶視者正別有在而不在乎賞之
有無古人功成辭爵公亦何必不然而反以觖望怏怏
公肯之乎獨是公拔身疏逖之中驟致登庸大小六十
餘戰皆親臨之遂以元樞持節計功雖足以上報而未
嘗得一入長安見
天子荷蘭一片土夙夜魂魄所經營旣巳牛酒夾道望
見元老顏色而未得一履其地以觀魋結之同風累年
金革欲以角巾歸第之後稽首
天子賜歸剡湖而竟死於官是則勞臣之所耿耿者爾
初何夫人絕有力不止舉臼而已公聞而奇之因娶焉
[015-14b]
是生長子儀高七尺雄偉魁岸千夫辟易嘗驅駟馬駕
奔車自後掣之馬躑躅前卻不能自由挽弓四鈞百步
之外洞數札畜壯士張黑子鍾寶王三癡等十人嘗置
左右令募兵而敎之酒酣出鬭無不一當百閩人望見
先鋒曰是姚公子之旗也以從征授知縣未上再晉秩
累官尚書刑部郞改知河南開封府
詔以京堂用儀以少長軍間請効力從戎許之不次授
江南狼山總兵官尋改湖廣辰沅總兵官終於雲南鶴
慶總兵官平臺之役儀已去閩論者謂其與烺同行必
有所以制之而惜公之計不岀此也支子三曰某知江
[015-15a]
南廬州府曰某未仕曰某知四川石泉縣其出爲人後
子一曰陶累官直隸分巡霸昌副使實第二四子皆從
公籍於旗而陶以爲人後故畱居㑹稽陶亦能吏以守
淮安時得罪於淮之達官卒爲所中而罷今知膠州述
祖其子也伉爽稱其家兒於予爲同年生方詮次公奏
疏文移爲平海錄如干卷而請列公祠於命祀許之公
之歸葬於越禮文一切未具更二十餘年而蕭山毛檢
討奇齡始銘其埏道之石然嗛嗛有未盡者及考之北
平王孝廉源之傳稍詳矣然於事多舛焉夫光烈如公國
史所取徵也若之何不備乃因述祖之請更爲文一通
[015-15b]
貽之異日
嗣天子討論先世勛臣以光典禮必有以公之事上聞
者予文或可采也其銘曰
有嬀之後河嶽降精其噓爲風其唾爲霆東寧小腆化
爲長鯨藉口故國以希横行濤狂霧毒祝融厭腥遠竄
未僵終待觀兵公笑而起不震不驚麾以黃鉞繫以朱
纓舵樓閑閑風帆盈盈佽飛桓桓水犀薨薨間使繹繹
降幡繩繩所鬭者知豈事力征天時地利不爽神明誰
違公言幾喪其旌危關失險一夜潮平甲螺稽首百輩
來廷甲螺紅夷/頭目之名奠彼南極浮石早徵功成身霣君子無
[015-16a]
爭其不朽者三受䧏城宛委山頭想見英靈
鮚埼亭集卷第十五終
[015-16b]
[015-1a]
鮚埼亭集外編卷十五
           鄞 全祖望 紹衣
 雜碑銘
  萬金湖銘
甬東七十二溪之水會於橫溪而以其洩入江流也瀦
之爲湖其名曰萬金湖亦曰錢湖言其利之重也其支
則有所謂南湖滄湖梅湖之屬唐人謂之西湖宋人謂
之東湖說者以爲前此縣治置於江東則西之其後遷
於江西則東之然觀厚齋先生四明七勸唐有西湖爰
在東郊湖姓以錢亦處東鄙其稱西湖漑田五百頃東
[015-1b]
湖漑田五千四百頃則似原分東西二湖者湖勢東高
而西下其水皆自東而西或者西湖先成東湖後闢其
究混而一之歟石塘周回八十餘里有七&KR0739焉有四牐
焉浥注阡陌直至定海崇邱郷而止葢四明東道一巨
浸也李陸二公之德遠矣特湖爲&KR0739牐所限蓴菰菱芡
蓮葑之流雜生其閒滋蔓不除則漸淤宋慶歴七年王
