KR4d0253 象山集-宋-陸九淵 (master)


[030-1a]
象山先生全集卷之三十
 程文
  孝文大功數十論
頌人之羙者必增重乎其人頌人之羙而不足以增
重乎其人則其非為無疑矣立言之非者必貽譏扵
後世立言之非而不足以貽譏扵後世則其非又有
大焉者矣孝文漢之賢君也眺錯大廷之對枚數其
興利除害變法易故之事而凡之曰大功數十其羙
亦巳至矣其言亦已夸矣而後世稱文帝之賢者𥘉
不以斯言而增重蓋文帝以直言極諌求人而錯亦
[030-1b]
以直言極諌充詔不聞條䟽闕失輔帝不逮而猥用
稱述功烈其辭諄複駸駸乎侫譽誣䛕之風勞扵附
㑹粉飾而無中情當理之實其非無足疑矣然自昔
公明通方之士扵錯之對未嘗深致意扵斯言非以
爲然而或取之也蓋以其言之非有大過扵是者而
不必以斯言輕重之也君子一言以爲智一言以爲
不智此一言之失者也若錯之對無非遷就牽合之
說如五帝三王五伯之說一篇之襟領而悖理尤甚
要其歸獨欲以自親事一說勸帝而又大乖乎帝王
之道此孝文大功數十之說宜昔人之無譏焉耳雖
[030-2a]
然言心聲也錯以大廷對䇿豈徒爲是繆戾不根之
說以塞詔而已耶蓋其刑名慘刻之學深欲其君廢
放股肱之臣身履叢脞之任智憊力竭欲已不可欲
進不䏻則勢必委之扵我而我之辯智得伸焉其機
如此則亦不得不盛稱其功烈䏻事以聳動其欲爲
之心激發其敢爲之氣使之樂吾之說而不自知焉
然則大功數十之說豈可謂之不足輕重而置之乎
孟子曰長君之惡其罪小逢君之惡其罪大錯之斯
言其逢君之惡者矣爲錯解者曰将順其羙亦事君
之道而何過之深乎嗚呼不知言無以知人也彼其
[030-2b]
終身之所學平日之所存發之扵言者雖欲掩匿蔽
覆由君子觀之如見其肺肝况其䖏心積慮旁求曲
取以附致其邪說而有所不知則不可謂之知言者
矣說春秋者以為言之重辭之複其中必有大羙惡
焉聖人之情猶可以辭見蓋聖愚邪正雖異而情見
乎辭則同目動言肆懼我之情見矣幣重言甘誘我
之情見矣錯述文帝之功其目數十如躬親本事廢
去淫末農民不租親耕節用示民不奢此五者特一
事也如絶秦之迹除苛解嬈寛大愛人肉刑不用罪
人不拏誹謗不治除去隂刑此七者亦一事也其餘
[030-3a]
事同而條異者亦又有之號之以大功凡之以數十
則其意亦可見矣盖将以夸許聳動文帝之心而作
其自任之意投之膠擾之地隂拱以窺其困而乗其
隙以申辯智焉肇端扵文帝之日而遂申扵景帝之
朝卒然讙扵七國之變而山東㡬非漢有袁盎從容
一說而要領竟分扵東市世莫不有讒忌之惜而愚
獨喜其少足以正逢君之罪
  天地之性人為貴論
聖人所以暁天下者甚至天下所以聼聖人者甚藐
人生天地之間禀隂陽之和抱五行之秀其為貴孰
[030-3b]
得而加焉使能因其本然全其固有則所謂貴者固
自有之自知之自享之而奚以聖人之言為惟夫䧟
溺扵物欲而不能自㧞則其所貴者類出扵利欲而
良貴由是以寖㣲聖人憫焉告之以天地之性人為
貴則所以暁之者亦甚至矣誦其書聼其言乃類不
能惕然有所感發獨膠膠乎辭說議論之間則其所
以聼之者不既藐矣乎天地之性人為貴吾甚感夫
聖人所以暁人者至而人之聼之者藐也孟子言知
天必曰知其性則知天矣言事天必曰養其性所以
