KR4f0054 鮚埼亭集-淸- (master)


[016-1a]
鮚埼亭集卷第十六
  鄞 全祖望紹衣譔 餘姚史夢蛟竹房校
碑銘
  翰林院編修湛園姜先生墓表
湛園姜先生卒四十年其家零落㑹有 詔修國史
臨川李先生曰四明之合登文苑者非先生乎不可無
行實以移館中予乃摭拾所聞而詮次之而鄭義門曰
先生墓前石表未具曷卽以此文爲之而移其副於史
局予從之先生諱宸英字西溟學者稱爲湛園先生浙
之寧波府慈谿縣人也少工詩古文詞其論文以爲周
[016-1b]
秦之際莫衰於左傳而盛於國䇿聞者駴而莫之信也
及見其所作洋洋灑灑隨意岀之無不合於律度始皆心
折寧都魏叔子謂侯朝宗肆而不醇汪苕文醇而不肆
惟先生文兼乎醇肆之間蓋實錄也詩以少陵爲宗而
叅之蘇氏以盡其變當是時
聖祖仁皇帝潤色鴻業畱心文學先生之名遂達 宸
聽一日謂侍臣曰聞江南有三布衣尚未仕耶三布衣
者秀水朱先生竹垞無錫嚴先生藕漁及先生也又嘗
呼先生之字曰姜西溟古文當今作者於是京師之人
來求文者戸外恆滿㑹徵博學鴻儒東南人望首及先
[016-2a]
生掌院學士崑山葉公與長洲韓公相約連名上薦而
葉公適以 宣召入禁中浹月旣出則巳無及矣於是
三布衣者取其二而先生不豫翰林新城王公歎曰其
命也夫巳而葉公總修明史薦之入局以翰林院纂修
官食七品俸仍許與試尋兼豫一統志事凡先生入闈
同考官無不急欲得先生者顧佹得佹失而先生亦疎縱
累以醉後違科場格致斥又嘗於謝表中用義山點竄
堯典舜典二語受卷官見而問曰是語甚麤其有出乎
先生曰義山詩未讀耶受卷官怒高閣其卷不復發謄
顧先生所以連蹇正不止此常熟翁尚書者先生之故
[016-2b]
人也最重先生是時枋臣方排睢州湯文正公而尚書
爲祭酒受枋臣旨劾睢州爲僞學枋臣因擢之副詹事
以逼睢州以睢州故兼詹事也先生以文頭責之一日
而其文遍傳京師尚書恨甚顧枋臣有長子多才求學
於先生枋臣以此頗欲援先生登朝枋臣有幸僕曰安三
勢傾京師內外官寮多事之如舊史之萼山先生者欲
先生一假借之而不得枋臣之子乗閒言於先生曰家
君待先生厚然而卒不得大有佽助某以父子之閒亦
不能爲力者何也蓋有人焉願先生少施顏色則事可
立諧某亦知斯言非可以加之先生然念先生老宜降
[016-3a]
意焉先生投盃而起曰吾以汝爲佳兒也不料其無恥至
此絶不與通於是枋臣之子百計請罪於先生始終執
禮而安三知之恨甚枋臣遂與尚書同沮先生崑山徐
尚書罷官猶領一統志事卽家置局先生從之南歸時
貴之搆崑山者亦惡先生顧崑山雖退居其氣力尚健
惓惓爲先生通榜卒不倦則亦古人之遺也康熙丁丑
年七十矣先生入闈復違格受卷官見之歎曰此老今
年不第將絕望而歸耳爲改正之遂成進士及奉大對
聖祖識其手書特拔置第三人賜及第授編修先生以
雄文碩學困頓一生姓名爲
[016-3b]
天子所知者二十年至能鑒别其墨跡雖有忌之者而
亦有大老吹噓不遺餘力乃篤老始登一第其遭遇之
奇蓋世間所希旣登中秘神明未衰論者以爲當膺
廟堂大著作之任以昌其文乃甫二年而以巳卯試事
同官不飭簠簋牽連下吏滿朝臣寮皆知先生之無罪
顧以其事涇渭各具當自白而不意先生遽病死新城
方爲刑部歎曰吾在西曹顧使湛園以非罪死獄中媿
如何矣嗚呼桑榆雖晩爲霞尚足滿天而奇禍臨之是
則大造之所以厄之者毒也先生居家孝友之行粹然
無間與人交悃愊不立城府論文則娓娓不倦書法尤
[016-4a]
入神直追唐以前風格生平無纎毫失德故旣死而惜
之者非徒以其文也所著有湛園未定稾葦間集皆行
世先生之文最知名者爲明史稾刑法志極言明中葉
厰衛之害淋漓痛切以爲後王殷鑒一統志中諸論序
亦經世之文也晚年尤嗜經學始多說經之作未及編
入集中而卒予生也晩不及接先生之履絇顧世人所
知者伹先生之文而茫然於其大節豈知常熟一事則
歐陽兖公之於高若訥不足奇也枋臣一事則陳少南
之於秦塤殆有遜之若始終不負崑山則又其小焉者
矣區區徒以其文乎哉其銘曰
[016-4b]
吾鄮文雄樓宣獻公誰其嗣之剡源淸容易世而起有
湛園翁白頭一第亦巳儱涷何辜於天竟以凶終茫茫
黃土冥冥太空
[016-5a]
  大理悔廬陳公神道碑銘
公姓陳氏諱汝咸字莘學别字悔廬浙之寧波府鄞縣
人也曾祖某祖某父則翰林怡亭先生錫嘏也翰林於
梨洲爲高弟而其論格物之學不甚合故梨洲所作翰
林墓銘有微辭然梨洲每屈指門下必首推翰林之篤
行公少隨父講學於證人社中心領神悟多所自得梨
洲嘗謂人曰此程門之楊迪朱門之蔡沉也目無流視
耳無妄聽和平端慤於星緯律歴方輿之說無所不究
而尤得力於愼獨之旨驗其功於修已治人之間然公
未嘗以道學之名自居成康熙辛未進士改庶常座主
[016-5b]
安溪相公方以講學招來後進同年江陰楊文定公名
時最先服膺招公同往公曰梨洲黃子之敎人頗泛溢
諸家然其意在乎博學詳說以集其成而其究歸於蕺
山愼獨之旨乍聽之似駁而實未嘗不醇相公步趨朱
子其言粹矣然未知其躬行若何也江陰爲之瞿然出
知漳浦縣漳浦最健訟胥吏能以一訟破中人產公下
車著令凡戸婚田土皆委家督宗親地保議之議成息
訟於官其大者酌其地之遠近而定其期被告人應拘
者卽交原告人呼之被告人聞控卽具訴訴至卽訊不
令稽延時日胥吏無所施其奸縣民輕生每以小忿輒
[016-6a]
服斷腸草及諸毒以自戕奸人因之煽訟公嚴禁之乃
倣古法令有罪者貢此草以自贖又捐金募民致草以
絶其種俗尚巫民有病舁諸妖師狂祈謬祝費不貲藥
食皆卜之食其吉者食而死則曰神所不佑也公開陳