荆公嘗浚之治平初元主簿呂獻之重新諸隄其時尚
未聞菶泥之患乾道五年張津乞開湖中瀦水灌田則
湖流尚有餘也是後始日以菶泥爲患淳熙四年魏王
愷以鄞令姚枱之請大浚之而不得其道去菶泥無尺
[015-2a]
許復積於山閒之隈當時雖平望渺茫若已奏功者未
久菶泥又瀉注於湖中堙塞如故於是有爲買菶之䇿
欲運諸海者亦不果嘉定七年提刑程覃攝守置田千
畝收租欲歲募人浚之且請禁陂塘之侵占種植盡復
舊址朝議許之程未及成功而去有司奉行不虔田租
浸移他用湖又廢寶慶二年尚書胡榘來守又大浚之
以孟冬命水軍番上迭休且募鄞定七郷之食水利者
助役各給劵食祁寒暫輟明春役再舉農不妨耕軍不
妨閱農軍所不暇赴則以漁戸畢之是冬告成天子璽
書襃功有差猶懼其無以繼也增置田使歲貯穀三千
[015-2b]
令翔鳳郷長主之以漁戸五百人分主四隅人給穀六
石沿湖稽察隨茭菰之生而絕其種管隅者一人管隊
者二十人皆轄之府而以鄞縣丞董司之朝議皆報可
於是立煙波館天鏡亭於陶公山守牧亦時往遊豫焉
是時湖上稱大治胡之後不浚湖者十六年菶復爲患
淳祐二年陳塏始行買菶之䇿不調農不撥軍隨舟之
大小多寡而售之交菶給錢各有司存其初不過數百
已而至者千餘前此淘湖之田所收率以佐郡家別項
支遣至此方盡於湖用之鄭淸之作詩以美其事或曰/買菶
始于程覃/未知所據葢自程提刑而後三大吏皆實心水利之政
[015-3a]
不徒以一時之計塞責足以配食李陸二公而無媿雖
胡制使生平不爲淸議所許指爲二史之私人然其盡
心於是湖則固不可以其人廢也自元時以買菶田入
官于是淘湖之舉稀矣大德閒勢家有以湖爲淺淀請
以捺田若干入官租者營田都水分司拒之復淸爲湖
淸容紀之志中以爲塞湖之漸時拘七郷食利之家責
以去菶其所行大都如魏王時旋去旋生至順中宣慰
太平謀復置田買菶然不果而鄞尉王世英之治湖則
有勞焉至正中重修嘉澤廟有濯靈之異菶泥向春不
泛荷芡俱鮮生者總管王元恭喜而紀之志中然亦憂
[015-3b]
其不足恃而戒後人以善治之明洪武初又浚之其弊
如大德而據爲田者竟不下數千宣德閒下水王士華
以參政家居開田甚多七郷之民訟之稍阻正德嘉靖
中衞軍累請以爲屯田一則郡守寇天敍拒之再則縣
令黃仁山拒之葢湖之危而僅免者屢焉至嘉靖以後
而又一變先是湖民之薙菶也以爲無用故多積之山
隈欲運之海則勞費甚侈其後知其可以糞田故爭自
薙之而勢家竟私徵其稅於是有司聞之遂欲分其利
勢家得其大半以其羨餘歸有司其實未嘗申之憲府
先侍郞自官歸有山莊在湖上因得聞其害以語監司
[015-4a]
而禁之萬歴中有司復私取之先宮詹自官歸復淸之
二事見先侍郎崇祀郷/校行畧先宮詹墓志葢是時湖民之得稍甦者吾家
再世之功爲多天啓元年復有投牒有司請收菶稅者
鄞令沈猶龍以爲菶稅出則薙菶者少而湖日淤乃大
禁之苟有私徵者必治於是稅乃止截江之役兵餉不
足搜山括海以厲民大將武寧侯王之仁力請塞湖戸
部董守諭以死爭之得&KR0693向使之仁䇿行江師旋破無
補於軍賦而湖隄一決不可復修其害大矣然而據湖