事天也中庸言賛天地之化育而必本之能盡其性
[030-4a]
人之形體與天地甚藐而孟子中庸則云然者豈固
爲是闊誕以欺天下㢤誠以吾一性之外無餘理䏻
盡其性者雖欲自異扵天地有不可得也自夫子告
曾子以孝曰事父孝故事天明事母孝故事地察舉
所以事天地者而必之扵事父母之間蓋至此益切
而益明截然無辭說議論之蹊徑至因其有無以加
扵孝乎之問又告之以天地之性人爲貴有篤敬之
心踐履之實者聼斯言也獨不有感扵心乎扵此而
猶膠膠扵辭說議論之間亦奚啻不以三隅反者哉
雖然愚豈敢以是殫責天下獨以爲古之性說約而
[030-4b]
性之存焉者類多後之性說費而性之存焉者類寡
告子湍水之論君子之所必辨荀卿性惡之說君子
之所甚疾然告子之不動心實先扵孟子荀卿之論
由禮由血氣智慮容貌態度之間推而及扵天下國
家其論甚羙要非有篤敬之心有踐履之實者未易
至乎此也今而未有篤敬之心踐履之實拾孟子性
善之遺說與夫近世先逹之緒言以盗名干澤者豈
可與二子同日道㢤故必有二子之質而學失其道
此君子之所宜力辯深詆挽將傾之轅扵九折之坂
指迷途而示之歸也若夫未有篤敬之心踐履之實
[030-5a]
而遽為之廣性命之說愚切以為病而已耳嗚呼循
頂至踵皆父母之遺體俯仰乎天地之間惕然朝夕
求寡乎愧怍而懼弗䏻儻可以庶㡬扵孟子之塞乎
天地而與聞吾夫子人為貴之說乎
  智者術之原論
實亡莫甚扵名之尊道弊莫甚扵說之詳自學之不
明人争售其私術而智之名益尊說益詳矣且誰獨
無是非之心㢤聖人之智非有喬桀卓異不可知者
也直先得人心之同然耳其見扵施設則合物理稱
事情犂然當乎人心夫婦之愚可以與知焉奚名之
[030-5b]
尊奚說之詳㢤逮夫智失而私術興則向之良心日
馳騖乎詭譎奸詐之塲實不足以欺天下也將竊智
者之名以售其詭故名不得不尊名不可以徒尊也
將文近似之說以實其名故說不得不詳名尊說詳
而智之實益亡弊益甚矣此則智之賊也漢公孫弘
謂智者術之原其賊智之誅固不可逭而愚又幸智
之說由是而益明也世之罪弘者常以其飯脫粟為
布𬒳殺主父偃徙董仲舒膠西此雖其挾術之明驗
而特一人之過一時之害而常情之所易知者多詐
不情汲黯䏻詰其不忠外寛内深班固能知其意忌
[030-6a]
盖有不足深誅者至扵竊智之名以售已之術要之
以利害之效文之以近似之辭使聼之者誠以為治
天下不可以無術而聖人之智亦不過如此而已此
吾所謂智之賊而不可逭之誅也然墨之賊仁楊之
賊義鄕原之賊徳皆以近似之亂真其罪正與弘之
言智等耳及孟子辭而闢之而曰仁曰義曰徳由楊
墨鄕原而其說益明有䏻因弘說而闢之使天下暁
然知夫私術之賊智則弘之說亦智之幸也弘之說
曰擅殺生之柄通壅塞之塗權輕重之數論得失之
迹使逺近情偽畢見扵上謂之術此所謂要之以利
[030-6b]
害之效文之以近似之辭使聼之者誠以爲聖人之
智亦不過如此而已也且聖人之智明徹洞逹無一
毫私意芥蔕扵其間其扵是非利害不啻如權之扵
輕重度之扵長短鑑之扵妍醜有不加思而得之者
故其䖏大疑定大論亦若饑食渇飲夏葛冬裘焉已
耳雖酬酢萬變無非因其固然行其所無事有不加
毫末扵其間者夫如是可謂之術乎果必若弘之說
乎鑠金爲刃凝土爲噐爲網罟爲耒耜爲宫室棺槨
