KR1c0049 毛詩稽古編-清-陳啟源 (master)


[025-1a]
欽定四庫全書
 毛詩稽古編卷二十五
            吳江陳啟源撰
總詁
 舉要小序/詩人 四始詩六義/集傳 證 詩樂/逸詩
  小序
歐陽永叔言孟子去詩世近而最善言詩推其所説詩
義與今序意多同斯言信矣源因考諸孟子所論讀詩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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之法其要不外二端一曰誦其詩不知其人可乎是以
論其世一曰説詩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意然則學
詩者必先知詩人生何時事何君且感何事而作詩然
後其詩可讀也誠欲如此舎小序奚由入哉何則凡記
載之文以詞紀世議論之文以辭達意故觀其辭而世
與意顯然可知獨詩則不然除文王清廟生民數篇外
其世之見於辭者寥乎罕聞矣又寓意深逺多微辭渺
指或似美而實刺或似刺而實美其意不盡在辭中尤難
[025-2a]
臆測而知夫論世方可誦詩而詩不自著其世得意方
可説詩而詩又不自白其意使後之學詩者何自而入
乎古國史之官早慮及此故詩所不載者則載之於序
其曰某王某公某人者皆代詩人著其世也其曰某之
意某之化美何人刺何人者是代詩人白其意也既知
其世又得其意因執以讀其詩譬猶秉燭而求物於暗
室中百不失一矣故有詩不可以無序也舎序而言詩
此孟子所謂害意者也不知人不論世者也不如不讀
[025-2b]
詩之愈也
詩序本自為一編毛公分寘篇首本欲便於讀耳無他
意也輔廣附和朱子之説至詆毛公上誣聖經罪不可
逭吁何至此哉源謂序非注此自宜寘經前注順文釋
義而已未讀其文無庸㝷其義也若序所指者乃作詩
之世與其人及作之之故苟未明乎此雖誦之終篇茫
不知所言何事言之者何意也惟得序而始曉然矣故
寘之篇首俾讀者先觀焉則於經易入斯亦甚有惠於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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後學而反以為罪乎况一篇之序猶全書之序也全書
之序必寘卷端一篇之序獨不可寘篇首乎朱子之詩
傳亦以序弁諸首矣輔亦將罪之乎
朱子辨説力詆小序而於國風尤甚謂其附㑹書史依
託名諡鑿空妄説以欺後人源竊怪其言之過也小序
傳自漢初其後序或出後儒増益至首序則采風時已
有之由来古矣其指某詩為其君事某人作皆師説相
傳如此非臆説也若必求其證騐的切别見他書史而
[025-3b]
後信之則詩序與他書史皆秦以前文字而漢世諸儒
傳之者也安見他書史可信而詩序獨不可信乎至依
託名諡之語尤屬深文邶栢舟之刺頃唐蟋蟀之刺僖
猶與諡義相近也若宣非信䜛之名昭非好奢之號而
陳之防有鵲巢序以為刺宣公曹之蜉蝣序以為刺昭
公何所依託乎朱子又謂小序之説必使詩無一篇不
為美刺時君國政而作不切於性情之自然又使讀者
疑當時之人絶無善則歸君過則歸己之意非温柔敦
[025-4a]
厚之教斯語尤不可解夫詩之有美刺總廹於好善嫉
邪忠君愛國之心而然耳此非性情必醜正黨惡視君
親如秦越而後為性情邪况刺時之詩大抵是變風變
雅傷亂而作也處汚世事暗君安得不怨怨則安得無
刺孔子曰可以怨孟子曰不怨則愈疏未嘗以怨為非
也惟其怨所以為温柔敦厚也而朱子大譏之是貢諛
獻媚唯諾取容斯謂之忠愛而厲王之監謗始皇之設
誹謗律足稱盛世之良法矣有是理乎史遷有言詩三
[025-4b]
百篇大抵聖賢發憤之作朱子所見何反出遷下也既
以刺時為不可而悉為淫女之詞夫淫奔之女反賢於
忠臣義士耶
詩之有小序猶春秋之有左傳乎春秋簡而嚴詩微而
婉厥指渺矣俱未可臆求而懸定也無左傳則春秋不
可讀無小序則詩不可讀
毛序之有齊魯韓猶左傳之有公穀也公穀存故人皆