曉諭巫風以息其爲漳浦立百世之利尢在編審一事
舊例世家有盈數千𤱔爲一戸者下姓有數十𤱔爲一
戸者每族置戸長地丁籍以徵納強後弱先小頑大黠
乃定三百𤱔爲一戸令民親供實產糧多者爲戸長以
次輪僱丁亦如之催科自此不擾以都鄙之民其分保
有大小不一則奸匪易匿而公務不均乃定二百家爲
[016-6b]
一保無所頗焉閩之丁口以明初戸籍爲據有遷居百
年而原籍丁糧未除者官吏關移甚苦公援國制令入
籍二十年以上者收之遷籍二十年以上者除之各縣
皆以爲便又盡淸屯產寺產鹽法則漳浦歲額六百餘
舊例食鹽與曬鹽者皆得供課不盡歸商也其後派引
配賣悉歸於商於是添設四場十六館巡丁四出顆粒
盡征給價短額頒發亦愆期公請復舊例有徹商銷引
之議而大吏難之公曰法卽不可更不難行仁於法中
卽革去場差免認保杜包納寛餘鹽之禁漳浦農商積
弊皆爲之肅然一洗公恂恂文弱儒者氣體羸甚視日
[016-7a]
而行擇地而履顧其在海上方略四出令各鄕練鄕兵
日則瞭望夜則巡邏壬午夏有賊黨數百潛伏縣之七
星洞公急檄官兵擊之賊遁去已而又聚於丹竈山中
公發鄕兵擊之賊又遁去已而又聚於平和山中公以
計掩其魁曾睦賊徒始散已而又以計擒海中大盜徐
容六大頭目之一也公細訊之因并悉五賊巢穴及勦
撫機宜請於督府願身任其事督府以公書生未敢遽
付之兵但以事密聞於是
聖祖遣大臣自閩入粤卽攜徐容以往五賊之中勦撫
者四則皆公發縱之功而賞弗及海上自鄭氏騷擾以
[016-7b]
後不復知有學術公下車見學宮有伽藍祠大駴立毁
之東嶽行祠中有淫祀香火甚盛焚其像朔望爲諸生
講明經史遡漳之學者自高公東溪陳公剰夫周公翠
渠而尢表章黃公石齋之學謂其貫義理象數而一之
如武庫之無不備乃重修朱子祠之在銅山者而以石
齋侑食石齋故有明誠書院爲浮屠所據則理而岀之
又修朱子祠之在雲霄者與銅山皆贍以祭祀之田自
東溪至石齋諸公書皆輯之何公元子有經學購之以
示學者莆田鄭奚仲精於易并梓其書當時安溪以朱
子之後一人自任欲學者皆尊其學不名他師而公以
[016-8a]
爲諸儒之躬行各有宗傳旁捜遠紹不徒爲雷同之口
縣有無爲敎又有天主敎公至盡逐之而崇祀明殉難
忠臣都御史陳公士奇巡道陳公璸高尚遺臣御史張
公若化長史張公若仲於學宮鄞故大學士錢忠介公
墓在古田之黃蘗山公淸釐其墓田之爲人所據者繪
圖以貽其後人不數年漳浦遂成鄒魯之俗公知漳浦
六年督撫已交章薦公輒爲部議所格及更一紀尚未
調蓋公旣以講學不甚當於安溪而安溪子弟在家以
吏事請託遍於閩中公爲安溪主試所得士其子弟益
復旁午而前公致書安溪謂公方以講學居鈞輔當防
[016-8b]
閑子弟安溪以是大愠公旣無相門之援而選郞索公
賂不可得遂共尼之㑹南靖山賊陸梁大吏以公在漳
浦而境內無盜乃調之漳浦父老相率請畱於憲府不
可得乃相與運耰耡桔橰薪木横陳縣門以塞路晨夕
守之已而公束裝出父老蠭涌而前奪輿人之摃而摃
之以公還署公乃徒步出紿父老曰吾今日飮酒於李
秀才家未去也夜半變服呼守城卒開門而去父老及
旦而知之追送數十里雨泣而別乃裒公在縣時告約
諭條文移輯爲漳浦政略一書梓之又建月湖書院以
祀公月湖公所居也其治南靖如漳浦招降歐山逋盜
[016-9a]
有來而復叛者以計擒之大興境內河渠未期內召爲
刑部福建司主事黜舞文之吏以正法紀尋遷廣西道
御史巡視西城逐白蓮敎之在道觀者尋疏言臺灣白
糖之利遠及三江兩浙沿海居民多前往者日久不能
保無奸人各縣給照不能辨其奸否泉㕔於岀口一驗
更無從辨臣在海上未嘗輕給一照者此也宜嚴防詰
之法又言駐防營伍例用內地兵更番迭換今當及瓜
之際有私相冐襲者名存實亡恐兵以老而漸驕宜杜
頂替之習次年聞海賊突燒營汛船隻疏言歹船出海
非掛號所能查而徒增其害海上歹民其始皆坐小船
[016-9b]
竊岀及出奪大船而行則大船之關牌縣照盡巳歸之
原不必掛號也商船利走大洋無礁嶼以隔之風迅帆
急歹船難以攔劫今以掛號之故不得不沿澳迂行於
礁嶼之間而歹船乗之是掛號反爲商船之累也又言
巡哨之船當以南北風信爲凖春夏多南哨船各聚本
汛之南秋冬多北卽各聚本汛之北船聚則兵強風順
則船利若分汎各澳則力旣分而風或阻雖見商船被
劫而莫能前矣又言海賊雖終年波蕩入冬必返其家
故其旣下海之劫掠當責之巡哨官弁而未下海之踪
跡當責之本籍縣令誠能力行各澳保甲何不可窮治
[016-10a]
之有疏上
聖祖嘉納温旨賞賚食物始有大用公之意而沿海遂
罷掛號之例商船至今感其德是年海賊陳尚義乞降
尚義卽故盜徐容等六人之一也前招撫時獨尚義不
至横行海上者多年公言當因其來而亟納之乃自請
行且薦江西舉人阮蔡文得旨許攜蔡文等前往金州
衞鐵山之隍城島招撫陛辭
聖祖謂公曰汝乃近御之臣不可下海風濤不測所當
懼也但令蔡文往足矣又曰山海關外崎嶇汝不善騎
當以肩輿往公感泣謝蔡文入海舟果壞易其副以行
[016-10b]
卒撫尚義等復命
聖祖又謂公曰汝若同入海不受驚耶公因頓首感泣
謝因爲上言隍城島在登州金山之中宜撥登州汛兵
駐之其筒子溝天橋厰亦宜巡哨又言金州荒地宜闢
遷通政參議㑹有閩中裨將請改易商船之制公力爭
以爲不可安溪雖不喜公然不能不主公議也尋奉使
至湖廣祭告諸陵兼賚駐防士卒湖北之險峻莫如施
州衞竹溪竹山等處湖南莫如九谿永定辰州等處或
以爲可調官代領代給公不可由九谿之鎭筸歴鳳凰
營至乾州進山箐岔口入楓木坪皆紅苗界也公熟視
[016-11a]