爲田者日多順治中故觀察陸宇&KR1385復言之申明厲禁
嗣是亦屢有謀塞湖者當事頗知其妄不之許嗚呼城
[015-4b]
西之罌湖葢久塞矣然猶可望它山之水自仲夏以救
之若是湖則何望乎徒謂湖之可田而不知將并舊有
之田而失穫也近者淤泥日積湖身日高足以注三河
者且給一河而不足不肖之徒尚私洩諸閘以取魚殆
將不塞而自滿可無懼乎說者欲大浚之取淤泥以爲
隄固之以石或自月波山接二靈山其廣八百丈有餘
若自邵家山跨楊山則稍近易成菶不至復注湖中矣
而未有能行之者是爲銘曰
湖山兀兀湖雲溶溶美哉保嘉澤以祐我甬東誰其尸
祝李陸是宗亦有三大吏嗣克奮庸有元收田貽厲莫
[015-5a]
窮有明黃沈廓淸而疏通廷爭息壤先公所同危而得
存哀哉此疲農前此衞湖買田治葑胡後之人欲塞湖
爲功三犀未立雙鵠是恫遺民惟董陸惓惓苦衷吁嗟
民牧尚惜哀鴻築隄固&KR0739先喆有遺蹤重湖可保竚卜
屢豐莫師樓异有靦我祠宮
  小江湖梅梁銘
小江湖堰下梅梁其傳不一而皆未可信舊志曰大梅
山者漢梅子眞舊隱也昔有大梅生山中吳大帝伐之
其上則爲㑹稽禹祠之梁其下則爲它山堰梁禹祠之
梁張僧繇圖龍於其上夜或風雨飛入鏡湖與龍鬬後
[015-5b]
人見梁上淋漓沾濕萍藻繞之始大駭乃以鐵絙鎖于
柱遂不復出秦淮海詩一代衣冠埋窆石千年風雨鎖
梅梁是也它山之梁長踰三丈去岸亦數丈橫浸堰址
暴流衝激儼然不動歲久不朽或有刀墜而誤傷之者
流血殷然不止潮過則見其脊有草一叢生於上四時
常青居民呼爲斷水梁又名梅龍二梁之餘飛入定海
横亘江北是爲梅墟予家舊在溪上去梁不過數里歲
以展墓必至焉每望見梁峙水中如龍昂首以擎其堰
輒歎息以爲王長官之神功高吟嬾堂攻媿二君之詩
以壯之顧所云鏡湖飛鬬則旣怪矣近讀黃南山集則
[015-6a]
曰吾鄞芝山之梅冠天下虬枝屈鐵蒼蘚剝鱗花疏蘂
細實脆核圓相傳猶漢種孤山之梅以和靖顯不知芝
山之過之也它山堰梁卽是山所出南山醇儒其言當
有據然而前人未有及之何也及見宋魏峴它山水利
備覽則云相傳立堰之時深山絕壑極大之木人力所
不能致者皆因水漲乘流而至以爲冥助然則所謂梅
梁葢本不知其所自後人從而神之遂有若舊志所云
是乃水經注中詭謬習語而南山之言亦但出於傳聞
之口也吾聞宋神宗時河決澶州曹村勢且逼京師程
純公帥廂卒欲以身捍之忽有大木沖流而下純公顧
[015-6b]
謂衆曰苟得是木橫流入口吾事濟矣語畢木應聲至
衆以爲至誠所感然則長官之梅梁長官之深仁所致
也不此之頌而援怪誕之文以爲故事志乘之陋甚矣
嗟乎年運而往大梅山中護聖寺所謂梅熟堂者今已
不可復問不特古木之無稽也而光同郷芝山之梅亦
更無一枝片葉存於世閒獨長官之明德所護巋然無
恙吾鄞西南隅之民水耕火耨不爲甬江之潮汐所困
惟此梁爲砥柱詎不偉歟從來大木之以堅久名者曰
梓曰柏曰栗曰杉曰楩楠不聞其以梅嘻亦異矣哉乃
爲之勒石於雲濤觀前而系以銘曰
[015-7a]
是本眞龍天吳所伏何須畫龍玄黃相觸洞天潭潭一
木鎖之外江内湖右之左之
  大寶泉銘
慈谿縣西二里有大寶山山麓有泉色青而味甘楊文