尊左齊魯韓亡故人或疑毛俱存則短長易見偏亡則
[025-5a]
髙下難明也人情好異而厭常往往然矣
毛序後齊魯韓而立而後之詩悉宗毛左傳後公穀鄒
夹而立而後之春秋必首左其舎彼取此非一時一人
所能定也其見確矣其論公矣大全修而毛左復詘後
世之經學其可問哉
經之足重以其為古聖賢作也古聖賢作之復得古聖
賢釋之不愈足重乎六經訓釋惟詩最古其字訓則有
爾雅盖周公及子夏之徒為之也其篇義則有大小序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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又子夏之徒為之也繼之則有詁訓傳而兩毛公亦六
國及先漢時人也視易之王書之孔三禮之鄭俱出其
前矣然則學詩者正當以雅序傳王者為正宗而精其
義王者所未備然後參以後儒之説可耳雅序傳有定
解反舎而他求斯舛矣夫雅序傳皆古聖賢之徒為之
也今舎之是不信古聖賢也不信聖賢之釋經何不併
聖賢之經而棄之乎後之為詩者吾惑焉鄙先儒之説
以為陋矜臆獲之見以為竒支離穿鑿愈巧而愈失其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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真盖已之神智既非能勝於古人而人情事勢度數名
物及字之義訓形聲又不如生其世者見聞之確反欲
跨而出其上亦不自量之甚矣
  四始
四始之説先儒言之各異二雅風頌四者人君能行之
則興不行則衰故此四詩為王道興衰所自始此鄭康
成之説而本於大序者也闗睢為風之始鹿鳴為小雅
之始文王為大雅之始清廟為頌之始此司馬子長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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説也大明在亥為水始四牡在寅為木始嘉魚在已為
火始鴻雁在申為金始此詩緯汎厯樞之説也觀大序
厯言風雅頌之義而總斷之曰是為四始則風雅頌正
是始非更有為風雅頌之始者鄭説得之矣子長未見
毛序其所言四始不知宗何詩也翼奉治齊詩而知五
際七情之要五際七情亦緯詩汎厯樞之説也然則亥
寅巳申之為四始其出於齊詩乎
  六義
[025-7a]
詩有六義其首曰風大序論之語最詳復約之止三意
焉云風天下而正夫婦又云風以動之教以化之又云
上以風化下此風教之風也云下以風刺上主文而譎
諌又云吟咏情性以風其上此風刺之風也云美教化
移風俗又云以一國之事繫一人之本言天下之事形
四方之風此風俗之風也餘所言風則專目國風要之
風俗之風正當國風之義矣然必有風教而後風俗成
有風俗而後風刺興合此三者國風之義始備而風教
[025-7b]
實先之惟風刺之義其風自下而上故大序十七風字
獨以風刺上以風其上陸氏讀為諷焉
詩人興體假象於物寓意良深凡託興在是則或美或
刺皆見於興中故必研窮物理方可與言興學詩所以
重多識也朱子論興獨異是謂興有兩意有取所興為
義者有全不取其義但取其一二字者夫全不取義何
以備六義之一乎即如闗雎之次章本賦也而集傳目
為興究其所為興者止左右流之寤寐求之兩之字相
[025-8a]
應耳其釋召南之小星取兩在字兩與字為興王風揚
之水取兩之字兩不字為興皆此類也不近兒戲乎甚
有經文本無其字而集傳代為補出使其句法相應者
如鄭風揚之水魏風園有桃唐風綢繆小雅常棣之類
不勝屈指是六義不在書而在集傳矣尤可笑也元儒
有朱克升者著詩傳疏義最重集傳謂能以虚詞助語
發明詩藴克升疏義為修大全諸臣所/勦襲而没其名併滅其書殆指斯類而言
然吾之不能無疑於集傳亦正在此又案蘇子由謂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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者是當時所見而有動乎其意非後人可得而知如闗