情形以籌撫苗久安之筞施州登天樓山絕頂以溯當
日伏莾故址猺洞長官有岀迎者歌其土音公爲竹枝
詞宣布太平威德之盛使習之返命遷鴻臚寺卿次年
遷副大理而陜甘以荒告復奉使出公之爲學以萬物
一體爲心而隨事周詳以求其中之所安顧素病喘洩
不堪受勞瘁乃連年萬里力圖報答不肯稍自暇逸其
西行也
聖祖謂曰窮邊恐不得食彼所出肉蓯蓉土參朕亦曾
嘗之頗美可啖也公頓首謝入境野有餓莩卽不復御
酒肉山路甚蹇下馬徒行一日而踰九嶺沿途撫慰饑
[016-11b]
民流涕沾襟甫抵固原疾動不以爲意猶日馳百里凡
五日而卒其地曰海喇都棺衾皆率略飢民聚而哭之
是時
聖祖方欲用公爲甘撫而公卒矣公之訃至閩漳浦人
聚而哭之書院南靖人亦聚而哭之於社至京鄞人之
在京者聚而哭之城西之都亭而漳浦農商置祀田以
奉公焉生於順治十五年八月初五日卒於康熙五十
五年四月二十五日娶張氏贈恭人子本醇蔭生公家
庭之孝謹里黨之任䘏均無閒言而所以待其從弟汝
登尤篤嘗語之曰古人大功同財吾尚與弟在同財之
[016-12a]
例所恐者易世而衰吾子與若子功服雖減而同財之
限可展也又約以宦成之後買宅合居汝登或介紹後
輩以見公公推弟之愛以愛之訖今二十餘年汝登亦
老矣語及公未嘗不掩面而泣也方公謝安溪之學或
疑其以師傳之異不肯茍爲授受及當湖陸淸獻公稼
書所著出公亟喜而梓之當湖亦與梨洲有異同者乃
知公之非墨守也公之學未見所止其見於世者亦僅
僅小試其一二斯則可爲太息者也所著有心齋集公
之卒也蔡文勤公世遠志之汝登與公子本醇更令予
銘其麗牲之石予何敢辭其銘曰
[016-12b]
南雷諸子大都早逝再傳有公始見行事亦復不年㢙
而小試東西萬里弗辭盡瘁其施未竟可爲長喟但有
棠陰閩疆蔽沛
[016-13a]
  提督貴州學政翰林院編修九沙萬公神道碑銘
乾隆六年正月二十四日前提督貴陽學使翰林九沙萬
公卒於家先是公嘗自葺年譜謙詞令身後不必求志表
之文至是公之婦弟錢君中盛謂終不可廢也長君承天
屬予序次之余於公爲十世通家子弟少陪杖履又叨同
館後進況生平知已之感至深且重其曷敢辭但攷之今
制墓道之禮五品以上用碑五品以下用碣此唐宋以來
故制莫之易也而館閣諸臣自明以來資望最隆五品以
上其儀視尚書五品以下其儀視侍郞而今制直省學臣
其儀視督撫稱三院則其得用碑無可疑者故予於公麗
[016-13b]
牲之石特令準五品以上之儀按公諱經字授一别署九
沙先世爲鳳陽府定遠縣人明初從龍功臣斌之後斌之
子鍾以世襲始爲寧波衞人鍾子武武弟文相繼襲指揮
死王事世所稱四忠者也又四世而爲中府都督同知淮
安總兵表以儒將私淑新建之學世所稱鹿園先生者也
又二世而爲左府都督僉事福建總兵邦孚是爲公曾祖
生戸部主事泰是爲公祖始喪其世職爲寧波府鄞縣人
戸部八子竝有名而殊尤者三人其一爲公擇先生斯選
其一爲充宗先生斯大其一爲季野先生斯同公爲充宗
先生子初鹿園先生二世葬於杭之西谿及充宗先生
[016-14a]
開講於杭遂以守墓定居故公長於杭少隨諸父讀書
南雷黃子方移證人書院於鄞申明蕺山之學公擇先
生兄弟最稱高座公劍負侍於席末豫聞格物傳心之
敎諸父著書滿屋公不假外求耳濡目染已成學海一
切世俗之佔畢不得至前此固非下戸小生之所能望
也於是受三禮說數十萬言春秋說數十萬言於充宗
先生又受三禮說數十萬言於季野先生受易說數十
萬言於世父正符先生斯禎受尚書說數千言於從兄
言又受闢佛之說數萬言於公擇先生此其經學也受
明史紀傳三百卷及列代史表數十種於季野先生受
[016-14b]
明史綱目及崇禎長編於從兄言此其史學也而公又
叩性理之學於應徵士嗣寅求漢隸原委於鄭君谷口
參攷通鑑地里箋釋於閻徵士百詩其博且精也公成
康熙癸未進士選入翰林是年公高弟今大學士海寧
陳公亦同與省試且同館衣冠以爲盛事尋授編修前
侍郞桐城方公時以株連之禍被禁莫敢保出之者公
奮然送狀西曹遂釋之此其友朋急難之義也尋主山
西試事今尚書太原孫公嘉淦從公問學公一見推挹
卒成魁儒此其知人也尋視學黔中廩奉稍優九宗五
族之中隨分施之此其仁也及報政還京忌者中之遂
[016-15a]
有通州修城之役此其不因人熱因以取戾者也公之
歸也家旣罄蕭然如布衣賣所作隸字得錢給朝夕於
是增補充宗先生禮記集解又數萬言春秋定哀二公
未畢又續纂數萬言少嘗取從兄尚書說輯成一編至
是又整頓之以成萬氏經學從兄明史舉要未畢續纂
二十餘卷又重修季野先生列代紀年以成萬氏史學
又輯九沙分隸偶存此其晚年著述之目也公雖布衣
疏食而見義必爲未嘗少衰蒼水張公墓道將圯公竭
力修之蒼水固充宗先生所葬公於上巳重九必爲設
祭此其繼志之孝也雪竇山人之集爲人所得冐以爲
[016-15b]
其先人之作公購而正之并訪其南屏埋骨之所此其
表章先正之苦心也嗚呼公之立身本末如此而吾讀
年譜所載嗛嗛不肯盡及也此非予表而出之其誰更
表而出之公年七十有八而其同年戸部侍郞仁和趙
公殿最以公應辭科之辟格於部議然公亦本無意出
山已而三禮開局宮詹臨川李公又欲薦公使之成其
父書予知公必不能就代爲止之顧公之抱恨以卒則
予更有大痛者公雖篤老而神明淸吉步履康強飮酒
尚可數斗猶時時爲人作隸字自去冬家遭大火靡有
剰遺充宗先生未刻之書如禮記集解春秋明辨皆燼
[016-16a]
焉其他秘抄之本不可數也公於是終日涕洟眠食俱
減自以爲負罪先人擬之夷伯之震而馴至大病不可
起生於順治十有六年正月十有三日得年八十有三