爲舟車弧矢杵臼之利此皆上世之所無有創物以
教天下者也而夫子則以爲皆取諸易之卦畫是聖
[030-7a]
人之智見扵創立者猶皆因其固然而無容私焉况
扵生殺通塞輕重得失之常而弘欲以其私術爲之
乎語稱舜禹之有天下而不與焉詩稱文王不識不
知順帝之則夫生殺通塞輕重得失之理昔非有異
扵今也必欲以私術爲之則舜禹文王誠不公孫氏
若也自學之不明而聖人之智不復見矣世之人徃
徃以謂凡所以經綸天下創立法制致利成順應變
不窮者皆聖人之所自爲而不知夫蓋因其固然行
其所無事而未嘗加毫末扵其間彼役役者方且各
以其私術求逞扵天下而曰此聖人之所謂智也故
[030-7b]
老氏出扵春秋而有棄智之說孟子生扵戰國而有
惡鑿之言是皆見夫逞私術之失也然終至扵縱横
如儀秦刑名如鞅斯者雜然四出而天下遂以分裂
潰散至秦則燼然矣公孫氏生扵漢而以儒名當世
此溺待拯焚待救之時也乃復尊智之名詳智之說
以售其私術世之人雖欲聞先生之智孰從而聼之
故曰智之賊也孟子者聖學之所由傳也故其言發
明聖人之智而指當時所謂智者以為鑿老氏者得
其一不得其二而聖學之異端也故幸夫私術之失
因欲申己之學而其言則曰絶聖棄智又曰以智治
[030-8a]
國國之賊是直泛舉智而排之世之君子常病其汚
吾道而不知其皆售私術者之過也使術之說破則
爲老氏者将失其口實而奔走吾門墻之不暇其又
何汚焉嗚呼觀老氏之說孟子之言與儀秦鞅斯之
所爲則術之害智所從來乆矣非直至漢而然也然
昔之爲私術者名未甚尊說未甚詳故辯之者不力
罪之者不深若孟子者不過曰行其所無事惡夫鑿
而已至扵公孫以黠中辯吻發䇿人主之前陳智之
名益尊而術之說甚詳非明扵道者有不䏻不爲其
疑似所惑故辯之不得不力罪之不得不深辯之力
[030-8b]
罪之深而智之說不明者不也故曰弘之說亦智之

  房杜謀斷如何論
事之要者無二機計之得者無二說然而得扵積思
者其意疑得扵忽悟者其意决此謀之與斷所以異
任而同功殊稱而一致者也天下之事惟其要而難
䖏也扵是乎有頼扵謀彼其以善謀稱而不足與㫁
者豈無得扵其機而嘗試爲之說也㢤顧特以其旁
推曲攷原始要終紬繹復熟而得之則謹重之心勝
而剛决之意㣲故不䏻不自疑其有所未善至扵善
[030-9a]
斷者因其謀而遂斷之其始之為謀雖不出扵已而
亦豈無得乎其心而徒狥人之說以勇扵必行而已
㢤蓋其權竒倜儻方欝扵紬繹復熟之乆而聞言輙
契覩機忽悟如雷蟄而忽驚日曀而忽明其勢不能
不决然則謀之與斷雖所任各異所稱各殊而要其
實豈不同功而一致也㢤唐房杜佐太宗取天下而
史稱元齡善謀如晦長扵斷愚請以是而論之甚㢤
機事之可畏而謀斷之任不可以非其人也嘗觀漢
髙祖聼&KR1073生之謀刻印立六國後髙祖方食以告張
良良借前箸籌之髙祖至輟飯吐哺怒罵令趣銷印
[030-9b]
石勒去髙祖五六百載以奴虜之身據有中原𥘉不
知書一旦聼讀漢史至刻印事駭曰此法當失何以
得天下及讀至張良之籌乃曰頼有此人嗚呼使酈
生佩印已行數舎之逺則髙祖之天下㡬已去矣知
天下之機事率如是之可畏而張良之籌髙祖之罵
石勒之駭皆機緘互發如聲響相應非直偶然而已
則知凡所謂謀者斷者皆不可以或非其人而房杜
