KR4f0054 鮚埼亭集-淸- (master)


[006-1a]
鮚埼亭集卷第六
  鄞 全祖望紹衣譔 餘姚史夢蛟竹房校
 碑銘
  明四川道御史再贈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諡忠貞
  今諡恭潔陳公神道碑
世祖章皇帝追䘏甲申十九忠臣吾鄞陳公其一也公
之䘏典在勝國巳有之後復邀 新朝之恩命而埏
道之文未具蓋公無後凡再繼而再絶以故遲之至今
乾隆改元諸陳請予爲之予考□□所作公傳□□略
而家傳又失之誣乃徵之高都御史所作志銘并林都
[006-1b]
御史之集别爲一通以卑之按公諱良謨原名天工字
士亮一字賓日宋文介公禾之後崇禎辛未進士釋褐
雲南大理府推官滇中道遠而土瘠筮仕者多畏之及
公謁選而銓司㢙有大理一缺或曰盍少待之公曰擇
地而仕非貞臣也慨然請行至則以法淸浪穹民屯積
逋之困蠲祲歲糧東晉湖爲趙州七村所仰給而漢邑
亦資其啟閉常兩爭之公立斗門二閘於湖蓄洩以均因豁
湖中新增夏稅練兵禦冦六載以考最召對時思宗方
講敬天之學諭一切章奏箋表不得䙝用天字乃御筆
爲之更名擢四川道御史巡按川中公爲人木訥不妄
[006-2a]
言笑每當廣座諸人論辨蜂起公獨嘿然其居官循分
盡職不與時風衆勢相和於世間所謂黨部門戸流品
之說不曉也時流寇鴟張天子倚督相楊嗣昌以平賊
賜劍出征初亦負時望及大用後日以舛繆自其用熊
文燦爲總制大壞國事不得巳親出嗣昌故楚人不欲
流賊塗炭鄕里思縱之入蜀而徐圖之而公以巡按甫
至公之在朝也不甚知嗣昌心迹猶以前此人望謂其
才爲可倚旣抵蜀亦不知其將以蜀爲壑躬閱關隘飭
文武爲堵勦計初公奉勅專任城守以衞蜀王巳而又
有監軍之命行間功罪無所不豫獨勦撫進止機宜聽
[006-2b]
之撫鎭而撫鎭又受督相節制蜀撫邵捷春亦良吏顧
嗣昌不之喜欲誤其事而陷之公時時調兵食以佐捷
春賊遷延東去復自巴巫入楚嗣昌始終思撫賊公謂
捷春當仍調兵合東北二鎭以堵賊又言川中間道最
多宜防詭師又極言賊之不可撫捷春阨於嗣昌不能
盡行公言而賊果乗虛自巴霧渡開新公恐其薄成都
晝夜講求守禦之法賊偵知有備不復至嗣昌委開新
之過於捷春有詔逮問并奪公職令殺賊自贖公之受
事也嘗奏言督師實心辦賊其功可就識者知公朴誠
將爲嗣昌所賣至是而驗及秦兵報瀘州之捷斬首一
[006-3a]
千三百餘嗣昌夸爲大捷而公覆按有瀘州殉難官民
無首一疏極言秦將之欺負時取官民死事/之首以爲賊首乃知嗣昌
之誤國而賊巳自蜀入楚襄王被害嗣昌聞報自裁天
子爲之旰食命公畱蜀以任後事再踰年始代還以乞
假省親歸公之歸也同里林大行繭菴迎質之曰聞公
前此有奬武陵之疏然否公歎息曰良有之不知其方
寸一至此也大行笑曰公從西臺出獨不知其排黄石
齋殺盧九台陷楊機部害孫白谷引陳新甲熊文燦耶
而尚信之耶公謝曰是吾罪也蓋公之醇厚有如此者
返命補原官視太倉時國事巳去京師在官者皆求南
[006-3b]
下以避禍公瀕行獨呼畫師寫照而後發或問之曰此
委身而去之日也生還其可望耶甲申三月十九日城
陷作書二函一上太孺人一以與承祧子久樞賦絶命
詞示其客李芳泰公之少姬時氏燕人也時年十八已
有孕公欲使僕從護之南行不可欲遣歸其家不可請
先公死腕弱結繯不急公助之歎曰一婦人乃如此時
氏氣絶公乃自縊時年五十有六義僕周明以公柩及
時氏之柩歸鄞人相率焚香迎拜哭之南都贈太僕寺
卿諡恭愍江東加贈右副都御史諡忠貞
世祖章皇帝賜諡恭潔命有司致地七十𤱔以祀之董
[006-4a]
戸部守諭嘗曰三代以下未有不好名者賓日不好名
其殺身所以獨眞也至於公與嗣昌始末自少知人之
鑒此不足爲公諱顏魯公尚爲賀蘭進明所欺況他人
乎陳氏家傳乃謂公早草疏欲糾嗣昌或援石齋黃公
之禍以危公是以中止是則欲爲公囘護知人之哲而
反誣公以見義不爲之懦夫以失察咎公是不知也如
家傳之言是無勇也不知之過如日月之食不久而更
此公所以終暴其瀘州之欺罔也無勇之過則持祿養
交以與於誤國之罪是小人之歸其以愛公而誣公不
亦愚乎又云公於嗣昌死後劾之遂追削其官爵按嗣
[006-4b]
昌身後未嘗褫奪也諸公不審引入志乗可謂疎矣是
不可以不辨公之墓在城南蔣監橋其祠在城北娑羅
園乃又爲之銘曰
公之大節足感信公五百餘年魂夢早通失於武陵不
害其忠粹然心迹天日昭融彼諱之者適成愚蒙我銘
公墓据實折衷
[006-5a]
  明直隸寧國知府玉塵錢公神道表
明萬歴中臨江知府錢公若賡在儀部以選妃事得罪
神廟神廟欲得間殺之旣出守會勘故御史劉公爲江
陵所陷狀江西故撫臣坐是遣戍諸貴人之右江撫者
怒乃以其嚴刑捕盜賊目爲酷吏峻其語上聞神宗大
怒詔置之死三法司諸臣救之不能得臺省救之不能
得臨江之士民連年赴闕救之者以千餘人卒不能得
閣臣申文定公等心知其冤乃與理臣密議連年請緩
決而以長繫徐爲之圖長繫三十七年終不得出萬歴
四十七年已未臨江之少公敬忠成進士臨江三子皆
[006-5b]
授經於獄中少公當臨江下獄時秪一歲至是不赴大
對而歸作誓墓文挈家省其父獄中還京囚服籲冤於
朝時熹宗新卽位未改元也其疏曰臣敬忠冐死言臣
伏覩恩詔一欵内外現監應決重犯情罪有可矜疑准
與辨明開豁欽此眞累世聖仁好生之德罪疑惟輕之
至心臣父錢若賡歴官臨江知府臨江盜賊淵藪臣父
刻意剪鋤刑罰不撓強項執法屢忤當事浸淫致撫按
劾奏杖斃多命乞賜罷黜奉旨提問撫按初招以淹禁
多囚擬杖爲民後以聖旨嚴責遂弔取監簿内病故囚
犯槩作杖斃坐酷擬遣復奉嚴旨從重擬罪法司執稱
[006-6a]
酷吏律止爲民增例充軍亦已從重或再加邊遠烟瘴
此外更無律例可引止有懷挾私仇故禁平民致死律
一條似可比擬若賡招内杖禁死者查未細開事犯必
有無罪平民但揆之懷挾私仇之條又若有間臣等未
敢輕擬取自上裁竟奉聖旨監候處決夫曰必有曰似
可實憑空臆度之詞無何巡按御史朱鴻謨勘得招内
監故犯人皆強竊盜賊竝無無罪平民且有在外病亾
或已經發配或從未到官或當時省發不宜槩稱監故
勘的在案則法司所謂必有無罪平民者非眞臆度姑
爲雜引以完從重擬罪之嚴旨耳嗣後恤刑員外袁一
[006-6b]
虬疏稱若賡情罪可原謂江西諸郡惟臨江盜賊繁夥
號爲難治若賡念欲保全善類當先制伏兇頑稍厲威
嚴多用鞭朴復因囹圄拘禁致多累死咎在求治太急
嫉惡太深原非以酷濟貪故爲殘忍斯其情有可矜者
按律故禁之條蓋爲官吏懷挾私仇將無罪平人故意
監禁因而致死今查若賡招開監斃人數如盜賊楊班
九等係應該拷訊之人其徒杖罪人彭亮一等亦皆犯
在有司本與平人有間以官治民因事用法亦與懷私
故禁者不同邂逅致死律應勿論此其罪有可疑者又
大理卿曾同亨疏稱四品職官爲獄囚盜賊抵命國家
[006-7a]
二百年來所未有同亨名臣卽臣父所治江右人非但
執法之平亦出見聞之確又刑部主事黃道瞻疏稱若
賡之獄按臣以爲當戍法司以爲當戍陛下獨令從重
論死且若賡靑年守郡攻鋤太甚至於操持竝無可議
是以今雖繫獄民共惜之不避斧鉞赴闕籲訴莫非人
心之公又工科給事中唐堯欽疏稱若賡意主於嫉惡
守嚴於茹冰江右之民屢爲若賡訟冤何止千人此千
餘人者可以聲色驅率而動乎又戸部員外聞道立疏
稱刑法不可使有偏重若賡所犯與被逮知州方復乾
情同復乾照新例充軍若賡竟坐大辟犯同而罪異乞
[006-7b]
廣欽恤以一法紀臣略舉諸疏凡皆謂臣父法不應死
也至於臨江合郡小民每年控訴各衙門及各衙門勘
審條陳案卷盈几充棟未敢枚舉以凟聖聰哭思以嚴
訊盜賊而謂之酷刑杖斃冤矣原參杖斃多命乃取監
故罪囚槩充杖斃抑又冤矣至將現在之人誣充監故
之數冤之又冤矣卽以酷論亦律止爲民例止遣戍乃
以盜賊爲平民應監爲故禁而比律入死自爲民而遣
戍自遣戍而瘴軍自瘴軍而大辟因一時之聖怒傅會
加等深幽黑獄忽忽三十七年今巳七十九歲每年熱
審旣以去天萬里而不獲開五年欽恤又以懼干天威
[006-8a]
而不敢釋卽如萬歴四十二年恩詔有情罪矜疑不合
律例及七十以上篤老廢疾者許該衙門奏請辨理臣
兄弟號訴撫按撫按明知臣父情罪老疾俱合詔條第
恐聖怒不測未敢題釋遂令光天化日之下有此偏枯
冤横之夫恭遇皇上誕膺寶歴大慶覃恩矜疑詔書一
年再霈但無死法咸得生門若臣父幽囚四紀年及八
旬初招未協兩騰廷尉平反之章特旨處分屢勤大小
臣工諫諍之疏現今痿痺風廢七年又與篤疾減死例
合臣甫脫胞胎見父陷獄自稍有知卽欲以臣餘年及
父未死代父伏法而叩閽無䇿愧彼緹縈幸叨國家培
[006-8b]
養忝中南宮將奉大對於廷而忽聞父病危篤重繭星
馳冀一訣父於獄臣父見臣不遑廷試匍匐就省悲喜
交集絕而復甦豈意尚延八十一息之殘人幸際三朝
肆赦之曠典且神祖遺詔廢者起錮者釋詿誤者與雪
與復皇恩至渥也憶神祖初錮臣父而風霆無竟日之
怒臣敢涕泣終竟言之臣父爲京官時愚戇得罪權要
别搆蜚語聞於神祖致觸雷霆故道瞻諫疏有云若賡
罪犯輕重正宜察諸細民之言以備處分乃不之聽又
從而罪之夫事以虛心聽之則可恕以成心聽之則可
怒臣願陛下袪成心擴虛心以天下法讞天下獄悉歸
[006-9a]
之平恕而止當時神祖詰責道瞻致蒙降處給諫救之
亦止奪俸使道瞻等而在神祖遺詔且用之矣況釋一
久錮之纍臣哉伏乞勅下法司察臣父坐辟時撫按原
招刑部原擬竝無死法廷臣奏牘官司案卷皆稱冤枉
今監禁四紀老廢篤疾又合矜疑律例況逢遺詔覃恩
及臣父一刻未死還錄本等原擬罪名或憐垂死槩從
開豁則國法衡平皇恩普浹臣生生世世糜軀殞首以
報陛下再生之德必不俞允臣請願代父繫獄使臣父
幸遂首邱臣獲稍申反哺卽與全活之恩等無有量實
不忍見父庾死獄中臣獨偷生地上垢辱賢書玷汙聖
[006-9b]
世得旨令羣臣集議而部院遷延未暇及也公再疏言
臣父罪不至死法司坐以律外之死雖然廷臣有奏牘
官司有案卷朝野士民有公論臣非敢以人子一偏之
說而冀洗臣父數十年來之冤抑但以臣父朝不及夕
臣生不如死之苦縷縷爲聖朝愬之臣父下獄時年未
及四十臣甫週一歲未有所知祖父祖母年俱六十見
父就獄兩歲之中相繼斷腸而死未幾嫡母張氏年未
五十以憂怖死臣父有子之妾二人一時改嫁子母生
離兩弟以憶母五歲而殤兩姊旣喪嫡母别無親人日
夜號咷成疾未嫁而殀止餘臣兄弟三人俱斷乳未幾
[006-10a]
相依圜土父以刀爼殘喘實兼母師之事父子四人聚
處糞溷之中推燥就濕抱哺喣濡每灑血和鉛含酸授
簡未嘗不以神宗皇帝緩死長繫之恩爲臣言之也無
一日不以臣死忠子死孝之義爲臣嗚咽勉之也滿望
臣等長大能識忠孝二字庶幾幹蠱蓋愆戴盆之下猶
有見天之日臣自一歲而至三十八歲矣桁楊㭱櫃之
間沮洳臭穢之地履影弔心酸鼻痛骨臣父自強年而艾
而耆而耄而今且耋矣每涉旬月迫季冬天光沉陰命危