娶錢氏封安人明山東學使啟忠孫女也子承天選拔
貢生山西盂縣知縣承式舉人四川萬縣知縣承烈尚幼
孫六人曾孫三人葬於西谿祖墓之旁公爲人舂容大
雅不激不隨尤喜引掖後進其於杭人物色今編修杭
君世駿於髫年以爲鄭漁仲之流荒落如予公引爲忘
分忘年之契吹噓不啻口出晩年大火之後家無儋石
而故人沈峙公之死貧無以殮公爲之遍告於有力者
[016-16b]
以賻之其古道若此嗚呼老成凋謝枌社黯然又豈僅
哭其私而已哉其銘曰
西溪之渚萬樹古梅昔年從公秦亭徘徊今年哭公古
梅同哀鄒施秦許半巳蒿萊皆西谿/耆宿也先塋八葉世澤未
衰暗香疎影舊德所培
鮚埼亭集卷第十六終
[016-17a]
[016-1a]
鮚埼亭集外編卷十六
           鄞 全祖望 紹衣
 記
  慶歴五先生書院記
有宋眞仁二宗之際儒林之草昧也當時濂洛之徒方
萌芽而未出而睢陽戚氏在宋泰山孫氏在齊安定胡
氏在吳相與講明正學自拔於塵俗之中亦㑹値賢者
在朝安陽韓忠獻公高平范文正公樂安歐陽文忠公
皆卓然有見於道之大槩左提右挈於是學校遍於四
方師儒之道以立而李挺之邵古叟輩其以經術和之
[016-1b]
說者以爲濂洛之前茅也然此乃跨州連郡而後得此
數人者以爲師表其亦難矣而吾郷楊杜五先生者駢
集於百里之閒可不謂極盛歟夷攷五先生皆隱約草
廬不求聞達而一時牧守來浙者如范文正公孫威敏
公皆摳衣請見惟恐失之最親近者則王文公乃若陳
執/中昌/朝二相非能推賢下士者也而亦知以五先生爲
重文公新法之行大隱石臺鄞江已逝西湖桃源尚存
而不肯一出以就功名之㑹年望彌高陶成倍廣數十
年以後吾郷遂稱鄒魯邱樊緼褐化爲紳纓其功爲何
如哉五先生之著述不傳於今故其微言亦闕雖然排
[016-2a]
奸詆奄讜論廩廩豐淸敏之勁節也急流勇退蕖月蘋
風周銀青之孤標也再世蘭芽陔南弗替史冀公父子
之純孝也史冀公簡爲鄞江先生高弟事母最孝實開/越公之先或謂其作吏用杖者舊志之謬也
越公爲西湖先生高弟/再世與豐淸敏公同門嬰兒樂育以姓爲字陳將樂兪
順昌之深仁也陳攄俞緯其歴官之事畧同四/明七觀載兪而遺陳葢漏也殺虎之
威同于驅鱷姚夔州之異政也于公治獄民自不冤袁
光祿之神明也一編麟經以紹絕學汪正奉之豐滀也
汪正奉春秋實與孫明復齊名容齋稱/其豐滀不施而近志妄謂其官閣學金橘不知蕭然
詩葉望春先生之淸貧也卽以有負門牆如舒信道者
其人不足稱而文辭終屬甬上名筆則五先生之淵源
[016-2b]
可知矣嗟乎豈特一時之盛哉故國綿綿凡周之士奕
世衣冠人物歴久不替終宋之代如樓如黃如豐如陳
如袁如汪其出而搘拄吾郷者必此數家高曾之規矩
燕及孫子然後知君子之澤雖十世而未艾也五先生
之講堂皆已不存卽鄞江桃源二席亦非舊址予乃爲
別卜地於湖上而合署之睢陽學統至近日而湯文正
公發其光則夫薪火之傳幸勿以世遠而替哉
  大函焦先生書院記
二程倡道洛中浙人惟永嘉九先生得登堂而餘皆私
淑也吾郷則高憲敏公童持之趙庇民皆在太學侍楊
[016-3a]
氏洛學之來甬上自此始曁南渡而山東焦先生以避
地至亦伊川門下也憲敏輩以其所得其證明之其所
言多與楊氏合於是日益請業而吾鄕之洛學遂日盛
葢嘗讀史忠定王集言先生以布衣入錢唐聲稱滿朝
丞相趙豐公方振洛學已起用和靖漢上諸老欲薦先
生力辭不可豐公至尊禮之已而先生來寓大函之麓
居人頗藉藉道先生家居必修容雖見妻子不少惰出
與物接動必中禮後生輩多遠之而習爲夷居之流者
甚且非笑之而先生不顧也已而漸有從之者望之儼
然卽之溫然則已心折及詳叩其議論則有大過人者
[016-3b]
始皆願附講席而信豐公之譽爲不虚及先生殁而弟
子遵其禮法如先生無恙時雖極貴顯者其容止莊敬
衣冠端嚴人之見之不問皆知其爲先生弟子也吾聞
沈簽判公兄弟先生之高弟也其事先生終日拱立不
以其學成有假借先生之喪心制三年無失禮及簽判
爲後進師造次必稽孔孟之言是是非非無所曲從風
裁甚峻諸生畏而服之葢皆得之先生之敎而諸生奉
簽判亦一如其所以事先生者於是甬上之人益知以
尊師爲先務而簽判之子端憲卒爲大儒嗚呼先生不
應弓車之辟投閒海澨躬行實踐亦不輕著書以啓爭
[016-4a]
端斯眞所謂有道君子皜皜乎其不可尚矣然攷朱子
所紀程門學者雖以無所表見如唐謝輩莫不存其姓
氏而先生獨闕焉甚至吾郷志乘亦不知寓賢中有是
人也豈識椎輪爲大輅之始甬上乾淳之盛孰非先生
所首導哉吾觀大函之墟其山嶒&KR1478以秀其水淸越以
長固應爲高人所託足自予得先生講堂重爲修治而
學統攸歸不得僅以遺世之洞天目之而又東爲同谷
習菴深寧東發三公之精舍也前有輝後有光矣焦先
生名瑗公路其字
  長春書院記
[016-4b]
楊文靖公之在太學吾郷士人從之者多而高氏兄弟
五人與焉所造之大禮部侍郞少師憲敏公其渠也吾
讀憲敏春秋集注其發明聖人襃貶義例遠過於胡文
定公至今說春秋者以爲大宗其所集厚終禮則朱子
多采用之是時有蔣處士季莊者隱居慈水力排王氏
新學獨窮遺經不入城市憲敏毎積所疑如干條則造
訪之季莊不輕與人相接聞憲敏至倒屣迎之小廬促
膝竟夕不倦憲敏告辤則季莊送之數里而遥論者交
重之是時秦氏當國思陵臨太學憲敏講易之泰五峰
疑焉貽書非之及秦梓守明州求婚於憲敏不得卒以
[016-5a]
見忤罷官五峰始釋然葢大儒之砥礪名節一步不苟
而憲敏之無媿良友卽其所以得統師門者也吾郷學
派導源慶歴諸公至於伊洛世系則必自憲敏始而憲