之才智可得而論之矣雖然元齡謀事帝所必曰非
如晦莫與籌之及如晦至則卒用元齡䇿自常情觀
之元齡不失為謙抑謹重而如晦則為無謀而因人
[030-10a]
成事者耳嗚呼以此論房杜此與兒童之見何異奕
秋中枰而輟奕少下扵奕秋者必不䏻以舉其棊矣
王良中道而弭輿少下扵王良者必不䏻以振其䇿
矣天下之機事而可以非其人而與扵其間哉或謀
或斷必其機緘識畧之相符者而後可也韓信破趙
之後發使使燕而燕人從風而靡其䇿乃不出於韓
信而出扵李左車然天下不以韓信為不知兵鄒陽
受梁之謝入見王長君而梁罪竟解其計乃不出扵
鄒陽而出扵王先生然天下不以鄒陽為非辯士蓋
因其善而用之與夫發悟扵心者實機緘識畧之相
[030-10b]
符而非苟從之者也如此則知房杜之謀斷如宫商
之相應而同扵成聲如斤斧之迭用而同扵成噐𥘉
不可以差殊觀而優劣論也抑嘗言之太宗以弓矢
定天下其智畧之出扵已者班班見扵紀傳大焉制
勝千里之外小焉决機兩陣之間超逸神變不可窮
極及天下旣定談治道論政理則老師宿儒詘其辯
此亦難乎其為臣矣然而自渭北一見之𥘉秦府表
留之後謀必扵房斷必扵杜則夫二公之才智豈淺
淺者所可得而窺議㢤及考之傳紀則夫謀斷之迹
有不可得而見焉嗚呼此二公之才智所以為不可
[030-11a]
及歟史臣取柳芳之言曰帝定禍亂而房杜不言功
王魏善諌而房杜遜其直英衛善兵而房杜濟以文
此真足以知房杜謀斷之本矣若乃謀之不善而強
欲以辯屈人之異已如徐湛之扵沈慶之者又有嫉
其謀之善而必為沮格撓敗之計如牛僧孺之扵李
徳𥙿者其視房杜之謀㫁奚啻天淵之相遼㢤雖然
法律之書詳而望之以禮樂則缺功利之意篤而槩
之以道義則踈此雖不足以是責之而亦不能不使
人歎息也
  劉晏知取予論
[030-11b]
天下之事不兩得知其說者斯兩得之矣取予之說
事之不兩得焉者也民有餘而取國有餘而予此夫
人而能知之者也至扵國之匱方有待乎吾之取而
濟民之困方有待乎吾之與而蘇當是時顧國之匱
而取之乎必不恤民焉而後可也顧民之困而予之
乎必不恤國焉而後可也事之不兩得孰有甚扵此
㢤使終扵不兩得則終無一得焉爾矣故取予之說
不可謂易知也取而傷民非知取者也予而傷國非
知予者也操開闔歛散之權總多寡盈縮之數振弊
舉廢挹盈注虗索之扵人之所不見圖之扵人之所
[030-12a]
不慮取焉而不傷民予焉而不傷國豈夫人而䏻知
之者㢤必有其才而後知其說也非唐之劉晏吾誰
與歸史氏以知取予許之真知晏者㢤夫所病夫取
予之難者非一不足之難而皆不足之難也下有餘
而取之可也彼方不足也而何以取之上有餘而予
之可也此方不足也而何以予之天下有皆不足之
病矣而有皆不足之理乎聞之曰川竭而谷盈丘夷
而淵實天下蓋未始皆不足也方其上之不足也不
必求之下也其可以足之者固有存乎其上焉者矣
下之不足也不必求之上也其可以足之者固有存
[030-12b]
乎其下焉者矣將輸之利害不明則費廣扵舟車之
徭儲藏之利害不悉則公困扵腐蠧之弊物苦道逺
則尋以輸尺斛以輸斗吏汚法弊則私良公害私盈
公虗此所謂不必求之下焉者也富賈乗急而騰息
豪民困弱而兼并貪胥旁公而侵漁繩甕不立而連