朝露或三日不食以待盡或仰天扼吭以求絶昔人所
謂拘囹圄者以日爲修當死市者以日爲短臣父三十
[006-10b]
七年之中兼嘗其惡趣但賖一死而冤苦窮抑實倍於
死矣卽眞正酷吏受此業報亦足以懲矣臣在童年不
忍屢睹之每以頭觸圜牆欲自刎而死臣父強慰之曰
汝今雖死無益於父此非汝死時也臣爾時無以自寬
亦惟有收涙受書庶幾稍能竪立不至父子并命圜扉
臣強顏苟活求取功名專爲救父耳今臣忝中萬歴四
十七年㑹試行將奉大對於廷而臣腐心囓指深念通
籍之日卽爲致身之始苟無父何有身臣尚不得自有
其身而又何身之可致退旣不得爲人子而進又安可
爲人臣又忽聞父抱病危篤遂重繭星馳寧妨廷試之
[006-11a]
期不忍不一訣父於獄臣父惝怳困憊中見臣幸擢南
宮匍匐就省不半月而達西江哀臣辛楚骨立悲喜參
并絶而復蘇且幽拘日久氣血盡衰監房卑濕蒸成鬱
毒膿血淋漓四肢臃腫瘡痬滿身更患脚癅步立俱廢
耳旣無聞目旣無見手不能運足不能行喉中尚稍有
氣謂之未死實與死一間耳只今死於獄中與死於牗
下亦只在旦夕間耳但臣爲人子年已長大身玷衣冠
自兒童時不忍見父受苦今何能兩眼看父斷送圜中
且何能手持父屍獨生出獄門臣爾時必無逃於一死
而爾時死究何益生爲行尸死爲冤鬼臣不揣昧死僥
[006-11b]
倖願以臣餘年及臣父猶未死代父伏法使臣兩兄得
褁父殘軀舁至祖父母之墓灑血長號一寫終天之痛
而臣父得免於拖屍之惡名臣雖身首異處死有餘榮
含笑入地矣今三朝大霈草木向榮内外現監死罪重
囚得以矜疑覆審免死充軍者何止百千臣父雖麗大
辟然不過以必有二字委曲比例而入之非眞犯死罪
爲恤審所不及者也撫按原招法司原擬俱止充軍竝
無死罪又不比尋常疑罪尚須覆審者也倘得引矜疑
免罪之詔援老疾釋放之條使向之比例而入者今亦
得比例而出此眞聖朝哀老泣罪之宏仁但臣迫切之
[006-12a]
至情亦不敢必以此僥恩於聖世惟願以臣之死易父
之死以臣死於父後之死翻作死於父前之死臣庶得
稍舒毛裏泫流之血仰醻獄中䑛犢之私使人子有自
致之心明一體無不分之痛不特臣父子生死刻骨啣
恩而我皇上不匱之孝與我皇祖不測之威竝行不悖
新政益光矣臣聞太祖高皇帝時犯大辟者其家屬多
請代刑率蒙寛宥其後繼請乃一切許之爲多如黃巖
陳叔宏坐贜論死其子圭請代太祖喜欲原之刑部尚
書來濟以爲國法有常不宜撓法開僥倖路遂論如法
議者惜圭之死不知圭當日之志原不望生他如蘇州
[006-12b]
戴用之代父王敬之代兄率俞所請不可殫述旣以杜
人奸譎因以成人孝弟聖明舉動萬出尋常祖武可繩
芳規不遠用敢瀝血具疏伏乞皇上憫哺烏之私情矜
投兎之窘迫賜臣一死貸父殘生卽今時方春煦或未
遽行刑乞先勅法司收臣於獄及臣父一刻未死放還
鄕里及臣一刻猶生見父出獄則臣欣趨地獄眞不啻
登仙而一介竪儒且得與文武官員移封移贈者同仰
㒺極之報共沾錫類之仁臣父冤與不冤無敢深辨而
臣業巳死心灰骨決不敢冀再生以負皇上矣疏上通
政司以此案巳經發議不必凟請且其言過峻弗敢上
[006-13a]
也初公入京時巳草代死之疏先以呈之蒲州韓公公謂
代死久無此事恐不得俞旨不如詳敘本末辨冤當自
邀寬典耳倘不得辨請死未晚公乃改爲籲冤疏上之
而遲久未得法司之議乃復上此疏然卒爲匭臣所格
公三疏言臣荷蒙皇上好生之恩准將臣父罪案發廷
臣集議臣待命數月未有成議臣以臣父八十之年朝
不及夕情急願代死以釋父罪匭臣不肯爲臣奏聞原匭
臣之意將以待廷臣之議也廷臣果議則臣父或邀寬
典亦不必以不祥之言妄叩彤墀今廷臣寂然是將以
臣父爲神宗皇帝不赦之辟萬無所容解網之恩雖有
[006-13b]
皇上集議之命臣終不得盼覆盆之雪此臣所以不得
不以不祥之言請代死也而匭臣終格之臣更何望是
臣之窮途終無告也臣思臣父本身居官本末尚有可
原但臣始而訟冤不敢言父之非酷而伹言父所犯酷
吏之罪不至於死繼而請以身代并不敢言臣父之罪
可以無死而伹求代父之死臣之下悃亦巳極矣夫人
疴癢疾痛則呼父母呼父母而不得則呼天皇上爲天
下大父其尊則天也寧容坐視臣之狂呼至於生理將
盡而不爲一雪且臣叨國家培養得沐鴻恩登名天府
亦與凡民有間矣凡民有難遂之情皇上尚將體之不
[006-14a]
忍使一物不得其所蓋中和位育之功也臣之所處較
凡民似進一等況幸得豫神宗皇帝大行前一年之選
雖草茅下體亦妄思自附於鼎湖弓劍之末又幸得豫
皇上龍飛之慶雖未經釋褐亦妄思自附於向陽草木
之流故敢觸冐萬死以輸其情今不特爲父求生不得
抑且爲巳求死不得傷矣聞之古人云死貴得所臣今
總判一死但得所爲難倘蒙代父而死臣雖死猶生將
以懽笑而死倘不得請卒以父死俱死臣且死而不瞑
以神宗皇帝及皇上覃恩遍於宇内使臣以強死倘亦
滿朝之所不忍也伏乞皇上取匭臣所收臣前疏垂覽
[006-14b]
格外准臣所請臣度日如年以望賜死之命公復恐通
政司阻之乃囚服跪午門前泣血求閣部諸臣爲之轉
請而江右人在京者徐公良彥姜公曰廣吳公士元徐
公天衢王公振奇亦出公揭爲之申請公之同年姚公
希孟孔公開運陳公子壯倪公啟祚丁公乾學力言之
當道倪公又與李公廷森謀其事於部又有陜人陸宗
本者爲之經營而鄒公元標方在刑部乃促令法司議
之議入得旨錢敬忠爲父呼冤請以身代其情可哀汝
不負父將來必不負朕准將錢若賡免死放還鄕里公
自京赴江西奉父歸浙公之伏闕也又作誓天文要以
[006-15a]
必死卒遂其志乃以壬戌補奉大對謁選得刑部主事
丁外艱除服璫禍方熾林居不出公之成進士也出涿
鹿馮銓門至是涿鹿方眤於璫呼吸通風雲而公若將
凂焉戊辰南京御史沈希韶疏言敬忠泣血長安道上
三年而出父於獄精誠上通帝座馮銓炙手可熱敬忠
不肯一爲俯首如水不波宜亟加擢用以重學使銓衡
之選乃詔起公原官浙江巡按御史郭必昌亦薦公孝
不忘親忠甘去國宜加大用而公以生母田氏病甚念
嫡兄二人在不得援終養之例乃乞休奉母幾二十年
再補原官出爲寧國守罷歸甲申之難公重趼赴南京
[006-15b]
福王稱制公於六月朔日上疏曰皇上所親遘之難與
三月十九日開闢未有之變纔一念及則蹐地跼天行
屍走肉不覺魄巳離魂生不如死獨念國破君亡雖陵
寢震驚鐘簴非故猶賴東南半壁何止一成一旅而皇
上淵躍天飛依然有君則自五月四日監國以來乃至
五月望日登基以後皇上一大事因緣朝野一正經題
目除郤討賊復仇喫緊外更無與爲第二義者賊一日
未討則一日未有君一日未有父不可爲臣不可爲子
今觀舉朝諸臣似以三月十九之事亦未爲地覆天翻
千古非常之奇變如以爲奇變當必有洗胃刮腸一番
[006-16a]
痛心之設施乃兩月以來立綱陳紀張官置吏亦旣濟
濟彬彬且章滿公車言滿朝聽而討賊復仇一事未聞
有痛哭流涕爲皇上一贊決者亦未見有單肩赤脊爲
皇上一亟圖者天下無無父之國匹夫有必報之仇不
諗諸臣忠愛究竟當爲皇上作何等計興言及此臣不
敢深言亦不忍深言百年以來功利之毒淪入骨髓巳
成膏肓乃有書破萬卷官躋一品未識君父二字者致
有今日夫復何言以今日世道人心恢復大事諸臣巳
不足恃獨有皇上不共戴天一念果可徹地通天反風
郤日決不愁萬靈不護呵羣力不輻輳也滕文公欲行
[006-16b]
三年喪父兄百官皆不欲孟子朂之曰是不可以他求
者也世子遂奮然曰是誠在我臣今亦以是爲皇上決
發其機皇上乗不共戴天之舟而以是誠在我爲舵䇿
不共戴天之馬而以是誠在我爲鞭不但轟轟烈烈誓
不與賊俱生尤當汲汲皇皇惟恐賊或蚤死倘賊惡貫盈
自遭天戮如祿山思明逆孽反噬自是天罸有罪或可
以快通國萬姓同仇之志而未足以了皇上一念自致
之誠則亦未爲光明俊偉之事業也臣昧死請我皇上
無煩再計不俟終朝推瞿然失席之情挺身蹶起效素
服哭郊之事灑淚誓師懸詔國門布告天下親率敢死
[006-17a]
之士一往無前滅此朝食四海之内義稱臣子者各各
損貲賈勇以佐軍現有職司者在在錬兵轉餉而接濟
萬事不理單刀直入卽有謂萬乗之孝與匹夫不同孤
注之危非萬全良䇿者彼雖陳議甚高吾思吾父不能
顧矣卽今殘破地方姑置弗論其未經兵火者南直十
數郡而外江浙閩廣皆雄藩也誠早以訓練轉輸專責
之師帥之任十數萬子弟兵數百萬糧草何慮不首尾
接應只須掀翻格套使 鬱盡舒寛假便宜令膽智畢
吐庶幾眞才爲我作使若復一瓢衆輿十羊九牧徒相
與蒿目而憂無兵無餉眞是向飯籮邊愁餓死耳且兵
[006-17b]
用其氣者也氣一而作再而衰三而竭不獨士民之氣
朝盈暮涸卽皇上一身之氣寧無朝暮乎今聖懷孺慕
猶在慘悽惻愴之餘輿情亦正當鬱勃滿盈之㑹及其
鋒而用之猶可以逞更爾歲月遷延日忘日去痛癢一
脈者猶將哀憤漸平慘舒隔體者能保肝膽如昨乎伍
員欲報父仇夜行晝伏未曾須臾忘郢一旦聞平王死
夜坐而泣於室痛仇人之不我待也以爲他日鞭屍抉
眼不如手把仇人而揕其胸之爲快也況兵久變生將
以老而愈猾愈奸師以老而愈驕愈憊文武將相之間
帥伍軍民之内且有互爲拔刺交相魚肉者徒資逆賊
[006-18a]
之鷸蚌安望鯨鯢之立殛乎在事諸臣必詆臣腐儒不
諳時務不曰祖宗社稷爲重必曰輕舉躁動爲殃臣亦
何敢不謂其然獨恨功利之毒自錮錮人聽其言洋洋
至理捫心自揣或亦非其本懷也從來誤人家國貽羞
千載何嘗不據一面之理臣唯願皇上存敝蹝草芥之
心不緩被髮纓冠之舉思伍員夜泣之悲早決枕戈待
旦之計除兇雪恥遠跡康宣抑亦懼亂賊扶綱常正人
心息邪說否則無父無君不知其所終矣得旨錢敬忠
有何異謀可足兵食以便恢勦著再奏公再疏言臣通
籍甘餘年實歴不及二載未曾司兵司餉但以爲皇上
[006-18b]
纔發意親征卽世界人心登時一變便是中興氣象皇
上無意親征一任諸臣悠悠布砌恐他日求爲偏安而
卒不可得從來剙業中興罕有不親事戎行坐而遣將
者況我皇上此番是爲君父報仇義當不共戴天又不
比漢光武昭烈不過以一姓圖再興成敗利鈍可付之
天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庶人有必報父仇之志鬼神猶
且祐之況天子肯發不共戴天之心而苟有不萬全之
患則世間眞無復有君父二字矣古人有持三日糧示
士卒必死無一還心者尚慮食多何患食少信陵救趙
勅晉鄙兵令軍中獨子無兄弟者歸養勾踐伐吳有父
[006-19a]
母耆老而無兄弟者慰諭遣歸尚慮兵多何愁兵少未
聞限定幾許成數必待取盈而後舉一一皆如王翦破
楚非六十萬人不可者也況今四鎭之兵布散淮甸左
鎭之兵雄據上海少以萬計多以數十萬計者此非吾
兵乎不促之勦賊坐豢此輩令漁獵吾赤子乎昔年饋
運艱難三千鍾而致一石曰餉不足今漕艘萬計挹彼
注兹如左右手亦曰餉不足然則士飽馬騰當待何日
而可乎且孔子有足食足兵之說隨卽有去食去兵之
說今日爲君父報仇正所謂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