敏爲司業其時王氏之學雖替然尚有如陳公輔輩未
能盡絕憲敏以其師說日與諸生發明之其有功於伊
洛尢爲不淺高氏家居湖上其去長春門不半里故書
院以之爲名至宋末而高氏子孫以爲功德道場諸志
中所稱長春觀者是也及高氏子孫散處無復居湖上
者觀又改而爲菴佛火經幢比邱相對曾謂以憲敏之
講堂乃至於此嗟乎高氏在宋世衣冠最盛疏寮之詩
[016-5b]
筆竹墅之圖畫至今皆有傳者然此特風流之鼓吹尚
在可有可無之列憲敏之力肩正學百世之師也顧聽
其蕪穢不治則何忍矣乃與同學諸公議仍改爲書院
以奉憲敏之祀而配之以季莊庶幾諸生得爲講業之
地焉
  竹洲三先生書院記
竹洲在鄞西湖之南葢十洲之一三先生者沈端憲公
曁其弟徵君季文參之以金華呂忠公也史忠定王歸
老御賜竹洲一曲壽皇爲書四明洞天之闕以題之卽
所稱眞隱觀者也忠定最與端憲厚故割宅以居之而
[016-6a]
徵君亦授徒於忠定觀中於是端憲兄弟竝居湖上其
時忠公方爲吾郷監倉昕夕與端憲兄弟晤顧公治在
城東還往爲勞有船場官王季和者忠公友也曰是易
耳乃以場木爲製船毎忠公興至輒泛棹直抵湖上端
憲從水閣望見之輒呼徵君曰大愚來矣相與出竢於
岸上或竟入講堂討論終日或同泛湖上忠公爲詩以
紀之曰湖光拍天浮竹洲隱然一面城之幽中有高士
披素裘我欲從之恐淹畱探囊百金辦扁舟又煩我友
著意修微風一動生波頭飛棹來往倦則休是也方端
憲遊明招山中忠公之兄成公尚無恙相與極辨古今
[016-6b]
以求周覽博攷之益凡世變之推移治道之體統聖君
賢相之經綸事業孜孜講論日益深廣期於開物成務
而後已則夫忠公之來所以商量舊學而證明新得當
不知其若何而惜乎無可攷也湖光宛然斯人之履絇
可作吾將溯洄從之矣端憲之父簽判故程門私淑弟
子端憲則受陸文達公之傳而徵君師文安葢其兄弟
分宗二陸宋史竟以端憲系之文安門下誤也端憲尢
睦於成公及其家居忠公又官於鄞切磋倍篤故沈氏
之學實兼得明招一派而世罕知之者夫以相府之巍
峩宸奎之焜燿而後世之流連而不能自已者乃在於
[016-7a]
三先生之隱約是可知良貴之別有所在也然忠定能
以緑野之堂爲諸賢永朝夕則書院之長存即洞天之
佳話矣先宮詹公之得竹洲也擬爲端憲築書院而未
成其後竹洲屢易主而後歸於予乃遂事焉而記之
  城南書院記
城南書院者袁正獻公之家塾也四先生之講堂慈湖
書院建於宋文參政本心記之廣平書院建於元王尚
書深寧記之正獻之書院亦建於宋而其記不傳惟沈
端憲公無專塾明人始爲補立南山書院五百年以來
三書院雖衰尚有存者而城南之址獨圯予旣遍舉先
[016-7b]
賢故蹟乃訪其地而復之四先生之中長庚曉日最光
顯於暮年者文元與正獻也而文元之敎不如正獻之
密葢槐堂論學之宗旨以發明本心爲入門而非其全
力正獻之言有曰學貴自得心明則本立是其入門也
又曰深思而得之兢業而守之是其全力也槐堂弟子
多守前說以爲究竟是以稍有所見即以爲道在是而
一往蹈空流於狂禪以文元之齊明盛服非禮不動豈
謂於操持之功有闕而其敎多以明心爲言葢有見於
當時學者陷溺於功利沈錮於詞章極重難返之勢必
以提省爲要故其說偏重而不自知其疏豈意諸弟子
[016-8a]
輩不善用之反謂其師嘗大悟幾十小悟幾十泛濫洋
溢直如異端而并文元之學而誣之可爲浩歎者也使
其如正獻之敎寧有是乎正獻之奉祠而歸日從事於
著書或請少閒則曰吾以之爲笙鏞管磬不知其勞其
答文靖諸子書惓惓以多識前言往行豈非與建安之
敎相脗合乎且夫有宋以來大儒林立其子弟能守其
緒言者甚多而再世竝爲大儒則不槩見葢前惟武夷
胡氏籍溪致堂五峯茆堂連枝接葉以大文定之傳其
後惟袁氏實生正肅冠冕一時黃提刑東發最主閩學
至於正肅以爲晩宋無先之者則書院之建也微特非
[016-8b]
袁氏之學統所得而私抑豈吾鄕之學統所得私哉城
南之址葢始於慶歴中正議樓公之講堂當時學者稱
爲城南先生及正議遷居城内西湖正獻之高祖光祿
以高弟講學其地遂世居焉正獻三子正肅遷居城内
鑒橋而其餘仍在城南至今猶有存者書院旣成卽使
袁氏後人司之
  碧沚楊文元公書院記
淳熙四先生而吾鄞得其三沈端憲公自其父簽判已
遷鄞楊文元公則鄞産而遷慈者實與袁正獻公鼎立
四先生之門牆皆極盛而文元最高年故道尢廣學宮
[016-9a]
中有自署慈湖肄業諸生者曁其身後慶元府學尚羣
聚焉先公嘗欲置書院於鄞以復當年肄業之盛且以
志文元發祥之地初擬在三江之口文元之故宅也顧
其地囂不如碧沚之淸勝文元暮年所開講也文元之
學先儒論之多矣或疑發明本心陸氏但以爲入門而
文元遂以爲究竟故文元爲陸氏功臣而失其傳者亦
自之愚以爲未盡然夫論人之學當觀其行不徒以其
言文元之齊明嚴恪其生平踐履葢涑水横渠一輩人
曰誠曰明曰孝弟曰忠信聖學之全無以加矣特以當
時學者沈溺於章句之學而不知所以自拔故爲本心
[016-9b]
之說以提醒之葢誠欲導其迷途而使之悟而非謂此
一悟之外更無餘事也而不善學者乃憑此虚空之知
覺欲以浴沂風雩之天機屏當一切嗟乎是豈文元之
究竟哉然則登斯堂也能知文元所以立敎之故而弗
誤用之以貽儒苑之譏則於學者有厚望焉文元之講
學於碧沚以史氏也先是史忠定王館端憲於竹洲又
延文元於碧沚袁正獻公時亦來預湖上四橋遊人如
雲而木鐸之聲相聞忠定旣逝端憲正獻亦下世忠定
之孫子仁不滿其叔彌遠所爲退居湖上復請文元講
學故其居碧沚也甚久文元之對穆陵曰臣平日所以
[016-10a]