雎之類乃比而非興噫誤矣朱子雖不純用其語而所
云全不取義者實蘇語為之厲階
毛公獨標興體朱子兼明比賦然朱子所判為比者多
是興耳比興雖皆託喻但興隠而比顯興婉而比直興
廣而比狭劉舎人論比義以金錫圭璋澣衣席卷之類
當之然則比者以彼况此猶文之譬喻與興絶不相似
也朱之釋詩新例比興義之明白者皆判為比如螽斯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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緑衣匏有苦葉諸篇本興也而以比目之由是比興二
體疑溷而難分故釋興體反欲推而逺之使離去正意
而全不取義之説出矣
比興皆喻而體不同興者興㑹所至非即非離言在此
意在彼其詞微其指逺比者一正一喻兩相譬况其詞
决其指顯且與賦交錯而成文不若興語之用以發端
多在章首也如我心匪石螓首蛾眉毳衣如菼如山如
阜金玉爾音如跂斯翼价人維藩敦琢其旅之類皆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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也而集傳概以為賦詩中顯然之比體既溷之於賦中
更欲於興體中分立比體取本同者而彊求其異不得
不爭同異於毫芒之間如凱風篇以首章為比次章為
興小雅谷風篇以前二章為興末章為比青蠅篇以首
章為比二三章為興支離穿鑿風雅掃地矣反謂先儒
不識比興何以服其心乎
風雅頌之名其来古矣不獨大序言之也見周禮太師
之職又見樂記師乙答子貢之言又見荀子儒效篇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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歴可據也又三百十一篇皆古樂章也二南雅頌之入
樂載於儀禮之燕禮鄉飲禮及内外傳列國燕享所歌
無論矣至魯人歌周樂則十三國繼二南之後周禮籥
章迎寒暑則吹豳詩祈年則吹豳雅祭蜡則吹豳頌大
戴投壺記稱可歌者八篇則魏風之伐檀在焉漢末杜
䕫能記雅樂則伐檀之詩與鹿鳴騶虞文王並列十三
國變風之入樂又厯厯可考也宋程大昌謂詩有南雅
頌而無國風自邶至豳十三國詩皆不入樂豈非妄説
[025-10b]
乎彼徒見蘇氏釋鼔鐘篇以雅以南誤以為二雅二南
故生此説耳蘇氏之謬前辨之悉矣見小雅/鼔鐘篇程又謂季
札觀樂自邶以下左傳但紀國而不言風故知無國風
之名殊不知二南之詩不盡得於境内兼得之於南國
周召之名不足以盡之故言南南指其地非以為詩名
也十三國之詩皆得於境内自應舉國名以槩之言國
言南皆據實而言其為風一而已且季札聞邶鄘衛
則云是其衛風聞齊則云泱泱乎大風風之名較然程
[025-11a]
獨不見乎又案吕氏春秋云禹省南土塗山氏女令妾
往候女作歌曰候人猗兮實始為南音周公召公取風
焉程以南為詩名或本於此然吕覽言取風不言無風
也况吕覽豈傳信之書乎
  詩樂
詩篇皆樂章也然詩與樂實分二教經解云詩之教温
柔敦厚樂之教廣博易良是教詩教樂其指不同也王
制云樂正立四教以造士春秋教以禮樂冬夏教以詩
[025-11b]
書是教學其時不同也故序詩者止言作詩之意其用
為何樂則弗及焉即鹿鳴燕羣臣清廟祀文王之類亦
指作詩之意而言其奏之為樂偶與作詩之意同耳序
自言詩不言樂也意歌詩之法自載於樂經元無煩序
詩者之贅及樂經已不存則亦無可考矣集傳於正雅
諸詩皆欲以樂章釋之或以為燕饗通用或以為祭畢
而燕或以為受釐陳戒俱以詞之相似臆度而為之説
殊不知古人用詩於樂不必與作詩之本詩相謀馬端/臨文
[025-12a]
獻通考論/之甚悉如鄉射之奏二南兩君相見之奏文王清廟