卽去兵去食猶不可以已而況兵食不憂不足耶皇上
[006-19b]
誠赫然發憤立勅當事諸臣料理部署現在兵馬實得
若干徵發兵馬可得若干現在糧草可給幾時接濟糧
草勒限幾時督令閣臣中任兼將相素嫻軍旅如史可
法馬士英王鐸三臣分統五帥大兵鼓行前驅皇上親
率禁旅精銳爲中權而擇督撫中之夙有材幹者數人
督令直省州郡練兵積粟陸續塡補接濟以爲後勁其
三臣中或有願効居守者不妨畱一人與文武大寮之
才堪彈壓者鎭守南京以當蕭何關中轉餉補軍之任
其紳衿豪俠閭里驍雄願率子弟親兵及忠義勇士自
備糧草扈蹕西征者登署姓名聽其扼要爭奇以自圖
[006-20a]
報効題目旣正神彩一新先聲可以奪人壁壘旌旗變
色如秦襄征西爲祖報仇而婦人女子亦知勇於赴敵
以今方古固當勝之彼諸弁中縱有素懷跋扈者敢不
讋於名義奉我鞭笞苟非乗時決起萬一有揚言爲我
報仇滅闖賊而自得其地此時雖有巧者莫措其手究
竟將何結局乎臣又不忍言矣得旨報聞公三䟽言陳
恆弑君孔子沐浴請討當時以兩國論魯爲齊弱久矣
就魯一國論征伐自大夫出久矣然使魯公乗仲尼之一
告躬帥三子以抗齊則三子必無詞以抗魯君一舉而
弱魯化爲雄魯今天下大勢之所在淮徐之四鎭與荆
[006-20b]
襄之左閩粤之鄭其爲極重無疑也廟堂諸老非有張
良之智裴度之忠李德裕之才與識不過以定䇿而枋
國耳責大臣以督諸鎭何異命孔子以吿三家責諸鎭
以勦元兇何異吿三家以討陳氏大勢輕重巳可驗矣
而幸有反輕爲重之一機全賴于討賊復仇之精誠昔
者楚漢之爭天下之勢重在楚不在漢三老董公遮說
於是義帝之喪一發而天下大勢盡歸重於劉楚漢輕
重之勢卽當日齊魯輕重之勢亦卽今日我與賊輕重
之勢及廷臣與諸鎭輕重之勢也而漢高能蚤握其機
以成帝業此我今日君臣所當共念者也昔者晉欒郤
[006-21a]
弑厲公立十四齡之悼公晉國之勢重在欒郤不在悼
公公召羣大夫而誓之曰人之求君以出令也令而不
從將焉用君二三子用我今日否亦今日於是諸大夫
羣然稽首唯命是聽而晉國大勢盡歸重於公夫悼公
與欒郤輩輕重之勢卽孔子當日哀公與三家輕重之
勢亦卽今日我皇上與諸大臣諸鎭臣輕重之勢也而
悼公能蚤握其機以致中興此又我皇上今日所當獨
念者也然則舍此一著何言宗袥百年卽欲爲皇上圖
一身亦無計矣何言恢復一統卽欲爲皇上保半壁亦
無計矣葢皇上一失此機則浸假而移於柄臣又浸假
[006-21b]
而落於雄鎭且浸假而倒授於賊矣今登萊等處未睹
詔書猶爲我大明堅守民心思漢可知而山東道上土
賊多蟠結蟻聚亦只以未識共主競思跳梁若親征之
詔一下在在轉相鼓動忠義者益堅頂戴蟠聚者亦備
驅除天兵所臨如湯㓇雪皇上試取兩者對觀則一身
輕重之勢其轉機處昭然可睹乃當事諸臣四顧躊躇
動憂兵食且鰓鰓乎奇謀異計借此箸籌此皆推托解
免之詞此機一失此勢不囘天下事未知稅駕并偏安
且不可得臣從此不敢發口妄言矣匭臣以公累凟不
上公旣連上三疏待命逾月廟堂充耳怏怏失志乃歸
[006-22a]
硤石之寓亭自稱崇禎遺臣臥病不出公之連上三疏
也預憂朋黨互爲拔刺四鎭交相魚肉之禍不旋踵而
文武諸臣皆蹈其轍又逆料流賊不能久據京師必有
逐而得之者不旋踵而 大兵入關又大聲疾呼以爲一
失此機且移於柄臣及諸鎭不旋踵而晉陽之甲起每
晨夕讀邸抄未嘗不撫膺慟哭自歎其不幸而多言也
次年公病已亟聞 大兵巳渡江遂勿藥以六月望後一
日卒公生平喜聚書終日丹黃不倦其手批書至數千
卷顧不甚精於吏事簿書旁午非其長也少與李侍郞
橒同居相善已而有隙侍郞晚遭金盆之誣公爲刑部
[006-22b]
力白之生平大節爲孝子爲忠臣家國情事俱當於古
人中求之明史不爲公立傳百年以來知之者鮮矣公
初寓居禾中故殯於硤石之審山查職方繼佐嘗爲之
銘及歸葬臯前之靑山墓上之文未具三從孫中盛來
乞予言予乃節略前後疏爲文以勒諸墓予讀宋史最
嫌所載奏疏之冗令人生憤不欲踵之而公之諸疏似
又不可沒也乃破戒錄之公諱敬忠字孝直一字玉塵
浙之寧波府鄞縣城東芍藥沚人明初以侍郞管廣西
布政使奐之五世孫江西信豐縣知縣崑之曾孫封禮
部主事鳳午孫臨江知府若賡子生於萬歴辛巳年五
[006-23a]
月初四日娶楊氏所著有偶存集子光繡昭繡竝能詩
光繡尤有名其銘曰
孝則巳申忠則未遂墓門流泉潸潸者淚故國河山同
此破碎試讀予文寒芒不墜
[006-23b]
[006-23b]
  明淮揚監軍道僉事鄞王公神道碑銘
乙酉 王師南下揚州失守閣部史公之死也或傳其
巳渡江而東故其後英霍山寨猶冐其名或曰&KR0691圍出
城死於野寺莫能明也幕府監軍王公之死亦然是時
僕從星散或傳其巳縋城逃之淮北者故是時家中猶
望其還見於其姻家董戸部德偁之詩閣部之死於南
城也以史德威之目見而後信之王公之死也以應參
軍廷吉自軍中歸寄其遺言而後信之嗚呼士君子斷
頭死國而其事猶在明昩之間令人疑信相參良久而
始得其眞也豈不悲夫公諱纘爵字佑申鄞工部尚書
[006-24a]
莊簡公佐之孫也父某蔭生公亦以莊簡身後恩得官
甲申試知溧水巳而補應天府通判時則赧王方登阼
馬阮哆張用事公無所見故請赴閣部軍前自効乃以
同知揚州府監軍而閣部亦内困於讒口外則諸鎭不
用命待死而巳尋晉公按察僉事持節閣部憐公一日
謂曰時事可知矣君徒死於此何益吾當送君還畱都
以爲後圖公曰下官世受國恩願從明公死不從馬阮
生也閣部改容謝之時知江都縣周公志畏亦鄞人也
與公誓共死登陴分守城破隕於兵嗚呼公志在死節
畱都亦何嘗不可死海岸之從容足爲孝陵弓劍之光
[006-24b]
正不必謂定偕馬阮偷生也而公所以不肯者不欲負
閣部耳不負閣部豈肯負國斯其不媿爲莊簡之孫而
有光於故國之喬木者不巳重哉
聖祖仁皇帝脩明史巳爲公立附傳於閣部卷中顧猶
稱其故官予以應氏所言參之嘉禾高氏忠節錄乃知
其巳爲監司也公之大節豈在階列之崇卑而確史則
不可以荒朝之命而沒之公一女適董戸部德偁子允
珂賢而孝通翰墨當公生死譌傳之日昕夕泣血望父
而死一子兆豸有異才以公之殉於揚州也不忍家居
食先疇終身躑躅蜀岡䢴溝之上遂以野死君子哀之
[006-25a]
兆豸詩尤工里中錢退山董曉山關中孫豹人皆推之
予求之揚竟無傳者公之從孫丙乞余銘公墓予故牽
連附志之其銘曰
喟彼石頭不如廣陵願從明公死不從馬阮生先公可
作葆兹家聲
鮚埼亭集卷六終
[006-1a]
鮚埼亭集外編卷六
           鄞 全祖望 紹衣
 碑銘
  明故大理寺評事林先生阡表
古今來保孤之事嬰杵而後如漢李陳二太尉之有王
成朱震唐張丞相濬之有葉彥明方學士之有魏澤莫
不豓稱而樂道之葢不負師友之誼者使其與人家國
必無慙德倘盡如王舒甄邵之徒將取室毁子必使覆
巢之下竟無完卵而人類可盡化爲鴟鴞矣順治戊子
吾鄕殘明諸臣思翻城迎故主事洩死者兵部華公嘿
[006-1b]
農屠公天生董公若思評事王公石雁推官楊公瑤仲
而推官之弟御史圓石亦連染於難其發難者降人謝
三賔也三賔與推官之父最厚而以反覆不持士節見
擯於淸流至是刺得其事告之六人者旣死妻子皆應
北徙爲勛衞役華夫人陸氏小楊夫人張氏最先死大
楊夫人沈氏屠夫人朱氏相繼殉華夫人將投繯忽徘
徊曰職方一子已殉僅存一子挈之死則絕嗣畱之則
辱將若之何其時董戸部守諭高隱君斗魁輩昕夕必
造五家之門勸以早自裁恐一旦發遣且卒卒莫措手
足旣聞華夫人命相聚商榷林先生荔堂曰是易耳乃
[006-2a]
竊取職方之孤匿於家而取瘽子以代當是時三賔方
眈眈然誓不盡殲諸人血嗣不止諸大吏亦以事勢有
關偵邏四岀倘遭發覺禍且不測顧先生行之泰然踰
十年累更肆赦爲之婚哭而誡之曰汝勝國忠臣之子
也汝父死吾捧頭䑛血而殮之汝母死吾躬市檟木焉
吾亦不料其得保身以保汝也今幸矣吾不負汝矣雖
然父不肯帝子不肯王不具此骨汝終非華氏子也汝
負吾矣乃爲之復姓而遣之諸遺民爲作孤兒行以紀
其事嗚呼三賔殺故人之子以遂其私先生不顧其身
以存故人之子氣類之相縣一至此耶林先生者諱時
[006-2b]
躍字遐舉別號茘堂世爲浙之鄞人曾祖某祖某父某
先生於太常卿時對爲兄行而先生之年輩爲太常所
嚴事以明經入太學少弟時象亦有名時稱三林畫江
之役諸公累疏薦先生謝曰時事不可挽也卽家版授
大理評事固辭而周旋忠義之徒甚篤張公蒼水轉徙
山海密書往復一歲數至其出仕 新朝者求一覿其
面不可得也悲憤之餘發諸詩歌則晞髪白石之儔也
晩年與徐先生霜臯緝甲申以來枌社死事諸公各爲
之小傳而取其生平著述之有係於名節者附之曰正
氣集其鶴山書院集如干卷太常與同志上私諡曰端
[006-3a]
節因思喪亂之際如寧都彭兵部劍伯保淸江楊閣部
之孤吾鄕陸公子披雲保華亭張閣部之孤皆以知名
然而兩孤不過畏官司之不赦非有怨家剚刃於旁也
如林先生者則更危矣乃百年以來漸無知者夫非文
獻不足之故歟先生之族孫某聞予言而泫然乃乞見
之貞石之文以發之予文雖劣弗敢謝也詩曰
我聞防風其骨一節足見全體兮先生之行采薇采芝
差足比擬兮手提孤兒以還死友不畏焦原兮以彼其
人故國故君死且弗諼兮
  明故按察副使監軍贛菴陸公墓碑銘
[006-3b]
少讀南雷黃氏文案最愛其陸周明先生墓志其紀先
生葬姚江王侍郞首文甚奇顧於先生大節尚有所未
盡近來著述家但以黃志爲底本不知當時之諱忌固
多也今已年運而往吠堯之嫌盡在蠲除不及是時大
闡幽德將與桑海劫灰同歸脫落先生之子經異亦老
矣每垂涕乞予文乃更爲墓碑一通以補其闕先生當
南都覆沒時慟哭學宮適董公幼安至相抱而號因聚
謀爲起兵計㑹張公雲生華公吉甫王公卣一毛公象
來不戒而集董公出載書於袖中先生遂連名署紙尾
顧徧謁諸薦紳莫有以爲是者計無所岀先生沈吟良
[006-4a]
久曰是惟錢刑部虞孫可語但彼以喀血踰年不應客
吾當排闥見之乃往直入臥內告焉錢公亟強起曰不
敢辭先生曰決乎錢公曰決矣不告其家遂行召募數
日事終不就會聞紹興兵起諸薦紳始稍稍集虛左席
以讓錢公而夫已氏者方從江上迎降歸欲敗其事貽
書定海鎭將有請殺六狂生以靖亂之語詳見予所作
董公幼安碑志中當時六狂生皆窶儒獨先生以貴公
子毁家輸餉夫已氏尢欲殺之不料其計之不行也先
生貽之以書曰昔德祐之季謝昌元贊趙孟傳誘殺袁
進士以賣國執事之家風也今幸總戎不爲孟傳遂使
[006-4b]
執事不得收昌元効順之功以是知賣國之智亦不能
保其萬全也夫己氏得書咋舌而已監國次於㑹稽授
先生監紀同知俄進按察副使仍監軍時馬士英亦逃
至越匿方國安軍中先生陳士英十大罪乞䲷其首以
謝江左同朝王詹事思任莊給事元辰皆助先生言不
報黄侍御宗羲亦廷爭之卒格於國安而止先生歎曰