敎彌遠者不如此彌遠之置其君如奕棋穆陵爲之失
色次日彌遠奏曰臣師素有心疾乞放歸田此事行狀
不敢載故宋史亦失焉子仁受文元之敎終身不應召
命碧沚牙籖最富文元因思修羣書以正邪說未就而
卒嗚呼文元之學統非吾湖上所得私而要其流風餘
韻之在湖上者則後人所當敬止也竹洲在南碧沚在
北其亦思宮牆之弗墜焉耳矣
  同谷三先生書院記
宋乾淳以後學派分而爲三朱學也呂學也陸學也三
家同時皆不甚合朱學以格物致知陸學以明心呂學
[016-10b]
則兼取其長而又以中原文獻之統潤色之門庭徑路
雖別要其歸宿於聖人則一也吾鄕前輩於三家之學
竝有傳者而陸學最先楊袁舒沈江右弟子莫之或京
楊袁尢多昌明之功顧其大弟子自袁正肅公而外陳
侍郞習菴其最也嗣是則王尚書深寧獨得呂學之大
宗或曰深寧之學得之王氏埜徐氏鳳王徐得之西山
眞氏實自詹公元善之門而又頗疑呂學未免和光同
塵之失則子之推爲呂氏世嫡也何歟曰深寧論學葢
亦兼取諸家然其綜羅文獻實師法東萊況深寧少師
迂齋則固明招之傳也朱學則巴陵楊氏之傳授之史
[016-11a]
公蒙卿而黃提刑東發又別得之遺書中當是時甬句
學者鼎撐角立雨戴笠宵續燈互相過從以資攻錯書
帶之草異苔同岑其亦盛哉城東之四十里有同谷山
其麓有寶幢河左枕大函右股太白水木明瑟四明東
道之絕勝也習菴世居於此而深寧先壟在焉故其卒
也卽葬於此東發亦嘗避地其閒踰二百年而爲先侍
郞之賜塋是以予家父子兄弟多讀書山中者先世有
草堂三曰瞻雲館曰來鶴莊曰阿育王山房今惟瞻雲
無恙先公嘗於其中翦紙爲三先生神位令予祀之予
因請改作三先生書院配之以先侍郞而以其餘爲學
[016-11b]
舍古之學者必釋奠於其鄕之先師予家父子之爲此
亦猶行古之道也嗚呼自科舉之學行而吾郷之佔畢
咿唔者不復知有高曾之規矩矣空山野火瓣香宛在
雖不能至然心竊向往之予讀淸容居士集習菴再世
而後不復居同谷所謂觀聚堂尊明亭諸址已無可攷
今山下陳氏非其本支也深寧神道亦蕪讀遂初老人
之賦可爲三歎而東發寓亭之圮久矣春木之芚承學
者其勉之哉
  石坡書院記
慈湖弟子遍於大江以南宋史舉其都講爲融堂錢氏
[016-12a]
予嘗攷之特以其著述耳若其最能昌明師門之緒者
莫如鄞之正肅袁公蒙齋侍郞陳公習菴及慈之寶章
桂公石坡顧袁陳以名位著而桂稍晦今慈湖東山之
麓有石坡書院卽當年所講學也桂氏自石坡以後世
守慈湖家法明初尚有如容齋之敦朴長史之深醇古
香之精博文修之伉直聲聞不墜至今六百餘年猶有
奉慈湖之祀香火可爲遠矣乾隆改元其子姓謀重新
書院而先問記於予石坡講學之語皆本師說曰明誠
曰孝弟曰顔子四勿曰曾子三省其言朴質無華葉葢
以躬行爲務非徒從事於口耳故其生平踐履大類慈
[016-12b]
湖宋史言慈湖簿富陽日講論語孝經民遂無訟石坡
尉餘干民之聞敎者恥爲不善慈湖守溫州力行周官
任卹之敎豪富爭勸勉石坡在南康感化驕軍知以衞
民爲務慈湖以忤史氏累召不出石坡方嚮用力辤史
氏之招丐祠終老方石坡之官平江也朱侍郞任知府
事征輸鹽課急迫牽連拘繫甚繁石坡力言其無辜爲
請寬不得乃挾行牀至獄中願與所拘繫者同處侍郞
不得已縱遣之論者以爲石坡不媿其師而侍郞有慙
其父其所請絕虜選將諸奏俱名言也嗚呼慈湖之心
學苟非驗之躬行誠無以審其實得焉與否今觀石坡
[016-13a]
之造詣有爲有守豈非眞儒也哉石坡晩年最稱耆壽
東浙推爲楊門碩果竝於蒙齋習菴葢其道之尊如此
桂氏子孫勉之哉慈湖之一綫寄於是堂其勿替此家
風也
  杜洲六先生書院記
慈溪縣鳴鶴郷者杜洲童先生居易家焉慈湖世嫡弟
子石坡桂氏而外卽推童氏累代不替諸家學錄中所
未有也書院之置則先生之孫副尉金始肇造之而得
朝命於其子桂嘉興顧嵩之吾鄞孫元蒙俱來爲山長
其時甬上書院多設山長者而以杜洲爲最盛有先聖
[016-13b]
碑亭有杏壇有禮殿有講堂有六齋曰志道曰尚德曰
復禮曰守約曰愼獨曰養浩其中爲慈湖祠旁爲六先
生祠有書庫有祭器門廊庖湢纖悉畢備有田租以資
學者葢彷彿四大書院之規制而爲之其意良厚矣六
先生者首杜洲次松簷葢杜洲子鍾也次懋山曹山長
漢炎則杜洲之徒最稱耆宿曾掌慈湖書院者也次東
發黃提刑則及與杜洲講道者也次草堂嚴高士畏亦
杜洲之徒也次聲伯松簷弟鋐也曹黃嚴三氏其居皆
在鳴鶴郷中當日聚處於講堂最多故竝祀之嗚呼鳴
鶴郷固虞氏之居也都尉吞三爻以紹孟氏之易河閒
[016-14a]
穹天之論皆出於此而唐以後爲魚鹽斥鹵之區風流
已渺自慈湖之敎及之杜洲一門實爲首倡而躬行君
子駢集其閒其後東發又挺生焉何其盛也有明旣輟
山長之命中葉以後始漸廢今諸童衰甚吾友鄭性謀
復興之而問記於予是固墜緒之所當亟舉者也雖然
慈湖之學宗陸東發之學宗朱門戸截然故日鈔中頗
不以心學爲是由今攷之則東發葢嘗預杜洲之講㑹
而其後別爲一家者也夫門戸之病最足錮人聖賢所
重在實踐不在詞說故東發雖詆心學而所上史館劄
子未嘗不服慈湖爲已之功然則杜洲祠祭其仍推東
[016-14b]
發者葢亦以爲他山之石是可以見前輩之異而同也
彼其分軍別幟徒嘵嘵於頰舌者其無當於學也明矣
爰并附記之於末
  翁洲書院記
應參政葺芷由昌國遷鄞其貴也建翁洲書院於故居
以興起後進穆陵賜御書以榜之元時以昌國爲州書
院置山長參政之孫全軒領之因祀葺芷於中而以其
子蘭坡附焉其後又增祀全軒詳見應奎翁碑記中明
時以倭難廢昌國隸定海書院亦圯今昌國復置縣改