阡陌者猶未已也糟糠不厭而餘芻豢者猶爭侈也
此所謂不必求之上焉者也由是言之有餘不足之
數可得而見而取予之說可得而知也然狃扵常者
變之則駭便扵私者奪之則爭黨繁勢厚則扞格而
難勝謀工計深則詭秘而不可察圖利而害愈繁趨
[030-13a]
省而費益廣則夫天下之才果不易得而取予之說
果不易知也支左屈右夫射者舉知之也至扵中秋
毫扵百歩之外左右前後惟的之從知之者惟后羿
而已攬轡執䇿夫御者舉知之也至扵致六馬扵千
里之逺周旋曲折惟意所適知之者惟造父而已國
不足而取民不足而予夫人而能知之也至扵取不
傷民予不傷國知之者惟晏而已利病具扵元載之
書而轉漕之說詳鼓吹出扵東渭之橋而轉漕之功
著𥙷辟之選精也干請者寕奉以廩入故趨督倚辦
而功成教令之出嚴也數千里無異扵目前至嚬呻
[030-13b]
諧戲不敢隱塩法宻扵第五琦而地無遺入鼓鑄興
扵淮楚間而貨有餘緡彼其所以取之者豈盡出乎
下㢤是以取之而民不傷駛足募而商賈不得制物
價之低昻賑救行而豪植不得乗細民之困溺檢核
出内一委之士而吏無所竄巧督漕主驛一出之官
而民得以息肩無名之歛雖罷而塩榷實行米粟之
賑雖出而雜貨則入彼其所以予之者豈盡出乎上
㢤是以予之而國不乏嗚呼創殘之餘而嚮敵之甲
未解也饑疫之後而饋軍之輸未艾也上方宵旰而
民且囂囂而晏也遑遑扵其間深計宻畫推羡𥙷闕
[030-14a]
國不增役而民力紓民不加賦而國用足非夫知取
予之說妙取予之術疇克濟㢤若夫頭㑹箕歛剥膚
椎髓疲民力而徼便漕之功扵難成之渠捨吏欺而
責負逋之租扵已輸之民竭下以益上困民以恱君
此則韋堅王鉷楊國忠之倫無恥敗國甘䖏乎晏之
下而人皆憤焉者也至扵談仁義述禮樂旣古人之
文而不旣古人之實大言侈說而不適扵用如裴光
庭之暴宇文融之惡而不䏻任國用不足之責房琯
知惡第五琦而不䏻對何所取財之問此則不知堯
舜孔孟之學雖自䖏不在晏之下而天下皆笑之者
[030-14b]
也甘䖏乎下者如彼欲出乎上者如此則夫知取予
者非晏之與而誰與也雖然論之以聖人之道照之
以君子之智則堅鉷國忠雖晏所不為而愚恐其有
時而同科琯光庭雖不足以詆晏而愚恐晏未免扵
可詆何則晏之取予出扵才而不出扵學根乎術而
不根乎道出扵才而根扵術則世主之忠臣而聖君
之罪人也上有道揆而責以有司之事焉可也人君
恱而尊寵之鮮有不弊焉者也易之理財周官之制
國用孟子之正經界其取不傷民予不傷國者未始
不與晏同而綱條法度使官有所守民有所頼致天
[030-15a]
下之大利而人知有義而不知有利此則與晏異故
曰出扵才而不出扵學根扵術而不根扵道晏之治
財未䏻過管商氏仲尼之門五尺童子羞稱管商曾
西之不為孟子之不願至扵商君則後世篤論以為
帝秦者商君也而亡秦者亦商君也今晏之所為如
茗橘珍貢常冠諸府要官華使多出其門畏權貴而
禀其人黙其口而啖以利為國家者亦何利扵此㢤
使不死扵楊炎之擠則其汚身敗國者將不止此人
莫不以楊炎之擠為晏惜而愚獨以為晏之幸故曰
論之以聖人之道照之以君子之智蓋未免扵可詆
[030-15b]
亦未必不與堅鉷國忠等同科雖然才之難也乆矣
道不稽諸堯舜學無窺扵孔孟母徒為侈說以輕議
焉可也
  政之寛猛孰先論