卽此已不堪立國矣遽棄官歸而士英果挾國安以爭
金華江上軍事爲之崩裂諸軍航海先生爲馮王二侍
郎募兵於榆林已而皆破於是六狂生者相繼死其四
而先生之志不灰翁洲之破也先生捐金與諜者令訪
[006-5a]
死事消息乃得聞張閣部之孫以俘至亟治槖饘入獄
視之語其弟宇燝使爲脫繫董公幼安之喪在海上先
生致而葬之已亥之役蒼水以孤軍入江北先生爲之
飛書發使其家初亦不知但見其喜形於色私相語曰
殆有好音聞其敗也當食失箸是時蒼水在海上遙仗
先生爲內主壬寅降卒以先生之事告捕至錢唐先生
已病用奇計出獄門抵館而卒嗚呼先生雖世臣子然
自甲申以前未嘗一日有位於朝而必自外於維新之
化濡首沒頂以從之亦可怪也先生諱宇&KR1385字周明別
署贛菴浙之鄞縣人贈太僕少卿大漳孫右都御史世
[006-5b]
科子生於萬歴戊申十月初二日卒於康熙癸卯四月
十二日得年五十六歲弟宇燝爲上私諡曰節介娶周
氏再娶崔氏子二經異經周女一適經師萬先生斯大
祔葬於城西右都墓旁先生所唱酬者周順德囊雲王
博士水功矢詩不多沈痛悲楚合爲一卷曰霜聲集先
生旣以此落其家遺言諸子雖貧無得妄求宦達聞者
哀之其銘曰
莫辭百鍊不磨者金莫畏九死不移者心又惡知夫西
崦之日潮落淵深彼一腔血與之陸沈力竭氣索化於
鄧林試遊墓道如聞杜宇之哀吟
[006-6a]
  楊職方塋域志
楊推官兄弟共七人而嫡出者五長推官次職方次文
瑛早卒次御史次參軍皆以殉義死而職方最後其絕
命詞曰憑誰瘞我孤山上魄是梅花鶴是魂故同難歸
安韓炎士殯之湖南山寺旁韓卽求仲之子也又十二
年石門曹給諫廣仗義葬推官父子兄弟十棺參軍死
閩無骨可歸而於職方則爲之兆以待遷祔後三年同
里林太常時對與先贈公復招魂以葬參軍因議歸職
方之柩先贈公曰職方遺意不必歸也夫南屛數里張
公蒼水之骨在焉而職方偕雪竇山人均以幕府賔客
[006-6b]
其死同葬之地又同又奚殊骨肉之相聚矣於是諸遺
民與楊氏皆以爲然不果遷雍正甲辰予館湖上拜蒼
水雪竇墓因訪職方殯得之灌莽中爲加封之職方本
末已具予所作楊氏四忠雙烈合狀中同遊厲君樊榭
以爲當更志之以備湖上掌故予乃略舉其槪以答之
嗚呼推官兄弟其當甲申以前未嘗邀解巾釋褐之恩
徒以文懿康簡而後世臣之誼不肯負國截江之舉欲
聯閩中以助浙者御史最有勞已而事去其謀㑹同山
海以復江東者推官之力居多禍作牽連御史參軍而
職方獨得脫推官御史被難參軍逃之劉公中藻軍次
[006-7a]
年亦以守福安死假令職方柴門謝客自託於養父以
終身有何不可而必不自晦奔走海上求遂其兄弟之
志以相從於焦原則亦良可悲矣職方諱文琮字天璧
鄞人故諸生監國授職方郞中娶李氏早卒其死也以
海上將趙彪營中降卒來告捕至錢唐賦詩絕吭而卒
於是其庶弟文珽文玠及諸從子皆遣戍斃於路其家
再被籍一門無復遺者其銘曰
推官之弟御史之昆蒼水之客雪竇之倫南屛山色足
慰精魂何必鏡川戀兹社枌
  明晦溪汪參軍墓碣
[006-7b]
丙戌之夏浙東之勢不支姚江督師孫公嘉績熊公汝
霖皆不復能軍以其殘卒付之侍御黃公宗羲黃公因
與同官王公正中合軍料簡士伍尚及三千欲渡海取
鹽官駐兵潭山浙西烽火響應其時總統列將者吾鄕
奉化汪涵叔度也叔度少學於侍御忼慨喜言兵法時
中原鼎沸累欲棄諸生從戎至是遂參軍事已而歸安
茅翰飛卿以浙西諸公之使來叔度與談兵大喜茅氏
自鹿門止生以後皆好兵事飛卿 甚侍御畱之使與
叔度共事無何浙東失守監國由江門入海潭山之師
踉蹌而歸沿途爲 大兵及降卒所梗塞侍御乃諭軍
[006-8a]
士不願從者任所之尚得親兵五百叔度爲前導重趼
閒行得達四明山中駐仗錫寺侍御再三申戒以山民
皆貧不可就之求糧一日侍御偶出部下糧絕不得巳
取之山民於是山民以語邏卒導之焚寨夜半火起寨
中倉皇出鬪皆徒手死者十九叔度從烈焰中殺數人
巳得出歎曰所圖不遂命也不死且自取辱還鬪而死
飛卿亦歿於圍中是役也論者皆咎軍律之疏致崎嶇
百死之義士盡爲國殤雖然當日之搶攘人力莫施豪
傑之士不過存一穴胸斷脰之念以求不媿於君臣之
大義而已不然遠揚而去又何不可而必以身殉之乎
[006-8b]
叔度居奉化之晦谿曾祖某祖某父某娶某氏子某其
死也腰閒有軍符故其家得求其屍而合之予求甬上
諸忠遺事於奉化祇得一叔度至是其家來求銘亟喜
而爲之其誄曰
其事不成其死無名其志可矜其目未瞑其銘足徵其
人如生
  明施公子墓碣銘
思宗以文武大臣多不足用思得勛臣戚臣與同休戚
嘗曰此究屬吾家世臣也甲申之變戚臣尚有劉新樂
張惠安鞏都尉而勛臣無之李國楨降賊受拷死其家
[006-9a]
行賂於南都置之殉節之列恥矣南都則趙之龍劉孔
昭朋附奸臣以亡其國之龍首迎附孔昭遁去自是而
閩而浙而粤而滇祇沐黔公耳嗚呼明勛臣之無後也
中山開平所爲飮泣於九原者也而吾於勛臣之微者
乃得數人如寧武周都督遇吉揚州劉都督肇基皆以
襲爵起家者然兩公已積功至大將其死宜也保定劉
指揮忠嗣金山侯指揮承祖李指揮唐禧福州胡指揮
上琛以末秩而死事難矣然諸公已列世爵者也吾鄕
施公子邦玠則諸生耳是尢難矣公子字仲茂浙之鄞
縣人施氏自明 中予襲寧波衞指揮數傳至都督
[006-9b]
僉事翰總戎開府施氏始大卽公子之父也都督雖以
甲胄起家而有儒將風詩筆書法皆絕工公子承家學
文事武備兼習之旣補諸生思以科名自見故於應襲
世爵懸而未赴當是時甬上世家極盛薦紳子弟迭相
酬酢公子於其中所謂碧梧翠竹者也國難旣作思執
干戈以衞社稷乃悔曰吾未襲爵無可以號召人者錢
忠介公師起毁家輸餉忠介言之監國許以左班從優
換授部曹以病未上而江上破益鬱鬱不得志㑹華職
方夏謀引海上師取浙東公子知之謂王評事家勤曰
吾招集城東豪傑幾三千人管江諸杜爲之魁其餉吾
[006-10a]
一人可任也以之輔職方可乎評事大喜乃共議以職
方主中甄評事與公子主東甄慈谿馮氏主西甄先一
日爲夫已氏所發城中大索公子時在管江評事來奔
偵事者亦至公子䲷其首以兵拒命管江彈丸地然山
谷巖險遂得負嵎三日力竭公子拔先世所遺佩刀自
刎曰吾不負此刀也公子死而無子都督遂絕慈谿鄭
副使平子都督壻也密遣人取其尸葬之都督大墓旁
命子孫世祀之副使之子高州太守梁太守子貢生性
至今弗替予過鄭氏見壁上懸寶刀性曰此公子所殉
也吾以百金從老兵贖之言未旣流涕汍瀾因乞予表
[006-10b]
其墓嗚呼國亡爵絕昌平之陵且不祀而公子有彌甥
爲之主亦已幸矣銘曰
上公岀降徹侯內附廟社之羞不徒門戸峩峩公子攘
臂求死一雪此恥總戎有子
  明婁秀才窆石志
桑海之際吾鄕以書生見者最多奇節如所云六狂生
五君子三義士皆布衣也當時多以嫌諱弗敢傳年來
已再世遭逢
天子寛大屢下明詔於是烈士之遺行稍稍得岀而予
謬以文章推於鄕里諸公之碑表多以見屬吾友萬承
[006-11a]
勳一日以婁秀才事來乞銘謂於今將修府志須君表
墓之文使秉筆者有所據予曷敢辭秀才世居海上江
東之破也秀才正衣巾哭謝先聖廟及祖祠徧詣親知
與訣家人環哭而止之不可則兀立海濵之沙上俄頃
海潮大至浮之而去家人爲具棺衾議以大招之禮葬
之越數日海濵漁者忽見一尸隨潮蕩漾而來視之卽
秀才也顔色如生相與奔告舁歸殮之莫不驚以爲神
張將軍名振守石浦聞之來臨哭焉嗚呼忠孝者天地
之元氣旁魄而不朽者也白馬素車揚波重水葢千載
如一日其長往也雖感之以女嬃宋玉之誠而不返其
[006-11b]
來歸也則亦不可度思斯其所以爲不測也不然渺然
七尺之軀天吳之呵護未必如是其嚴也秀才少有大
志文章遠岀流輩落落不羣或爲夸里中邵編修景堯
及第之榮以祝之秀才笑曰千里生民之業而但爾乎
於是其橫舍中師友聞之皆大驚憂時之亂慨然有請
纓之志至是竟死秀才名文煥字長明浙之寧波府象
山縣人曾祖某祖某父某妻某氏子某葬於某處更爲
之詞以挽之其詞曰
痛星移而物換兮誓將從彭咸之所居彭咸勸予以首
邱兮返碧血於故廬短碑三尺怒潮所噓我銘可傳何
[006-12a]
籍其餘
  薛高士塚闕文
故國甬上巨室於定海首薛氏尚書恭敏文介二公以
同產竝登一品時推名臣而恭敏公長子士珩最稱佳
公子士珩字長璵別署白榆少負異才其爲諸生時文
介公尚未第定海鄕校所推四雋其一卽文介後官禮
部尚書其一文介族弟玉衡後官歸德知府其一謝渭
後官四川按察司使其一爲先生獨累試不售以明經
貢國子先生生而鼎食顧蕭然若儒素內行尢醇篤恭
敏之卒聞訃勺水不舉哀毁骨立抵京扶櫬其在苫塊
[006-12b]
不入寢門祖母病中思朱櫻適非其時尋卒先生歿身
見朱櫻不忍食以恭敏恩得任子讓之其弟葢其至性
過人非徒勉強名義者同里邵尚書輔忠奄黨之魁也
先生或與相見有問則答否則竟席無語論者以爲不
惡而嚴生平動必以禮或以非道犯之怡然不校其人
亦內媿終身不敢見國難旣作方嚴開薙之令不奉者
加以嚴刑無賴之徒乘此告訐或始終崛強至以身殉
而先生淳行內孚於里黨託疾不出無敢以此及之者
應門之童長年謝客非至契者不得入見終歲以大布
之巾蒙頭盛暑不去其園居卽在城北正未嘗入山入
[006-13a]
林以晦跡也嗚呼風塵澒洞冒龍門積石之險而不大
聲色以過之先生於是乎獨絕也知定海縣朱懋華慕
先生再三致意及門皆謝之一日攜具經入園中先生
避之不及遂與飮極歡酒闌送之及屛而返握手謝曰
恕不報謁縣令歎息而去是後再至則稱病甚不得入
晩年點定經史以課子弟海上方多事先生爲世臣風
波不及焉予考同時遺民之高節者宣城沈眉生長洲
徐昭法嘉善巢端明錢唐汪魏美㑹稽余若水鄞周唯
一六人足與先生合傳其餘雖完節要猶未能謝絕人
事顧六人者皆得有力者之文以行世故世豓稱之而
[006-13b]
先生之在里中不過稱爲長者莫能言其大節先生固
不求知於時然遺民如先生者有幾而聽其無傳耶先
生世系詳見恭敏大墓碑中生於明萬歴某年月日卒
於順治某年月日得年八十娶某氏葬某處子某所著
有白榆集同志者爲上私諡曰孝定其銘曰
章服之命驅以刀鋸誰稱完節而無他虞斯爲至德冥
然逃虛我觀明季遺民亦多苦心畸行或遭罔羅孰如
先生保合太和
  湖上社老曉山董先生墓版文
有明革命之後甬上蜚遯之士甲於天下皆以蕉萃枯
[006-14a]
槀之音追蹤月泉諸老而唱酬最著者有四社焉西湖
入子爲一社故觀察贛菴陸先生宇&KR1385故樞部象來毛
先生聚奎故農部天鑑董先生德偁故侍御衷文紀先
生五昌故樞部昭武李先生文纘韞公周先生昌時心
石沈先生士穎而桐城方先生授以寓公豫焉其爲之
職志者昭武也南湖九子爲一社故農部靑雷徐先生
振奇故太常水功王先生玉書故舍人梅仙邱先生子
章故評事荔堂林先生時躍故監軍霜臯徐先生鳳垣
廢翁高先生斗權故徵士蟄菴錢先生光繡故武部隱
學高先生宇泰杲堂李先生文&KR1015其後復增以故評事