元公私淑高弟趙氏講學於此有元之大儒也慈令陳
文昭北面受業學者稱爲寶峯先生嗚呼是卽闞湖之
支流而吾郷心學之蒙泉也寶峯書院旣圯舊又有寶
峰禪寺亦衰甚而遊人過其下者遂少淸流潺潺莫相
賞於岑寂之中者然水味之勝終不以世之甲乙減也
前輩善論水者以陸鴻漸劉伯芻張又新之好事亦終
[015-7b]
不能徧嘗諸水故濟南之跑突諸泉衍爲七十二種以
其遠在江北不得預而中吳鄧尉山下緣幕有七寶泉
不爲甚僻之地直至倪雲林而著則甚矣遺佚之多也
吾郷以二百八十峯之水灌輸浥布其最著者爲它山
泉雪竇山之瀑泉化安山泉皆稱絕品大寶所出不若
三泉之壯闊而色味則無減焉雖然是特以風流之結
習爲之標置要之是泉當以寶峰先生重耳予門下董
生秉緼遊此歸爲予述泉味之甘而惜世之無知之者
也予乃告以顚末而復爲之銘其詞曰
寶峰兀兀寶泉泠泠風於峰爽可挹浴於泉淸可馨行
[015-8a]
有尚維心亨講堂雖杳帶草猶青汲新水戒羸瓶師先
喆勖後生
  吳丞相水則碑陰
吳濳記畧曰四明郡阻山控海自高而卑水納/於海則田無所灌注於是限以碶閘水溢則啓
涸則閉其啓閉之則曰平水往往以入水三尺/爲平夫地形在水之下者不能皆平水而在地
之上者未嘗不平執三尺以平水水無不平矣/余三年積勞於諸碶至洪水灣一役大畧盡矣
已未勸農翠山自林村由西門泛舟以歸暇日/又自月湖沿竹洲艤城南徧度水勢其平於田
塍下者刻篙誌之歸而驗諸平橋下伐石爲凖/榜曰水則而大書平字於上方暴雨急漲水没
平字戒吏卒請於郡亟啓鑰若四澤適均水露/平字鑰如故平橋距郡治巷語可達也都鄙旱
澇之宜求其平于此而已/矣後之來者勿替兹哉
[015-8b]
吾鄕水利阻山控海淫潦則山水爲患潮汐則海水爲
患而其地勢有崇庳故必資碶閘之屬以司啓閉由孔
内史來牧守之賢者大率以治碶閘爲先務而經畫盡
善靡往不周莫如宋寶祐丞相判府吳公其所剏所修
詳載圖志水則乃其最後所立也丞相嘗徧度城外水
勢刻篙志之歸而驗諸城中四明橋下勒石爲凖榜之
大書平字水苟沒字則亟遣人啓四郷之閘不待塘長
輩申報以稽時日不然則仍閉之而築時亭於橋上丞
相朝夕車騎過之卽見焉居民因呼四明橋爲平橋且
立廟以志丞相之德其後水則之旁皆作社學碑爲屋
[015-9a]
障不可見而時亭亦廢亦無有以此爲意者葢自元大
德中都水使者到路嘗重治之直至
國朝順治中海道王爾祿求之則碑已没入瓦礫中乃
&KR1057梳而出之然時亭左右之屋卒莫之能撤也嗚呼吾
讀丞相碑記以爲碶閘者四明水利之命脈而時其啓
閉者四明碶閘之精神美哉言乎夫水利之命脈卽斯
民之命脈而碶閘之精神乃牧守所注之精神也今牧
守之精神其與斯民之命脈漠不相關無惑乎碶閘日
荒而水利日減攷四明之水則有三其一在它山堰旁
之迴沙閘其一在城東大石碶橋下皆前守陳塏所爲
[015-9b]
陳亦四明牧守之最講水利者也然其規制不同迴沙
必以石之沒水爲凖大石乃以入水三尺爲凖故丞相
不取大石之式而用迴沙之式但丞相所立之精在於
盡度城外水勢而攝其凖於城中不勞遍驗而足以遥
制斯又陳之所未逮也嗚呼觀丞相江湖諸碶閘其功