何嘗以其詞哉况舎詩而徴樂亦異乎古人之詩教矣
朱子嘗答陳體仁書言詩之作本以言意非為樂而作
斯語甚當及傳詩則傅㑹樂章以立義與已説相違此
不可解也
  詩人
詩三百篇其作者之主名有詩人自著之者如節南巷
伯烝民崧高是也有見於他典者如載馳見左傳/亦見序鴟鴞
[025-12b]
書金縢/亦見序常棣國/語國語亦/見序桑柔左傳亦/見序時邁思文皆國/語
是也其詩人不言他典不載而序得其姓氏者風之清
公子/素渭陽秦康/公七月周/公小雅之何人斯蘇/公賔之初筵
衛武/公大雅之公劉泂酌卷阿皆召/康公民勞召穆/公凡/伯召/穆
公/雲漢仍/叔韓奕江漢皆尹/吉甫常武召穆/公瞻卬召旻皆凡/伯
魯頌四篇皆史/克爾其餘或言某大夫某人或言大夫或
言微臣或言下國或言太子傅或併不言人蓋古世質
朴人惟情動于中始發為詩歌以自明其意非若後世
[025-13a]
能文之士欲暴其才有所作輒繫以名氏也及傳播人
口采風者因而得之但欲議作詩之意不必問其何人
作也國史得詩則述其意而為之序固無由盡得作者
之主名矣師儒傳授相與講明其意或於序間有所附
益然不敢妄求人以實之闕所不知當如是耳朱子集
傳始以葛覃卷耳為后妃作緑衣燕燕日月終風為莊
姜作東山文玊大明緜為周公作惟文王本吕氏春秋/然非先儒所取信
鑿然言之毫不置疑矣
[025-13b]
  集傳詩證
朱子釋詩多引他書以証成已説如釋鄭遵大路則引
宋玉登徒賦釋秦晨風則引百里奚妻扊扅歌釋雅楚
茨神保則引屈原九歌釋頍弁則引漢魏以来樂府釋
文王陟降則引春秋傳天王命諸侯之詞釋行葦江漢
諸詩則引博古圖器物銘釋周頌陟降庭止則引楚詞
大招皆取其語之相同及文勢之相似者以為取義亦
必相類其用意可謂勤矣源間嘗考六經之文互相沿
[025-14a]
襲者多有語雖同意未必盡同也即如柔逺能邇出納
朕命舜命官言之見書/舜典而民勞詩亦云柔逺能邇烝民
詩亦云出納王命不得謂此二詩因命官而作也不憗
遺一老㷀㷀與嬛/同余在疚魯哀公誄孔子言之見左傳/哀十六
年及禮/記檀弓而十月之交亦云不憗遺一老閔予小子亦云
嬛嬛在疚不得謂此二詩因悼賢臣而作也鶉之賁賁
與奔/同晉童謡也見左傳/僖五年而鄘之鶉奔豈克敵之詩乎如
魚頳尾衛卜繇也見哀十/七年而周南之汝墳豈失國之詞
[025-14b]
乎豎良夫見㝱於衛侯云緜緜生之𤓰矣哀十/七年可謂大
雅之緜為怨鬼之語乎𦙍侯數羲和之罪云顛覆厥德
沈湎於酒矣見書/𦙍征可謂抑之第三章為誓師之文乎此
類殆不勝屈指又專舉詩詞言之如之子之稱可施於
女子亦可施於天子杕杜之興以刺寡特亦可以勞君
子喓喓草蟲倉庚喈喈之語采桑女及嫁子語出桃/夭傳
之而王者之勞將帥亦用之至於萬夀無疆介爾景福
樂只君子彼其之子四牡孔阜所謂伊人等語皆重見
[025-15a]
疊出然而篇各一義義各有歸不得槩而同之也况後
世騷人墨士擷取經文不過攬其芳華以資潤色豈暇
尋其本指哉今因片詞之偶同遽謂經之正解在是是
猶指隙中之末光而盡日月之全照據杯中之一勺而
測江海之洪流也彼引詩斷章尚不可用為正解况字
句之間偶相蹈襲在彼亦出於無心者乎
  逸詩
古詩三千孔子刪為三百其亡逸者多矣篇名之稍見
[025-15b]
於書史者如貍首鳩飛茅鴟河水新宫驪駒祈招采齊
肆夏樊遏渠支祴明明崇禹生開武宿夜轡之柔矣之
屬先儒皆云逸詩不彊為之説也惟吕叔玉以肆夏樊
遏渠為時邁執競思文三頌韋昭以鳩飛為小宛河水
為沔水然鄭康成不用三頌之説杜元凱不用沔水之
説皆卓見也宋儒又以新宫為斯干采齊為楚茨益屬
傅㑹若夫徹之為雝振羽之為振鷺勺之為酌象之為
武斯固説之有本者矣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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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毛詩稽古編卷二十五