[006-14b]
端卿倪先生爰楷故徵士立之周先生元初其爲之職
志者隱學也已而西湖七子又爲一社故徵士正菴宗
先生誼香谷范先生兆芝披雲陸先生宇燝曉山董先
生劍鍔天益葉先生謙雪樵陸先生崑而故錦衣靑神
余先生楍以寓公豫焉其爲之職志者曉山也最後南
湖五子又爲一社故太常林先生時對周先生立之高
先生斗權朱先生釴與曉山也其餘社㑹尚多然要推
此四集爲眉目云曉山先生字佩公一字孟威鄞人前
翰林改官四川監司樾方曾孫諸生光臨之孫高士非
能先生士相之子少而淸俊工爲詩古文詞非能先生
[006-15a]
自課之甲申之變非能先生尚茂齒憤甚謂先生曰兒
曹無庸讀萬卷書且挽五石弓耳先生抱父而泣焚其
衣巾自是父子互相鏃厲爲遺民當是時大學士錢忠
介公故董氏壻尚書蒼水張公亦董氏壻故國世臣之
感兼以姻眷所連倒庋傾筐以相從於焦原者董氏較
諸故家獨多先生方館於族兄推官德欽家共參五君
子之密謀嘗濳行至海上覘諸幕府已而煙沈潮息相
繼淪喪通判光遠以自縊死推官以兵死農部德偁兄
弟父子四人以悒悒死而先生力固首陽之節不妄交
一人其所鬱結皆見之詩古文詞陸觀察宇&KR1385竄取故
[006-15b]
督師王公之首藏於密室先生歲往哭之及葬於城北
哭之終身杜秀才殉義先生課其子讀書撫之如子海
寧查職方繼佐最持標格及遊粤中得交范先生兆芝
因讀湖上七子集歎曰吾每飯不忘佩公與披雲也又
曰佩公眞古人兄弟更番負米其事非能先生尢竭其
力云生於天啓二年九月初三日卒於康熙四十二年
四月初三日娶陳氏子允實允寶孫四葬於柳隘所著
有墨陽內編外編閏編曉山遊草若干卷先生之弟徙
山先生德鑣亦有高節不媿其兄年運而往文獻凋殘
諸社老之姓名且有不傳者予友鈍軒董宖方輯董氏
[006-16a]
家乘請予爲曉山表墓之文予因牽連及之庶後之學
者有所徵也夫其詞曰
南嶽之遺民西臺之故人試過湖上之詩竂猶令我黯
然其消魂百年過者式此孤墳
  陸佛民先生志
佛民先生姓陸氏諱觀字賔王浙之寧波府鄞縣人也
廣西布政使銓之四世孫少於書無不窺其學元元本
本洞悉百氏之流別絕工詩古文詞而不自表見丙戌
以後悵然棄其諸生其時族父觀察周明先生鞅掌戈
甲閒田荆高宋之徒旁午於庭而先生與居相近深坐
[006-16b]
複閣中雖祖父忌日俱不出臨莫得見其面者獨周明
至則納之語或移日而去乃知二人之跡不相肖而心
相孚也周明嘗從容問先生曰今世之委身軍持者以
開布薙之令也子之種種者固無恙而何以曰佛民先
生笑曰非也吾所謂佛民者拂人也夫吾之冥然而不
有其生也亦可哀矣而尚奄然而未抵於死拂孰甚焉
拂人者佛民也周明曰甚矣夫予之昧於六書也先生
前此授徒甚多至是皆莫得至牀下惟林都御史蠒菴
偶一見之其複閣中詩文亦惟周明與蠒菴一見之已
亥得年六十有七病卒周明枕之股而哭之曰吾家五
[006-17a]
世相韓之痛更誰與吾分此志者乎是日也諸子弟來
㑹弔者始見其髪毶毶然未有損也皆爲流涕葬於某
鄕之某原又四年周明竟以事死葢自國步改易抗開
薙之命以殞生者大江南北所在多有其不然者或終
身逃之㠀上獨吾鄕蛟川薛公白榆與先生偃然居城
市中風波不及須鬢依然斯亦高蹈之一奇也然而柴
門謝客甘心於死灰槀木以逃世網斯尢難矣今先生
之後甚衰遺文散失殆盡漸無知者周明先生之子經
異以其事請予揭諸墓予乃序以貽之
  陸披雲先生阡表
[006-17b]
吾鄕湖上前輩二陸最多奇節贛菴副使之墓志於姚
江黃公其子經異以事不備重乞予爲之碑已而又以
披雲先生阡表爲請因曰昔宋季桐廬二孫之志晉卿
華川先後爭勝何如子之兼之也予文於昔人何能爲
役而懼隱德之弗曜曷敢辭先生諱宇燝字春明別署
披雲贛菴副使之第五弟也負才自喜俯視一切副使
風格稜稜不可犯而先生稍濟之以和故世人親之以
爲夏日冬日之分然其刻意厲行雖嚬笑皆歸名節則
一也丙戌後棄諸生與喪職之徒遊荒亭木末時聞野
哭同里杜秀才懋俊仗義物故先生藏其遺孤憲琦延
[006-18a]
師敎之長爲授室憲琦羸弱先生撫之如嬰皃苟見其
色理不和輒有憂色華享張閣部孫茂滋囚鄞獄中先
生百計岀之茂滋旣出而病幾死先生一茶一藥無不
躬親葉布衣謙早夭先生養其母終身其後茂滋旋里
甫舉一女而卒憲琦亦夭先生每與客言之未嘗不於
邑淋漓廢餐竟日桐城方授亦遺民之好奇者避地來
鄞先生館之湖樓中授遊象山而卒先生經紀其喪收
拾其遺文以致其家靑神余楍來鄞亦館於先生以是
盡喪其先世所遺之產而不顧也副使崎嶇㠀寨之閒
踪跡臲卼已而終以降卒所牽逮入牢戸家門震動禍
[006-18b]
在不測先生上奉家廟下撫諸姪神色自如風波甫定
而兄死矣先生隻輪孤翼身益窮節益厲故太史葛公
世振登啓事親從爭從臾岀山太史尚壯年先生以十
斷句爲祖道祝之以危學士和州之役太史歎曰吾尚
可以行乎力辭不赴嗚呼翹車弓乘古人所以致畏於
友朋者至後世葢希聞矣先生以危行發爲危言故聞
者足戒而太史累奉徵書卒保高蹈先生性嗜異書晩
年家旣貧不能具寫官乃手鈔之瀕病不倦從子官山
左令其訪東萊趙隱君士喆遺書垂歿尚以其書未至
爲恨自棄諸生卽練衣蔬食叢林或以爲佞佛爭勸之
[006-19a]
披緇先生笑不答及遺命不作佛事衆始瞿然少時嘗
買苕娘爲婢己乃知其爲宦家女遽還之不索其値國
難而後傾家以贖子女之被掠者三䣊或以急告雖出
晨炊之米應之弗計也然以先生之大節言則此特其
緒餘耳董處士劍鍔評其集曰先生峩冠正衿危坐一
室焚香漑花意其人爲右丞蘇州一流乃唱歎之餘則
爲羽徵變聲如風如雷不知者以爲詩殊其人其知者
以爲人寄於詩也聞者以爲知言所著觀日堂集八卷
藏於家先生生於萬歴己未十月二十六日卒於康熙
甲子六月十四日得年六十六歲娶朱氏再娶沈氏葬
[006-19b]
城西李家橋之原其墓志乃自製者子經旦其銘曰
西湖之西喬木蒼蒼康僖而後三石爭光曁於右都不
屈逆奄明之世臣吾鄕所瞻乃有高節國亡彌厲右都
之子副使之弟
  宗徵君墓幢銘
改玉之際吾鄕諸遺老社會極盛而湖上之七子苦節
爲最七子之中以詩言正菴先生爲最正菴先生姓宗
氏諱誼字在公原籍南直隸徽州府歙縣遷鄞曾祖某
祖某父某徽俗以懋遷有無爲業起家至陶猗者不可
指屈先生之父亦以此豪於貲而先生之性所好獨在
[006-20a]
詩繞狀阿堵絕口不道若窶儒然江東起事議以正兵
食正餉義兵食義餉正兵者方王諸營是也義兵者孫
熊錢沈諸營是也正餉之岀自田賦者旣盡隸方王而
浙東數十州縣各有義兵但食其地勸輸之餉勢旣不
給尚時時爲正兵所掠奪於是遂乏食鄞之義餉以故
太僕富推之爲主其人已迎降江上爲諸公脅之以從
則日輦兼金賂貴戚得入閣反乾沒里中所輸而出內
於軍中甚吝先生慨然發其家得十萬金徑送錢督師
營督師疏請奬之且言其才宜在館閣監國召詣都堂
先生曰是將以卜式岀身也辭不赴江師航海資糧扉
[006-20b]
屨不能不仍仰之內地先生家已落猶貨其田園奴婢
之未盡者以應之葢至是屛當一空遂無擔石之儲而
先生怡然湖上之結社也陸披雲董曉山葉天益陸雪
樵皆鄞產范香谷則定產而蜀人余生生以寓公亦預
焉七子以扁舟共遊湖上或孺子泣或放歌相和或瞠
目視岸上人多怪之先生之詩如怪峯奇瀾嵯峨淡冽
不自人閒所著有南軒南樓二集湖上集蘿巖集西村
集療飢集晩年合爲愚囊稾刪定得六卷然此皆其外
集頗和平至內集則無見者先生性狷急嘗在先贈公
座中擁爐圍火適有客至其人頗遊時貴之門將以淡
[006-21a]
巴菰引火先生拂然遽曰汙吾火矣晚年所居僅破屋
時至絕粒哦詩不衰先生生於某年月日卒於某年月
日夫人某氏葬某鄕某原其愚囊稾今藏董生秉純葢
周卽墨證山所手書其銘曰
於國有益於家奚惜其命雖窮其詩則工荒江夕照靈
禽所弔讀我銘文如見其人
  范處士墳版文
范處士者諱兆芝字香谷浙之寧波府定海縣人工部
員外郞我躬子也處士少不覊負才自異揮霍一切家
漸困里人多笑而遠之其婦翁謝氏爲豪宗子弟裘馬
[006-21b]
炳赫處士視之若無有而諸謝亦以其落拓弗喜也獨
其婦弟二人者嚴事之處士曰吾婦家祇此二人者稍
可餘俱奴才耳時以比之趙岐同里華職方嘿農負風
節處士宗之一步一趨皆以爲準職方鞅掌國難處士
助焉戊子翻城之役亦牽連被囚將行刑矣謝徵君時
符其婦叔也以奇計脫之遂挈家避地鄞之東偏處士
自遊江上諸幕府以來家盡落連遭挫折不自得每酒
闌日暮語及平生則怒髪裂冠彈指出血座上人咸惴
惴惟恐其辭之未畢也好義日益甚華亭張茂滋被俘
陸公子披雲岀之獄未能爲其歸計也處士曰在我而
[006-22a]
已爲之治行李設祭於閣部墓前送之歸華亭復爲之
謀其家事方去已而窮甚乃訪故人於廣東甫至而病
遂不起其從人爲旁皇作歸櫬計適有自慈溪至者過
之泫然泣曰是嘗拯我於厄者殯當於我歸卽爲輿致
其喪至家然其家終不知處士之於是人所拯何事也
處士之岀遊也中途遇查職方方舟相得甚歡職方攜
女妓一部於舟中日邀處士過船飮酒醉則相與臥妓
側至其密語人莫得而聞也臨別與處士約以次年同
歸湖上脩史而處士死處士生於天啓甲子某月日卒
於順治戊戌某月日子一基宥女二其長者許陸經旦
[006-22b]
披雲子也未娶以哭父瞽范氏辭於陸請更娶陸氏不
可而女竟以毁卒披雲痛之乃更娶基宥女配經旦子
處士卒之十五年其孺人卒而謝氏二弟皆已貴爲之
營護其家重以姻好焉處士所著復旦堂集及諸書皆
散佚於廣東經旦以其殘稾歸予而請爲之墳記予不
敢以蕪劣辭其銘曰
雖灰其心未瞑其睫嗤彼皮相目爲遊俠
  葉處士志
葉處士謙字天益浙之寧波衞人也其始祖自濳山以
功賜爵世襲百戸來寧波居北郭曾祖武畧將軍紳當
[006-23a]
嘉靖時海濵方有王直之亂寧波東隅日被兵城門晝
閉浮梁中斷大吏僅保郭內武畧憤甚出家財募死士
爲禦賊計一日傳賊至開門叱纜徑渡遇賊先鋒於七
里墊直前揮殺賊大創而兵不繼賊踵至武畧與二子
俱死之詔晉其所襲爵爲千戸時武畧年僅三十六相
傳其人放誕好飮博市廛中一旦臨大節始服其義至
處士乃以儒學起而亦以國亡爵絕處士爲人守規蹈
矩跬步不妄工爲詩其嚴格律審流派亦如其人顧自
謂忠節之後不肯屈身二姓嘗曰我家雖不敢與晉之
陶氏比大然其爲世臣則一也聞者多笑之當是時甬
[006-23b]
句東遺民極盛而寓公亦多桐城方子畱成都余生生
華亭宋菊齋皆重處士詩筒往來無日不相唱和顧蕉
萃特甚嘗於夏日曝衣持武畧所遺緋袍泣曰此茜色
者尚與當日沙場戰血相映紅也今孫輩之生存負乃
祖矣所居不蔽風雨其徒或爲之謀徙宅則曰此所踐
者先將軍賜第之土也弗敢易一時遺民共爲賦城北
破廬詩周鄮山過之歎曰昔人之稱東發一餐竟日不
願長生今於天益見之時處士母在堂束脩所入不足
供甘旨則稍爲人應詩文之請以潤筆然非其人不許
也尋病瘧不起訣其母曰兒所恨者以母在也不然兒