定海曰鎭海而以昌國稱定海於是復立翁洲書院奎
[016-15a]
翁曰翁洲爲海外諸番所觀聽使爲彼之徒推其尊禮
仙佛之念而知尊孔子之道廓其求聞淸淨寂滅之念
而返諸六籍之學則其有補於聖敎者固非淺也奎翁
之言至矣予更何以益之但攷穆陵之時甬東書院實
與翁洲竝置甬東出於安晩其與葺芷皆迂齋之徒也
故二公竝以文章名全軒亦熟於典故原夫書院之立
將使學者從事於其本先立德而後立言則昌國之先
師當更自葺芷而上之吾聞宋開禧中徐都曹恭先者
昌國人也其任福建提舉勘定黃勇之難所至莅事精
勤而操守介潔出其緒餘爲文詞亦超出流輩葢都曹
[016-15b]
受業袁正獻公之門爲高弟蒙齋昆友俱推服之故其
學爲有本而同里有許布衣止齋受業楊文元公終身
不仕以孝義倡郷閭累徵不赴然則昌國之先師其當
推二公也審矣諸生幸生文明之世誠能從事其本如
二公之得統於儒林而又以應氏多聞多見之功潤色
之有德有言且將升聖人之堂寧僅爲海外之倡而巳
也方徐許二公之講學也從者如雲翁洲之東爲岱山
亦嘗置書院焉今聖學之光被遍於海隅日出莫不興
起吾知諸故跡之皆可復也都曹名愿布衣名孚其時
昌國儒者尚有朱進士介魏布衣榘皆爲楊袁之學者
[016-16a]
亦應得附祀
  甬東靜淸書院記
有元儒林世系魯齋白雲專主朱學靜修頗祖康節草
廬兼主文安其足以輔翼二許者吾郷程敬叔兄弟最
醇魯齋得之江漢趙氏白雲得之仁山而敬叔兄弟得
之靜淸史先生先是吾郷學者楊袁之徒極盛史氏之
賢喆如忠宣公文靖公獨善先生和旨先生鴻禧君饒
州君皆楊袁門下傑然者也靜淸爲獨善孫始由巴陵
楊氏以溯朱學當時隻輪孤翼莫之應和而黃提刑東
發出焉遂稍稍盛朱學之行於吾郷也自靜清始其功
[016-16b]
大矣江漢仁山皆已俎豆澤宫而靜淸莫有擷溪毛以
問之者後死之於斯文能無媿色乃卽甬東書院故址
特建靜淸栗主而以敬叔兄弟附焉其再傳之徒如蔣
敬之樂仲本鄭以道輩亦附焉吾讀淸容所作靜淸墓
志於其易代大節言之已悉而學統所在不甚了了清
容文士其於儒苑窔 宜其在所忽也然淸容言靜淸
嘗與深寧說經毎好奇以是多與深寧不合則又可知
靜淸雖宗主朱學而其獨探微言正非墨守集傳章句
或問諸書以爲苟同者正如東發亦宗朱學而其於先
後天圖說攻之甚力葢必如是而始爲碩儒不善學者
[016-17a]
但據一先生之言窮老盡氣不敢少異而未嘗顧其心
之安否是爲有信而無疑學問之道未之有也淸容以
爲好奇是尢不知靜淸者也甬東獨善坊之有書院始
於鄭相國安晚以祀其師迂齋樓公且行郷飲酒禮焉
其後爲栖心寺僧并其址敬叔之父靖齋乃移之史氏
所居之旁而上祀先聖焉詳見郭嘉所爲記鄭氏之衰
鞠爲蔬圃至是始訪而復之予謂迂齋亦東萊之門人
也然安晩之所以祀之者特以文耳先聖之像明時已
移入學宮故主是院者莫如靜淸而於後堂仍祀迂齋
以無忘安晩尊師之舊也
[016-17b]
  澤山書院記
東發先生本貫定海其後徙於慈溪晩年自官歸復居
定海靈緒郷之澤山榜其門曰澤山行館其室曰歸來
之廬已而僑寓鄞之南湖已而遷寓桓溪自署杖錫山
居士已而又避地同谷然先生殁後其子孫多居澤山
者葢先生慈溪舊宅在鳴鶴鄕之古窰其去澤山甚近
故也澤山本名櫟山先生始改名焉元至正中學者建
澤山書院以祀之其去行館十里不久而燬黃氏後人
禮之復建焉今廢矣日鈔舊槧藏於院中亦不復存予
謂當復行館之址而以滓山書院名之以從先生之舊
[016-18a]
定海諸公皆以爲然請予記之先生講堂在山南望江
阻海環植松菊最稱一方之勝王翔龍詩所云高風河
影動斜月竹身寒潮海秋聲濶山林客夢安是也然其
爲定海重不在此朱徽公之學統累傳至雙峰北溪諸
子流入訓詁一派迨至咸淳而後北山魯齋仁山起於
婺先生起於明所造博大精深徽公瓣香爲之重振婺
學出於長樂黃氏建安之心法所歸其淵源固極盛先
生則獨得之遺籍默識而冥搜其功尢巨試讀其日鈔
諸經說閒或不盡主建安舊講大抵求其心之所安而
止斯其所以爲功臣也西山爲建安大宗先生獨深惜
[016-18b]
其晩節之玷其嚴密如此婺學由白雲以傳濳溪諸公
以文章著故倍發揚其師說先生獨與其子弟唱歎於
海隅傳之者少遂稍闇淡予嘗謂婺中四先生從祀而
獨遺東發儒林之月旦有未當者抑不獨從祀之典有
闕宋史儒林所作傳本之剡源墓表其於先生之學無
所發明淸容則但稱先生之淸節鳴呼聖人所以歎知
德之鮮也先生之祀於慈在杜洲六先生書院中其祀
於鄞則予所建同谷三先生書院中澤山之祀乃其專
席故詳其學之有功於聖門者先生之子皆醇儒當附
表之嗚呼顔何人哉希之則是吾願過斯堂者其勿自
[016-19a]
棄也
  横溪南山書院記
東錢湖之所自出爲横溪金峩大梅諸山臨之四明南
七十峰之門戸也明初黃孟淸僉事愛其地因築南山
書院以開講焉學者稱僉事爲南山先生葢以此也其
後蛟川爲沈端憲公置書院於崇邱亦曰南山故鄞人
以横溪別之先生之講學敦朴而厚重恪守前人之緒
言其時諸儒風氣大率如此河北則敬軒三原江右則
康齋制行持論皆相似先生所尢推服者爲敬軒而世
亦多以敬軒與先生竝舉吾鄕之學朱陸二派竝行而
[016-19b]
明初如桂王傅淸溪烏高士春風向獻縣遵博皆出寶
峰趙氏之傳宗主慈湖先生始爲朱學葢果齋東發而
後世嫡也然先生係吾郷朱學大宗而其經書補注多
有不合至於大學古本以及格物之義則實開新建之
先以是知人心之各有所見而所以爲朱學之羽翼者
正不在苟同也吾嘗笑近世之自署爲朱學者迂疏陳