偉矣清容夙有憾於吳氏葢以其祖越公爲史氏之私
人丞相曾糾之故志中於其一切善政略而不及反謂
江水入餘姚三千里與四明山水接更十里潮已没舊
以堰限之丞相忌吾郷公相之多徙堰於上虞潮至舊
堰不數尺舟楫蔽沙岸雖驛舟不可發以此爲丞相之
[015-10a]
過丞相之惓惓吾鄕水利爲何如方且據形法家之言
開新河以助文運而乃有是哉甚矣淸容之謬也予遊
湖上摩挲水則舊碑丞相記文剝落已盡乃爲重鐫而
附記其陰淸容又言育王浮圖知愚有高行丞相求序
其語錄知愚以爲丞相晩節如病風不許丞相怒而杖
之爲斯言者眞顚倒是非如病風而浮圖之妄亦可知
矣因序水則事而并及之
  桓谿舊宅碑文
予先世家桓溪之上故捜索溪上文獻最詳嘗謂鄞之
山水自四明洞天四面有二百八十峯其在鄞者居多
[015-10b]
然莫如溪上之秀舒龍圖嘗以慈谿桓溪藍溪稱爲三
溪予謂鼎足之中當推桓溪者以本色也句章城址邈
矣溪上之山其脈甚遠溯自四明山心之杖錫迤邐而
出大小皎之幽深石臼之淸奇天井之閒靜響巖之明
瑟或起或伏穹穹窿窿其中藥爐茶竈瓊枝玉木雞犬
俱別不可名狀溪上之水發源四明山中及放乎蘭浦
而下它泉汨汨一碧如洗蕙江環其背春深而緑陰夾
岸秋老而綘葉滿沚千篙競發縮項之鯿時出丙穴雖
山陰道上之泉不足比美句餘靈淑之所薈萃也而吾
鄞諸叟之卜築其閒者亦於此最多故遊人遷客亦最
[015-11a]
盛自唐賀祕書爲開荒詩老其高尚澤今尚存宋豐淸
敏公則蕙江其故居也陳尚書以忤蔡京歸於密巖結
冥菴南渡而後魏文節公自焦山來築碧溪菴於石臼
爲觴咏地而張監軍良臣自大梁來亦卜居焉三徑密
邇其時文節東閣之客甲於江東王季彝之詩白玉蟾
之仙柴張甫之俠張甫名厓/見剡源集葛天民之誕皆以魏張之
友來溪上又未幾時而樓宣獻公別業在焉宣少師之
別業亦在溪上而郷里以其人不甚重故弗稱咸淳閒
安祕丞劉以忤賈似道亦居溪上日賦詩而王尚書深
寧園亭多在城東其溪上小園則晚年所爲也東發黃
[015-11b]
先生亦別署杖錫山居士其寓溪上最久淸容謂溪上
盛時碧瓦朱甍翬聳鱗比望之如神仙居嗚呼盛矣予
家先世文詞之學實自義田宗老六公發之其時正及
接樓王諸叟之風采至今取所傳家集讀之雖所造深
淺不同然莫不循循有前輩師法夫山川之秀必賴人
物以發之不然則亦寂寥拂抑而不自得以溪上之山
川如此人物如此數百年以來忽變而爲樵童牧叟荒
江野燒之場流風遺韻澌滅殆盡欲求當日諸老蹤跡
不可得豈不惜夫予自放廢以來復從宗人求一隙地
築室其閒思爲溪上田父以充
[015-12a]
聖世之幸民因念漢宣城太山有廟多名士集其中荆
州刺史爲立冠葢里碑唐之衡陽有儒林文學碑以志
其一州人物今吾溪上之盛實無忝焉乃爲文勒石樹
之舊宅之旁後生晩輩不及見前哲之風流得此碑猶
可追溯而想見之也
  先侍郞笏銘
吾家自明季喪亂以來累世之圖章法物喪失殆盡獨
先侍郞尚畱一牙笏曾王父而降珍之以爲宗器嗚呼
是鄭公甘棠之遺也先侍郎事永陵風節卓絕適有詔
入直西内草玄侍郎以爲不可乃遜詞以母老願南遷
[015-12b]
侍養時同里袁文榮公應徙南院聞侍郞之有此請也