君不可以有二心政不可以有二本君之心政之本
不可以有二而後世二之者不根之說有以病之也
寛猛之說其論政之不根者歟岐君之心撓政之本
其害有不可勝言者惜乎未之辨也唐憲宗問權徳
輿政之寛猛孰先當時徳輿之對似亦有得乎吾所
謂君之心政之本者矣惜乎其不能伸之長之而寛
[030-16a]
猛之說未及辨也寛者羙辭也猛者惡辭也寛猛可
以羙惡論不可以先後言也強弗友之世至扵頑嚚
疾狠傲逆不遜不可以誨化懐服則聖人亦必以刑
而治之然謂之剛克可也謂之猛不可也五刑之用
謂之天討以其罪在所當討而不可以免扵刑而非
聖人之刑之也而可以猛云乎㢤蠻夷猾夏冦賊姦
宄舜必命臯陶以明五刑然其命之之辭曰以弼五
教期于無刑臯陶受士師之任固以詰姦慝刑暴亂
為事也然其復扵舜者曰御衆以寛曰罰弗及嗣曰
罪疑惟輕曰與其殺不辜寜失不經好生之徳洽于
[030-16b]
民心茲用不犯于有司嗚呼此吾所謂君之心而政
之本也而可以猛云乎㢤寛猛之說古無有也特出
扵左氏載子産告子太叔之辭又有寛以濟猛猛以
濟寛之說而託以為夫子之言嗚呼是非孔子之言
也且其辭曰政寛則民慢慢則紏之以猛猛則民殘
殘則施之以寛使人君之為政寛而猛猛而寛而其
為之民者慢而殘殘而慢則亦非人之所願矣嗚呼
是非夫子之言也語載夫子之形容曰威而不猛書
數羲和之罪曰烈于猛火記載夫子之言曰苛政猛
扵虎也故曰猛者惡辭也非羙辭也是豈獨非所先
[030-17a]
而已耶是不可一日而有之者也故曰可以羙惡論
不可以先後言也左氏之傳經說春秋者病其失之
誣柳宗元非其國語以為用文錦覆䧟穽彼其寛猛
之說其為誣而設䧟穽也大矣左氏不足道也吾觀
西漢董生三䇿不䏻無恨三䇿之辭大抵粹然有臯
䕫伊傅周召之風使人增敬加慕其首篇有王者宜
求端扵天任徳不任刑之說尤切時病至武帝再䇿
之有所謂商人執五刑以督姦傷肌膚以懲惡之說
且繼以周秦之事為問嘗謂當時待詔者百有餘人
至扵此語未必非仲舒任徳不任刑之言有以激之
[030-17b]
也此其說蓋亦有所自來而仲舒乃不之辯特推周
家刑措之效以為由扵教化之漸仁義之流非獨傷
肌膚之效也殆若無以加荅而遷就其說者然若夫
周措刑之羙秦用刑之非武帝固自言之矣彼之所
問者特以商人執五刑以督姦傷肌膚以懲惡有異
扵周之措而秦之用此則武帝之所據以遂其任法
之意者也此其說蓋出扵戴記商人先罰後賞之言
嗚呼盡信書不如無書戰國之君爭城以戰殺人盈
城爭地以戰殺人盈野孟子必力辯血流漂杵之言
以為非是武成周書也戰國周之世也書者又夫子
[030-18a]
所定去孟子未乆也至其言有害理非實而足以病
人君之心術亦必力辯而無嫌武帝之時經籍出扵
秦火灰燼之餘而記禮之書特傳扵二戴之口其非
聖人之全書明甚其所謂執五刑傷肌膚之說又背
理非實亦彰彰明甚仲舒胡不稽克寛克仁之言敷
政優優之言后來其蘇后來其無罰之言以告之且
申戴記先罰後賞之說明辨其非是以祛武帝之惑
顧乃遷就其說而不之辯亦異扵吾孟子矣張湯之
徒竟以任職稱意公卿之間往往繫獄具罪知見之
法興繡衣之使出罔宻文峻而奸宄愈不勝吾扵仲
[030-18b]
舒之䇿不䏻無遺恨焉至再傳而為宣帝之雜覇又
轉而為元帝之優柔皆此說之不明也嘗謂古先帝