[006-24a]
死晩矣無子葬於城北武畧大墓旁嗚呼處士之齎志
柴門其與武略之橫身馬革一也顧不得之軍師國邑
之世臣而得之草野乃知忠孝之稟各有所鍾數十年
以來耆老殆盡固無能知處士之大節者卽以其詩亦
在湖上七子集中而今知者鮮矣予友董宖旣屬予撰
曉山先生墓版文更爲處士請予乃爲之志以俟他日
之錄遺民者
  周徵君墓幢銘
鄮山先生周姓諱容字茂三浙之寧波府鄞縣人也曾
祖某祖某父某先生少卽工詩常熟錢侍郞牧齋稱之
[006-24b]
謂如獨鳥呼春九鐘鳴霜所見詩人無及之者錄其詩
於吾炙集國難後棄諸生放浪湖山世多方之徐渭非
其倫也先生以布衣詩人名顧其素心原不肯以山澤
臞夸篇什者卽其捄徐御史心水一事要非東西京人
物不尼語此先生未知名時首爲御史所識揄揚不啻
口出海氛四起多掠資糧於內地御史一日遊山莊爲
土兵突至縛之去窴平西將軍王朝先營索餉數萬不
得囚水牢中親友莫敢赴先生故常來往海上諸營多
相識者挺身往請之朝先握手道故遽釋御史歸而部
下大譁謂是必周生受賕故來請或力而拘或蹔而免
[006-25a]
將軍乃爲秀才欺邪朝先故武人忽發怒下先生獄榜
掠之先生不屈賴座客方君伯呂萬君旋吉百方營護
而沈閣學彤菴亦以爲言伯呂等再請之得放還然先
生足由是躄嘗自笑曰吾今且爲半人因別署甓翁嗚
呼由其報知已者觀之而其君臣父子之閒可知也先
生踪跡遍天下所至皆有詩於浙最厚查方舟於山右
則申鳧盟傅靑主於江右則王於一於閩則許有介於
山左則于公冶紀伯紫喪亂而後嘗盡薙其髪爲僧矣
未幾以母在返初服晩年巳倦遊適有以非意干之者
乃復出門時里中史侍郞立齋官於京招先生往巳而
[006-25b]
有博學鴻儒之辟朝臣爭欲薦之先生以死力辭次年
卒於京邸生於明萬歴已未某月某日卒於康熙己未
某月某日得年六十有一初娶金氏亦工詩乙酉之秋
方產女七日喧傳土寇入城先生欲奉親岀避而堂上
徘徊不前孺人知之曰以吾故使舅姑瀕於危不可然
吾亦豈可辱乃爲素羅之歌引羅自經婢急解之雖未
絕然已困不能起時人歎其義烈再娶梁氏合葬於某
村子宛春先生所著有春酒堂詩集十卷文集四卷詩
話一卷乃其手定之稾其生平祕惜之作多付之火囚
鹿㠀時著滃志一卷以紀時事今亦不傳先生有一僕
[006-26a]
甚義先生卒時或欲以兼金賄僕取其集以去僕固執
不可先生最工書亦喜畫飮酒數斗不亂詼諧閒作輒
傾一座丁亥游閩有以千金屬一事者揮去弗顧太原
閻徵君百詩嘗曰鄮山吾家白耷山人之儔而詩過之
雍正癸丑宛春寄予書京師以餘杭孫海門所作傳乞
予表阡忽忽六年未及掇稾予罷官歸宛春來請益力
且言海門之文不工然予文豈敢謂其必傳耶其讚曰
先生之節不愧遺民浮海急難幾困波臣岀其餘事乃
作詩人我銘其阡以慰後昆
  耕巖沈先生續志
[006-26b]
少讀南雷前輩所撰沈徵君志愛其文顧不知其有志
而未葬也蹉跎至今六十七年猶未葬徵君之孫兆符
以賣畫遊江湖閒語及之卽流涕嘗曰先公生平重至
性每展轉以應朋友之急其在甲申以前不可勝紀甲
申以後尚多有之崑銅先生殉節暴骨雨花臺後適有
石埭令姚六康介人求見先公曰若能爲我瘞崑銅殊
勝於見我也六康亟召崑銅弟予以葬資而其弟中飽
其金先公復貽六康書卒葬之蘭谿令李滄葦餉百金
先公故不受達官一絲粟時適欲葬故人乃以其半爲
葬費而以其半坎而埋之先公之於朋友如此而今何
[006-27a]
如矣猶憶二十年前吾友長興王豫者志節士也曾聞
而悲之爲書以吿浙中好事之士謀裒金以成此事而
不克今王豫亦死予官京師有以寧國守來見者予將
屬之及見其人則俗吏也恐言之亦無補乃止及歸而
予連遭先人之變不暇念及此去年之江都聞臨川李
閣學持節試白下予渡江訪之欲今檄下有司爲助而
臨川病甚弗能及因歎麥舟高誼如斯之難吾輩徒手
之苦賦詩一章志慨迨返棹江都朱上舍重慶見予詩
而歎曰曾有如耕巖先生者而忍聽其一棺淺土耶吾
力雖薄當爲任之予狂喜亟下拜時已歲暮予歸浙東
[006-27b]
今年重慶以書來促予束裝共赴宣城而兆符館於桐
鄕予乃使人邀之同行顧重慶亦貧其里人馬曰璐聞
之致金爲助而仁和趙昱故前此王豫所致書屬之者
也亦以書來且助金遂以某月某日卜葬於某原勒南
雷之文於石納諸壙中而予續紀其葬之歲月於後兆
符曰予年十八以先公志石乞銘南雷拜謁牀下猶憶
南雷深衣幅巾須眉龐古流涕哭於寢門之外南雷之
文行天下且三易棗棃矣而先公至今始克歸黃土悲

鮚埼亭集外編卷六終
[006-1a]
全謝山先生經史問答卷六 餘姚史夢蛟重校
  論語問目答范鵬
一貫宗旨聖學之樞紐也諸儒舊說牽率甚多先生
一舉而空之願聞其詳
一貫之說不須注疏但讀中庸便是注疏一者誠也
天地一誠而巳矣其爲物不貳則其生物不測維天之
命於穆不巳天地之一以貫之者也誠者非自成巳而
巳也所以成物也成已仁也成物知也性之德也合外
內之道也故時措之宜也聖人之一以貫之者也忠恕
違道不遠施諸巳而不願亦勿施於人學者之一以貫
之者也其謂聖人不輕以此告弟子故唯曾子得聞之
[006-1b]
次之則子貢而畢竟曾子深信子貢尚不能無疑葢曾
子從行入子貢從知入子貢而下遂無一得豫者則頗
不然子貢之遜於曾子固矣然哀公下劣之主也子之
告之則曰天下之逹道五達德三所以行之者一也又
曰凡爲天下國家有九經所以行之者一也一以行之
卽一以貫之也哀公尚得聞此奥旨曾謂七十子不如
哀公乎其謂子貢自知入不如曾子自行入則以多學
而識之問原主乎知然此亦未可以槩子貢之生平而
遽貶之觀其問一言而可以終身行則非但從事於知
者矣聖人告之以恕則忠在其中矣亦豈但子貢哉仲
弓問仁子之告之不出乎此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
[006-2a]
大祭敬也卽忠也不欲勿施恕也曾謂七十子更無聞
此者乎故萬物一太極一物一太極一本萬殊一實萬
分諸儒之說支附葉連其文繁而其理轉晦而不知在
中庸已太揭其義也蓋聖人於是未嘗不盡人敎之而
能知而蹈之者則希惟曾子則大醇而授之子思卒闡
其旨以成中庸是三世授受之淵源也誰謂聖人秘其
說者是故仲孫何忌問於顔子一言而有益於知顔子
答曰莫如豫一言而有益於仁顔子曰莫如恕然則不
特孔子以告哀公也曾謂七十子不如仲孫乎
臧文仲居蔡之說古注與朱注異近人多是古注然
朱注豈無所見究當安從
[006-2b]
據漢人之說則居蔡是僣諸侯之禮山節藻梲是僣
天子宗廟之禮以飾其居如此則已是二不知不應槩
以作虛器罪之曰一不知也但臧孫居蔡非私置也蓋
世爲魯國守蔡之大夫家語不云乎文仲一年而爲一
兆武仲一年而爲二兆孺子一年而爲三兆是世官也
然則臧孫居蔡何僣之有昔武王以封父之繁弱封伯
禽繁弱者弓也而或以爲卽蔡之别名其說見於陸農
師之注明堂位則是蔡一名僂句又一名繁弱其所由
來者遠矣故武仲奔防納蔡求後以其爲國寶也則以
大夫不藏龜之罪加臧孫恐其笑人不讀左傳與家語
也乃若山節藻梲實係天子之廟飾管仲僣用以飾其
[006-3a]
居雜記諸篇載之不一而足而臧孫未必然者蓋臺門
反坫朱紘鏤簋出自夷吾之奢汰不足爲怪而臧孫則
儉人也天下豈有以天子之廟飾自居而使妾織蒲於
其中者蓋亦不相稱之甚矣吾故知其必無此也然則
山節藻梲將何施曰施之於居蔡也所謂媚神以邀福
也是固橫渠先生之說而朱子采之者今世之自以爲
熟於漢學沾沾焉騰其喙者弗思耳矣錢塘王大令志
伊經師之良也雅以愚說爲然
禮器甘受和白受采是一說考工繪畫之師後素功
又是一說古注於論語繪事後素引考工不引禮器其
解考工亦引論語至楊文靖公解論語始引禮器而朱
[006-3b]
子合而引之卽以考工之說爲禮器之說近人多非之
未知作何折衷
論語之說正與禮器相合蓋論語之素乃素地非素
功也謂有其質而後可文也何以知之卽孔子借以解
詩而知之夫巧笑美目是素地也有此而後可加粉黛
簪珥衣裳之飾是猶之繪事也所謂絢也故曰繪事後
於素也而因之以悟禮則忠信其素地也節文度數之
飾是猶之繪事也所謂絢也豈不了了若考工所云則
素功非素地也謂繪事五采而素功乃其中之一蓋施
粉之采也粉易於汚故必俟諸采旣施而加之是之謂
後然則與論語絶不相蒙夫巧笑美目豈亦粉黛諸飾
[006-4a]
中之一乎抑亦巧笑美目出於人工乎且巧笑美目反
出於粉黛諸飾之後乎此其說必不可通者也而欲叅
其說於禮則忠信亦節文中之一乎忠信亦岀於人爲
乎且忠信反岀節文之後乎五尺童子啞然笑矣龜山
知其非也故别引禮器以釋之此乃眞注疏也朱子旣
是龜山之說而仍兼引考工之文則誤矣然朱子誤解
考工却不誤解論語芟此一句便可釋然若如古注則
誤解論語矣朱子之誤亦有所本蓋出於鄭宗顔之解
考工宗顔又本之荆公蓋不知論語與禮器之爲一說
考工之又别爲一說也若至毛西河喜攻朱子嘵嘵强
詞是則不足深詰也
[006-4b]
商正建丑三統歴之明文也史記歴書索隱則曰商
建子是異聞也古人更無言及此者然其實一大疑案
願决之
索隱曰古歴者謂黃帝調歴以前有上元太初等皆
以建寅爲正謂之孟春及顓頊夏禹亦以建寅爲正惟
黃帝殷周魯並建子爲正而秦人建亥漢初因之至元
封七年始仍用周正索隱此言本之晉書董巴歴議巴
曰湯作殷歴弗復以正月朔旦立春爲節更用十一月
朔旦冬至爲元首下至周魯及漢皆從其節按巴所言
乃歴初非歲首也而索隱則誤解巴語以爲殷亦建子
蓋古人於歲首則有建子建丑建寅之别謂之三統而
[006-5a]
歴初則非子卽寅故或卽用歲首爲歴初如黃帝及周
之用子顓頊及夏之用寅是也或歴初不同於歲首如
殷是也唐書一行日度議曰顓帝歴上元正月辰初合
朔皆直艮維之首殷歴更以十一月冬至爲上元此治
歴也三統並用此明時也是則歴初歲首分而言之了
然可曉者曹魏明帝時欲改地正楊偉議曰漢太初歴
以寅月爲歲首以子月爲歴初今改正朔宜以丑月爲
歲首子月爲歴初是又董巴之言所自出也蓋三統之
中可用丑者以其爲分辰之所紐所謂斗振天而進則
律始於黃鐘日違天而退則度始於星紀斯丑之所以
成統也若定歴則必以奇數爲始以一陽則用子以四
[006-5b]
時之首則用寅而丑則無所慿以爲部也是亦義之易
曉者也索隱乃以歴初卽爲歲首則失矣漢初承秦用
顓頊歴則用寅或曰用殷歴則是用子今索隱曰秦建
亥而漢因之則又謬矣秦以亥爲歲首不能以亥爲歴
初也
顔淵少孔子三十歲及三十二歲卒則是孔子之六
十二歲而哀公之六年也是年孔子厄於陳蔡之間顔
淵尚有問答或者卽以是年死然孔子尚在陳或曰巳
反於衛要之不在魯可知矣然則謂顔淵道死則孔子
殮之其父何由請車爲槨如謂先歸於魯而死則顔路
何由越國而請之子且門人厚塟又何由請之子孔子
[006-6a]
以哀公十一年返魯顔路何由越國而饋祥肉皆可疑