腐但欲奉章句傳注而墨守之不敢一字出於其外以
是爲弗畔錮其神明塞其知覺而朱學反自此而晦葢
舉博學審問愼思明辨之功一切廢之朱學豈其然乎
曷亦觀或問語錄文集之諄諄葢有甫越信宿而別多
[016-20a]
折衷者故吾鄕朱學三家宋則果齋東發明則先生宗
朱而不盡合於朱倘自今世之迂疏陳腐者觀之殆將
反以爲信道之不篤也已先生生平渉歴之詳具於其
傳予又嘗爲之序其遺集不復備錄但約其講學之大
畧記之先生之後人今甚微書院亦叢廢不治予將爲
重新之而刻其著述之幸存者庶吾郷之學者猶知有
儒林之典型也
  城北鏡川書院記
楊文懿公鏡川里第在城南葢鏡川者仲夏諸流之所
㑹也書院何以在城北則公子麟洲侍郞聞其父累疏
[016-20b]
乞休故建此以待公之歸公卒於京不及開講其中而
吾郷學人向嘗受業於公者仍聚業於此故其齋舍弗
替及明季而圯又百年而予表之明初甬上學派首推
黃僉事孟淸而楊氏自文懿公大父栖芸先生卽與僉
事講學至公而始大其學頗類吳草廬兼收朱張呂陸
之長不墨守一家要其胸中精思深造以求自得不隨
聲依響以爲苟同至其所著諸經私鈔吐棄先儒箋疏
則於草廬更過之葢公但質諸心之所安固非好奇以
昡俗也然當洪宣以後科舉之錮人已深聞公之說少
可多怪故王文恪公之誄公曰聖亡經在異說紛兮阨
[016-21a]
秦造漢離多門兮商詩瞿易授受親兮黨同矜異傳說
眞兮遺言奥旨不尚存兮唐有啖趙宋孫石兮抱經剗
傳挺見特兮逮乎伊洛義轉精兮紫陽承之集厥成兮
設科置學爲世程兮父傳子受莫知其端兮雖有異說
莫敢干兮於文懿公生巳後兮周漢唐宋得通究兮聖
經浩浩如天淵兮家鑽人淬庶或全兮瑰詞微義日星
陳兮蹈常玩故駭厥新兮章甫資越衆排斥而不信兮
不信何傷益自珍兮嗟我何知乃得師兮謂公自信當
弗疑兮太羮玄酒所貴希兮豈不或過志亦奇兮後千
萬年來者誰兮文恪爲公門下其詞如此葢亦非能深
[016-21b]
知公者若泰泉則力詆之矣嗚呼何其固也予後公生
三百餘年卽公之家求公之書殘斷十九僅得其毛詩
尚書大學中庸十數卷嘅然如得羽陽未央之片瓦因
歎公之緒言世無知者南雷黃聘君作學案稱極博竟
不爲公立傳明史儒林多取學案故於公亦闕良可惜
也公之雄文滿館閣直節在講筵淸德垂里社子弟禀
承家學俱爲名臣不待予之多言獨記其理學之大者
  槎湖書院記
有明正嘉之交陽明甘泉之學盛行二家雖微有不同
然其要歸則相近學者不走姚江卽向増城其中岸然
[016-22a]
不阿者泰和羅文莊公高陵呂文簡公浚渠崔文敏公
甬川張文定公四人文定爲鄞産尢姚江聲氣之所急
嘗苦口折難而卒不肯少變其說故當時鄞人自黃侍
郞致齋萬都督鹿園外鮮著錄於姚江者則文定實持
之吾觀陽明之學足以振章句訓詁之支離不可謂非
救弊之良藥也然而漸遠漸失遂有墮於狂禪而不返
無乃徒恃其虚空知覺而寡躬行之定力耶夫陽明之
所重者行也而其流弊乃相反彼其所謂誠意者安在
耶葢其所頓悟者原非眞知則一折而蕩然矣是陽明
之救弊卽其門人所以啓弊者也文定以爲學必先知
[016-22b]
而後行至行愈熟則知愈精原未嘗相離而特不可謂
行先於知此其說最平葢陽明才高容或其言失之偏
者而以言所養則文定之沈沈者不可尚也嗚呼吾鄕
自宋元以來號爲鄒魯予修舉諸先師故址始於大隱
石臺訖於槎湖說者以爲臯比已冷帶草已枯雖有好
事徒然而已豈知當諸先師之灌灌也吾郷立德立功
立言之士出其中者葢十之九山川之鍾秀隨乎儒苑
不可謂函丈之中無權也槎湖殁後吾郷之講堂漸替
而人物亦驟衰隆萬諸公大半爲郷衮所錮黨論所排
富貴之溺人如此然則世之以講學爲迂而無預於實
[016-23a]
用者弗之思耳槎湖者文定之故居也在鄞之西其去
楊文懿公鏡川葢不十里
  甬上證人書院記
證人書院一席蕺山先生越中所開講也吾鄕何以亦
有之葢棃洲先生以蕺山之徒申其師說其在吾郷從
游者日就講因亦以證人名之書院在城西之管村萬
氏之别業也先生當日講學頗多疑議之者雖平湖陸
清獻公尚不&KR0693不知自明中葉以後講學之風已爲極
敝高談性命直入禪障束書不觀其稍平者則爲學究
皆無根之徒耳先生始謂學必原本於經術而後不爲
[016-23b]
蹈虚必證明於史籍而後足以應務元元本本可據可
依前此講堂錮疾爲之一變其論王劉兩家謂皆因時
風衆勢以立敎陽明當建安格物之學大壞無以救章
句訓詁之支離故以良知之說倡率一時乃曾未百年
陽明之學亦復大壞無以絕䓤嶺異端之夾雜故蕺山
證人之敎出焉陽明聖門之狂蕺山聖門之狷其評至
允百世不可易也然先生之學極博其於象緯圖數無
所不工以至二氏之藏亦披抉殆盡淺學之徒遂有妄
詆以駁雜者不知先生格物務極其至要其歸宿一衷
以聖人之旨醇如也夫學必於廣大之中求精微倘以
[016-24a]
固陋之胸自夸擊盡疵纇何足道哉平生流離顚沛爲
孤子爲遺臣始終一節一飯不忘君父晩年名德巋然
翹車所不能致遂爲前代之完人其爲躬行又何歉焉
先生講學於語溪於海昌於㑹稽然嘗謂光明俊偉之
士莫多於吾郷故著錄之中有獨契而吾郷自隆萬以
後人物稍衰自先生之陶冶遂大振至今吾鄕後輩其
知從事於有本之學葢自先生導之萬君承勳先生之
孫壻也請予爲書院作記謹述其大畧以歸之
鮚埼亭集外編卷十六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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