王未嘗廢刑刑亦誠不可廢扵天下特其非君之心
非政之本焉耳夫惟扵用刑之際而見其寛仁之心
此則古先帝王之所以為政者也堯舉舜舜一起而
誅四凶魯用孔子孔子一起而誅少正卯是二聖人
者以至仁之心恭行天討致斯民無邪慝之害惡懲
善勸咸得游泳乎洋溢之澤則夫大舜孔子寛仁之
心吾扵四裔兩觀之間而見之矣然則君人者豈可
以頃刻而無是心而所謂政者亦何適而不出扵此
[030-19a]
也故曰君不可以有二心政不可以有二本唐李吉
甫嘗言扵憲宗曰刑賞國之二柄不可偏廢今恩惠
洽矣而刑威未振中外懈怠願加嚴以振之當時帝
顧問李綘綘雖能以尚徳不尚刑之說折之然終未
能盡愜扵理盍亦曰吉甫為宰相若中外誠有傲逆
淫縱敗常亂俗麗扵法而不可逭者盍亦明論其罪
告主上以行天討乎何乃泛言刑威不振勸人主以
加嚴此豈大舜明刑之心而臯陶所以告舜之意乎
如此則不墮扵偏廢之說而吉甫之失自著矣噫吉
甫斯言可謂失其本心者也其後于頔勸帝峻刑帝
[030-19b]
乃告諸朝而推論其意吉甫退而抑首不言笑竟日
則吉甫亦可謂知耻者矣後之欲以險刻苛猛之說
復其君者尚鍳于此㢤善㢤徳輿之所以告其君者
乎蓋亦有合乎吾孟子告君之機惜乎其無以終之
也人君之所以進扵先王之政者蓋始扵仁心之一
興爾然而事物之至利害之交此心常危而易蔽况
夫水溺火烈之說載扵左氏嚴理寛亂之論著扵崔
寔而世莫之非一旦而君有寛猛孰先之問安知其
不有所蔽而然乎徳輿首告以太宗觀明堂圖以罷
鞭背之罪此與孟子以見牛之說告齊宣王何異真
[030-20a]
足以興其仁心矣宜乎憲宗然之無疑其後不惑扵
吉甫于頔之說而䏻顧問李綘推論于朝者未必非
徳輿斯言力也雖然有仁心仁聞而民不𬒳其澤者
不行先王之政也仁心之興固未足以言政孟子之
興其仁心者固将告之以先王之政也若徳輿則不
復進扵是矣此吾所以惜其無以終之也嗚呼是說
之難乆矣自堯以是而哀鰥寡之辭舜以是而稱臯
陶之休禹以是拜伯益之言湯以是優代虐之政文
王以是明丕顯之徳武王以是釋箕子之囚至于穆
王猶䏻以是而作吕侯之命三代降斯道其不行矣
[030-20b]
孟子没斯道其不明矣夫自漢儒之純如仲舒猶不
䏻使人無恨則吾扵徳輿乎奚責
  常勝之道曰柔論
人情之所甚欲常出扵其所甚不欲䖏天下之勝而
舉天下常無以勝之者此固人情之所甚欲也若乃
暴之而有勝人之形張之而有勝人之勢嶤嶤然與
物為敵而未始少屈者此則快扵常人之情而以為
可以致勝焉者也然而天下之取敗者常出扵此而
幸勝者不萬一焉至扵窺之而無勝人之形抗之而
無勝人之勢退然自守𥘉若無以加乎人者此則常
[030-21a]
情之所甚不欲而以為無足以致勝焉者也然而勇
者扵此䘮其力智者扵此䘮其謀舉天下之所謂若
可以勝人者皆扵此而䘮其強則夫常勝之道蓋無
越扵此者然則其所甚不欲者乃所以致其所甚欲
者而人或未之知也常勝之道曰柔列禦冦之所以
言也切嘗論之禦冦是說固不可以苟訾亦不可以
苟賛何者論勝之勢而不及理則勝有不出扵柔語
柔之體而不及用則柔有不可以致勝悉楚甲以奔
鄒之陳則鄒之将必俘楚之庭掃齊境以臨薛之城
則薛之君必惟齊之命是勝未始出乎柔也然周以
[030-21b]