也而更有異者伯魚以孔子十九歲生其卒也年五十
則是孔子之六十八歲返魯之歲而哀公之十一年也
顔淵死於五年之前而曰鯉也死何與王肅謂史記所
紀弟子之年世遠難信是巳而又以鯉也死爲虛設之
詞得無謬乎是不可解也先生旁搜遠覽必有以釋後
人之疑
孔門弟子之年史記家語互有不同則王肅以爲世
遠難信者是也如梁鱣在史記少孔子二十九歲家語
則曰三十九歲季羔在史記少三十歲家語則曰四十
歲言游在史記少四十五歲家語則曰三十五歲樊須
[006-6b]
在史記少三十六歲家語則曰四十六歲子賤在史記
少三十九歲家語則曰四十九歲今本家語無九字大
扺二三四之間多誤蓋古人四字亦用重畫故與二三
易混家語後岀或疑其非古本多依史記然終亦難定
其孰是也故愚疑顔子少孔子四十歲則於鯉也死之
言合孔子七十三歲而卒或云七十四或云七十二然
則顔淵之死亦與兩楹之夢不遠至王肅以爲虛設之
詞則其謬了然易見也
向意顔淵之死後於伯魚而先於子路故子貢曰昔
者夫子於顔淵如䘮子而無服䘮子路亦然今如先生
之言則似又後於子路也顔淵死孔子及食其祥肉則
[006-7a]
似非卽夫子卒之年
子路卒於孔子七十一歲若以顔子少孔子四十歲
計之誠後一年公羊傳於獲麟之年牽連書䘮予祝予
之慟亦先顔而後仲此不過偶然參錯然要之二子之
死相去不遠至孔子以四月已丑卒卽謂七十二亦何
必不及見顔淵之祥祭也况安知其非七十三也
寗武子爲莊子嗣莊子之卒在成公時則武子未嘗
仕於文公之世而朱子爲邦有道屬文公閻伯詩陸稼
書引左傳謂其時列國父子並時在朝者甚多如欒武
子將中軍而黶如魯乞師鍼爲車右范文子佐中軍而
匄爲公族大夫韓獻子將下軍而無忌爲公族大夫季
[006-7b]
武子爲司徒而公鉏爲左宰則必武子當文公之世巳
爲大夫乃毛西河又詆之必欲以朱子爲非幸决之
朱子謂武子之仕當文公成公之間原非謂武子之
爲卿在文公時春秋世卿之子當其父在而有見者不
止于百詩所引也城濮之役先軫將中軍而且居有功
陳文子當崔杼時其子無宇巳使楚孟獻子當國速已
帥師禦齊魏獻子滅羊舌氏用其子戊宋華氏南里之
亂正以父子兄弟同朝不睦孟懿子晩年洩將右師凡
如此者不可以更僕數也唯是武子之事文公其於左
氏無所見則或謂有道亦袛就成公之世無事之時優
游朝宁未嘗不可要之此等無關大義西河志在攻朱
[006-8a]
子必從而爲之辭以騰頰舌此又可以不必詰也
史記世家謂孔子自大司空爲大司㓂攝行相事考
之周制司㓂乃司空之兼官而司徒卽相也故符子曰
孔子爲司徒但魯司空爲孟孫司徒爲季孫孔子何由
而代之故或云孔子不過爲小司㓂耳不過爲夾谷之
相耳原未嘗爲卿原未嘗攝相事史公據傳聞而誤紀
之有諸
史公紀事之失固多獨此一節未可遽非言孔子但
當以小司㓂仕魯者始於崔靈恩至以夾谷之相當是
攝相則係近人毛奇齡之言然皆未詳於春秋之事也
春秋諸侯之國並不止三卿宋之六卿尚可曰二王之
[006-8b]
後也晉之六卿尚可曰三軍各有副也至於鄭之細亦
備六卿雖魯亦然是故羽父請殺桓公將以求太宰雖
以後不見於傳然要之非三卿可定矣且季氏世爲上
卿而武子之嗣爲上卿在孟獻子旣卒之後武子之請
作三軍叔孫穆子曰政將及子以其時獻子已老也然
則季文子卒獻子實爲上卿獻子卒而武子始代之也
武子旣卒平子嗣卿而叔孫昭子以三命爲政昭二年
平子惡其居已上是昭子實爲上卿昭子卒而平子始
代之也然則三桓序次亦非一定而不移者且魯公族
之與三桓共爲卿者前有臧氏東門氏凡五卿自仲嬰
齊卒而東門氏失卿武仲出奔而臧氏失卿然而又有
[006-9a]
叔氏爲卿則四卿唯是力能分公室者則袛三桓是其
中之差别耳蓋卿不止於三而軍止於三三桓掌而有
之故力分公室如謂魯以三卿止而三桓之外無卿則
誤矣若春秋之相亦復何嘗之有齊有天子之守國高
而管仲以仲父當國晉之枋國者乃中軍而陽處父以
太傅易諸帥宋則以左右二師長六官楚則令尹之外
有莫敖是亦幾幾乎如後世三省二府之制不以一人
限之者故卽以魯言歴相四君者季文子而僖公時則
臧文仲文公時則東門襄仲宣公時則臧宣叔成公時
則孟獻子皆與文子同掌國政然則他國之别立宫制
者固不必言而魯亦非專以司徒一人行相事也至於
[006-9b]
夾谷之相則正孔子爲卿之証春秋時所重者莫如相
凡得相其君而行者非卿不出是以十二公之中自僖
而下其相君者皆三家文公三年如晉則叔孫莊叔相
十三年如晉則季文子相成公四年如晉亦季文子相
九年㑹於蒲亦季文子相十年朝王則孟獻子相襄公
四年朝晉亦孟獻子相十年㑹伐鄭則季武子相二十
八年如楚則叔孫穆子相昭公七年如楚則孟僖子相
哀十七年㑹於蒙則孟武伯相皆卿也魯之卿非公室
不得任而是時以陽虎諸人之亂孔子遂由庶姓當國
夾谷之㑹三家方拱手以聼孔子儼然得充其選當時
齊方欲使魯以甲車三百乘從其征行若魯以微者爲
[006-10a]
相其有不招責言者乎是破格而用之者也且使孔子
不得當國而乃隳三都張公室是乃小臣而妄豫大事
有乖於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之訓又必非聖人之所岀
也蓋必拘牽成說而不博考夫遺文則大司空與相固
當爲三家之所據而司㓂又當爲臧氏之世掌者孔子
將無一官可居不亦昧與
侯國三卿司徒爲上司馬次之司空爲下朱子以解
季孟之間然則齊景公將以叔孫氏待孔子也又何必
曰季孟之間先生謂春秋列卿次序亦有不拘成格者
請明示之
是本孔注之說但考春秋之世三卿次苐亦無常故
[006-10b]
如季文子爲上卿而孟獻子受三命則同爲上卿及文
子卒武子列於獻子之下叔孫昭子受三命則亦以上
卿先於季平子是以命數論也如王命同則司徒爲上
而司空班在第三是以官論也其當國執政則又不盡
然如齊有命卿國高管仲乃下卿而相是以賢也叔孫
昭子雖三命而終不能抑季氏是以權也故齊景所云
季孟之間非以三卿之序言三桓之大宗在季氏而友
有再定閔僖之功行父又歴相宣成故最强孟氏於三
桓本庶長而慶父叔牙皆負罪故孟叔二氏其禮之遜
於季者不一而足及敖之與兹則兹無過而敖以荒淫
幾斬其世若非榖與難二賢子孟氏幾不可支故是時
[006-11a]
孟氏遜於叔氏及獻子以大賢振起遂與文子共當國
而僑如爲亂叔氏之勢始替自是以後孟氏之權亞於
季而駕於叔蓋其始本以重德及其後遂成世卿甲乙
一定之序故劉康公曰叔孫之位不若季孟而僑如亦
自曰魯之有季孟猶晉之有欒范試觀四分公室舍中
軍則季氏將左師孟氏將右師而叔孫氏自爲軍是三
桓之勢季一孟二不可墨守下卿之說而輕之也是則
季孟之間之說也
然則淳于髠謂孟子居三卿之中蔡氏卽以司徒三
卿解之是耶否耶七國時似無此三卿也
豈特七國時無三卿十二諸侯時亦多改易如宋以
[006-11b]
二王後有六卿而别置左師右師等官參之晉則六軍
置帥與佐卽以爲卿楚則令尹莫敖司馬而太宰反屬
散寮鄭衛亦不用周制以齊言之國高之官無明文及
崔慶則以右相左相當國何况孟子之世七國官制尤
草草國策中唯魏曽有司徒之官一見亦不足信大抵
三卿者指上卿亞卿下卿而言但未嘗有司徒等名樂
毅初入燕乃亞卿是其証也或曰一卿是相一卿是將
其一爲客卿而上下本無定員亦通若蔡氏之言非也
孔子不答問陳明日遂行在陳絶糧而史記系之哀
公六年計自去衛之後卽如陳巳而如蔡巳而如葉已
而自葉反蔡復在陳始有是厄則與論語不合信史記
[006-12a]
固不如信論語也然以陳蔡追隨之弟子考之游夏之
年皆尚未踰十五則以爲遂在去衛之年亦難從矣先
生何以定之
是在前軰宿儒皆不能定也推排諸子之年似當在
哀公六年或者本别爲一章而其章首有脫文失去子
字亦未可必所當闕之
陳蔡以兵圍子朱子疑以陳蔡方服於楚豈有昭王
欲用之而陳蔡敢出此者故定以爲哀公二年去衛之
時仁山則以爲蔡巳兩屬於吳陳亦非竟臣楚者或有
之或曰絶糧在先以兵圍之又一事也其言誰是
朱子是而仁山非也當時楚正與陳睦而蔡則巳全
[006-12b]
屬吳遷於州來與陳遠是所謂如蔡者非新遷之蔡乃
故蔡孔子欲如楚故入其地也蔡巳非國安得有大夫
乎且陳事楚蔡事吳則仇國矣安得二國之大夫合謀
乎且哀公六年吳志在滅陳故楚大興師以救之卜戰
不吉卜退不吉楚昭至誓死以救之陳之仗楚何如感
楚何如而敢圍其所用之人乎卽如所云陳蔡大夫圍
之使子貢如楚以兵迎始得免是時楚昭在陳何必使
子貢如楚而楚果迎孔子信宿可至孔子何以終不得
一見楚昭而其所迎之兵中道而聞子西之沮又竟棄
孔子而去則皆情理之必無者古史謂孔子曽/見楚昭亦無據且楚昭
旋卒於陳則孔子又嘗入楚乎故朱子之疑之是也惟
[006-13a]
是朱子以爲在哀公二年則於游夏之年皆不合故其
事似當在六年孔安國注以爲陳人被兵絶糧則於情
爲近乃知陳蔡大夫兵圍之說葢史記之妄也然安國
被兵絶糧之說則是而以爲自宋適陳卽遭此厄則先
於哀公二年是又誤矣蓋哀元年吳亦伐陳故安國因
之而誤也總之當厄應在六年史記之時之可信者也
絶糧則以陳之被兵孔注之事之可信者也叅伍求之
而其所不可信者置之可矣若謂絶糧是一次以兵圍/又一次則尤屬謬語不足

齊桓晉文正譎之案巳經夫子論定矣而先生謂桓
文事亦宜有各爲剖析者乞示之
[006-13b]
聖人去春秋時近所見聞必詳不僅如今日所據止
區區三傳也若但以區區三傳則齊桓極有可貶不當
以聖人之言遂謂高于晉文此亦論世者所不可不知
也王子頺之亂衛人助逆王室大擾桓公巳圖覇前後
一十二年讓鄭厲公之討賊納王坐視而不之問又八
年天子特賜桓公命請以伐衛桓公乃不得巳以兵伐
之衛人敢於抗師而桓公不校竟受賂而還曾是一匡
天下之方伯而出此以視晉文之甫經得國卽討太叔
豈不有光於齊十倍故嘗謂齊桓攘楚之功自純門救
鄭始親魯之功自落姑始而于是存三亡國首止定世
子寗母之拒鄭子華葵 之㑹謝賜胙則守禮讀載書
[006-14a]
則束牲浸浸乎賢方伯矣聖人之許之或自其中葉以
後否則别有所據要之其初年未可恕也若晉文之才
高於齊桓特以暮年返國心迫桑榆又適當楚勢鴟張
中原崩潰之日齊桓一死而其子巳疊遭楚侮非急有
以攘之不可故多方設機械以創之以爲譎誠所難辭
而又不久而薨不若齊桓之長年其志未申若使多享
遐算其從容糾合示大信於諸侯亦必有可觀者至于
請隧召王固是兩大過然正見覇者本色要之晋文之
功在討賊齊桓之功在九合不以兵車皆其最大節目
至於正譎之間則不過彼善於此
固天縱之吾丈句讀甚新但果何出幸詳示其所自
[006-14b]
此本漢應仲遠風俗通亡友史雪汀最賞其說蓋多
能本不足言聖亦有聖而不多能者大宰不足以知聖
故有此言子貢則本末並到故曰固天縱之兼該一切
將聖而又多能也則將字又字俱圓融此突過前人者