亟祈要人願得入直侍郞即代之南而文榮從此馴致
大位予攷當時翰詹諸臣鮮有不以青詞進者但得入
直宮袍一品立致要津至南院則左遷也桂洲以侍西
苑得宰相垂老不肯戴道冠遂爲分宜所擠新鄭屬華
亭求撰文不得旣登揆席因修怨焉薦紳先生幾莫能
自重者其時有陽明講學高弟尚不能辤此席特稍於
其中寓諷諫而時論已難之南充陳文端公以卻桂洲
代草青詞之舉見重一時則先侍郞之甘心於遠出而
皭然不滓足與日月爭光也已荆石作墓志畧敍其事
[015-13a]
而明史失之嗚呼宋孫威敏公不讀溫成冊元吳文正
公不撰佛經序史家皆以爲大節誠以先侍郞視之其
何歉焉嘗觀宋元以前史臣多能闡人之生平苟有可
傳必從而紀之後世之人劣於古而史又多所失落豈
好善者稀歟晩年去位時相葢以爲椒山之黨也夫不
媚天子其肯媚權門乎哉吾聞笏之爲言忽也古人所
以書思而對命也有所受於君則記之有所指畫於君
則用之當時侍從諸公寧有都兪之名言要不過齋宮
之謬語依様葫蘆其登之魚須手版適足爲辱則夫先
侍郞之笏眞中流之一壺矣乃爲之銘曰
[015-13b]
嗟我孫子惟先人是似莫以躁進而佞鮀貽刺不見白
雪超然塵滓縱復投閒吾道自充其究伊何不過不作
公試看遺笏有光熊熊
  第九洞天私印銘
圖經七十二福地稱爲三十六洞天又別有十大洞天
之目而四明山居第九四明二百八十峰稱洞天者又
有三焉慈溪則大隱也奉化則棃洲也姚江則茭湖也
可謂盛矣然此特以神仙所居言之至若標舉淸勝則
以皮陸所咏之九題著而其爲皮陸所不盡者葢非屐
齒所能窮也史忠定王爲諸生嘗入雪竇穿杖錫求所
[015-14a]
謂洞天者不可得旣貴退居湖上之竹洲乃摹洞天之
九題於湖上累石穿雲而成之孝皇御書洞天之額以
榜焉卽所稱眞隱道觀者也忠定賦之最多其時放翁
輩所作洞天詩皆指竹洲於是城中亦有洞天之名先
侍郞之投老也心慕鹿亭樊榭之勝嘗築雙韭山房於
大雷葢四明東七十峰之門戸也故以花乳石鐫私印
曰第九洞天學者稱爲九山先生侍郞下世是印歸於
先宮詹之手是時眞隱遺址適爲宮詹所得卽所稱平
淡齋者也於是復題其闕曰洞天行館葢遠取忠定之
遺而近卽以接侍郞之志故是印也宮詹尢珍惜焉桑
[015-14b]
海之時雲擾吾甲第圖籍蕩爲冷風寒煙所謂雙韭山
房平淡齋者俱歸宿莽而是印亦不知流落何所康熙
戊戌予初爲諸生鄞之學宮有鋤地者忽得石印一銅
印一其石者卽先侍郞之章其銅者農丈人余公之章
也土花斕斑以其沈埋之久也倍增古色予乃購而得
之嗟乎墮海之琴復還是亦遭遇之奇也予讀四明諸
志乘其於三洞天之名不能舉其本末至於九題之地
亦未深覈而忠定之洞天則竟畧焉談桑梓之舊聞者
不可謂無過故因私印之歸而爲之及其大畧以見是
片石者葢不得僅以先人之手澤目之而四明洞府之
[015-15a]
地望繫焉湖上之故事存焉詎不爲吾家之宗器也歟
城東大嵩石亦印材也乃取以爲是印之匣而勒以銘
其詞曰
片石之稜稜四明山骨之所馮歴刼歸來以尋舊盟寶
兹世守足比連城
  諸葛氏義門銘
乾隆丙辰有叩吾門晉謁者閱其刺紹興菁江諸葛生
也詢其系明大理卿浩之族孫也細問其家六世同居