岐山之邑而興王業越以㑹稽之棲而成伯圖蜀漢
足以斃項昆陽足以死莾是勝未始不出乎柔也蓋
不出乎柔者勢也出乎柔者理也理可常也而勢不
可常也是勢果不足論而勝果出扵柔也蒙鳩之巢
不足以當嵩衡之遺石枯楊之稊不足以試鏌鎁之
餘鋒是柔未始可以致勝也然天下之至柔者莫若
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先洞庭彭蠡之瀦是汪然者
非犀兕之堅金石之郛也有賤丈夫焉奮劒而裂之
力則疲而水則不可裂也投石而破之石則墜而水
則不可破也則是柔未始不可以致勝也蓋不可以
[030-22a]
致勝者其體也可以致勝者其用也體者徒柔也而
用者不徒柔也是體果不足論而柔果可以致勝也
論勝之勢而不及勝之理語柔之體而不及柔之用
然而賛之者是不明而苟扵狥人也然而訾之者是
愚而果扵自任也訾之之弊往往徒恃其有勝之勢
而不知其無勝之理六國并而秦以破南北混而隋
以亡此恃勝之勢而不知勢之不可常也賛之之弊
往往徒以其有柔之體而不知其無柔之用元帝以
優柔而㣲漢徳宗以姑息而弱唐此有柔之體而不
知徒柔之無用也尺蠖之屈以求伸也龍蛇之蟄以
[030-22b]
存身也猛虎伏扵深谷而其威愈不可玩翠虬蟠扵
深淵而其靈愈不可狎使勝之勢而若此則烏有不
可常也㢤是其勢固出乎柔而非向之所謂勢者也
泊然而無勝人之形寂然而無震人之聲誘之不可
得而喜激之不可得而怒使柔之體而若此則亦何
徃而不勝㢤是其體固有所用而非向之所謂徒柔
也嗚呼天下之言勝者毎快扵秦之并吞隋之混一
而言柔者又多溺扵漢之優柔唐之姑息則吾又安
得夫知柔之說者而與之論常勝之道㢤雖然登華
嶽則衆山不䏻不迤邐浮滄海則江漢不䏻不汙沱
[030-23a]
明聖人之道則禦冦之學㡬不䏻立其門墻蓋正已
之學𥘉無心扵求勝大中之道𥘉不偏扵剛柔沉潜
剛克髙明柔克徳之中也強弗友剛克爕友柔克時
之中也時乎剛而剛非剛也中也時乎柔而柔非柔
也中也其為道也内外合體用備與天地相似與神
明為一又安有求勝之心扵其間㢤屈伸視乎時勝
否惟其徳湯嘗事葛矣而仇餉之師竟舉文王嘗事
昆夷矣而柞棫之道終兌非求勝也時也虞干舞而
苗格周壘因而崇䧏非用柔也徳也且南方之強在
扵寛柔以教而申棖之慾則不可謂之剛蓋剛之中
[030-23b]
有至柔之徳而柔之中有至剛之用安得以一偏而
名之㢤彼靡靡而言柔行行而言勝固無議焉耳矣
顧爲禦冦之說者扵此非羞汙反走則亦将舎所學
而問聖道之津矣故明聖人之道則禦冦之學㡬不
䏻立扵門墻雖然禦冦之學得之扵老氏者也老氏
駕善勝之說扵不爭而禦冦托常勝之道扵柔其致
一也是雖聖學之異端君子所不取然其爲學固有
見乎無死之說而其爲術又有得扵翕張取予之妙
殆未可以淺見窺也其道之流扵說者爲蘇張之縱
横流扵法者爲申韓之刑名流扵兵者爲孫吳之攻
[030-24a]
戰髙祖得扵張良而創漢業曹參得扵蓋公而守漢
法逮光武有見乎苞桑之說遂以興漢而理天下今
苞苴竿牘之智弊精神乎蹇淺者其扵蘇張申韓之
倫無論為役而欲肆其胸臆以妄議老氏禦冦之學
多見其不知量也故曰不可以苟訾亦不可以苟賛
象山先生全集卷之三十
[030-24b]