竹垞據漢隷分門人弟子而爲二近日李穆堂侍郞
本之而吾丈不以爲然願聞其說
東漢㤗山都尉孔伷碑隂旣有弟子復有門生歐陽
兖公以爲受業於弟子者爲門生也考後漢書賈逵傳
顯宗拜逵所選弟子及門生爲千乘王國郞鄭元傳諸
門生相與譔所答弟子問作鄭志則門生之於弟子確
然不同但據楊士勛穀梁疏曰門生同門後生則是一
[006-15a]
堂之中不過年數軰行畧有區别所稱弟子云者如後
世三舍之有齋長而非如兖公所云也至經傳所云門
人則禮記鄭注以爲卽弟子而竹垞誤引兖公之語欲
以爲門生之受業于弟子者愚質之檀弓家語以及史
記漢書更無一合卽以論孟言之巳多傅㑹鼓瑟之不
敬疾病之爲臣安見其爲子路弟子也厚塟之請安見
其爲顔子弟子也一貫之問安見其爲曾子弟子也治
任之入揖安見其爲子貢弟子也以上數條注疏中亦/間有如此者不足信
祗問交之門人可言子夏弟子但果爾則門人正弟子
也何也是章非對孔子而言也家語七十弟子中有懸
亶祀典疑爲鄥單之訛而闕之今乃據唐廣韻注以爲
[006-15b]
是門人也置之私淑之列不亦妄乎蓋惟兖公之說本
難盡信故劉孝標世說注服䖍欲治春秋聞崔烈方集
門生講傳乃匿姓名爲烈門人賃作食臧榮緒晉史王
褒門人爲縣所役褒謂令曰爲門生來送别是門人可
與門生互稱之證也門人卽弟子則門生亦非私淑可
以了然而穀梁疏之言信矣竹垞一時之失未可宗也
坫制在賈公彦儀禮疏中不甚了了邢叔明爾雅疏
差爲得之而終未能剖晰詳審願質之函丈
坫本有三爾雅垝謂之坫古文作襜是乃以堂隅言
郭景純所謂㙐也至許叔重以爲屏墻則又是一坫其
累土以庋物者又是一坫而累土庋物之坫又有三有
[006-16a]
兩楹之間之坫卽明堂位所云反坫岀尊及論語之反
坫也蓋兩君之好用之庋爵者鄕飮酒禮尊在房戸間
燕禮尊在東楹之西至兩君爲好則必於兩楹之間而
特置坫以反之有堂下之坫乃明堂所云崇坫也蓋用
之庋圭者何以知庋圭之坫在堂下覲禮侯氏入門奠
圭則在堂下矣惟在堂下故稍崇之有房中之坫卽內
則閣食之制也士於坫康成謂士卑不得作閣但於房
中爲坫以庋食也然則同一累土之坫而庋爵庋圭尊
者用之庋食則卑者用之方密之曰凡累土庋物者皆
得曰坫是也堂隅之坫亦有二士虞禮苴茅之制僎於
西坫士冠禮執冠者待於西坫南蓋近於奥者故謂之
[006-16b]
西坫旣夕記設棜於東堂下南順齊于坫是近於窔者
則東坫也至屏墻之坫亦曰反坫而其義又不同郊特
牲所云臺門旅樹反坫是也是乃以外向爲反黃東發
曰如今世院司臺門內立墻之例是正所謂屏墻也蓋
反坫與岀尊相連是反爵反坫與臺門旅樹相連是屏
墻之反向於外者郊特牲所云乃大夫宮室之僣論語
所云乃燕㑹之僣而東發疑論語之反坫與上塞門相
連恐皆是宮室之事不當以坫之反爲爵之反則又不
然蓋反坫出尊正與兩君之好相合禮各有當不必以
郊特牲之反坫强并於論語之反坫也賈氏不知坫有
三者之分又不知累土之坫亦有三者而漫以爲累土
[006-17a]
之坫爲專在廟中則旣謬矣又誤以豐爲坫不知豐用
木坫用土豐形如豆故字從豆坫以土故字從土不可
合而爲一也至周書旣立五宮咸有四阿反坫注以四
阿爲外向之室則反坫者亦屏墻也再考廣韻則葬埋
之禮不備而攢塗權厝亦謂之坫是又在諸經之外者
蓋亦取於累土之意
令尹子文陳文子事皆不見左傳故先生以爲傳聞
之詞但子文之仕與已畢竟當有可考又謂子文自可
以言忠而文子并不可以言淸此其中必有至理非僅
考據而巳願聞其說
三仕三巳當時又多以爲孫叔敖事一見於史記孫
[006-17b]
叔敖傳再見於鄒陽傳而子文事亦見國語故知其爲
傳聞之難信者然孫叔實一爲令尹而已而子文亦未
嘗三爲令尹子文於莊公三十年爲令尹至僖公二十
三年讓於子玉凡在位二十八年子玉死蔿呂臣繼之
子上又繼之大孫伯又繼之成嘉又繼之是後楚之令
尹不見於左傳文公十二年子越之亂追紀曰令尹子
文卒鬬般爲令尹則意者成嘉之後子文嘗再起爲令
尹而仁山先生以爲子上之後者誤也子上死卽有商
臣之變使子文是時在位豈尚可以言忠然則子文爲
令尹者再其初以讓人其後卒於位原無所謂罷黜也
乃必欲求合於三仕之說因謂子玉蔿吕臣子上之間
[006-18a]
子文或曾以太宰執政而代其缺不知楚之執政令尹
而下唯司馬又有莫敖其下則左尹右尹左右司馬而
太宰尚亞之非執政子文並未罷黜不至降爲太宰仁
山何所據而定之且春秋之世國老致政仍得與聞大
事如知罃之禀韓厥子産之奉子皮葉公之退居於葉
亦然然則子文不爲令尹其班資更在令尹之上故圍
宋之役子文先治兵而後子玉再治兵其証也仁山在
宋儒中考古最精而於此事則失之要之子文治楚其
功最大楚之功臣莫能先之惟誤用子玉是一失着及
再起時左傳雖不載其事然時值晉覇之衰楚勢甚盛
蓋亦多出其力特不知大義故不可以爲仁而於楚則
[006-18b]
目是宗臣也至若陳文子之本末則大不可問崔杼弑
君文子實早知之見於左傳是時崔慶雖强然文子亦
甚爲莊公所用父子皆被任使而文子隂陽其間與聞
弑逆之謀絶無一言坐待禍作無論其岀奔之事不知
果否卽有之而不久遽返仍比肩崔慶之間覬其亡而
竊政可謂淸者乎其後此父子相商得慶氏之木百車
而戒以愼守何淸之有是又絶不可與蘧伯玉之出近
關者同語也蓋陳之大也成於桓子而肇基者文子熟
看左氏踪跡自見誅其心直不可謂之淸而聖人苐就
子張所問而論之不及其他忠厚論人之法也若論世
者又不可以爲其所欺也
[006-19a]
中牟之地見於左傳見於論語見於史記漢志水經
而卒無定在乞示之
中牟有二其一爲晉之中牟三卿未分晉時巳屬趙
其一爲鄭之中牟三卿旣分晉後鄭附於韓當屬韓臣
瓚以爲屬魏者非也左傳所云中牟晉之中牟也卽史
記趙氏所都也漢志所云中牟則鄭之中牟也而班氏
誤以趙都當之故臣瓚詰其非以爲趙都當在漯水之
上杜預亦以滎陽之中牟回遠非趙都其說本了然道
元强䕶班志謂魏徙大梁趙之南界至於浮水無妨兼
有鄭之中牟不知終七國之世趙地不至滎陽而獻子
定都時魏人未徙大梁則其說之妄不待深究且鄭之
[006-19b]
中牟並不與浮水接其謬甚矣惟是臣瓚以爲趙之中
牟當在漯水之上則孔頴達亦闕之以爲不知何所案
據小司馬但言當在河北而終不能明指其地張守節
則以湯隂之牟山當之按左傳趙鞅伐衛遂圍中牟是
正佛肸據邑以叛之時則晉之中牟與衛接其地當在
夷儀五鹿左右顧祖禹曰湯隂縣西五十里有中牟城
所謂河北之中牟也按湯隂縣有中牟山三卿所居皆
重地韓氏之平陽魏氏之安邑是也趙氏之所重在晉
陽而都在中牟則其險亦可知不知何以自是而後中
牟之名絶不見于史傳鄭之中牟至漢始得名其前乎
此絶不聞有中牟之名班志不審而誤綴之酈注亦强
[006-20a]
主之僕校水經渠水篇始畧爲疏証而得之
趙氏分國其險固自在晉陽而富盛則數邯鄲至於控
扼河北則中牟亦一都會蓋有漳水之固與鄴相連河
北之險莫如鄴次之卽中牟是要地也須知古人定都
之所必非草草也
管子五鹿中牟鄴皆桓公所築以衛諸夏嘗考此三邑
者皆狄人所以窺中夏之路是時狄患方殷故桓公築
此三邑以爲扞城晉衛二國皆以此禦狄也
三卿分晉魏得鄴全有漳水之險故其後趙以中牟予
魏易其浮水之地取其地界相連也國策樓緩以中牟
反入梁史記趙悼襄王元年魏欲通平邑中牟之道不
[006-20b]
成則又嘗歸趙及末年魏人以鄴予趙中牟之復歸于
趙不待言矣
謝文節公疊山謂武王之立祿父仍使之爲殷王盡
有商畿內之地與周並立而命三叔以監之其位號如
故也斯興滅繼絶之心故伯夷雖采薇西山見周之能
悔過遷善雖死無怨而孔子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武
庚旣死始降王而爲公以封微子故書序曰成王旣黜
殷命疊山自言此說得之韓澗泉之論語解其說甚新
未知如何
是說也穆堂閣學最賞之以爲足徵千古之謬然愚
未敢以爲然澗泉之書今不傳若疊山之取之則固有
[006-21a]
爲言之不必深校其事之果然與否也民無二王使武
王果不欲絶殷命何不立微子而巳仍以西伯事之乎
向亦嘗以是言正之閣學以爲此等皆新說不可解經

鄭東谷謂孔子敎孟孫以無違謂無違僖子之命而
學禮也斯近世毛西河之說所自出疑亦可從
朱子之說自屬是時凡爲大夫者之明戒其義該備
東谷之說亦可從但校狹耳
鄭東谷曰塞門反坫必桓公以管仲有大功而賜以
邦君之禮舉國之人皆以爲仲所當得而仲亦晏然受
之所以特名其噐之小不然仲方以禮信正桓公豈自
[006-21b]
爲是乎
東谷之言甚工然亦未必伯者君臣大抵守禮於外
犯禮於內桓公受胙不以王止其拜而必下拜禮也庭
燎之事則居然行之矣管仲辭王上卿之燕禮也塞門
等事則居然行之矣果守禮則雖君强賜之亦不受也
水火吾見蹈而死未見蹈仁而死東谷以爲畏仁甚
於畏水火如何
集注之說自民非水火不生活來東谷之說自避水
火來東谷似直捷然集注不欲薄待斯民則勝矣蓋古
注馬融之說集注所本王弼之說東谷所本
微子去之東谷以爲去而之其國也是否
[006-22a]
微子先抱祭噐歸周之說自妄東谷說是也其後武
王克殷微子來見復其位亦卽復其所封微國之位及
武庚誅始移而封之宋徐闇公不知復位之卽爲復其
微國故疑以爲微子若與武庚同在故都安得武庚反
時絶無異同之迹而因以爲未嘗有來歸復位之事則
又非也微在東平之壽張春秋時屬魯所謂郿也水經
載有微子之冡微子兄弟終身不稱宋公而微子反塟
於其先王所封之地其忠盛矣
冉子爲子華之母請粟或以爲伯牛蓋以尸子數孔
門六侍曰節小物伯牛侍此其證也然否
是屈翁山之言也所引尸子雖佳然檀弓伯高之䘮
[006-22b]
孔氏使者未至冉求束帛乘馬而將之亦足以爲是事
之證則無以定其爲伯牛也論語稱子者自曾閔有三
子外惟冉求則以稱子之例校之終未必是伯牛也
王厚齋云史記仲尼弟子顔高字子驕定八年傳公
侵齊門於陽州士皆坐列曰顔高之弓六鈞皆取而傳
觀之陽州人出顔高奪人弱弓籍邱子鈕撃之與一人
俱斃豈卽斯人與家語作顔刻孔子世家過匡顔刻爲
僕古者文武同方冉有用矛樊遲爲右有若與微虎之
宵攻則顔高以挽强名無足怪也先生昨數七十二弟
子卒於夫子之前者何以不及顔高是必有說
厚齋先生考古最覈獨是條稍不審按孔門之顔高
[006-23a]
少孔子五十歲見於家語然則生於定公之八年陽州
之役蓋别是一顔高也獨是史記家語之年亦多不可
信者亞聖與伯魚之死其年至今莫能定况其餘乎若
以少孔子五十歲計之過匡之歲定公之十四年也顔
高亦止七歲耳凡此皆無從審正矣惟是不問其生之
年但以其死定八年斃陽州而何以十四年尚能御孔
子以過匡是則厚齋之疎也巳
[006-23b]


經史問答卷六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