之義門也予歎曰當今世而尚有此古道哉三代之世
先王有大小宗之法以維繫卿士大夫之族姓降而士
[015-15b]
農工商亦大率使之羣萃而居其牗民於忠厚之途方
且爲睦婣任卹之敎使之推廣於戚里之閒而其本支
無論也然而攷之於禮亦祇大功之兄弟爲同財而大
功以下聽之先王豈不欲天下之人世世共其資業皥
皥然遊於吉凶同患之天而泯其有無之跡而乃僅僅
以三世限之況三代之民本無甚富甚貧之別又非若
近世之枯菀判然也不知世數漸遠丁口之多寡不能
盡同性情之參錯又難畫一雖欲強爲維繫於其閒而
勢有所不能五倫之屬父子兄弟以天合夫婦以人合
而非夫婦則生育之功不成故雖以人合而天合者實
[015-16a]
由之出然其由合而離亦唯夫婦之私爲之厲至於溺
房闈之言疏友恭之誼天合之愛不勝夫人合之眤可
爲長太息者也秦漢而降世敎日漓民散於下已非一
日而其中容有自拔於薄俗之表能挽頽風於日下之
流至十世八世六世同居而不散者有司必以上聞天
子必加殊獎葢此乃三代之時所不可多得者而於近
世得之詎不爲朝陽之鳳哉今諸葛氏之同居也一門
百口胥受裁於家督問其田不過三百畝百口之糧粗
足耳問其貲不滿千金雖生息不足以給百口之用而
尢難者其中東西二眷東眷孤寡之後丁口不滿二十
[015-16b]
而西眷生聚之繁直居其十之八乃能不以盈縮爲辭
且其中有讀者有耕者有貿易者讀者有膏油脩脯之
需非若耕與貿易者之多所入乃能不以勞逸爲辭至
於内室無私置之廚竈娣姒先後無私蓄之衣釵總以
均齊養其沖和之氣嗚呼此近世之休祥也
國家定鼎百年史冊所書尚未有若此者吾不曉有司
何以不爲上聞使
天子不得襃崇之以勵世則亦令典之一闕矣雖然同
居而至六世可謂難矣吾更願諸葛氏子弟世世聰聽
祖考之彝訓恪守高曾之規矩愈永其傳則愈爲
[015-17a]
國家之瑞昔者壽張張氏至勤天子之駕過之而江州
陳氏逢歲饑
天子輸之粟然此猶人世之寵也鄞之薛氏有瑞室在
張村累遭大火不災則天且佑之是以濳溪爲浦陽鄭
氏作志銘按其代而稱之曰故義門鄭氏第幾世某公
墓文可謂榮矣夫歴世漸遠必有成書使子弟得以遵
行之者而後可久故陳氏有家法青田陸氏有家制鄭
氏有家範其中有禮有樂有賞有罰一門之内而王道
具焉是亦爲政奚其爲爲政諸葛氏之耆老其及今勒
爲書以示後弗怠也吾浙東世家鄭氏至今猶稱䌓富
[015-17b]
然吾毎見有從浦陽來者輒問鄭氏近日子弟若何而
人多言其子弟漸以失敎有好博奕者有好爭訟者不
特不能守先世同居之睦抑且家聲日剥爲之悵然天
下盛極必有衰鄭氏自宋而元而明以旣於今其衰亦
非人力之所能禁獨其家法之陵夷爲可惜耳吾願諸
葛氏子弟其愼保之異日
天子旌閭復役使史臣筆之以爲吾浙東之光是之謂
祥麟是之謂威鳳是之謂甘露醴泉神芝朱草不可以
自䙝也更爲之銘銘曰
在昔諸葛氏兄弟分三國而嫌疑不生誰爲調護之惟
[015-18a]
忠節之至可以通神明於今諸葛氏兄弟合百口而乖
離不生誰爲和齊之惟孝弟之至可以通神明吁嗟諸
葛氏尚其善守成上以邀
國寵下以振家聲
鮚埼亭集外編卷十五終
[015-18b]